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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葛生zhong(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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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次重拾希望,却又绝望收场。一如当年他一回回前去找离家的傅明,只带回一个个令人难堪的结果。
    靳以反省自己,是否失去理智,做了不该做的事。傅明已去,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世间即使再有一个与他极为相似的人,也不会是他。那么,自己为何要这么急切而执拗地去求证另一个人是他呢?这样似乎能够安慰自己,弥补自己,却是对傅明的不敬,是对他的不公。
    夜心,是我错了。你不是他人,他人也不是你。你不在别处,靳以按着自己的心,低声道,你只该在这里。
    此后,靳以不再去仙泉镇。
    渐入隆冬,今年才随靳以到此的士兵们少有人经历过凉州的严冬,对此处的寒冷毫无认知。当最严寒的日子来临时,铮铮汉子们也忍不住呼爹喊娘。实在是太冷了,这种裂肌砭骨而直至全身麻木的感觉,比起战场上的厮杀还要让人无法忍受。
    方凡全身包在厚厚的裘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领着几个镇上百姓,送来了两车药材,交给军医,嘱咐道:这些药材可以祛寒暖身,每位将士早饭后一碗。
    附近的士兵纷纷围拢上来,帮着卸搬药材,并不住地向方凡道谢,方凡弯弯双眼,点点头,待他们搬空了车子,便挥手离去。
    走至营区口时,遇到领着一队将士而来的靳以,尽管只见眼睛不见全身,但靳以还是认出这人是谁,但他只是向方凡投去一个眼神,却无交谈也不停步伐,两人错身,各自分开。
    待靳以走远,方凡回头,望了望一袭戎装的靳以,对身边车夫道:咱们那位将军着实英伟。
    祛寒药被证实无毒也有效后,各位将士们每人都分得了一碗。
    蒋贻孙几口喝下,咂咂嘴道:这味可真是亲切!
    靳以随口一问:你喝过?
    喝过,以前在慈幼局时每逢寒冬,方叔叔都要逼着我们每日喝一碗。
    靳以手一顿,碗中汤晃了晃,慈幼局?方叔叔?
    嗯,就是经常会去慈幼局为我们看诊的一个大夫,医术很不错。
    那这位方大夫与傅明可认识?
    蒋贻孙回道:自然认得,方大夫最喜欢明哥儿了,他们算是半对师徒了!
    靳以饮尽药汤,将碗放下,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丢给他,闻闻,这个味道你可熟悉?
    蒋贻孙打开药瓶,嗅了嗅,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不等靳以回答,他仍自顾自道,以前大雪的日子里,我们就爱跑出去玩雪,方叔叔给我们药膏涂,防治冻伤的,和这个味像极了,我闻着似乎又回到了那时候。
    靳以不再说话,拿回药瓶,一把抓过蒋贻孙的手,直将他往外拉。
    靳将军,您这是要去作甚?!蒋贻孙不明所以。
    靳以将他拉到马营,解了马绳扔给他,这才道:随我走一趟!
    两人上了马,出了营之后便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去哪儿?蒋贻孙顶着猎猎寒风大声问道,险些被灌喉的大风呛着。
    仙泉镇,去见一见你的故人!
    故人?谁?
    方大夫。
    方大夫在仙泉镇?
    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腾如飞,不多时他们便在仙泉镇方家医馆外下了马。
    但医馆门紧闭,敲了门后许久才有一位妇人前来开门,靳以问道:请问方大夫父子可在?
    来应门的厨娘回道:方大夫接了书信,要回江南一趟。方公子送他去了,暂且未回。
    多谢告知!靳以说完,便又即刻转身再度上马,带着蒋贻孙往东边大道上去了。
    两人在半道上遇见了送父而归的方凡。他正骑着一匹骆驼,徐徐而来。
    蒋贻孙见了人,震惊不已,险些跌下马去,他稳住身形,下马走到方凡身边,急声问道:明哥儿!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方凡没有回话,他先下来,看了看靳以,才对蒋贻孙道:在下当真与您二位的故人如此相似?
    蒋贻孙再度被惊住,他看看方凡,又看看靳以,不知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靳以也下了马,眼睛看着方凡,今日我们喝的药便是这位方大夫送来的,他父亲,也是姓方的大夫。
    蒋贻孙就着靳以的话想了想,对方凡道:所以,明哥儿你你其实没有你只是随着方叔叔远离京城,隐姓埋名来至此处?
