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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绍成被她呛惯了,讨了个没趣,转头见秦孤桐给萧清浅布菜。堆上笑意,张嘴刚要说话。
    萧清浅瞥他一眼,双瞳猝然一敛,宛如利箭。周绍成只觉一股寒气猛然从脚底窜上,忍不住浑身一颤。他连忙低头闭口,咽下一口唾沫,心脏这时才缓过来,扑腾扑腾地猛跳。周绍成怔怔望着眼前浑浊的酒水,猛然拿起陶碗,一口灌下去,压压心头余惊。
    一顿酒足饭饱,竹寨村妇又奉上甘瓜朱李。
    此刻日已西斜,董歆然见天色不早,便与几人商议。秦孤桐正有此意,两人一同起身告辞。竹寨山民再三挽留,房村众人也是极力邀请。两人都急于往太和城,只得拒绝。
    来时三匹马,如今多了两人。周绍成仍单独一匹,董歆然与不忘合一匹,秦孤桐与萧清浅共骑一匹。
    五人骑马出村,回首见村民们已经步步相送,不由感慨,连连挥手,让他们回去。
    不忘抿唇不语,纵马走远才道:他们也不坏。
    秦孤桐欣慰而笑:都是些寻常山民,能坏到哪里去,不过是缺水罢了。
    董歆然拉着缰绳,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今天能为缺水,明天就能为缺粮,后头也可能为打猎、为山林。这世间,总有争不完的。
    秦孤桐闻言一叹,感慨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虽大,日月虽久,却无人能跳出。
    周绍成半醉半醒,插话道:有啊!太师伯呀,她老人家就是身在红尘,心在三清。修之合道,理契自然,生天生地,为牝为牡...嗝。
    他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说着,突然打了个酒嗝。董歆然与不忘顿时哈哈大笑。
    秦孤桐想起叶隐子,不由莞尔。心里思念,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口中随意道:可她老人家,也有所求啊。她求长生,求大道。
    不忘好奇道:求长生?真能长生不老吗?人真的不会死?被剑砍也不死?
    董歆然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哪里这么多问题。等你如太师伯那样出神入道,再想长生吧。
    萧清浅依偎在秦孤桐怀中,闻言敛眸微盻,神情晦涩不明,口气寡淡道:长生是众欲之始,心空之尽。
    她声音低缓,只有秦孤桐听清。
    此刻日薄西山,余光横照 。众人见天色将暮,不再闲话,扬鞭纵马奔驰。
    日斜归路晚霞明,一行无人冒风驰行。然而毕竟路途遥远,山道难行。待到夜色笼罩,两侧猿鸟乱鸣,还未到太和城。
    周绍成本想找一处歇一晚,然而沿途道旁庐舍,灯火隐显,皆寂不闻人声。瞧着眼中,便觉森然。五人一商议,干脆连夜赶路,急往太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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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山脉东临汉江,南连鄂西边陲。方圆数百里山川延绵, 林海涛涛。从竹寨往太和城, 沿途山路崎岖, 行到废弃的川鄂古盐道,才稍稍平坦。
    我们脚下这条川鄂古盐道,相比现在的盐道距离稍远。然而道宽而平,是大尚朝廷修的官道。现在用的盐道, 在那时叫做古盐道。
    数十年荒废,当初车水马龙的官道, 早已变回深邃歧杂的原始榛莽。浓浓夜色中,盘缠虬结的参天巨树下, 腾腾燃烧的篝火, 成了唯一的光亮。
    圆脸童子绑双髻,穿杂绫缺骻衫, 腰缠鍮石带。他手中拿着鎏金铜火钳, 拨了拨,火花一腾,烧得更旺些。他望向主人,问道:郎君说得奴都糊涂了, 那时古盐道,是如今新盐道?如今新盐道,是那时古盐道?这是甚么道理?
