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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苏未寒(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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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无隅惶惶地触碰他,抚摸他,医生说他胃疼得不行,刚给他打了镇定剂,这会儿还没醒。正要向方无隅说明孟希声的病情,就见这老先生突然抓着病人的手,趴在病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这似乎成了一个可怕的惯例,就像当初方无隅听人给他唱《送别》的时候,那句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他们真的大半辈子都在不停地别离,每次别离,都长达两千多个岁月,每次相逢,都是一方抱着一方痛哭流涕。
    孟希声提前出狱是因为旧疾复发,今年是他被关的第六个年头。其实这六年来他的病复发了很多次,监狱里缺医少药,每次都靠他自己生挺过来,或者去医务室吞两颗止痛药。这半个月来情况变得更为严重,他先后疼晕了五六次,前天半夜疼得死去活来,医务室的医生束手无策,他便被送到了医院,诊断后判定为胃出血。
    医生把情况告诉方无,他们要立即进行手术,但手术的风险很大,因为孟希声太虚弱了,他伴随心律不齐和贫血症状,以及许多小毛小病,健康可以说是磨损殆尽,即便手术成功,术后恢复也会极慢,且极有再次复发的可能。
    方无隅是个多剔透的人,医生其实不需要说这么多,他已经明白了。对方无非是想告诉他,这次手术的成功率极低,即便成功了,孟希声的身体遭受如此重大的创伤,他的寿命也不会太长。
    方无隅安静地听完,点点头,没回答医生,回病房去了。
    孟希声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方无隅一夜没睡,看着他薄薄的眼皮子动了动,慢慢睁开那双无神的眼睛。
    方无隅哑着嗓子在他颈边说:亲爱的,是我。
    孟希声还穿着灰色的囚服,居然在窗外初升的阳光下透出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他在方无隅的声音里颤抖,胡乱地摸着他的脸颊,好久才停下来,用十根手指头,描摹出他的轮廓。方无隅吻住他的嘴角,把自己和孟希声紧紧相抵,恨不能融在一起,好求个圆圆满满,再不能分离。
    那句亲爱的让孟希声破涕为笑,一把年纪,却和当年笑得如出一辙,像春风吹绿了江南岸。
    方无隅把手术的风险告诉了他,身体是孟希声的,他不能为他做决定。孟希声想了想,很快点头,他说:我做。
    方无隅也点头,意识到他看不到,便去抓紧他的手,说:好。
    1973年的深冬,孟希声进行第二次手术,在鬼门关前九死一生地归来。方无隅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甚至想过当孟希声的尸体被推出手术室时,他该如何面对。可这一次,孟希声仍旧活下来了,他刚强地令方无隅都不可思议。
    1973年剩下的日子,孟希声在医院里渡过,方无隅也几乎把医院当第二个家。
    1974年,戏院整顿,许多被关押在戏院的人终于回了家。深春,方无隅接孟希声出院,两人回到他们那间并不大的房子里,什么都不做,就这么依偎在床上大半日。
    来年,云城医院想回聘方无隅,方无隅没答应。他好几年不做医生,手术刀都快不知道怎么握。
    可他和孟希声还得生活,那就必须工作。
    方无隅最终去了红十字会,在医务室捞到一份闲差,还走了个后门,把孟希声也弄了进来,做后勤杂物的工作,陪伴红十字会里的孩子们。孟希声还是要强,不想待在家里,他的身体情况原本应该静养。方无隅劝了他几次,劝不动,便干脆给他找了这么个活儿。
    有次他看到孟希声一边笑着一边工作,和同事说话,脸上阴霾一扫而空,颇有些神采飞扬。这是孟希声一直待在家里的时候,从他脸上看不到的。
    方无隅看入了神,他觉得很奇异,孟希声为什么还可以这样笑。他大半生都在淬了毒的尖刀上活过来,痛苦刻进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却依然可以这样笑出来,纯粹而明朗,少了年轻时的冷锐,温和如化了冰的池水。
    方无隅便也笑着,在暮色下迎向他。
    两人一起下班,1976年的仲夏,余晖晒着大街小巷,热气掩盖不了人气,正到饭口,店铺茶楼里热热闹闹的,唱曲的小调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划过鼻尖,摊贩油锅里的炸物噼里啪啦作响,十足的烟火气就这么铺开在他们面前。
    今天家里没烧饭,两人一起去下馆子,点了三菜一汤,吃得尽兴。
    下楼时路过一个算命的跟前,对方莫名其妙地拿着那张铁口神断的幌子往他们面前一挡,好奇地看着方无隅,说:先生,我们见过。
    这算命的七老八十,须发皆白,坐在青砖黛瓦之下,竖着的幌子就跟他一样上了年纪,破破烂烂地在风里乱吹,倒是把这人衬得仙风道骨,颇有些莫测之意。
    方无隅没闲钱给他,也不搭理。孟希声以为是叫的他,脱口说:嗯?
