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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近,黑暗中的人逐渐露出整容,是万亩田的归涯堂主。
    扶槐见到是他,不由眉梢一挑,心头浮起一个念头,腾地怒火烧肝。不等她开口,就听南郑城邵修诚冷声问:万尊主呢。
    万归涯站在门槛外,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邵城主火气不小啊。怎么得,有事直说,我做的了主。
    邵修诚更是不悦:老夫今天要替弟子做主,怕你担不起。邵灵。
    邵灵从偏殿走出,她手臂受伤缠了厚厚的白纱布,却仍是高标出众,一派世家子弟的偏偏风范。她身后,四个南郑城门人抬着两具尸体,搁到大殿中间。
    秦孤桐偏头对萧清浅耳语:清浅,不对劲。
    萧清浅答道:我好得很。
    秦孤桐羞恼:哎呀,你知道我的意思。
    萧清浅含笑,琥珀色的眸子里似繁星璀璨,荧煌夺目,令人望之生眩,不觉沉溺。秦孤桐只觉心头甜蜜,连带着口里像含了一块糖,忍不住嘴角要上扬。
    两人眉目传情,殿中旁人却没这份闲情。归涯不咸不淡的顶了一句,惹得邵修诚怒而拍桌
    啪!
    秦孤桐闻声一惊蹲坐正,余光偏向萧清浅。见她神色庄肃,雍容娴雅而威仪赫奕,秦孤桐不觉腰脊挺得更直。
    万亩田伤我弟子,若不给个妥当交代,那就别怪我不客气。邵修诚声音渐冷,周身气劲盘旋,引得灯烛忽明忽暗。
    众人见他勃然大怒,不由暗惊。这些日子见这位南郑城主,人情练达面面俱到。险些忘了他当年可是一人一剑,便敢同时约战君瀚府与天汉寨。
    归涯心肺难受,这会不过是强忍着:没想到邵修诚这老小子火气这么大,他徒弟不过是殃及池鱼,老头子可是为了扶槐那块落薰香。
    他耸耸肩膀,抬起手里的八角金箔木箱:邵城主看这个交代如何。
    归涯说着,抬头一抛。木箱啪嗒一声摔在地上,连滚了几圈,落到秦孤桐和萧清浅桌前。俩人皆不理会,旁边桌的东君青飞疏,更好似一尊石像摆设。
    沉寂片刻,董歆然这个东道主出声打圆场:大家是客,哪有让客人动手做事的道理。不忘。
    不忘将灯笼交给同门,抱拳一礼迈进殿中,走到木箱面前蹲下。他做了数年小野人,对血腥味格外敏感,打开看见人头亦不吃惊,抓住发髻拎出来。
    万尊主!
    有人失声喊了一句,然后殿中再没了声音。
    山风呼啸寒似刀,桌案下面偷吃的好饿缩了缩身体,身上皮毛一抖,尾巴卷住秦孤桐的靴子,顺势蜷了上去。秦孤桐只觉脚上一重,心头却是一轻,万尊主一死,许多事情迎刃而解。
    众人和她想得一样,殿中气氛渐渐缓和,望向归涯的目光则意味深长,有献媚讨好,有探究打量,有畏惧无措。
    归涯任由他们瞧,扯下腰间酒壶灌一口,抬袖一抹嘴:邵城主,这份交代如何。
    弑师,江湖上十恶不赦的大罪。
    邵城主微微颌首,起身抬手:万尊主请上座。
    不少人跟着站起来,抱拳拱手,一口一个万尊主。归涯爽朗大笑,将自己师傅的头颅敛回木箱,抱在怀里走到唯一的空桌前面。
    他在东君旁边坐下,将把木箱往桌边地上一搁,招呼青飞疏:东君,咱们以后来日方长,你可好好活着。
    青飞疏微微一笑:恭喜。
    归涯摆摆手,大声道:不过早晚的事情,这么一弄反而麻烦呢。要不是老头子要喝我血,我可下不去手。估摸是练了迦南邪教的邪功,只可怜我两个乖侄子。
    扶槐斜了他一眼,心里起了提防。更恼他用落薰香引诱万尊主派出心腹,连累李昭雪受伤。
    归涯觉察不适,抓起酒杯专做仰头豪饮,目光扫视,见扶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归涯扯起一边嘴角,向扶槐倾倒空杯示意:多亏当初你用骨刺伤了老头子。