    篝火旁铺着一张厚重的红线毯, 毯上搁着一方小小的翘头案。小几上摆着博山炉、香盒、匙箸诸物。少年郎君斜躺在红线毯上, 手肘支着案几。
    他握着手绢, 掩唇轻咳一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火光映在他脸上,似乎见他低低一笑。
    那时的古盐道,走的是私盐。私盐暴利,沿途皆是僻处乡隅,险山悬崖。拦路劫道的恶匪层出不穷。明帝与张尚书令改革盐铁之法,开运河、修官道。海清河晏,民安物阜,古盐道自然而然被废弃。
    少年郎君从宽袖中探出手,缓缓一拢,闭目缓吸熏香。他低垂着眼脸,仿佛静谧其中不能自拔。
    如今之世,恶匪当道。把控商路的皆是豪强,哪个小贼敢犯。若是拳脚功夫利落,处处能去,何必风吹日晒钻林子。少年郎君掩唇哈欠,沿着泛出泪光,似困倦了,连声音都软腻慵懒。
    只需练武几年,身强体壮,健步如飞。扛着货物走捷径,可比马匹省事。何况官道需要维护修整,哪城都不愿出资。
    童子走到青油马车旁,掀起紫面朱里帷幔,取出莲花枕、锦被。跪在少年郎君身后,替他取下平巾帻,解开玉带,褪下紫袍绔褶。
    主仆歇下,唯篝火焚燃,偶尔啪嗒一声爆裂。
    火光之外,黝暗阴森。四周密树森罗,枝干耸立横斜,犹如无数鬼爪从地狱探出。远处乱峰参差,棱角锋利,其中隐约猿鸟乱鸣,似鬼乐狐语。
    蓦地,一声凄厉刺耳的鸣啸划破静谧的夜空!
    圆脸童子一惊坐起,揉揉眼睛,茫然惊恐的环顾四周。火光之外,目所能及之处,一片鬼气森森。
    他牙齿打颤道:郎君,郎君。
    少年郎君应了一声,缓缓睁眼支起身子。探手揭开博山炉,只见炉中香断霜灰冷。
    圆脸小童骤然一惊,指着远处结结巴巴说:郎君...你听。
    鸣啸声了,片刻凝固的死寂。
    嗒。
    嗒、嗒、嗒...
    浓雾墨沉的夜色里,传来嗒、嗒的响声。那声音异常清脆,在这空旷荒野之中,显得的阴森可怖。
    嗒、嗒、嗒、嗒....
    仿佛和着节拍,一声声叩击在人心头。越来越近,清晰如在耳边响起。
    圆脸童子喉结耸动,双眼直笔笔盯着声音来处。之间山雾夜幕中隐约飘出一个暗影!
    两个!
    三个!
    黑暗中几双眼,目中闪烁光焰。或高或低,似人非人,恶形怪状,令人不寒而栗!
    咦?
    雾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眨眼之间,从浓雾中冒出三骑,正是秦孤桐一行。
    火光一照,便知是活人。圆脸童子大大松了一口气:呼,吓死阿奴。你们怎么不吭声。
    董歆然听他开口,心才落下,羞于启齿支吾:我们一路未见人烟灯火,刚刚从山脚一转。突然瞧见路边一簇火光,你们有不似旅人。我们以为遇见......
    山鬼狐妖。
    秦孤桐在一旁,见状拱手一礼:惊扰两位,实在抱歉。
    少年郎君苍白清俊的脸,露出释然的笑意。他拥着锦被坐起,微微欠身。墨发如丝缕,从肩头滑落披散。他抬手将乌发拢起,温尔道:衣冠不整,失礼了。
    他的声色清雅,语调轻缓从容,仿若旧时的贵阶公子。
    董歆然偷睇瞧去,见他宽袖滑落肘初,露出纤细的腕骨和均称小臂。火光映照,玉肌半透,比女儿家还要白皙细腻。
    周绍成靠近篝火,只觉升起暖意。他又瞧瞧远处,黑咕隆咚一片,有意留下,口气疑惑地问:我们继续往回赶?
