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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嘉年——左篱(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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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可能!听到极为意外的答案,曹芳猛得一拍御案跳了起来,又在司马懿鹰隼一般的眼睛的注视下,讪讪坐回原处,何尚书与大将军素来交好,怎么会定是你威逼利诱的对不对?!你骗他只要诬陷大将军,就可以留他性命!就和你那天在洛水骗大将军一样!
    当日,在洛阳城外洛水之上的浮桥,司马懿指着河水对着惊疑未定的曹爽发咒盟誓,道只要曹爽弃刀认罪,仅会夺他权势,让他作一富家翁安享余生。而蒋济陈泰等人,也给曹爽去信,允诺太傅绝不会多加追究。今日看来,真不知是司马懿蒋济等人骗了曹爽,还是司马懿骗了蒋济。
    司马懿微低着头,像每一个臣子一样卑恭。他静静的等待曹芳自己散去怒气,才缓缓开口:
    正如陛下所想。
    无论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听到这样的质问,但凡有点礼义廉耻之人都会出声反驳。可司马懿却认了下来,不加迟疑,毫无羞赧。一时间,曹芳呼吸一滞,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一个不在意道德的人再用以道德指责,又能有什么用。
    朕读过前史,许久之后,曹芳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沉稳许多,后汉桓帝一朝,大将军梁冀嚣张跋扈,恶贯满盈,满朝忠良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后快。后来,桓帝借宦官之力,总算将梁冀杀死在宫门内。那一日官府鼎沸,百姓称庆,人人都以为从此之后能够朝野清明天下太平。却没想到,就在同一年,宦官封侯,贪纵爪牙,残害忠良。没根的东西,比梁冀更凶,更恶。
    所以,司马太傅,就算你费尽心机,让众人以为梁冀复现于今日,你也成不了忠臣贤良。
    说到最后,曹芳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是害怕的。司马懿现在手中握着整个洛阳城的兵力,只要不担心事后的麻烦,他甚至可以马上血洗宫城。可血脉里的骄傲又让他憋着一口气,支撑着他一定要把话说完。他就是要让司马懿知道,堵的住今日之人的嘴,也堵不住天下后世的嘴,堵得住天下后世的嘴,也堵不住现在他的嘴。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司马太傅,还不是和那群没根的阉人一个德性!
    他做足准备,迎接司马懿的怒火。可这一次他又错了。听了他的话,司马懿反而淡淡的笑了笑,连同那双鹰隼的眼睛也随之变得柔和。实际上,这才是曹芳记忆中所熟悉的司马先生,既有着三代老臣的严肃,又带着些许长辈的和蔼。在他还未满十岁时,司马懿还曾带着他读过建安年间的诗文与文帝的《典论》。只是后来,曹爽告诉他司马懿年事已高,不宜再处理政事,就替他拟了旨,奉司马懿为太傅,命他在府修养。自那之后,除了宴饮祭祀,他再很少见到过司马懿。
    他听到司马懿的声音中带着或许可以称为欣慰的情绪:
    陛下,所言甚是。
    曹芳又陷入了沉默。他只有十七岁,习惯的是忠臣与奸臣,好人与坏人这样清楚又简单的区分。而眼前这位古稀之年的司马太傅身上,似乎沉淀着太多岁月,正邪纠葛,混乱交错之后的产物,他看不透,更看不懂。
    你究竟来干什么?他不相信司马懿进宫只是为了告诉他曹爽之事。司马懿早就拿到郭太后的圣诏,于公理于私利,无需他这个皇帝做什么,司马懿都能一手遮天。
    臣想来告诉陛下,为什么高平陵一事,臣可以成功。
    你这是要炫耀吗?!
    这话第一时间涌到曹芳嘴边,又生生被他咽了回去。他总算还清楚,记忆中的司马先生也好,今日这如野狼一般阴狠的司马太傅也好,都绝不会干那么无聊的事。
    太傅请讲。
    哪想到说完这句话,司马懿却抬脚向御座走来。当看到司马懿把手伸到怀里时,曹芳心中腾得被恐惧填满。他下意识的向旁边一躲,下一秒却发现司马懿拿出的不是他以为的匕首,而是一卷洛阳城的地形图。图上写着大量的标记和文字,四个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显然,这张图曾被人认真研究许久。
    他轻咳一声,坐直身子。
    好在司马懿也没有在意他拙劣的掩饰。他在曹芳身前坐下,那双因苍老而粗糙的手先指向了洛阳的北角。
    陛下,这里是何处?
    敖仓。曹芳想也不想回答道。所谓敖仓,即是洛阳武库之名,是城中的兵戟武器存放之所在。
    洛阳城中,除巡逻、宿卫的兵士外,其他禁军之兵杖都存放在敖仓。司马懿道,因此,兵由内发时,第一步要攻占的,必是此处。
    曹芳看着地图上画出的墨圈,又随意向下看去。曹爽的府宅在敖仓以南一条街,而司马懿的府宅在洛阳城的东南角,要占领敖仓必要经过曹爽住所。司马懿手中无刃,而曹爽则有家兵,彼时,定是一番惊心动魄。
    敖仓之外,还需严守此处。司马懿又指向宫城以南的司马门,司马门共有三道,连接宫城内外,屯重兵在此,可隔绝宫城内外,在外者不知宫中情势,自不敢轻举妄动。
    做完这些,你才让高柔和王观去收领大将军和中领军的军营,接着紧闭洛阳城门,逼大将军惶恐之下不知所为,最后受你欺骗,罢兵入城归家。曹芳跟着道,朕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你能控制司马门,是因司马师是中护军,握有一半的禁卫军权。大将军对你早有戒心,怎会把这么重要的职位交出来?