    老头子神神秘秘,把孟希声给诓住了,吃不准他什么意思,便坐下来给他看相。方无隅摇摇头,只好作陪。
    算命的说了很多,说孟希声出生在北方,说他幼年丧母,说他心气高骨头硬,又说他这辈子饱经忧患风霜,但总能化险为夷。说到这里方无隅就笑,骂道废话,不化险为夷能在您跟前坐着嘛。算命的笑笑,又说孟希声打过仗,他闻到他身上有硝烟味,他是杀过很多人的。方无隅二次打断,这不还是废话嘛,如孟希声这个年纪上过战场的本就不在少数,加上他掌中还有端枪的茧。
    孟希声嘀咕着回头挡开方无隅:滚滚滚,别烦。
    方无隅:我这是怕你被骗!
    孟希声也变成了所有被算过命的人一副德行:被骗也是我的事儿!
    可不是嘛,哪个去算命的不知道这玩意儿半真半假,可人不就是想听这些东西,仿佛从那些只言片语里,真能掌握到自己的命运归于何方。
    方无隅无话可说。
    于是那老头又叨逼叨了许久,成功让孟希声惊叹着掏光了他身上的所有家底。可他似乎仍不知足,还要对方无隅下手,对方无隅说自己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方无隅拉着孟希声要走,老头挂着一抹笑,说这位先生天庭饱满鼻梁纵深,却颧骨微高,一生大起大落,逃不过颠沛流离。
    方无隅猛地刹住了脚,回头注视这算命的良久,突然嘴角一笑。
    有点意思。他便又回到摊子前,拿桌上卜卦的龟壳放在手里掂量把玩,孟希声也不知发生何事,一时有些发愣。
    那可有解救之法?方无隅问,及时地又补充一句,千万别说你是一介凡人,只算命,不是神仙,不改命。敢说,我就砸了你这算命摊。
    老头捋着胡须闻言微笑:不敢、不敢。
    他也不知是不敢说还是借机讽刺方无隅不敢做,从方无隅手里抢回自己的吃饭家伙,用它给方无隅卜了一支铜钱卦。这人卜卦的时候一脸严肃,端着架子摆着谱儿,若是三四十年前,还说得过去,但在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在电线横七竖八地堆在头顶,照明灯普及到了家家户户,对面理发店里的高端仪器能给人烫出个浮夸的爆炸头,这算命的未免就像从老照片或者古旧的连环画上走出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人。
    看完卦象,他抬头注视面前的两人。他的目光叫人心底生凉,仿佛平平常常的鼻子眼睛耳朵,真能被他看出点非凡的花样来。
    孟希声好奇道:如何?
    老头子瞥了一眼孟希声,转头对方无隅说:命运命运,前为命,后为运。命为注定,但运却是千变万化,无时无刻都存在着变数,一个决定,一句话,一个人,都能改变你的运,从而充实或衰弱你的命。
    方无隅半信半疑地挑眉:所以呢?
    老头子说:你的命已定,改不了了。可你的运一直都在,它助你渡过重重险恶,最终将你的命圆满。
    方无隅微微皱眉。
    老头子收起龟壳,朝方无隅要卦钱。
    他一通话说得不明不白,倒真有脸伸这个手。方无隅觉得好笑,这人和当年一样无赖。他便也倒行逆施一回,甩给他几个钢镚儿,多了没有。
    老头子摇摇头,嫌弃方无隅小气,不及孟希声出手阔绰,方无隅哭笑不得:嫌少就还我。
    老头子抬头瞅了一眼:要下雨啦。
    他风卷云残地收摊,不等方无隅做出反应,这老家伙已经连人带幌消失在面前。
    他前脚刚走,后脚话就应了验。雨丝莫名其妙地飘了起来,没一会儿工夫便暴雨如注,两人赶到家时被淋成个落汤鸡。
    孟希声慨叹:他真准。
    方无隅转动钥匙:兴许是昨天听了广播里的天气预报。
    这么不信算命?孟希声笑。
    方无隅一偏头,把门开了。
    不知道。他最后说。
    那天晚上方无隅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新买的唱片,牵着孟希声的手跳舞,两个人从探戈跳到恰恰再跳到华尔兹,孟希声到底有唱戏的底子在,跳舞也是极好看的,方少爷从小衣香鬓影里穿梭,舞姿也相当拿得出手。
    孟希声说索性没有旁观者,不然两个小老头抱在一块儿跳舞,这画面太美,辣了人家的眼睛。方无隅不服,自称老子风华正茂,一辈子都是漂亮的少爷样。
    跳到一半,方无隅突然勒紧了一下孟希声的腰,长长讶异了一声:我明白了!
    什么?
