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世界——闻声有无(82)

    傅衍看着他用杯子从准备好的凉水中舀了一半，又费力的提起热水壶倒出热水，蹲在角落的小脸盆那开始刷牙。
    水壶的水是傅衍刻意放的，里面只放了一半热水，生怕他倒水的时候因为没劲儿而受伤，他也不敢让傅洋出去，所以就连刷牙都是吐在小盆里，等他回来收拾。
    等到傅洋洗漱完，才就着一个小箱子坐在床上吃早饭，煮的浓稠的粥上面铺了个金黄色的煎蛋，就倒了几滴酱油，一旁还放了根腌黄瓜，傅洋吃的香。
    而那个鸡蛋则被他放在床角没动，他想留给傅衍吃。
    傅洋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在他再小几岁的时候，他脑海里还有很多幻想，也一如现在这样把他的哥哥当成天。
    傅衍还记得有一回自己有一回给了傅洋一个鸡蛋，他却不舍得吃，又怕蛋冷了，就想把鸡蛋放进热水壶里，这样就不会凉了。
    又因着蛋壳之故放不下傅洋剥掉了壳，等到傅衍回来的时候还兴奋的跟他邀功，说要和哥哥分享，最后看着倒不出来的鸡蛋在水壶里碎的乱七八糟的样子嚎啕大哭。
    但不管傅洋长到什么年龄，他始终记挂着哥哥的这份心却从没变过。
    傅衍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傅洋吃完了东西又回到床上，开始他寂寞的一天。
    傅衍开始想象。
    如果他真的能回到这个时候，以他的能力就算不能马上改变他们这恶劣的生活环境，却也能让傅洋脱离苦难，他们不会再为了几十块钱而烦恼忧愁，只要他能好好的保护傅洋，他们就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他会带傅洋离开这个地方，然后用法律保护自己。
    这时候的他自己也还是个未成年人，没必要为了偿还那对夫妻的生之恩而担下重负，他所有的辛苦和努力都只是也只能为了傅洋。
    再然后他就要好好守着傅洋长大，把那场命中的劫难抹去，看他一点一点拔高个子，然后结婚生子。
    这是多么美好的未来。
    傅衍抿着唇，视线开始放空，仿佛他的眼前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但无论这种冲动如何在他的身体里肆无忌惮的冲撞，傅衍仅剩的那一丝理智的尽头牵挂着三个字顾闻声。
    时隔多年，他会为了傅洋而放弃那个陪伴在他身边十多年的男人吗？
    傅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是心爱的弟弟的一举一动，他闭上眼的时候，眼前就是顾闻声的一言一行。
    他就要被这种感觉逼疯了。
    傅衍唯一能确定的是，顾闻声是真的顾闻声，是他触手可及的人。
    那他面前的傅洋呢？如今他伸手不可及，但只要他答应影子，他无形的手就能落到实处。
    理智上傅衍知道自己就该早早抽身，已经死去的人，在他记忆中逝去了那么多年的人本就不会再有重来的可能，这么多年来傅衍经历那么多游戏世界都没有遇到过傅洋，他只是傅衍出生的那个世界里一个被拉来充数的壳子。
    可偏偏他身后是镜子，就连他自己也是死了重活，以镜子的神异重来未必不可能。
    只是就要这样离开吗？在这种条件面前？
    一种强烈的歉疚和自我指责充斥着傅衍的身体，他若是就这么离开了，不论他有着什么理由，从前那么多年的牵挂仿佛都成了虚情假意。
    傅衍甚至想象到傅洋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原本带着笑容的脸变得冷漠。
    哥哥一直以来这么自我折磨着原来只是装样子吗？
    有重新见到我的机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了？
    都是假话！
    哥哥你，根本不爱我。
    傅衍眼前无端浮现出傅洋躺在病床上那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他努力的够久了，也痛的太久了，所以连离开都成了一种释然。
    傅衍狼狈的冲出了这个小小的空间，清晨的阳光撒在他身上，冷风将所有的温度吹散，他如坠冰窖。
    接下去的日子，傅衍在街上游荡，又或是回去站在那个角落里看着傅洋的一举一动，他的心因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而抽痛。
    再往后，傅衍便不回去了。
    他站在街角，看着少年人和老太太在那处来来回回，晴天雨天，看傅洋被拘束在那个空间里日复一日。
    傅衍忘了他在这里等候了多久，但他终于决定要做出一个选择。
    他沿着熟悉的路，慢慢的往前走，穿过铁皮的阻隔，回到熟悉的昏暗中。
    房间里傅洋坐在床脚抱着膝盖，眼睛死死的盯着亮着的台灯，眼睛里是傅衍从未曾见过的冷漠。
    这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情绪让傅衍迅速察觉到了异样。
    而在傅衍进来的那一瞬间，傅洋身体僵硬了一瞬间，很自然的趴回床上重新钻进了被子，傅衍那一瞬间看见的眼神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傅衍压制着自己的呼吸，看着那缩在被子后面的一团起伏，心情复杂。
    终于他忍不住开了口：你看得见我。
    第129章
    傅衍用了陈述的语气，没有半点怀疑。