    扶槐缓缓勾起嘴角,一双明媚的凤眼跟着上挑,笑得似枯叶牡丹,花如烈焰燎原而过皆成荒芜。
    归涯嘴角的笑容还挂着,心头咯噔一下,得意之情瞬间荡空。他忙将酒杯倒扣桌上,讪笑赔礼道歉。扶槐按住桌沿的手缓缓松开,这才没给新上任的万尊主来个掀桌子打脸。
    归涯暗松一口气,心道骨刺剧毒无药可救,老头子遍寻名医灵药。你那小情人身怀落薰香异宝早传开了,就是我不说,老头子早晚也知道。
    众人各有心思,脸上却是和气融融。待地上两具尸体抬下去,殿中更是热闹起来。江湖中人再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算计,骨子里总有一股豪迈不羁。
    推杯换盏,豪饮长鲸自不必说。但山中简陋,酒不过二十坛,还是当初迦南为掩人耳目备下的。再则不少人身上带伤,也不宜多饮。
    最上座两席,归涯暗暗运功疗伤,青飞疏捏着酒杯开口: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趁着未醉,我们不妨将正事说了。
    秦孤桐搁下竹筷,笑道:东君所言有理,免得我一会醉醺醺管不着舌头,醒了不认账。
    众人哄笑,殿中渐渐安静。
    青飞疏见坐下多人穿着丧服,轻叹一声:这时节青某本该在流春城防备冬潮,此番赶来是惊闻武道大会之变。诸君,节哀。
    殿中欢快的气氛荡然一空。
    此间众人,纵不是雄踞一方城主、掌门,也多是家中说得上话的主事。这些日子,这些人,还没来得及伤心哀恸。
    死的人太多,多到让江湖的格局为之一变。
    安家掌权纪南城。鹰潭谭家与苍家联姻,谭大少入赘苍家。荆钗门与舒家争夺炎门十八处盐场败北,却夺了千帆堂在北地的所有的船运生意。扶槐来不及发火,因为她连夜带人占了姑苏城。
    机关城主事洛承身死,少城主洛续祖年幼,远在琉岛不愿来建邺城。巧工坊却没能占得便宜,坊主被邵灵查出信奉伽蓝邪教,已被押入太和宗悬牢。
    贯卫楼家中养伤不曾参加武道大会,被群龙无首的洛阳各家帮众推举成做洛阳城主,结束了洛阳城五十五年无主的历史。
    当然,以上种种皆是明面的,暗地里多少血雨腥风,谁也猜不到。
    扶槐抬眼看向对面的萧清浅,据罗尔芙所言,推举贯卫楼上位是景家使的手段。萧清浅觉察到扶槐的目光,抬眸对视。
    扶槐抬了一下酒杯,杯中绿波荡漾,如微风起涟漪,如她嘴角笑痕,皆是表面功夫。
    萧清浅了然于心,口中对青飞疏道:东君此来,想必不止为此,不妨明言。
    青飞疏笑如春风拂面,温言打趣:正要请教萧女侠,闻你与迦南颇有渊源,想必对其知之甚深。
    萧清浅的身份,早已传的天下皆知,这些日不少慕名来访的豪侠游勇,更有怀念的前朝的百姓,不辞辛苦徒步跋涉而来。烧高香磕长头的比比皆是,弄得秦孤桐哭笑不得,让狗毛一一给劝了回去。
    对于景家,群雄不是不疑,可萧清浅在。便如此刻归涯在。万尊主是不是勾结迦南邪教,是不是练邪功走火入魔失了心智,都不重要。
    萧清浅直言:景家远行海外,落脚迦南之地。番语之中,意为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此地两面临海,近乎中原大小。有数十个大小的国家,百姓虔诚各有信奉。然后不知何因,迦南土地渐渐焦化,更有邪祟妖魔从海中上岸掠杀。而皇室宗教却加倍剥削百姓,以至于民不聊生。景家去的及时,便成了替罪羊。
    她说得轻描淡写,群雄却听得心头乱跳,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
    扶槐慢悠悠抿了一口酒:景家怎不离开迦南。
    萧清浅道:十万百姓,岂能久泊海上。
    诸宜宫得了姑苏城,日后少不得与十二城盟打交道,扶槐有意卖个好,又问:土地焦化是何意?海中邪祟又是何物?莫不是真的妖魔鬼怪?
