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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嘉年——左篱(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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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不再年轻的少年戴上权力的冠冕,握起锋锐的利剑,高昂的嘶吼声中,战马踏过的尸骸中既有乱臣贼子,亦有忠臣良将,更有无数人生也无名死也无名。尸山血海里滚上大半生,都注定早已浑身鲜血,无论带来的是战乱还是和平,百姓觉得恐惧,本也是人之常情。奸贼和英雄的尸骸过个百年都会遭虫蚁侵咬,所幸后者之所求,从来也未因这叽叽喳喳的窃语而改变。
    那个问题于郭嘉是不存在合适的答案的。这一缕清风明月早因此一隅绊住心弦,金银碧玉,高冠厚裘,即便将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佳词美誉堆到前来,比起他心之所系,都逊色太多。
    而曹操呢?或许还是有一丝不甘吧,否则他也不会在今日回到这雒阳北部尉的府廨。但他并无心说于世人,在乎的也并非后世。他累了,倦了,但还是想向谁诉说,今日白发苍髯的魏王,与昔日棒杀奸贼的少年,时隔几十年,仍会在这府廨中相逢。久怀初心一事,世所难为,但总有人能做到,饮冰十年,赤血难凉。
    他想让谁听一听,许是挚友,许是自己,许是天地。
    奉孝,那个问题,孤有答案了。
    最后一杯酒滑入喉中,郭嘉听到曹操轻声道,
    不如,下一场雪吧。
    让这无声无息见证过所有过往的天,为曹孟德下一场雪吧。
    墙外传来一声锣响,已经是三更天了。
    吹过的风似乎转急了些,街上的灯火也逐渐边得阑珊。郭嘉放下酒杯,望向廊外,许是尾音消弭之时,又或许是过了很久,苍茫无垠的夜空中,真的再此飘起了落雪。
    孟德,下雪了。
    他并没有等到回答。对面之人已经和这雒阳城一样,在飞雪中沉入了一场长长的梦。
    起先,空中仅是些轻如柳絮的小雪。渐渐的,雪变得越来越大,落满了廊下的石阶,压弯了院中的红梅。它们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似乎有意要将这过往世间一切的纷扰,都封入这场白茫。
    睡吧。他心想道。等醒来时,这场大雪将覆盖伏尸千里的平野,也将送至战死的将士归乡。赤红色的河流会变得如儿时一样清澈,正如再惨烈的战役于史书上也仅是寥寥几笔。那时,大雪会为雒阳城抚平疮痍,新雕的石柱将重新伫立在阖闾门之外,富丽堂皇的宫室一如往日恢弘磅礴。金市中又是车水马龙,城外明堂中,朗朗的讲学声再此传遍山野,引农人驻足。这是埋藏在故梦中的雒阳,也会是大梦醒来,即将见到的洛阳。
    睡吧。他在人身边裹紧火狐裘,慢慢合上眼。等一觉醒来,天就亮了。他们再一起回许都,回司空府,把后院埋着的那几大坛酒都挖出来,煮上几大釜和鱼脍肉羹一同放到堂中,邀每一个前来赴宴的宾客醉饮三千杯,与尔共嘉年。
    雪纷纷而落,遥遥的,似乎有牧童歌声传来。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
    尔酒既旨,尔肴既阜。
    岂伊异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
    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第191章 【番外一】成侯纪闻
    夫治政之要,莫大乎求贤,求贤之要,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由,教化之本原也。故自黄初改元,文帝初营洛阳宫以来,重修太学,便成了朝中一件要紧事。史载,黄初元年,始开太学,扫昔日之灰炭,补旧碑之缺坏,备博士之员录,依汉甲乙考课。逮至明帝,仓廪富溢,野无流民,始大修雒阳,兴太极殿于前,昭阳殿于后,扩芳林,修陂池,起景山,刊六碑《典论》于太学。正始中,又立古、篆、隶三字石经,树之讲学堂西。届时,洛阳城南之太学,有房二百四十,室千八百五十,游学之士,络绎不绝,比之汉东都之盛,亦不为差。
    然若细观其里,今日之太学,终究是与后汉相差甚远。太和、青龙年间,中外多事,南有蜀贼屡犯关中,北有鲜卑侵扰边郡,不愿从军又欲免于徭役者,多求诣太学。又经建安战乱,两州疫病,前代大儒死伤大半,今日太学之中的博士,多是粗疏略通皮毛之辈。总之,博士之心不在育人而在求禄,士子之心不在圣道而在避役,两厢皆无心求学,反而阴差阳错,使太学成了多年来最安稳之处。