    房间里一片死寂，站在床边的傅衍没动，躺在床上的傅洋也没动。
    就在傅衍想着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看错了的时候，缩在被窝里的傅洋动了动，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钻了出来，第一次对上了傅衍的眼睛。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歪着脑袋语调轻松，好似面对着兄长的时候带着两分羞赧。
    傅衍下意识的说：我没有走。
    傅洋：那你现在回来，是打算要离开了？
    这一次，傅衍没有回答，他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在他的心中，不论自己最后的决定是什么，都注定是对另一个人的辜负。
    你是我的哥哥吧。傅洋往前挪了两步，就坐在床沿，小小的身子往前探几乎就要凑到傅衍的身前，你是哥哥长大后的样子。
    我是。傅衍有些艰难的开口，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
    傅洋：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你了，你当时还哭得很厉害。
    傅衍想到那一天的场景，原本他以为只是巧合，但那个时候傅洋看的真的就是他。
    那为什么要装作看不见我？傅衍问道。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才会直到今天才察觉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为什么傅洋会这么做，他还只是一个那么年幼的孩子，他不该
    傅洋晃了晃脚丫：我怕你是坏人，而且只有我看的见你，哥哥和余婆婆都看不见。
    他有些腼腆的笑了笑：你也不希望我看到你。
    傅洋的声音中带了点小心翼翼，傅衍一愣，有些怀疑的重复了一遍，他想在心里反驳，却发现如果傅洋真的能看到他，哪怕是这么希望着的他在那个时候也会匆忙逃离不敢回来。
    他无从反驳。
    傅洋没在意傅衍的沉默，只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沿说道：哥哥，坐我旁边吧。
    傅衍却后退了一步。
    他心底其实知道自己的弟弟在某一些方面不同于常人，他的思维心智远超同龄人，有道是慧极必伤，他曾经想过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使得傅洋的身体一直这么差。
    但是这个时候，傅衍却下意识的忘记了这些东西，生出一些惶恐来，在他面前的这个傅洋真的是他记忆中的弟弟吗？会不会是镜子的手段，只为了让他留在这个世界？
    因为这些突然生出的想法，傅衍后退了一步，这一步分明没退开多远，却让傅洋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你害怕我。傅洋说道。
    这一刻傅衍知道他的举动对傅洋有着怎么样的伤害，明明是自己的日思夜想的弟弟，却畏惧疏离他，傅衍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否认着，一边坐在了傅洋的身边。
    看着他的举动，傅洋有些满足的笑了笑，然后慢慢的伸出手，当着傅衍的面覆上了傅衍的手背。
    小小的软软嫩嫩的手掌没落到实处，傅衍却仿佛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他的心飞快的跳动。
    傅洋抬起头看他，有些迟疑的问道：你是我未来的哥哥，但你却出现在这里，还会看着我哭，是因为未来的我死掉了吗？
    傅衍惊愕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这么轻易的说出这个可怕的猜测，但无法否认的是他猜对了。
    傅洋冲他得意的笑：看来我猜对了！
    他向后一倒躺在床上，侧着身子朝向傅衍这边问道：那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是想我，所以回来看我？
    傅洋的脸上没有半点害怕，是全然的兴奋，似乎这种猜透一切的感觉让他觉得并不赖，但傅衍却被他的一个想字勾出了无尽的悲伤。
    我想你。
    非常非常想。
    傅衍竭力想看清傅洋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了，他想要拥抱近在咫尺的弟弟，手却只能无力的在对方的身体中穿过。
    傅洋被他突然的情绪奔溃吓到了，他同样试图去安慰他，但他们就像是分隔在两个世界的存在，分明看得到对方却无法相触，他只能看到大颗的泪滴沿着傅衍的脸滑落，穿透他的手掌落下。
    你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十八年了！傅衍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一个人从婴儿到成年那样漫长的时光里，傅洋都不在他的身边，唯一留给他的只有快乐而痛苦的回忆，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傅洋沉默了。
    傅衍经历的事情他还未曾经历，但他却莫名的从傅衍的哭声里感受到一种浓烈的悲伤，极其轻易的让他感同身受。