    董歆然与他同门,长年累月十分知他。她见不忘睡得香甜,有意答应。
    不忘到底年幼,昨日一夜未睡,今晚便精神不佳,十分嗜睡。纵然马上颠簸,也睡得十分香甜。此刻迷糊睁眼,困倦异常,刚想附和答应,却觉不妥,望向秦孤桐。
    秦孤桐瞧那少年郎君,明明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感觉似曾相识。她心中疑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此时,怀中萧清浅在她腰间轻敲一下。
    秦孤桐心中肃然一凛,拢了拢庶兽皮斗,点点头道:嗯,我们走吧,莫要打扰人家。
    周绍成顿时脸色一僵,深为懊恼。
    少年郎君闻言启口:一趟逆旅,陌上相逢。虽无东溟鲸脍,却有粗茶一杯。几位豪侠,可愿共饮?
    秦孤桐与周绍成、董歆然对视一眼,眼中拒绝意味坚定。两人虽不解,却也不勉强,皆点头同意。
    秦孤桐对少年郎君微微一笑,委婉回绝:搁下好意,我等心领。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便就留。
    少年郎君闻言微微颌首,薄润唇角浅浅勾起,笑意矜持。他深邃的目光轻轻扫过,语调异常温和道:我与诸君有缘,早晚复相逢。
    三人拱手一礼,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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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孤桐一行人别过荒野中那对主仆,心有灵犀般加快速度, 沿着宽阔的荒废官道, 径直往太和城去。
    出旧盐道, 入大路,离太和城还余二三十里,便有回到人间之感。沿途村舍虽无灯火,却透着人烟。一路到太和城门, 逆旅客栈鳞次栉比,商户店铺恒河沙数。
    秦孤桐望着城门前接受检查的商队, 抬头看看月色,笑而感慨:虽未进城, 见此就知城中富饶。
    周绍成自豪道:哈哈, 那是当然。可惜现在查的严,不然直接带秦姑娘进去。如今城中禁武, 规矩多, 烦得很。
    董歆然在一旁道:我觉得挺好,这半年城里太平许多。你就是在外面野惯了。
    正说着话,守卫过来检查命牌,见他们眼熟, 打趣道:董师姐?师姐师兄你们这两日真够奔波。
    周绍成拿起腰间命牌晃了晃,道:可不是,快在马上睡着了。赶紧放我们进去吧, 我们还能有甚么不妥?
    守卫嘿嘿一笑, 扭头喊道:程师兄, 董师姐周师兄回来了啦!
    今天西门值守当班的正是他们熟人,同门师弟程小可。太和宗门下弟子轮番负责庶务,程小可惯来较真,他站在班房门边,双手抱肩,努努嘴:你们三人自然没问题。可这两位,可有命牌?哦...师兄师姐还是下马吧。有你们担保不麻烦,只需填份登记文书。
    周绍成还待再扯皮,董歆然已经翻身下马,冲着他道:好了好了,两张登记文书能多久。
    秦孤桐扶着萧清浅下马,董歆然指点下,两人各写了一份。无非姓名、籍贯、所属门派等等。程小可接过一看,见两人字迹清晰,清秀俊骨。微微点头,打量两人数眼,在文书一侧加上相貌特征。
    末了,递给周绍成与董歆然,让他二人签字画押以作担保。不忘见状大为新奇,手指一沾红泥,跟着在纸上端正印上手印。
    好了!程师兄,给。不忘将文书递过去,小跑进城门内侧,招手喊道,姐姐,快过来。
    城楼两侧的烛光从他头顶照下来,朦胧的光辉,柔软了秦孤桐的心。如今不忘和寻常孩童一般天真欢快,笑弯眉眼。那残酷的真相,就顺着逝去的人埋入尘埃吧。
    秦孤桐牵着萧清浅大步上前,笑应一声:来了。
    周绍成牵着马,呵呵大笑:小屁孩。
    董歆然莞尔一笑,扭头向程小可告辞:我们走了,程师兄不用送。
    程小可低头整理文案,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没打算送。
    周绍成顿时脸一拉,幸亏董歆然眼疾手快拉住他。走半里路后,见离得远,才劝道:你又不是不知他脾气,这么多年一贯这样。再说他也是按规矩办事,你别犯浑。
    周绍成撇撇嘴,闷声闷气道:知道知道,瞧给他拽的,甚么东西。
    董歆然伸手一拍他肩膀,小脸扬起,颇有气势地瞪了周绍成一眼,训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虽脾气傲了些。可戒令是掌门师伯他们定下的,我瞧着挺好。
    哼,我也没打算跟他计较......
