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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开口,秦孤桐顿时一惊,抬眼扫过众人。明知有些事该避开人群,私下商量。可转念一想,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既是大家的事,何不敞开说。
    洛伊见秦孤桐沉吟不语,似乎相信了不忘的话,顿时气鼓鼓地低吼一声:你胡说,汉人最狡猾。
    不忘在山野长大,最是敏锐,一早注意到他。此刻闻言冷哼一声,手就往腰间探去。
    秦孤桐低斥一声:不忘。
    不忘连忙缩手,洛伊双眸一亮,对着秦孤桐灿烂一笑。末了,对着不忘得意地扬扬下巴。不忘一双狼眼冷冷一蹬。
    秦孤桐此刻可没闲情管两个少年,她微一沉吟,对着周绍成道:周兄,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真是缘分。来日有机会,我定要敬周兄一杯,谢周兄宽宏。
    周绍成闻言一喜,正要搭话,就听秦孤桐又说:你我江湖儿女,自不介怀这琐事之事。只不过,如今两个村子这般...太和宗是名门正派,我们可不能落人口舌。不如两边坐下好好谈谈。有周兄坐镇,想来定可两全其美。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有理有据。周绍成本就没什么心计,但他先入为主十分不喜欢竹寨,一时有些踟蹰。倒是他身旁董歆然,是个性子温吞的老好人。小圆脸尖下巴,笑起来眉眼弯弯,她胳膊捅捅周绍成:好了好了,这位姑娘说的也不错,总要说清楚的。天也快亮了,我陪你去房村。
    秦孤桐心里一叹,纵然知道如此不妥,却也不愿因怕麻烦撒手不管,她对着董歆然抱拳拱手一礼,歉意道:烦请董师姐奔波一趟。
    董歆然是好脾气的,冲她摆摆手。打着哈欠,拖着周绍成去牵马。
    秦孤桐目送他们离开,对着地额额道:事情原由我知之不详,你们双方坐下来慢慢说。有我在,自不会让他们欺你们。有理无理,理亏理屈,总能说清的。
    她说罢,转身要回房。不忘紧步跟着,秦孤桐诧异道:你萧姐姐还未起床。
    不忘霎时间急停下脚步,讪讪一笑,低声求饶道:你别告诉她。
    秦孤桐眯眼点点头,推门而入。萧清浅闻声半睁眼,眸中微湿,水汽朦胧。见她走进,手肘支起身子,抬手缓髻轻拢,眉峰压翠,恹恹问道:嗯?
    秦孤桐见她脸霞红印枕,伸手抚了抚。小心将她按回枕上,掖好被角,柔声低语:时候还早,再睡会。
    萧清浅阖眼,续而睁开。探出手指,勾着秦孤桐手腕:不睡了。
    秦孤桐一直觉得她体弱,要多吃多睡。本想再哄哄,转念一想,如今此处不宜久留,不如将事情解决,早早离开。
    她伸手一揽,将萧清浅抱起。将衣衫递给她,弯腰将鞋放好,拿起铜盆道:我去打些热水,你在屋里等我。外面寒气重,你别出来。
    萧清浅抬头望向她,然后低头浅浅一笑。
    秦孤桐被她这一笑弄得莫名其妙,但不妨她心情大好。出门见不忘站在竹梯上,正和洛伊对峙着。
    洛伊握着不知哪儿找来的短刀,气呼呼地说:你下来,这是我家!
    不忘冷冷看着他,一双眼睛如林中野兽,握着剑柄蓄势待发。洛伊跟着阿爹去过汉人集市,遇到过许多汉人小孩,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纵然他面无惧色,心里也害怕起来。
    秦孤桐见状却是心里一叹,不由担心:不忘到底是山中长到,野性难驯。不过他能克制,终究还是好孩子。
    洛伊见秦孤桐,不由一喜。不忘连忙将手松开,扭头对她咧嘴而笑:姐姐。
    秦孤桐对他点点头,问洛伊:哪里有热水?