    这是我的哥哥，来自未来的哥哥，长大后的哥哥，他有着显而易见的悲伤，就好像他的世界里全是绝望。
    他听着傅衍说话，只任由他发泄自己的情绪。
    等到傅衍终于平静些的时候，傅洋轻声说：哥哥，你为什么能回到现在来看我，能告诉我吗？
    告诉我，或许我能让你不那么难过。傅洋认真地说道，别把我当成普通的小孩。
    傅衍犹豫了一会，将第三重世界和镜子的事情告诉了他。
    傅洋：哥哥了解镜子吗？
    傅衍颓败的摇了摇头，根本没有人了解镜子，他们的线索少得可怜，他们什么都不清楚。
    那我是哥哥的奖励吗？只要哥哥够厉害就能把我复活？傅洋趴在傅衍的腿边，仰头看他。
    他们无法接触，但这种看似亲密的距离却让人多少感到些安慰。
    傅衍看着他稚嫩的脸颊，有些苦涩的说：你是我的考验。
    考验？傅洋有些疑惑。
    傅衍：我可以离开，也可以为了你留下来。
    留下来傅洋的声音有些迟疑，因为他得到的答案似乎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傅衍看着他：只要我留下来，我就能摸到你，我能带你离开这里，改变未来，这样你就不会死。
    傅洋的脸色骤然由轻松变得凝重：那我的哥哥呢？
    傅衍刚刚要开口回答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傅洋口中的哥哥不是他，而是这个世界里的那个年轻的自己，如果自己留下来，那这个世界的傅衍无疑就会被他取代，镜子会如何处理他，傅衍不知道。
    小小的空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傅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了很久，傅洋抬起了头，他的表情是小孩子不太会有的严肃和认真，傅衍从中品出了一些不妙。
    哥哥，你走吧。
    傅衍看着他，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张合着，说出了这句话，他想要辩解，但是傅洋没有给他机会。
    你是我哥哥，我知道的。傅洋跪坐在他的面前，举起了手捂在他的嘴上让他不要说话，你哭的时候我也会难过，当我觉得你走了我也会难过，你肯定是我的哥哥。我相信你，就是因为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是因为我的哥哥。在现在的哥哥和未来的哥哥之间，我的选择肯定是现在的哥哥。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我是你的弟弟吗？我只是你记忆里这个时候的你的弟弟，却不一定是现在的你的弟弟。为什么镜子那么希望你留在这里，因为当你离开的时候它需要付出的更多。
    傅洋轻声说着话，说着不像是孩子说的话。
    我们都知道的，想要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我已经死掉了，不要为了死掉的人放弃别的。我可以是你记忆里的洋洋，却不会是你真正的洋洋。
    所以哥哥，不管心里有多么想，都不要留下来，你要离开这里。
    傅衍鼻子一酸，傅洋在安慰他，在开解他，以一个孩子的形象和兄弟的身份。
    傅洋佯装给他擦了擦眼泪，又说道：听到没有，哥哥不能留下来，别再耽搁了。
    傅衍用力的点头，他又何尝不知道傅洋说的是对的，只是他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两个人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度过了最后一个午后，在夜晚到来之前，傅洋催促着傅衍离开，却又突然迟疑了。
    他冲着傅衍讨好的笑了笑：哥哥，能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吗？
    傅衍没有瞒着他。
    傅洋消化了下傅衍说的话，虚虚的抱了下他，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哥哥走吧，这不是你的错。
    傅衍哽着喉咙说道：是我没有去接你。
    多少年来，他都无法不责怪自己。
    余婆婆说每个人都有命的，这大概就是我的命。但是我相信，跟在哥哥的身边，那个时候的我一定过得很幸福，每一天都是。傅洋笑着说道，脸上没有半点阴霾。
    他冲傅衍挥了挥手：我会在这里跟着哥哥好好地过，哥哥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地。哥哥走吧，和洋洋说再见。
    再见，洋洋。
    傅衍强忍着眼泪和他道了别，才走出了这个铁皮房。
    他多想再回去看看他，但他不敢再回头，铁皮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只能劝说自己傅洋跟着那个自己也能好好地过下去，在傅洋知道自己的未来之后他或许也能改变一切。
    只是傅衍不知道，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身后的这间铁皮房是不是还会存在。
    但是他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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