    方凡却摇头,一改往日平和语气,斩钉截铁道:二位如何猜测是二位的事,我说过,我即是我,不是你们口中的明哥儿。若二位执意要将我看作他人,往后便不必再来。这语气,再加之他微微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与傅明说话时给人的感觉的确不同。
    方凡话毕,骑上自己的骆驼,直欲离去。
    靳以一把牵过他的缰绳,方凡争夺不及,靳以道:我只再说一句。
    请讲。
    无论你是傅明,还是方凡,你即是你。
    本以为他仍欲胡搅蛮缠,却不想竟是讲了这样一句明理之言,方凡轻声一笑,骑驼而去,驼铃清脆,与身后稍远处的马蹄声一前一后错落相应。
    来时扬鞭快马,回时信马由缰。
    蒋贻孙问道:那位方大夫,他究竟是不是明哥儿?
    你觉得呢?靳以反问。
    我觉得是,但是又觉得好像不是,唉,无法说定。
    靳以眼神始终锁在前方悠悠背影之上,语气坚定:他是。
    当真是!蒋贻孙问道,你如何确定?
    我刚刚的话,他没有否认。
    方凡其实自始至终没有否认他曾是傅明,但他却坚持自己不再是傅明。也许,这便是他借死脱身,改名换姓的原因吧。彻底告别过往,以全新的身份开始截然不同的生活。
    蒋贻孙仍云里雾里地问道:但他也不肯承认与我们相识,这该如何是好?
    靳以沉思片刻后才叹声而回: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既不愿再提过往,那便重新再相识吧。
    他知道并非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但再怎样,比之天人永隔,又有什么是真正令人无能为力的呢?
    第44章 章四四
    方凡父亲受人之托离开凉州,年前已无法赶回。年关时的仙泉镇比往常更为热闹,即便不是汉人的商贾等,也受当地习俗影响,脸上挂着欢欣神色,饮酒玩乐,街市上年味浓郁。
    前两年有父亲相伴,方凡倒也不觉如何,今年独他一人,异乡异客,每逢佳节便难免有些落寞。
    当地习俗,为了讨个吉利,过年时是不会有人前来看大夫的,学徒和厨娘又被方凡打发回去自己家过年了,今日家中便只他一人。天寒地冻,家中冷清,方凡干脆晚起,直到外面鞭炮声响过几轮了,他才起了身。
    才将昨夜写好的对联挂上,便见门外有人走上前来。
    是靳以。这些日子,他来此已有数回,虽不算多,但身为主将,倒也着实不同寻常了。
    他朝方凡笑了笑,欣赏起他刚贴上的对联: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
    方大夫这春联与众不同,不过,很适合你。靳以道。虽然字体和字迹并非他所熟悉的,但靳以仍是越看越喜欢,又道:只可惜军营无法贴春联,不然,就要厚颜向方大夫讨要几副了。
    靳将军谬赞了。方凡回以一笑,不知靳将军只是路过,还是特意来找我?
    方老不在,想来方大夫一个人过年着实冷清,便前来邀方大夫同去军中与将士们同乐,不知方大夫可愿意?
    方凡略作考虑,回道:如此,多谢将军美意。
    方凡如此坦然,靳以有时会觉得疑惑,多接触后,他是更为确定方凡即是傅明的,但他们之间隔着误解的过往,隔着数年渺渺时光,甚至隔着生死,他虽心中滚烫,却也不免忐忑无措,而方凡,对他不冷不热,自在从容得似乎他们真的从未有过去种种纠葛。对方毫无芥蒂的态度反而让靳以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也只得陪着他,作一回新相知。
    方凡换了衣服,便将门落了锁,和靳以一道去军营。
    家里的马被父亲骑走了,只剩一匹骆驼,于是方凡便仍骑了他的骆驼随马上靳以一同回军营。骆驼行走速度远不如马,靳以配合着方凡减缓速度,二人偶尔对谈几句,花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军营。
    今日军中亦热闹非凡,大锅里沸腾着羊肉羹,旁边架子上叠着大饼,堆着果干,士兵们围着锅,大声笑唱,举在手中的杯子里甚至还有酒。
    方凡问靳以:这样防备松懈,没问题么?
    安排了不少人守备、巡逻。即使西夏兵此时攻来,也能抵挡。靳以回道,况且,今日是个特殊日子,每个士兵分得的酒也没有多少,喝不醉。
    方凡微微颔首一笑:是我小题大做了。将军体恤兵士,甚好。
    蒋贻孙见靳以将人接来了,从一圈人中起身,迎上前来,对方凡道:明方大夫,你来了!来,到这边坐!