    洛伊连忙上前,越过不忘,接过秦孤桐手里铜盆,开心的说道:阿姐等我,我一会就回来。说完,飞快跑远。
    不忘看着他的背影,低低轻哼一声。紧抿嘴唇,扭头认真说道:姐姐,你别看他们对你好,不过是巴结你。其实他们可凶可坏了。周师兄告诉我,房村的人在上游,反而没有水浇灌田地。这些土人特别团结,打架不要命,我们汉人老百姓有理没处说,打又打不过。他们仗着跟翁家沾亲带故,从前一向不把房村人放在眼里。
    不忘说完,见秦孤桐面沉如水,一双星眸静静凝视自己,心里不由一颤,委屈道:姐姐,你不信我?
    秦孤桐摇摇头,她眼前闪过惆怅之色,语气肃然道:不忘,我并非不信你,而是君子坦荡荡,岂可背后道人长短。你这番说辞,我是信的。你也该信我,有眼会看,有耳会听。
    不忘一愣,低下脑袋。
    秦孤桐拍拍他肩膀:若只是你我私事,随你说。可你明明知道,如今之势。竹寨上下唯一依靠我,一旦我撒手不管,他们全无反抗之力。
    不忘吸吸鼻子,似懂非懂,扬起头茫然问:姐姐你说的没错,可本来就是他们不对。以前他们欺负人,现在就不能被人欺负?只许他们欺负人吗?
    我们才没有欺负人!洛伊满脸通红,像一只被迫窘况的小兽,踏碎地面半气势汹汹走来,大声喊道,我们也要灌田,我们也要吃水。就因为我们不住在上游,就不能用水?那是土王赐予我们的!
    不忘冰冷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他,像山林中的兽王,游刃有余地看着自己的猎物,看他奔跑反抗,连戏耍的兴趣都没有。
    他这模样激怒了洛伊,少年眼中升起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
    不忘垂下眼皮,淡淡地说:你把水拿过来,我萧姐姐要用,一会就冷了。
    秦孤桐接过铜盆,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不许动刀动剑,不许劲气伤人。也不管身后少年们打作一团。
    并非她包庇放纵谁,而是她知道,这般大的少年郎个个皮痒又皮实,打一架说不定还能做朋友。
    等秦孤桐洗漱完毕,两人出来。环顾一周,已经不见洛伊和不忘,秦孤桐正诧异中。萧清浅轻声取笑:定是鼻青脸肿,不敢见你。
    地额额去找村老们商议,家中女眷做好食物,招呼秦孤桐和萧清浅。显然是将她们视为贵客,早膳十分丰盛,有油茶、灯盏窝、团馓、汤圆。
    秦孤桐讨要一碗羊奶给好饿,与萧清浅随意吃了些。正说话间,董歆然与周绍成便回来了,带着房村主事之人。
    两边素来不和,也没什么客道话。在地额额家院中摆下七八条竹凳,两方分别坐下,却一时无人开口。随着时间渐长,气氛越发尴尬诡异。
    董歆然环顾一圈,暗暗叹了口气,扬声道:大家伙聚在一起,也是不易。闹来闹去也不是个事,有话摊开来说清楚。天地见证,歃血起誓。
    房村村长是个青壮汉子,听太和宗的高人开口,不敢托大,连忙站起来:董女侠,不是我们不想好好说话。这些年,我们村里人少力弱...这些土蛮子!他撸起袖口,只见从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整个右臂。
    竹寨这边占地势,院外围着许多人,见状嘘声一片:软蛋,在女人面前哭闹。
    胳膊上有条蜈蚣也嚷嚷,汉人就是没出息。
    他们说着俚语,董歆然几个听不懂。但与他们隔着几个山头,世代为敌的房村可听得明明白白。村长身后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霍然站起,气得脸色发白。
    他终究没发火,转过头对着董歆然深深作揖:鄙人身份低贱,本不该插嘴。只村长不弃,带我前来议事。有些话骨鳗在喉,非吐不快。
    房村和竹寨,一东一西,一上一下,本是邻里。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这竹寨这个近邻好得很!春种之季,到我房县巡逻,不许我等引渠浇灌。数十年,年年如此。我房县在上游,却年年因缺水耽误春耕!