    那算命的说的话。
    两人停在靡靡之音里,方无隅抬手捧住了孟希声的脸
    他说的运,就是你。
    第32章 亲爱的
    1980年,方无隅和孟希声买了一台电视机,成为云城第一批买电视机的人家。
    那天晚上方无隅备好甜嘴的零食,孟希声烧开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两个老人家郑重其事地一块儿按下开关按钮,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着荧幕里跃上栩栩如生的鲜活人影,仿佛翻开了新时代的一角。
    1982年,孟希声重新开始写作,他的文章得到了好评如潮,其中某篇还登上了北京报刊。
    1984年,方无隅67岁生日,两人去照相馆拍了一组相片,洗出来后孟希声把相片放在相框里竖在桌上,底片则被方无隅妥帖地收好。
    1986年,孟希声的旧疾再次复发,方无隅这次带他去北京看病,在北京逗留了整整三个月,孟希声也进行了他人生的第三次重大手术。
    手术过程还算成功,却只坚持了半年。半年后,初冬的晚上,孟希声咳血,方无隅打了救护电话,再次把他送进了医院。
    方无隅还想带孟希声去更好的城市看更好的医生,可孟希声的状况不允许他再做任何奔波了。
    1987年,孟希声的健康与日剧下,他已经无法再进行手术,医生能为他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的痛苦。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医生发了多次病危通知单给方无隅,方无隅签字签得人都麻木,可孟希声却一次次地挺了过去,医生们在办公室里叹为观止地称这为奇迹。
    整个治疗过程方无隅都陪伴在他身边,看着他越发消瘦,和他分享同一碗白粥。到后来孟希声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连流质都快成了负担,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
    奇迹延续了三个月,在一个气温适宜风也和煦的晚上,孟希声再次被送进抢救室。
    算命的说孟希声这辈子饱经忧患,但总能化险为夷。这话算是验证了,他这辈子都记不清多少次命悬一线。
    可人总有死亡这一关要跨,孟希声的大限也总会来临。
    这一次孟希声没能从抢救室里再活着出来,他在春风沉醉的这天晚上溘然长逝。
    方无隅在死亡通知单上签了名,看着裹尸布盖过孟希声头顶,他拖了张椅子过去,坐在孟希声旁边,一声不吭地做最后的告别,眼泪流了满脸。
    窗外半弧月亮挂在树梢,出奇地清亮,就像他们初遇的那天晚上。
    孟希声去世后方无隅的生活忽然空了,他茫茫然地给孟希声料理完治丧事宜,茫茫然地开始重新上班下班,每一道风景和云彩都是一样的,可很难再进他眼底。
    过完一年,1989年,方无隅把积蓄从银行取了出来,去红十字会辞职,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离家之前他把孟希声所写的书稿全部整齐地放进行李箱,两只手腕上分别戴着孟希声的金链子和他送给孟希声的手表。
    方无隅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只想到处看看走走,把孟希声曾经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走,便走了好几年。
    从南京开始,去找安德烈,却发现那间诊所已被拆掉,换成了其他建筑,安德烈不知下落,或许已经回到他的故土。
    从南京到北京,从北京再到上海,再顺着当年孟希声参军时的路线,一路颠簸,钱快用尽便停下来稍作周转,找份差事攒上半年,再继续上路。
    方无隅数不清第多少次登上列车的时候,不禁想到赫连,他想赫连那人真是比算命的还准,莫非那算命的老头子就是赫连假扮的。方无隅忍不住笑了笑,他其实是不信命的,可十几岁那年就被莫名其妙地预告了一生。
    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准得令人发指。
    方无隅终于相信,赫连说的对,自己是停不下来的鸟,如今唯一能栖他的枝也没了。
    1994年,方无隅来到滇西怒江之畔,看这道天堑在奇峰之下波澜壮阔。他沿着当年中国远征军的路线走了一遍,翻过高黎贡山,租用当地人的三轮车骑过滇缅公路和龙陵县城,在一座叫做松山的山上发现一座窄小的墓碑,碑上写着远征军伤亡人数,7763。
    这座碑下埋着七千多具尸骨,是当年远征军松山战役的遗址。
    方无隅在碑前上了香磕了头,他想里面大概也躺着一个当年孟希声对他讲起过的,救了他命的人。
    方无隅在滇西翻山越岭,衰老的躯壳没能阻碍他的脚步,他身康体健,觉得自己还有用不完的活力,连曾经茫然无比的心都在行走中逐渐充实。他的行李箱里就备着两套轻便的换洗衣物,一瓶水,和孟希声的书稿,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读完孟希声写的一篇文章,然后把它烧在当地。
    不知道为什么,方无隅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腾冲暂时落了脚。
    他找到一份私人诊所的工作,本来人家看他年纪大不想聘用他,最后方无隅用他的专业知识和到老也没退化的口才让对方心悦诚服。
    方无隅白天工作,晚上睡在简陋的石头屋里,和诊所里的年轻医生斗嘴,抢来看诊的孩子的糖吃,去国殇墓园给远征军的烈士们扫墓。
    1995年,方无隅已经在腾冲过了一年。期间他得了老花眼,去配了一副老花镜,因为嫌丑一直不愿意带。伤风过一次,寒热发到41度,给他打退烧针的时候他叫唤得像杀猪。跌倒过一次,不是因为走路,是因为晚上睡姿太差,从床上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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