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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可堪离开后, 水榭中静默片刻。
    吴不用勉强维系的沉涩呼吸,犹如炎炎夏日蝉鸣,听得人心闷躁。
    秦孤桐眼角余光一瞟,窥见萧清浅从容淡然的侧颜, 顿时心中汗颜。她连忙轻微一动,肃然坐正。
    良久之后,吴不用仿佛才从梦境中惊醒。扶在轮椅上的手微微抬了抬, 凹陷的两腮勉强裹着下颚开合, 声音有气无力的沙哑:秦小友,可否把横刀见老夫一观。
    秦孤桐连忙起身, 解下腰间横刀,双手一托送到他面前。
    秦孤桐祖辈戎马出身,家传武器取自军中横刀。长三尺二寸,宽一寸一。铁锻木制鞘, 秘制黑漆。犀角裹头,鞘尾以玄铁裹银缕,双耳错银嵌东海珠, 用鼉龙皮做挂带。
    她低垂着眼,甚至不敢看他皱褶生斑的脸。岁月无情,胜过世间所有刀斧。秦孤桐轻声道:吴大侠请看。
    说着, 她手腕轻轻一带, 横刀出鞘半尺。寒光隐隐, 刀身有铭文, 字迹不清。
    就在这一瞬之间, 龙钟潦倒的吴不用浑身一震,猛然坐直。浑浊的双眼精光乍现,雪鬓霜鬟无风自动。一副枯骨仍如霜天秋晓,飒飒响琅玕。
    这才是十七岁金榜题名占龙头,二十七仗剑东南入名谱。一手促成长安会盟的庐巢大侠吴不用!
    宝刀未老,英雄不死。
    秦孤桐只觉浑身一轻,心中竟然松了一口气。
    吴不用伸手,稳稳接过横刀。手指摩挲铭文,老泪纵横,喟然长叹一声:是,是它...是秦兄那把刀...
    他怅然而笑,伸手抹了抹眼角。握着横刀反复端详,仿佛孩童得到心爱的玩具,又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
    秦孤桐心中震惊,续而生出欢喜。
    这把陪伴她成长的横刀,是她与父母唯一的系绊。刀身上模糊的铭文,似乎将揭开湮灭的旧事。
    秦孤桐心潮澎湃,轻声问道:吴大侠,您认得这把刀?
    吴不用恋恋不舍的将刀还回去,示意秦孤桐坐下,殷切问道:你家中长辈...?
    秦孤桐知他言下之意,猛然想起父亲死时情景,心中苦涩闷痛,哽咽答道:...家中只余我一人。
    吴不用枯槁的身躯缓缓塌陷,重新陷入貂皮大氅中。眼底光芒渐渐熄灭,只余下苟延残喘的呼吸。良久之后,他低叹一声,恨恨哀嚎道:故人皆不在,知己已无存...徒留老匹夫,徒留老匹夫啊!
    秦孤桐见他伤心欲绝,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劝还是如何,只得望向萧清浅求助。萧清浅安抚一笑,顿时让她心安。
    吴不用轻咳数声,气绪缓和些许。收敛惆怅,对着秦孤桐慈爱笑道:唉,不曾想,今生还能见秦大哥后人,也是幸事...想当年,若非秦大哥出手相助。老夫啊,已是长安一捧荒草。
    秦孤桐闻言好奇,不由问道:前辈,我祖上是长安人?
    吴不用正追忆过往,听她此言甚是不解,反问道:你不知?