    随着教书先生一席话,竹寨那边顿时也怒火中烧:水是土王赐下的!它从天上来,流到海里去。你们这些汉人偏要在河里修一道门!你们堵住水,不让它们流下来!水就应该流到我们田里,这是土王的恩赐,你们不能拦住!
    教书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
    两边顿时吵做一团。
    萧清浅见秦孤桐心不在焉,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轻声问道:所忧何事?
    秦孤桐眉梢紧皱,轻叹一声:圣人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我渐渐明白,这世上大多是不均因寡,不安因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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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村和竹寨你来我往,争论一上午。唇枪舌剑、造谣诬陷、泼脏水、翻旧账, 时间都花在扯皮上。
    周绍成越听越心烦, 扭头董歆然竟然靠着土墙睡着了, 上前推推她,喊道:醒醒,醒醒。
    董歆然睡得正香,猛然惊醒揉揉眼睛, 茫然道:啊?吵完了?这么快?
    周绍成一听,没好气地说:早着了。你也是心大, 这里都睡得着。这般吵下去成何体统,还需我们出面...
    董歆然在太和城负责教习弟子, 因担心不忘才陪着两人来此。几乎一夜未睡, 困倦地很。眯眼见两边吵地脸红脖子粗,立刻往土墙倒去, 含糊嘟囔道:那让他们吵...吧...没力气自然会停下来。
    周绍成被她一呛, 顿时无言。
    秦孤桐吐纳完毕,睁眼闻言,欣然同意:董师姐所言极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三而竭。先让他们吵着,我们徐徐图之。
    因有太和宗的人在,竹寨的人也不敢动武。房村的人虽不占地利人和, 但胜在脑子活、口才好。故而两边一时势均力敌, 吵得难舍难分。
    此刻日上中天, 两边都是口干舌燥,腹中饥饿。
    地额额提议先吃些东西,说准备了饭菜。秦孤桐微微一笑,果断拒接:正事要紧,待谈妥,我们一桌吃饭也痛快。
    房村的人立刻附和,毕竟他们来的匆忙,没带干粮。让竹寨的人吃饱再战,岂不是很亏。
    地额额也是聪明人,连忙解释:竹寨给大家都准备了午饭,事情再大也不能耽误吃饭,吃饱才有力气商量事情。
    房村的教书先生坚持不肯,村长也同意。秦孤桐见状赞同地点点头。竹寨那边无法,总不能只自己去吃中饭,这事便作罢。
    周绍成见他们又吵成一团,打了个哈欠,揉揉肚子,低声问秦孤桐:秦姑娘、萧姑娘,你们饿吗?
    秦孤桐笑而不语,萧清浅视若不闻。
    周绍成又道:唉,那穷教书的也是,这么迂腐。
    秦孤桐心道:这饭吃下去,有吵架的力气,却没了吵架的底气。
    她也不说话,暗暗吐纳运功。萧清浅依她而坐,目光飘离眼前吵杂,纵眺远望。今日天色极佳,碧空澄澈。高峰耸立,直插青云。定睛凝神望去,可见苍藤古木,青树翠蔓。
    秦孤桐吐气收功,见萧清浅出神。顺着她的目光一望空阔。见天际,白鹤矫翼,一点飞鸿影下。
    若身有双翼,必要遨游四海八荒,一窥天下。
    萧清浅听她话语之中深为羡慕,微微侧目望向她,淡淡回应:阿桐想起哪里?天涯海角,我陪你。
    秦孤桐本是触景生情,并未多想。突闻此言,一时间被宠若惊,竟不知如何接话。
    正此时,一旁逗弄好饿的不忘凑过来。他脸上青紫未消,不甘落后道:姐姐,我也陪你去!
