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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葛生zhong(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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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封信,陛下给你看过了?傅明惊问。
    靳以轻轻一笑,现在,你还有何话好说?质问的语气,却带着脉脉情意。
    傅明听了,直欲说,我无话可说,我本就是这样想的,你生我亦生,你死我便为你担负起未尽之责,为你而生,但心亦为你而殉。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却道:昔年李令伯上陈情表,虽字字感人,却也是推脱辞官之言,七分真,三分假。我那一封,更是半真半假。
    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写了这么久,已经不记得了。
    傅公子自幼颖悟非凡,此话别人信,我却不信。
    傅明叹息一声,语气却和缓下来,爷,你可愿听我说一些陈年往事?
    靳以不知他为何忽然岔开了话题,但这一声爷仍是让他气性顿消,他颔首回道:你说。
    爷应当知晓一些我傅家的往事。都说我父亲是我祖父领养的孩子,因为祖父迟迟无子,又无族子过继,便自慈幼局领养了一个孤儿。
    对,我有所耳闻。
    事实却并非如此。
    靳以眼中露出诧异与询问的目光。傅明接着道:我祖父是庶子,为嫡母厌弃,却与嫡母所雇的厨娘相互爱慕。嫡母知道后,设法将那厨娘骗为家奴,并要将她发配给府中一个人人不屑的小厮。祖父一怒之下带着厨娘一起离开了傅家。一年后,厨娘有孕,祖父被家人找到,强行带回。有孕在身的厨娘得好心人照拂,进了慈幼局。那好心人当时与慈幼局负责人有交情,偶尔会去慈幼局探望。厨娘蒙他的关照,在慈幼局过得不错,且一过便是多年。直到后来,祖父在家中终于可以立身了,这才想方设法接了厨娘与自己儿子回去。那位厨娘,便是我的祖母。说到这里,傅明却问靳以道:爷可知,那好心人是谁?
    靳以道:不知。
    傅明笑道:那好心人,便是当时的靳家老爷,是您的祖父。靳家于我祖父、祖母和我父亲皆有大恩。乳母告知我这些时,我便在心里下定决心,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此恩。
    靳以蹙眉质问:你的意思是,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报恩?
    正是。
    那为何要中途而弃?
    傅明一笑,我想,虽然未曾结草衔环,但这些年,加上这一回,也勉强算得上是还清了吧。我本是男子,又怎甘心一直屈居后院?机会仅此一次,我不愿放弃,所以便希望爷能放我离开。从此,海阔天空,我可以过自己的人生。
    希望曾有多强烈,失望便有多沉重,直至此时,靳以终于不得不信,傅明是毅然决然要离开靳府,离开自己了。
    痛极反笑,似持久又似短暂的沉默过后,他道:拿笔来吧。
    傅明亲自将墨研开,一下一下,许是因为关乎他要的自由,他的往后人生,所以动作极缓慢而细致,研开墨,蘸了笔,他双手握住笔杆,将之递到靳以面前。
    靳以接过轻巧却如有千钧的笔,在那纸原要撕碎的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蘸了通红的朱砂,重重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纸方寸如江湖,从此不再相濡以沫,而是就此分道,各奔前程。
    靳以挥鞭,飞踏着沉沉暮色远去。傅明倚靠在院门外,手中握着那纸和离书,看着渐渐黑暗的苍穹,低低念了一句: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忽忽岁暮,相知相恋不过两三载,他不怕消减了衣带,但这一腔心意,却再无处倾诉了,天地浩大,虽容他身心,却更如冰冷囚室,而他,咎由自取,不甘却自愿。
    第35章 章三五
    和离一事尘埃落定,靳府不再刻意对外隔绝消息,此事终于还是流传开去。
    多日后,周家夫人携女儿前来靳府探望。
    周夫人和老太太议事,周晥清则去了纫兰屋中。
    周晥清一身鹅黄上衣茜罗裙,衬得肤色白皙,气色极佳。她眉眼含笑,纫兰却似带愁容,黛眉不展。
    周晥清握着她的手,问道:兰丫头见我来了不高兴么?
    纫兰摇头道:见你来了,我没有不高兴的。
    那怎么也不笑笑?都是快要嫁人的大姑娘了,看着都没有喜气!
    纫兰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我们家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如何高兴得起来。
    周晥清哂笑,我当是什么让你这么揪心呢。不就是姐夫和那个傅公子和离了么。他们当初说到这里,周晥清适可而止,她再如何不屑,这婚事也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于是便又换了语气,继续道:他既然自愿离去,对姐夫来说,也是好事。你说是也不是?