    交换。司马懿答道,六年前,征西将军赵俨病退,中护军夏侯玄代其职镇守关中。为防蜀贼,臣曾在关中制军多年,旧部众多,曹爽想让夏侯玄都督关中,需要臣的支持。作为交换,夏侯玄空出的中护军一职,就给了司马师。他在提到曹爽夏侯玄与司马师时,语气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好像后者和前者一样,都只是政治这棋盘上任他调动布局的棋子。
    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曹芳暗暗记下这番话。政治中的交换,要做到明顺其意,暗夺其利。曹爽一心想撬动司马懿经营多年的政治地盘,反而拱手让出了中央军,接着丢掉武库,丢掉皇都,丢掉一切。
    但有一点,陛下说的不对。司马懿继续道,能控制司马门,关键不在于中护军的官职,而在于太尉蒋济。他在禁军任职十余年,有广泛的人脉。有他支持,司马孚与司马师才有足够的声望控制住禁军。陛下知道他为何会帮臣吗?
    七年前,曹羲夺了他的实权,迁他到太尉的虚职。就和司马懿明尊实贬的太傅一职一样,他怀恨在心,有了机会,自然要报复。
    司马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司徒高柔呢?
    他
    尚书陈泰呢?
    这次曹芳彻底无法回答。陈泰是陈群之子,在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他深深记住了这个比他传言严肃的父亲中更古板的尚书。那整整一个下午的讲学,陈泰始终正襟危坐,连身子都没晃一下。
    蒋济,高柔,还有陈泰,前二人与司马懿一样是几代老臣,满头白发,后者则是最忠心不二的臣子,说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为了高官厚禄与司马懿同流合污,实际上,曹芳心中是不信的。
    太和四年,先帝抑浮华,罢退何晏、邓飏、丁谧、毕轨等人,皆不录用。司马懿极为有耐心的继续为曹芳解惑,当时的情景,陛下尚在藩国,所知甚少。邓飏等人相互题表,褒贬朝政,自比为四聪、八达,整个洛阳一片纷扰。
    后汉党人不也有三君八骏之说,李膺、陈藩诸公慷慨激昂,抗击阉宦,难道就因得天下推崇,与诸生结交,就非社稷忠臣,国家义士了吗?
    党锢祸起,西州皇甫规,耻不得党人之名,自上言求坐为党人,与诸生同罪;鲁国孔褎藏匿党人,被送狱中,母亲兄弟一门争死;李膺临难不逃,自赴廷狱,终考掠至死;太学诸生三万,不避刀戟,群聚幡下为受冤臣子请命。这些事中何晏等人但凡能做到一件吗?
    曹芳默默垂下眼。他也读过党锢这段历史。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激扬名声,品核公卿,澄清朝廷,就连大权在握的外戚宦官都要对他们忌惮三分。每每读到此,他都不由热血沸腾,为这重义轻死之节气而敬佩不已。
    可提到太和到正始这期间的浮华之士,他又第一反应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何晏比女子还要白皙的面容,服散后步履摇晃,散冠披发,想到丁谧掌权后的门庭若市,想到五年前曹爽发十万人大举伐蜀,结果败得一塌糊涂,关中多年积蓄为之残耗大半。哪怕是在洛阳,都能听到将士们的抱怨与失去儿子的妻子母亲的哀嚎。
    除贼是假,立名是真。在看洛阳城外的军屯时,他偶然听到的士兵悄声议论,还不是曹爽想求美名,才害得将士遭蜀贼屠戮。当年武帝一万人照样打的蜀贼鼠窜而逃,我大魏何曾这么窝囊过?
    他忽得知道蒋济等人也要除掉曹爽的原因了。
    同是相互结交,议论朝政,有的人是真的胸怀天下,要澄清污吏,为苍生请命;有的人为的却只是为了自己的美名,妄称高洁,欺世盗名;还有的人心存不轨,想借纷纷议论排除异己,争权夺势。哪怕是号称只读圣贤书的文士,心里也不一定只知圣贤之道。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立场,谁都可能是义士,谁也都可能是豺狼。
    在蒋济等人眼中,若再不除掉曹爽等人,大魏的朝廷就真的要被这些只知谈玄不察实务的竖子腐蚀透了。
    那你呢?鬼使神差的,曹芳问道,司马懿,你要谋权篡位吗?
    司马懿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要当忠臣了?
    却没想到,司马懿还是摇了头。
    曹芳又陷入了疑惑,而比疑惑更加剧烈的,是不知原因的烦躁。他有些急躁的追问道: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些?!难道,司马懿说这些的原因,不是想替他自己辩护吗?