    秦孤桐笑着伸手揉揉他的头,点了点好饿的鼻尖。
    三人说话打趣,弄醒了一旁的董歆然。她揉揉眼睛,见周绍成不知所踪。撇撇嘴,打了个哈欠,望着场中喃喃:差不多了吧?
    果如她所言,此刻只剩下房村的教书先生还有一战之力。其余人个个脸皮耷拉,嘴唇干枯发白,有气无力地坐在板凳上。
    秦孤桐低笑一声:董师姐高见,这事情还需你裁定。
    董歆然直摇脑袋,小脸皱成一团:我可不成。我心里没鬼,竹寨的人却要疑神。你去最好,反正这事最后如何,其实他们都明白。只不过个个不肯吃亏罢了,哼。
    秦孤桐点点头,心道这位董师姐瞧着跟孩子似的,却心中透亮。她也不推诿,起身走过去。
    竹寨和房村的人见她,皆站起身相迎。连院边无精打采的围观山民,也顿时坐着身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她。
    秦孤桐拱手抱拳,对着四方微微一礼,温和开口道:诸位讨论半日,我也听了个囫囵。心中有几句话,想说上一二,不知冒不冒犯?
    如今世道,武力为尊。秦孤桐的身手,在场诸如,没见过的也听过,岂敢说个不字。
    不冒犯、不冒犯,秦姑娘请讲。
    不敢不敢,我们都听您的。
    是啊是啊,您说。
    秦孤桐脸上一正,肃然道:各位都是明白人,也该知道,这事情要和谈,大家都需退一步。水从上往下流,经过你们村子,也经过你们寨子。一家想独占,那是不可能的。房村关水闸,这肯定不妥。
    她话音停下,房村村长顿时脸色一变,立刻要开口反驳,他身后教书先生赶忙拉拉他衣摆,青年村长这才闭嘴咽下怒气。
    秦孤桐心中暗赞,多读书总有好处。她目光扫过诸人,继续道:但关不关水闸,水闸都是房村的。砸坏水闸这个事情,竹寨必须道歉赔偿。
    竹寨村老们交头接耳商议。地额额点点头:是这个理。
    秦孤桐微微颌首。她之前问过周绍成,房村竹寨为水的事情闹了几十年,那再之前为何不闹。总不会是这两个村寨都是近几十年才搬过来的。
    周绍成对此事多少有些了解。据他所说,之前有朝廷、有土司。该如何,轮不到两个村寨商议,都听上面的。朝廷与土司和气,相安无事。两边不和,便看谁势大。
    前朝从明帝起,国事兴隆。天子恩威,四方诚服。番邦边陲,只知天子县令,不知藩王土司。后来朝廷奔溃,天下各自为政。山民蛮夷之中才又闻土司之名。不过之前的土司让一个山民打死,新的一直未立。
    秦孤桐目光环视,见这些村民或期盼或担忧,皆是殷切地看着自己。她心中一叹,又喜又悲。面上却是肃然严厉,口气不容置疑道:房村与竹寨,自今年起,每年春耕,轮流开引水渠。今年从房村开始。自从之后,两方不得械斗,有事前往太和城问话。
    她话如落石,斩钉截铁。房村与竹寨两边,皆是静默无声。
    等周绍成回来,就见地额额的院中已经摆下案台。房村村长与竹寨寨主,两人歃血为盟,发誓立咒。
    此事一定,两边顿时神情一松。竹寨摆下宴席,杀猪宰羊,摆下十大碗,恍如过年一般。房村的人原本还有些拘谨,推杯换碗,半斤酒下肚,便称兄道弟,不分彼此。
    周绍成被灌得迷迷糊糊,绕绕头,咧嘴笑着对着董歆然说:这就好了?哎呀,真是的,回去师伯问起,我都不知怎么答复,你给我想想。
    董歆然正蒙头吃菜,闻言头也不抬。啃完炖腊猪蹄,掏出手绢擦擦手,方才有空回他一句:有的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你有脑子操心,这事早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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