    但直接因此将太学定为徒有其名之所,亦过于武断,毕竟纵使是当下正始之年,各名门世族家的郎君,年岁长至十五时,仍会前往太学求学。当然,他们所求的并非六经章句,这些他们七八岁时就已在家中学习,十五岁时早烂熟于心。这里的所求之学,是四方奇文易训,是朝中政局之缓急,亦是各家族之间七连八绕的关系。这些身世优越的贵公子,将来多半都会位极人臣,要是能早些互相结识,交为挚友,将来到了官场上,对他自己,对家族,都是一份保障。
    这日讲学完毕,先生带着书离开,少年们便在堂中讨论起来。方才课上所讲,是郑玄所注之《易》。郑玄兼通今古五经,矫同前代诸注,但到了今日博士口中,多半成了照本宣科,少年们也对这种老生常谈无何兴趣。他们聚在一起,谈得是近来雒阳中最盛的话题言意之辩。
    这不是清谈中的新题,再此盛行起源于荀氏兄弟的一场文论。荀氏自建安末年受命举族迁往江东,历经文帝、明帝两朝,已分为两支。荀氏主宗于景初末年迁回颖阴,仍旧是汝颖一带的名门,甚至由于历代皇帝的格外犹宠,其地位远比其他世族还要超然。而另一支,则留在了南方,继续与孙氏和其他江东望族共同治理江东,如今主事的,是荀令君之子荀粲荀奉倩。但亦有传言,道荀氏搬回北方的主因是荀粲的一干兄长,不耐与那些南方小族为伍,连年上书方求得圣旨。但朝廷也不愿就此放弃多年的经营,所以提出了分支的条件,而与诸位兄长性情素来不和的荀粲便主动选择留下,担起治理江东之责。
    话转回文论。一月前,荀彧第六子荀顗来太学述儒,未暇多言就有仆人进到堂中,言荀粲知晓今日兄长要至太学,故不远千里着书一封,以表心意,还嘱咐了这位仆人,一定要当场打开,高声朗读给众人。荀顗以儒术议论,荀粲这封信却是偏言道学,于荀顗主讲言与意之关系,则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故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耳。荀顗当场便以《易》中圣人立象以尽言回之,仆人竟慢悠悠的又翻到第二张纸,纸上赫然写着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举也,道《易中》所谓尽言,是启发之语,不可尽听。后面荀顗自然还有回应,但已无人在意。事后各家口耳相传,不出几日就传得人尽皆知,有人好奇荀氏兄弟不和的八卦,清谈中人如夏侯玄、诸葛诞、邓飏等,则对其内容更感兴趣,纷纷着文言说,各相驳斥。一时间,言意之辩俨然已成雒阳城一大热事。
    所谓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利者俗物,而命与仁,则是难以描摹,需用心领会之物,如此看来,言不尽意为上。夏侯渊之子夏侯和先说道。
    可如果六籍都是圣人之糟粕,夫子又何必修诗经,合春秋,览易文。因为只言片语强说言不尽意,还是有失偏颇。年纪轻轻已承閺乡侯爵位,时任尚书郎的卫瓘则以手撑抵着下巴,对激进之词颇有犹豫。
    要我说,还是言不尽意为上,但其精要不在贬低六经,而在于体无。那厢刚睡醒的王粲之子王弼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平叔君不是有篇《无名论》吗,夫惟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而这里不过是夫惟不尽意,故可得遍以天下之意附之。
    此之谓,君子不器。出身河东名门裴氏的裴秀最后来了个总结。他推了推又要睡过去的王弼,你和何尚书走得进,知不知道他上次带太学来得那东西是什么啊。
    啊?王弼歪着头想了会儿,哦,那东西,好像是叫五石散?
    我听我哥说过这东西,他也是当年听我爹说的,说这五石散好像是之前修缮许都官邸时,从旧司空府的废册里找到的药方。据说是华神医留下的奇药,服之补精益气,有益四体,太//祖晚年似乎还用过,只需一包,药到病除。
    世上要有这种奇物,太//祖早把药方给百姓传抄了,哪会封藏这么久。卫瓘连连摇头,并不信夏侯和的话,阿弼,你见过五石散的方子吗?
    方子没见过,倒是上次到平叔君家中,他借着酒给我尝了些。王弼道,又苦又干,难吃死了,跟吃沙子似的。要是为了长命百岁,得天天吃这东西,我宁可早点死。
    得了吧,上次我带你去吃鳣鱼,那么好吃的东西,你就动了两筷子。这天底下有你说好吃的东西吗?
    我出去才没一会儿,你们怎么就从言不尽意谈到吃的了。这时,钟繇的少子钟会走了进来。
    谁说天底下没我觉得好吃的东西了。阿会,王弼一扫睡意,眼睛眨巴眨巴看向钟会,你今天带没带伯母做的绿豆酥呀。
    没见王弼一秒沉下去的脸,钟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带了带了,母亲知道你爱吃这个可开心了,每次出门前都特意提醒我别忘了。
    不仅这个,伯母做的红豆糕莲花饼我都爱吃。从钟会手里接过食盒,王弼心满意足的趴回案上,垫着竹简吃绿豆酥。
    阿弼你又吃独食。夏侯和不满的叫嚷道,还有你,怎么不多带点。
    裴秀幽幽道:带的再多,你抢得过阿弼吗?