    纫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也许明哥他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吧。
    这么个人,你还为他着想为他担忧?兰丫头,你是快要嫁人的人了,不宜为其他不相干的男子费心。
    纫兰眼睛微微睁大,语气中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会如此说?我唤他一声明哥,他便如我兄长一般。
    周晥清讪讪一笑: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但他现在已经不是靳府的人了,你再惦记着,就不太适宜了。更何况,和离是姐夫也同意了的,既然他都放手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纫兰撇过头去,也许是我多想了吧。但她还是想不通,舍不得,她不信傅明会这样突如其来地决绝,又不知傅明如今究竟如何了,但她的疑惑、不舍与担忧都无济于事。
    周晥清见自己说不动纫兰,便岔开话题,和她聊了些闺中趣事,最后见纫兰仍是兴致缺缺,便也不再多坐,带着丫鬟回了老太太那儿。
    老太太正和周夫人商议完正事,见周晥清来了,便就此打住,三人说笑一番,周夫人心满意足地带着周晥清告辞而去。
    回周府的马车上,周夫人对周晥清笑道:事成了,老太太同意了。
    周晥清闻言,亦不禁嘴角扬起,真的吗?先前老太太虽也动了心,但到底是没有给准信,这次当真是痛快应了?
    先前和离的事还没有定,老太太自然是要犹豫的,如今你姐夫已经是独身一人,咱们家这样的人家,你这样的姑娘,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周晥清露出些许羞色,又问道:可姐夫他他会乐意么?
    非是同意,而是乐意,周夫人听出周晥清内心的忐忑与期许,她其实心中亦无把握,却仍是对自己女儿笑道:你姐夫也会乐意的。那年,你姐姐去世后不久,咱们家就和靳家私下说过此事,当时你姐夫也是默认了的,如今不过是把当初说好的事延迟几年罢了。如今靳家正是需要咱们周家帮助,也是需要一个好媳妇帮着打理内务的时候呢!周夫人说至此,笑容又敛了去,她抚了抚自己的女儿,轻声叹息道:只是清儿,咱们这样真的值得吗?
    周晥清却神色坚定道:娘,靳府也是很好的人家,姐夫姐夫他更是值得。娘放心,我以后一定会过得称心如意的。
    周夫人眼中尽是慈爱怜惜,嗯,但愿如你所愿。
    周家母女前来拜访过后,老太太不久便命人将靳以唤到自己屋里,和他说了周家与自己的意思,话中语气说是商量,不如说是通知一般。
    靳以面色冷峻,语气平平,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这是第三回了吧,我要娶亲,却都是别人说了算。
    老太太心中一紧,有些恼,又有些愧疚心疼。但未等她好言相劝,靳以却一笑道:
    罢了,老太太您说的句句在理,就依您的意思办吧。
    从靳以那一笑中,老太太似乎觉察到了他自我压抑的一丝无望与灰心,软了语气道:我知道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长藉你是明理之人,知道大局为重。你放心,晥清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不用说,说话也中听,行事也妥当,对你更是死心塌地。娶了她,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往后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
    靳以不以为然,却也不加辩驳,只道:老太太若无其他事,孙儿先告退了。
    靳以离去后,老太太问方才去为自己端药刚回的新月道:我这样做,真的是最好的吗?
    新月笑着安慰老太太:这世上哪里有最好的,有的不过是合适的、喜欢的、甘愿的罢了。但没有试过,哪里又知道合不合适,喜不喜欢,甘愿不甘愿呢?老太太既然决定了,就顺其自然吧。否极泰来,咱们靳府风里雨里这么多年,是该走好运了。
    老太太点头道:是啊,你说得对。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靳府走过了最为晦暗的日子,而节气也从小寒逼向大寒。
    京郊农庄上比起城中靳府要冷上不少,芄兰便每日将炭火烧得旺旺的,傅明拥炉而坐,常常不是靠着坐榻打盹,便是醒着出神,膝上搭着的一方小被掉了也浑然不觉,绿菲时不时便为他拾起重新盖好。因为精力不济,他连书都少看了,那把被靳以差人送来的琴更是落了灰。唯有方师约从外头回来时,他才会打起精神和方师约聊聊天。
    方师约虽说自己近来得闲,却也并非真的完全有闲,但他每日里仍有不少时间待在此处,在他的精心治疗下,尽管气候愈发严寒,傅明心绪也不佳,但病情仍是缓缓好转。
    这日里,方师约暂且不在,院门难得地被叩响。
    绿菲去开门,来人她觉得眼熟,仔细一想,是昔年傅明乳母将要南下时,前来接她的人中的一个,是她的本家侄儿。
    此人早已到达京城,却迟迟没有找到傅明,处处碰壁,几番波折才终于将地方找对了。
    绿菲领着人去见了傅明,来人见傅明明显的病容,又思及近来打听到的相关事情,心中有些不忍,先与他问候了几句。
    傅明致歉道:因为近来发生了不少事,我又病着,没有及时去信通知你们,让你好找,实在对不住了。
    在下明白,这段日子,为难傅公子了,在下不过是多跑跑腿,无妨。
    傅明问道:不知您此回前来,是为何事?