    地如焦土,一碰皆如粉末。言罢,萧清浅望向青飞疏,至于海中邪祟,东君想必更清楚。
    青飞疏苦笑叹息:原来海蛮并非单单我中原之祸。
    君大帅起身道:不错。迦南教徒冥顽不灵,但也不是全无收获。骁骑,将口供呈上来请各位过目。迦南如此激烈行事,全因那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已经无法在待。他们打算携带百万之众举族迁移中原。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知道不论如何,恐怕无法置身事外。众人你一言我三语,讨价还价近二个时辰,终于将诸般事情理了条顺。
    东君约群侠明年十月于流春城观潮,将之前与归涯定的四年之期足足提了三年。至于抓捕的迦南俘虏,缴获的火炮、脂油等等物资,万亩田和十二城盟皆不插手。
    小钱尚幼,熬到这会儿眼皮直打架。一旁军师开口,耳朵到里断断续续,待听见萧清浅三字才猛地一个激灵醒过来,连忙挺直腰杆瞪大眼睛。
    在洛阳不死狱有目共睹。萧清浅处事公允,诸般皆是妥当,大家无不信服。
    萧清浅见穆耶还待要说,出声打断:承蒙诸位抬爱。
    秦孤桐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朝青飞疏说:东君相邀,本不该推辞。可事事难料,若是来年我二人不曾前往流春城,定然是有事耽搁。
    她将玉牌立起来,众人定睛看去:这写的什么?向、向天令向天道?
    秦孤桐起身朝群雄拱手抱拳:想必大家听说过,前朝大尚明帝曾派鸾骑出京,从此了无音讯。即便后来天下武乱大尚颠覆,这只骁勇之师也没出现。据说当年的鸾骑精锐就是如今的昆仑向天道。
    话音未落,便有人嚷嚷:那琢玉郎瞎编的什么昆仑谪仙,修篁如玉,神仙在此,何必扬州。某还当是逗月门主的呢。
    琢玉郎的话也能信?他那《江湖侠女传》还说说啥子太和山武道大会萧清浅夺魁,十二城天下归
    行了,别有的没的。这鸾骑消失的突然,总有个缘由吧。
    君瀚府的底子是前朝大尚龙骧军,君大帅曾听祖父提过一些秘闻:鸾骑并非突然消失。自鸾骑中郎将奉令西行,十九年间朝廷不断增兵遣将拨钱拨粮。直到武学兴起,天下大乱,朝廷自顾不暇才断了音讯。
    一片寂静之中,萧清浅缓缓开口:曾听母亲提及,退居江南之际,祖父本想向鸾骑求援。曾祖母言,当年临行之际,明帝赠言鸾骑中郎将,生死兴亡不足忧,昆仑天柱不可倾。
    殿中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明帝言下之意,令人不敢细想。昆仑苦寒之地,藏着什么惊天隐秘?竟让盛世天子说出这般晦气的话。
    在场无人知道,却又都隐隐明白。
    秦孤桐早从萧清浅口中知道此事,较之旁人并不十分在意。瞧着大家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洒落的抬手抱拳:昆仑向天道,鲜少与中原武林来往。这番突然邀请,恐非等闲之事。我与清浅打算即日启程。
    众人纷纷起身,对秦孤桐、萧清浅抱拳回礼,让两人务必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归涯落座,抓了酱肉包咬了一口:看来是真要动动筋骨了。大家伙吃好喝足,可别临场腿软没劲。
    众人知他话糙理不糙,举杯共饮一杯。
    宴后,归涯连夜离开,他要速回北方稳住局面。青飞疏没有多待,东潮将至,而他赶回流春城风雨兼程还需半月。
    扶槐去见李昭雪。
    李昭雪并不意外:请坐。