    秦孤桐摇摇头。
    吴不用怜爱的望着她,幽幽叹息一声:可怜乱世儿,孤蓬无所依。
    秦孤桐暗道:吴大侠真不愧是做过前朝状元的,开口闭口掉书袋。她配合露出伤感之色,追问道:还请前辈告知一二,也好让我知晓。
    吴不用点点头,闭目追忆道:那是思帝七年,天下已有乱势。家中本不许,可十年寒窗苦读,老夫实在不甘心。有幸金榜题名大魁天下,照例本该受七品修撰,往翰林院就职。然而天子却调一甲、二甲,共十二人,入崇文阁整理经籍。
    老夫等人至崇文阁,方知不妥。外有重兵把守,内有太和真人与无最上人主持事务。彼时秦大哥已是飞骑中郎将,正四品天子亲信。当时负责护卫崇文阁的正是他。
    秦孤桐面色如常,浑身却是寒毛耸立。万万不曾料到,自家居然牵扯前朝旧事。这飞骑中郎将,大概就是叶隐子前辈口中那位!
    吴不用不知她心中所想,捋须理了理思绪,继续道:老夫在阁中每日整理摘抄典籍,机缘巧合与秦大哥渐渐熟悉。陛下起先来得极勤,后国事艰难....陛下驾崩后...
    哀帝、殇帝....几任天子,也都格外关心崇文阁之事。那时崇文阁里外,日夜灯火不熄,奇香异味环绕。暗巡司的人马,整日诡异出入。
    秦孤桐听到此处,不动声色的打量吴不用一眼。她不知吴不同是故意隐瞒,还是的确不知崇文阁中诸事,皆是为了寻求长生之术。亦或许作为臣子,难以启齿君王成迷长生,而自己却不曾进谏。
    吴不同停歇少顷,继续说道:咳咳,老夫在阁中不知外面岁月,一晃就是数年。有一夜太和真君门人来访,托老夫搭线秦大哥。老夫不敢推诿,立刻联系秦大哥。他们商议如何,老夫也不知。只晓得听秦大哥嘱咐,准备出逃。
    唉,老夫那时心中多少也明白,天下即将大乱,困在宫中必然死路一条。老夫暗中收拾妥当,等着秦大哥通知。偏偏那一夜呀...唉,偏生事端。
    秦孤桐猛然想起那对虎符!
    果不其然,据吴不用所说。那夜宫中突起大火,紧接有人行刺。宫中近卫死伤一片,天子传令羽林、飞骑两军护驾。
    秦大哥见形势危急,将我托付太和真君,他带人殿前听旨。自那一别...天各一方音讯全无。吴不用垂头低叹,黯然神伤。
    秦孤桐记忆中,家人只记得阿爹。吴不用口中的秦大哥断不会是秦锐,至于是祖父还是曾祖父,她却也不知。
    秦孤桐正欲开口,再打听一二详情。远处足音,杳杳在耳。她立刻收住话意,稍等片刻,便有吴家仆从来报
    老太爷,六太爷、七太爷来访。
    吴不用置若罔闻,枯萎干瘪的脸上窥不出喜怒,唯有稀疏花白的胡须轻抖一下,诉说着主人尚且活着。
    秦孤桐静候片刻,施然站起,对着吴不用抱拳一礼,恭敬道:前辈有客,晚辈先行告辞。
    吴不用浑浊的眼珠微动,对她微微颌首,声色暗哑的嘱咐仆从:带两位小娘子去客房歇息,不可怠慢。
    秦孤桐也不推辞,与萧清浅两人相携离开。出水榭,过曲桥,沿着曲径往西。曲径一侧是金镶玉竹,一侧枯叶牡丹。尽头一扇青石砌成的月门,两侧站着娇颜婢女。
    仆从行礼离开,绿衣婢女引着两人入内,毕恭毕敬道:两位小姐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小奴碧云,就候在外面。
    秦孤桐含笑点头,谦和回道:劳烦碧云姐姐,有事我们喊你。
    碧云施礼退出屋子。
    秦孤桐见她离开,拉着萧清浅坐下,随手清点起桌上行李。来吴府时,除了随身携带的要紧物件,其他都交给吴家仆从。此刻两个衣裹包囊都在桌上,一样不少。
    清浅。秦孤桐翻着行李,心中盘算起今日所见所闻,口中问道,你觉得吴前辈如何?