    蒋贻孙偶尔会口误将人唤错,但靳以却从未犯此错。
    方凡神色平常,脸上含笑,与众人打了招呼,便在靳以和蒋贻孙中间空留的位置处坐下了。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期间偶尔有将士前来敬酒,闹闹哄哄的,眼前的火直从向晚时分烧到了夜里。
    靳以除了应付手下人的热情敬意外,其余精力几乎都投于方凡身上。他发觉,这样和军士们为伴的方凡是他在傅明身上未曾见过的一面,并不粗犷,但更爽朗而潇洒,好像一轮明月冲破山围,来到旷野,明月仍是那轮明月,只是清辉遍洒,更胜以往。
    时间悄走,锅中的汤快尽了,大家热情稍有减却,但仍不舍即刻散去。
    又有一只埙递到了方凡手中,他已微醺,双颊泛红,但气息仍稳。往常他吹的第一支曲子十有八九是《秋风词》,但今夜,坐在靳以身边被他为火光烤热的双眼凝视着,他忽然便不想吹这支曲子了。于是便先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与塞上风情倒也契合。
    方凡埙声一起,周围便渐渐安静下来,风吹火舞,乐音飘散,天地愈见辽阔,时光愈见悠远。靳以看着这人半阖双目,神情沉静而投入,耳畔是仿若岁月回响的古朴之音,这一刻,前尘种种似乎都被滤过,心中情意变得清澈而纯粹。他忽然眼中泛泪,非是伤感,不关悲喜,只是回应上苍对他的无限厚意。
    众人带着些意犹未尽的回味各自散去后,靳以将方凡带去了自己营帐旁边,让他今夜就挨着自己住下。
    可能是酒气仍流转在身体里,方凡对着靳以也不似往日客气疏离了,半开玩笑道:放一个无关之人在身边,靳将军就不担心我是细作?
    靳以亦笑,却反问他:你是吗?
    方凡道:这可难说,我若是细作,定不会承认,不是,更不会认,所以我的话不能自证。
    靳以道:那便我为你作证,你不是。安心睡吧。说着便出了帐,并将门帘遮好。
    帐中物什很少,显然是临时搭建的,但床铺厚实,被褥干净,方凡也着实累了,便脱了外衣,缩入被中,闭目入睡。
    半夜帐外起了风,靳以出来查看他的帐篷是否牢固,但方凡毫无所觉,一夜安眠。
    次日,方凡欲向靳以告辞离去。正逢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包裹,里边是几件寒衣,针脚细密,和方凡昨晚盖的被褥一样,厚实而干净。
    方凡随口问道:这可是将军夫人亲手所制?果然有心了。语气似歆羡,亦称赞。
    靳以摇头道:这是我堂妹派人送来的。
    方凡便改口:令妹也是心灵手巧的体贴之人。
    靳以承认道:她的确如此,未出嫁时与我妻子甚为相得。
    方凡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原来令妹已出阁。小姑子能与媳妇相处融洽,是将军之福。
    靳以不应却问:方大夫呢?为何不娶妻?
    我么方凡缓缓回道,许是受父亲影响吧,我读经参佛,对男女之事便看得淡了。
    方大夫年纪尚不大,竟有此等心思。靳以轻声一笑,但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方大夫是聪慧之人,当不至于苦寻兔角吧?
    方凡道:没想到靳将军对佛法也有所研习?
    研习谈不上,偶尔读读佛经排遣排遣苦闷罢了。
    将军为何苦闷?是因为战场杀敌的缘故么?
    并非因此。靳以摇头,稍沉吟后才道,我妻子,多年前离我而去,我心中有愧,也也很想他。
    方凡闻言,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抱歉,我不知道。我以为靳将军如今妻贤子孝,家庭美满。
    靳以却笑着说道:方大夫无须向我道歉。
    方凡又沉默了须臾,才再度开口道:缘分不可强求,既然靳将军与您以前的妻子有缘无分,难道便便不考虑与他人再结良缘了吗?
    靳以看着方凡,直看得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去,才沉声道:他乃是我认定之人,若他离我一世,我便怀想一世。哪日他若愿再回到我身边,我定全心全意待他,让他再不离开。
    方凡闻言,身体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欲笑却还敛笑,靳将军当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等靳以再说什么,便立即辞别道:叨扰已久,此处毕竟是军营重地,我这一外人不便逗留,暂且告辞,多谢款待。话毕,便匆匆而去。
    靳以看着方凡快速远走的身影,脸上刻意压抑的神情渐渐流露出来,他张口,似说了什么,声音散在风中,无人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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