    陛下,臣太老了。司马懿叹息着,这把年纪,既当不得奸臣,也当不得忠臣了。
    曹芳微是一怔。在这不大不小的声音中,他真的就感受到了浓浓的衰败之气。四天前的政变太惊心动魄,刚才讲话时司马懿又声音清明,眉眼锋利,他竟真的一时忘了,司马懿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这幅图就留给陛下。今天臣所讲所说,还请陛下万要记住。或许有一天,陛下能用得上。曹芳还想再问,司马懿却已拄着玉杖站起身。蹒跚着走出几步,他似想起什么,又返了回来,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有一物也是时候交给陛下了。
    放到案上的是一个不大的木盒,纯然一色,朴素无饰,只能从上面的痕迹,推测出它的年代久远。
    这是什么?
    蟏蛸。
    留下一个让曹芳更加疑惑的词,司马懿用手掌包住玉杖的上的鸠鸟,一步一步向嘉福殿外走去。长时间的久坐让他本就在关中落下的腿疾更加严重,与那零落在冠旁的白发一同昭示着这无疑是一副苍老躯壳的命不久矣。可许是殿外午时的阳光正浓,曹芳觉得他所见到的这位步履蹒跚的老者,虽然脊背微偻,却依旧企图在垂垂暮年挽回些什么。那是曾经存在于炎汉,存在于建安,存在于黄初与太和,如今却已鲜少听闻,即将在这片大地上失落百余年的东西。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似乎隐约猜到了司马懿今日来此的真正原因。
    陛下,洛阳城要塌了。
    司马师扶着司马懿走出宫城后,两人一起坐车往廷狱而去。半路的沉默后,司马师开口道:父亲所为,未免对我和阿昭不公。
    司马懿微微抬眼,等司马师说下去。
    洛阳,是曹氏的洛阳,更是世家的洛阳。他道,不是我们,也会是别人。今日的洛阳,没人想等一个小皇帝长大。
    子元,司马懿沉声道,洛阳,也是大魏的洛阳。而大魏,不仅有曹氏和世家,还有天下。
    司马师眼睛闪了闪,仍是道:天下,也是有能者而居之。
    司马懿这才转过头,直直望向自己的长子。昔日的孩童已长得英武挺拔,朗如玉树。他拥有过人的武艺与智谋,以及再沉稳的人都藏不住的对功业的渴望。很快,这个年轻人就将接过最高的权柄,王朝、天下,都将因他的所想所为而掀起惊涛骇浪。
    做你想做的吧。最后,司马懿似乎倦极了,重新阖起眼睛,如果做得到的话。
    那蟏蛸
    你手上的那些加上死士足够了。余下的,如你所说,许是等不到陛下发现,这天就变了。
    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马车已经到了廷狱。
    怎么这么吵?
    回中护军,那些人来了刚挨了几鞭子就哀嚎不止,还有的在那里抱头痛哭,我们也没法子啊。
    闻言,司马懿冷哼一声:哭哭啼啼,没得出息。
    禀报的兵士忙低下头,不敢言语。
    父亲,狱中污浊,师自己进去吧。司马师道,结果必会让父亲满意。
    司马懿闭着眼睛,没有应答。司马氏知道这是默许。
    目送马车辘辘远去后,司马师跟着兵士来到廷狱中。刚一走进去,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现在这里关着的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些委屈,看到司马师走进来,一时间惨叫声、哭嚎声、求饶声四处都是,震得他耳膜轰隆。
    欢呼吧。他握紧刚才司马懿交给他的那半块玉佩,惬意的想道。接下来,该是野心家的时代了。
    后世宋人叶适有言,高平陵之变,极是异事。曹氏造基立业,虽无两汉根本之固,然自曹操至正始已五六十年,民志久定。司马懿多次受托孤重任,若信非忠贞,何必急于此时。况彼时司马懿虚位无权,势同单庶,趁皇帝在外时闭门截桥,劫取事柄,又与造反有何不同?此等险大而难成之事,纵使是愚者亦不敢为,司马懿素号有智,却披猖妄作,堵上宗族覆灭的可能,以古稀之年行大不韪之举。此着实是魏晋一大异事。
    而当嘉平三年,即高平陵之变两年后,年已七十二岁的司马懿亲自带兵前往淮南平定王淩的叛乱时,对着被缚上船的王淩,司马懿忽然也开始思考起这其中的因由。他想到明明在很多年前,他还习惯把利弊得失牢记心头,还坚信忠贞仁义不过是君主骗臣子为之卖命的借口,而他,从小就立誓,绝不做那样的蠢货。
    对面,王淩在看到他命人递过去的棺材钉后,笑容倏的跌落。在大军到淮南之前,司马懿写信给王淩,道只要及时收手,暗中谋划另立皇帝一事,他可以既往不咎。而有趣的是,经过高平陵一役,竟还有人相信这种一听就是骗人的话。大军刚到淮南,王淩居然主动来面缚请罪,更毫不犹疑的离开自己的军队,独自随他来到这叶轻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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