    萧清浅正逗着好饿,随口回道:垂老不得安。
    秦孤桐扑哧一声笑出来,晃晃肩膀,学着吴可堪挺着肚子走路的模样,笑叹道:人家十月怀胎,都未必比得过他。
    萧清浅凝眸望着她,深觉可爱。
    秦孤桐与她眼神一碰,顿时满脸通红。心道:我真是傻了!学吴可堪做甚么,清浅必定觉得我蠢不可救。
    萧清浅捏捏好饿的三角耳,柔然的绒毛让指尖微痒。她垂眸浅笑,替阿桐扯开话题:阿桐还记得,今日见到那个说书人。
    秦孤桐精神一震,肃然道:当然,那人实在可疑。清浅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
    秦孤桐见萧清浅侧头看着自己,以为她不明,连忙解释道:就是雅弗说过的那个闪,必定就是那晚我在鹤鸣后山遇到的说书人。当时我一刀刺穿他心室,按理必死无疑。但今日,我见这个说书的,实在...太像了。
    她皱眉咬牙,一脸苦恼。萧清浅见之,心头一乐。她指尖微动,戳了戳好饿的小脑袋。桌面甚滑,好饿扑地一声趴下。
    笨死了。秦孤桐嫌弃的笑道,伸手拎起它后颈皮,在眼前晃了晃,嘲笑道,你这样以后如何抓老鼠,嗯?
    好饿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四肢软趴趴的垂着,委屈极了。
    秦孤桐叹了口气,捏捏它的爪子,一本正经道:算了算了,你日后就食素吧,野蕨芋薯也挺好。
    好饿更加委屈,呜呜叫唤。似在据理力争不吃老鼠,也不吃野蕨芋薯!生而为狸豹,要吃就是赤麂、香獐...
    两人一兽正嬉闹着,扣门声响。
    秦孤桐应声开门,碧云拎着食盒进来,歉意施礼:打扰两位小姐谈笑,还请见谅。老爷恐两位饿着,然厨房准了茶点小食。
    五彩点螺花鸟食盒层层打开,糖炒麻元、绿豆元、桂花酥糖、三拼果盘,另有一碟两色蘸酱。
    碧云将碗碟一一放好,取出火折子,燃起灯。
    秦孤桐送碧云出门,折身到厢房捧来铜盆搁在桌上,对萧清浅道:来,净手。又从包裹里取出巾帕,笑道:不知吴家厨子手艺如何,但愿好过今天客栈的。一会尝尝看。
    萧清浅乖乖将手放进去,闻她对午饭耿耿于怀,不由笑道:你吃,我不饿。
    秦孤桐拿着手绢替清浅擦拭,笑盈盈望着她,不容置疑道:不行,多少吃些。外面天色都暗下,这时候送点心,只怕晚餐难下咽吆。
    萧清浅仰头望着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眼波横秀,眸光醉人。
    秦孤桐心中一提,蓦然握紧她手腕。星眸璀璨,凝目痴痴看着她。嘴唇蠕动,欲说还休,欲休不甘若说卿无情,我自不信。
    此念一起,秦孤桐顿时精神振奋。她深吸一口气,唇开唇合...却不曾吐出一个字,反而脸涨得通红。
    萧清浅见她腮透胭脂色,想言不敢言。情浓心软,正要开口,却听外面响起奇异声响。她眸中寒光一闪而过,浅笑望向秦孤桐:阿桐,流春城或许好过太和,然而青飞疏定然不如你好。
    秦孤桐突闻此言,猛然一愣。惊喜无措的望着她,哆哆嗦嗦唤道:清、清浅,我我...清浅,我喜欢你!
    奇异轻啸渐渐急促,清浅神情不变。她含笑凝望着秦孤桐,微微颌首,倾身伏在她耳边:我知道...