    扶槐走到近前在床榻边坐下,指尖轻轻摩挲李昭雪的手背,凌厉凤眼里笼着宠溺。她饮了酒,唇红若涂,声音低柔迷人:再无下次。
    李昭雪抽开手,抿唇道:霜首席说,她已经有法子取出落薰香,但还需再琢磨琢磨。只能劳你再等等。
    扶槐笑:本就是送你的。
    李昭雪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落薰香太过贵重。
    扶槐歉然:是我不好,该让唐不宁他们留下保护你。原想你在这太和宗山里,又有萧清浅秦孤桐一干高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是我不好。
    东海之上的牡丹,千娇万态破朝霞,浓姿妖艳极尽张扬,何曾如此低眉顺目。李昭雪心中长吁一叹,诸宜宫扶槐宫主曲意讨好的模样,怕是天下无人能不动心。
    扶槐见她神色渐软,眼底笑意流转:我从姑苏带回了及斤的阳澄闸蟹,你这一受伤,可便宜了别人。不过无事,等你伤势好些我们就去姑苏。只需给我十年,姑苏城必定胜过广陵建邺。
    扶槐。李昭雪望着她,神色坦然,我不去姑苏。
    无视扶槐渐冷的脸色,李昭雪继续说道:从前我一直想,似你这样的人,要什么没有,怎偏来折磨我。你是高高在上的诸宜宫宫主,我不过是乡下人,有什么资格同你说个不字?便是说了,也不过是求你。你便是允了,也不过是恩宠。
    扶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想先哄好她:昭雪,从前的事我多有不对
    李昭雪笑了笑,又摇摇头:你或有不对,却与你无关,只是我糊涂了。
    扶槐还得再说,门扉传来吱呀的一声。小钱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一副想进不敢进来的样子。她只穿了一件中衣,睡眼朦胧似乎刚从睡梦中惊醒。
    李昭雪招招手,小钱推门小跑着扑倒床上:昭雪姐姐,你好些没有,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李昭雪轻抚她乱糟糟的头发:这么晚还没睡?我没事,你乖乖回去睡觉。
    小钱怂着脑袋:我,我不是故意睡着的,吃鸡腿的时候我就想来看你。昭雪姐姐,等我长大了肯定有秦大侠那么厉害,我保护你。
    扶槐听得挑眉,拎着她后领拽开:你?
    小钱让她凤眼一瞥,吓得缩起脖子:哎,你先放手。昭雪姐姐,我脖子疼。
    扶槐正要将她扔出去,唐不定急匆匆赶来。他站在门外,神色焦急不安:宫主。
    扶槐脸色一沉。
    李昭雪揽过小钱:扶槐,你有事先去忙。
    扶槐犹豫一瞬,猜是杜蔗那边出事,不由心中担忧,起身走到门边,唐不宁低声禀报:姑苏城旧势力与武城浪客勾结,杜堂主不幸
    扶槐怒不可赦,猛地一甩摔袖,拍得木门啪嗒一声。空气陡然凝固,只听远处山风呼啸。
    扶槐扭头见李昭雪望向自己,欲说些什么安抚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垂下眼睑,抬步往外,红色裙脚划过门栏,身影还未全部没入黑暗,唐不宁已经悄然合上房门。
    李昭雪无声一叹,伸手替小钱理好衣领:没事,她不是坏人。
    扶槐清点人马,领着随从下了千层玉阶,回首只见群山千障,雾隐缥缈,太和宗层楼殿宇都融进夜色。忽然一片浓墨之中出现点点萤火,几盏明灯急奔而下片刻到了眼前,乃是邵灵与箫引风领着一干门人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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