    好了好了,比起吃的,我带了更有趣的东西。说着,钟会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放着几卷竹简,刚才我听到你们再说五石散,你们看,他打开一卷,在案上铺开,这上面就有药方。
    五石散,又名五毒散,乃前汉武帝朝之物,张骞开西域始得西传。后汉多事,故遗散方于西。配散者,当以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
    这还真是吃沙子啊,不对,吃石头。
    后面呢,药效是什么?
    我看看啊。右共十一五味,捣筛为散,酒服方寸七。药效夏侯和看向下一列,咦,后面都被涂黑了,没写药效。
    不是涂黑,是被火灼到了。钟会解释道,本来父亲还留了好多卷,但几年前有个仆人不小心碰倒了烛火,从书房里就抢出来这么几卷。
    原是钟伯父写的啊,怪不得这字我前天还听人说,如今钟伯父一个字就值千金,那仆人这祸闯的也太大了吧。
    你这是什么话。就是值再多钱,我父亲留下的手书,我还会卖了不成?钟会皱眉道,又觉语气有些冲,呼出口气,本来我们也打算重罚那仆人的,结果那场火之后,他就疯了,天天胡言乱语的,就放他回家去了。
    这简一旁,卫瓘打开另一卷,读着读着眉头皱得越来越紧,阿会,你看过其他简上的内容吗?
    没。钟会迟疑了一下,应道。
    你们看这里。卫瓘把竹简摊到众人面前,建安十二年,将北征三郡乌丸,诸将皆曰二袁亡虏耳,所忧当在刘表,惟郭嘉策表必不能任备,劝公行。
    众人显然都意识到了奇怪之处,皆抬起头互相对望了一眼。几秒钟后,裴秀站起身飞快跑到讲堂旁的书阁,没过多久抱了几卷竹简回来,拿起一卷摊在刚才那卷简的旁边。
    建安十二年,将北征三郡乌丸,诸将皆曰二袁亡虏耳,所忧当在刘表,太//祖知表必不能任备,遂执意北行。
    六月,至易,天将大雨。郭嘉言曰:兵贵神速,益留辎重,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
    六月,至易,天将大雨,诸将多怀退意,太//祖言曰:兵贵神速。若缓行军,敌必为备。当留辎重,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
    不仅是征乌桓这件事。裴秀道,你们看建安五年官渡一战前。
    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时刘备叛逃至徐,公将东征之,诸将皆曰不可,独郭嘉劝公,遂东击备,破之。
    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时刘备叛逃至徐,公将东征之,诸将皆曰不可。公曰:夫刘备,人杰也,今不击,必为后患。遂东击备,破之。
    这到底
    许久,夏侯和率先问出众人的心声:
    郭嘉,是谁?
    几人面面相觑,随即都摇了摇头。
    我数了数,不同的地方共有十六处,早至建安之前,晚至建安二十四年太//祖收荆州。卫瓘对着两份简看了许久,照目前来看,这郭嘉乃颍川阳翟人士,乃是□□当年的谋臣,且颇受器重。
    不应该啊。夏侯和道,今年陛下加元服,特意下诏祀三代名臣于太//祖庙庭。要是这郭嘉真像这上面写的功绩卓绝,还得太//祖器重,这次怎么也不可能没有他啊。
    会不会是这样。裴秀思索了一会儿,用揣测的语气说道,阿会你也知道,钟伯父素来喜欢写些奇闻异谈,没准这盒子里的这几卷,都是伯父依史文结合民间杂谈编写的,并不是真有其事。
    阿秀说的有理。没等钟会回答,夏侯和先连连点头,你瞧这里,陈长文非嘉不治行检,数廷诉嘉,嘉意自若,太//祖愈益重之。廷诉是何等严肃之事,而且还是陈伯父亲自廷诉,谁不会吓个半死,太//祖又怎么可能愈益重之;还有这儿,太//祖哀甚,恸哭曰: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太//祖怎么可能对个谋士哭成那样;最关键的就是建安十二年这附近,刚写了郭嘉病殁于乌桓,后面又写十五年他随太//祖征荆州,一会儿生一会儿死的
    阿和,快别说了。卫瓘拉了拉夏侯和的袖子,你没看阿会都要生气了吗?
    额夏侯和猛得止住嘴,顿了几秒,尴尬道,这个,志怪之文嘛,荒诞未尝不是精妙之笔,对吧对吧。说完,见钟会脸还是沉着的,小心翼翼凑到他身边,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阿会,我不是故意说伯父写的东西有问题,你别真生我气啊,我
    在聊什么呢?
    堂外突然传来声音。少年们应声望去,见来者是钟会的长兄钟毓。而夏侯和这才发现,钟会一直沉着脸看向的,不是他,而是钟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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