    来人虽觉得自己前来传信是雪上添霜,但又不得不说:实不相瞒,婶婶入冬后旧疾复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想见见您,奈何实在动不了身了,是以
    傅明闻言,身子微微前倾,神情惊慌,您说的是真的,他知道,一定是真的,别人怎会拿这个跟他开玩笑呢?
    傅明关心则乱,绿菲在一旁为他问清了具体情况。傅明当即便想动身,但他如今亦是病体难愈,如何能够南下?不仅两个丫鬟,便是乳娘的这位侄子也苦苦劝他,又道:公子如今这样,想来婶婶见了也难以开怀。更何况,若您路上稍有差池,在下更是难辞其咎,婶婶更不用说了。
    傅明仍要坚持,恰好赶回的方师约也从旁劝拦,他语气比这三人更强硬,说是劝,不如说是预备强行将傅明禁足在此。
    最后,方师约留下几张药方,让傅明好生调理,按病情变化换药,又对绿菲与芄兰再三叮嘱,自己则跟着南来之人前往江南。
    临走时,方师约又对傅明道:你应当清楚,我去比你去更有用。你就安生待着。等我回来要是你还是现下这副模样,你且等着我下狠手吧!
    方师约随人走后,傅明摸着自己的手腕,似对人语,又似自言自语道:我当然知道他去比我去有用。可是,我他咽了未出口的话。但绿菲却似听懂了,他心里想的也许是:
    若我不去,我怕会永留憾恨。
    大寒过后没几日便是除夕了。
    这是绿菲和芄兰跟着傅明以来,过得最冷清的一个除夕。但她俩还是准备了许多东西,傅明强打起精神,写了一副对联,让她们贴在了门外。除夕夜,就着烛光与火光,主仆三人不论身份,同桌而坐,便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感觉,寂寞却又不乏温情。
    傅明将欲守岁一夜,乡村寂静,他听着屋外风声,偶尔响起的狗吠,和屋里两个丫鬟下双陆棋的响动,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往事,却在酸甜夹杂的情绪中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但除夕过后,春节头日,这个小小农庄竟也有了两三访客。
    最早到的是燕乐,但他今日并无多少闲暇,所以并未久坐,只是再三叮嘱傅明:我见你气色仍不大好,一定要听方先生的,莫多劳心,好生调养。
    傅明好脾性地答应了一回又一回,燕乐便稍稍放心地匆匆而去。
    隅中时,附近几户农人来访,送来腊肉米酒等,这些人都是以前傅明庄子上的庄农,他们说这些是谢礼,傅明笑着收了,也让绿菲和芄兰拿了些采购来的年货作为回礼相赠,那些农人本不欲收,但奈何对着两个清秀又热情的姑娘实在无法,便只好收下带回了。
    中午,芄兰用腊肉炒了一道菜,又热了些米酒,允许傅明喝了一小碗。久未尝酒味,虽然米酒不算酒,但傅明还是喝得很是津津有味。
    午后,孙藏用来了。他倒是本欲带酒而来,知道傅明病着,不宜饮酒,便只捎了些吃食,见傅明精神尚不佳,也就没有久坐,拣了些开心的事与他笑语了一番,便让他好生休养,即告辞而去。
    未时过后,周承衍也来了。
    自从傅明离开靳府,这是他头回见着周承衍。周承衍开始不知晓傅明之事,后来才听闻他竟与靳以和离了,再后来,便是他父母宣布自己小妹的婚事。事情接二连三,他花了许久才终于渐渐接受,并找到了傅明如今的安身之所。
    他虽然为傅明惋惜,但傅明是堂堂男儿,无须他怜悯,只需他尊重,所以,即便再见已是前尘皆非,而环睹萧条,他也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与傅明平和相交。好像他们之间的情谊本就无关身份,无论傅明是公侯之家的郎婿也好,还是如今栖身农舍,一无所有的落魄公子也罢,他仍是自己的至交好友,与从前无异。
    相逢需契机,相知却唯心。
    两人围炉对谈时,外头下起雪来,傅明留周承衍用饭,他没有推辞,便留下来用过晚饭,菜肴比不得自己府里的丰盛,却也可口。饭后,周承衍等雪停了方回。
    傅明披着厚厚的大氅送他出门,被他拦在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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