    修长白皙的指尖拂过秦孤桐的睡穴。
    屋中霎时静默,少顷响起幽然温柔的声音:并非我想往流春城,只因它最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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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置好秦孤桐, 萧清浅施然落座。灯光掠鬓,美人生辉。她持箸夹起一块桂花酥糖。启唇咬了一角,细细咀嚼甜腻了些,阿桐大概不喜。
    地上人影瘦, 窗外月华浓。
    槅扇门上升起一道人影,影子摇曳,抑扬顿挫的咨嗟惋叹:落魄江湖打秋风, 无情故人拒开门...唉!说书人一声长叹。
    声音轻不可闻, 却又言在耳边。萧清浅漫不经心的将桂花酥糖放回碟中。玉手纤纤,衬得洁白象箸隐隐发黄。她指尖一捻, 投箸而出。
    七寸六分的象箸如箭飞出。筷尾方平,斜边猛然撞上侧墙。借力反弹,直冲门边而去。筷头啪一声顶冲开门栓。
    门扉吱呀一声。
    一柄折扇抵着门边,轻轻推开些许。说书人提起青衫下摆, 迈腿进来。站在门边拱手一礼,笑容可掬道:江湖有缘,不曾想能在此见到您。咦, 秦女侠呢?
    他见萧清浅端坐不语,霜华剑搁在桌上,却也不害怕, 探头打量两眼, 啧啧怪笑:天下脏事多得是, 你能遮几件?
    萧清浅不为所动, 按捺杀意, 淡淡回道:天下恶人多得是,我能杀几人。
    说书人当然知她言下之意,可生来有张欠揍的贱嘴皮。顶着威胁之意,也要唠叨一二。他拱手作揖,一鞠到底,嬉笑道:何止几人,您能杀好些人呢。只别杀小生就成。
    萧清浅知他秉性,瞥了一眼八宝避风伞灯,只闲闲道:死前可要再说一两句?
    说书人偏身望去,并不见端倪。他摇摇折扇,露出夸张的惊叹:弥赛亚殿下,你可是拯救世间的神,怎如今开口闭口就是杀人,莫不是堕入魔域?
    神?我不过是你们推上祭坛的祭品。
    萧清浅暗笑一声,心中杀意升腾。她睫羽微垂,颜色浅淡的瞳色瞬间浓墨云聚,却尽数被遮掩。
    说书人又去打量安灯,眼角余光瞥着她。
    萧清浅勾唇轻笑,伸手一拨。
    说书人见萧清浅将灯挂椅推来,不以为然。即便紧随其后又是一碟糕点、一双象牙箸,也是不惊不慌。他素来以身法绝伦自居,区区手段,岂能难住他!
    呼吸之间,椅、碟、筷三件齐至。说书人面带笑意,身姿洒脱。右手腕抖,折扇开。左手探出,抬腿勾。
    桃花流水扇面一托,盛着糖炒麻元碟子眼见就要稳稳落下。
    就在此刻,说书人的脚尖搭上灯挂椅牙边。脚尖一挑,脚腕用力往身后勾去,只待转半个弧,他便能惬意坐下。与此同时,他左手指尖已然碰到象牙箸,只需拇指扣上,就能稳稳捏住!
    白釉瓷碟轻轻落在扇面上,盘中糖炒麻元依着惯性往前滚去。说书人连忙将扇子顺势跟着向前,麻元在碟边一顿。眼看就要往盘中回滚,说书人突然眉头微蹙。
    左脚上的灯挂椅两足拖过地面,在青砖间的缝隙上一磕!
    椅子一歪,霎时间就要倒下。
    说书人左手拇指一捏,顿觉不对!脸皮蓦然僵硬,面色瞬间凝重
    一双二根象牙箸同时射出,竟然一前一后。第二根象牙箸慢了半分,只差半寸距离,正好贴着他大拇指坠下!
    椅、碟、筷三件齐至,各生意外。
    说书人虽然不慌,左肩一塌,矮下半边身子去擒坠下的象牙箸。同时左脚脚尖一点,脚跟离地稳住重心。
    呵嗒。
    静室之内,突然一声轻响。
    萧清浅抛出三物之后,欠身坐正,此刻目光正好看向说书人。只见他双手展开,一高一低,金鸡独立般站着,模样万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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