    秦孤桐静静听着他们同门斗嘴,虽周绍成多有埋怨,却并无愤懑不甘之气。管中窥豹,可见太和宗上下,颇为和睦。
    不忘在一旁,突然出声问道:师兄师姐,我姐姐她们住哪?
    周绍成伸手一拍他头顶,得意道:我还能让秦姑娘她们睡桥洞吗?再往前些拐弯,那家栖鹤居就是门中宾客的下榻之处。
    董歆然负责教习门中弟子,对此知之甚少,不由好奇问道:谁都可以住吗?那岂不是很多人蹭吃蹭住?
    周绍成回答: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必须是我们太和宗的贵客才行。一会问起,就说秦姑娘和萧姑娘是掌门师伯的友人之后,我再签字按印。
    秦孤桐闻言略觉不妥,与萧清浅对视一眼,开口道:不必如此麻烦,随便寻一处客栈就好。
    不麻烦不麻烦。周绍成摆摆手,大步流星的迈上前,指着灯火通明处道,就在前面,栖鹤居可是城中一等一的住处。
    秦孤桐与萧清浅携手漫步,深夜的太和城寂静清幽,只有檐下的三清铃微微作响。一路走来,可见太和宗对这座城池的影响无处不在。栖鹤居面前两盏太乙灯,造型别致。底为方斗,以象地方;上有圆伞,以映天圆。
    栖鹤居小厮穿着青灰短褐,两肩一边绣着太极,一边绣着八卦。见几人走来,立刻上前道:福生无量天尊,五位居士打尖还是...咦,见过宗门师兄。
    小厮见周绍成腰间命牌,连忙弯腰作揖,毕恭毕敬。周绍荣顿时倍有面子,微微颌首,迈过门槛,开口问道:你们祝掌柜呢?
    掌柜正在柜后假寐,闻声惊醒。从竹编躺椅坐起,连忙堆笑走出。目光一掠,冲着周绍成抱拳拱手,问候道:周师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自你调回宗门,许久不见。快请坐,上壶好茶。这位是...董师姐!瞧我这老眼昏花的。
    秦孤桐见掌柜胡须花白,年纪比周绍成、董歆然不知大了几轮。却开口师兄、师姐,两人也不见怪,不知是何缘故。
    萧清浅垂眸,目光一扫。见掌柜走动间,腰间命牌摇摆。样式颜色虽与董歆然几人的如出一辙,上面花纹铭刻却是不同。最大区别,便是少了一个内字。
    周绍成与掌柜你来我往,寒叙起来。董歆然心道这三更半夜,你好有兴致。她眉梢微微一蹙,开口打断道:师兄,秦姑娘她们旅途劳累.....
    哎呀!周绍荣经她一提醒,连忙指着秦孤桐,对掌柜道,祝掌柜,这两位姑娘是掌门旧友的后人,我们奉命去接。路上耽误了时辰,你给安排两间房吧。
    可以可以。祝掌柜乐呵呵的点头,对着周绍成一伸手,还请周师兄将掌门的手令给我。我好登基入册,给两位姑娘安排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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