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伴随着宿舍楼下栅栏上的蔷薇花肆意盛开, 蝉鸣愈加嘶哑高昂, 高考的脚步也在悄无声息地迈近。
    一个月的时光稍纵即逝，高三拍毕业照的那天, 江窈站在走廊上，靠着栏杆望向对面教学楼里沈绎的教室, 高三九班。
    再过一周，那里即将空无一人。
    阳光穿破层层树叶的间隙照下来, 江窈眯了下眼睛，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与沈绎在高中校园里相处的时光已经只剩下短短一周的时间。甚至再过三个月, 她和沈绎即将身处两个不同的城市，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种强烈的落差感袭来, 江窈又再次体会到了她独自复读初三时的感受。
    无人陪伴的时候，最难熬不过的便是思念。
    沈绎他们班刚拍完毕业照, 正在往班里走。
    沈绎走在人群里，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 突然偏过头，朝江窈这边看来。
    江窈顿了一下，连脸上的表情都忘了做, 两人的视线就已在空中交汇。
    然后, 她看见沈绎很浅地弯了下唇，朝她笑了一下。
    仿佛冲破了巨大的时间与空间的牢笼,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浩瀚宇宙里。
    关于高中所有的记忆都泛黄模糊, 江窈只清晰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盛夏下午, 少年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 身姿线条流畅修长。
    这是江窈的十七岁。
    炽热的盛夏，聒噪的蝉鸣，做不完的试卷，娇艳欲滴的蔷薇花，和那个干净温柔的少年。
    那个时候，他只不过远远地朝她笑了一下，她就愿意抛下世界不顾一切阻挡地奔向他。
    六月五号，也是非高三年级放假的那一天，中午刚上完一节物理课，江窈收拾好了东西和夏晨一起去食堂吃饭。
    楼梯是高二高三共用的，人潮有些拥挤，江窈本来是和夏晨并肩走的，这会儿也被迫走到了她的前面去。
    她不太放心夏晨，于是向后伸出了手。
    夏晨走在江窈身后，然后，她看见三好学生风纪委员伸出手指，然后！！牵住了江窈的手！！
    夏晨的眼睛顿时瞪大，感觉自己快要昏迷倒地。
    不是，这还是在学校里，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您能有一点身为风纪委员的自觉吗？？？
    这么明目张胆地屠狗，举报拉黑了。
    夏晨和乔鹤川实在是看不下去，于是动作整齐划一地迅速离沈绎和江窈两米远，找到人群里其他的同伴准备搭饭去了。
    江窈这边还毫无察觉，走到了底楼较为宽阔的地方回头才发现自己牵错了人。
    她心下一惊，忙松开了手，“你怎么在这儿？”
    沈绎抬眸，淡淡看着她，“吃饭。”
    江窈默了好一阵，其实当她脱口而出那句话都那一秒她就已经知道这个问题很无聊了，偏偏沈绎还这么认真地回答她，让她越发无话可说。
    手指上还停留着沈绎的温度，江窈攥着手心，抓住余温，沉默了一路。
    食堂里人声喧嚣，她想吃咖喱盖饭，沈绎和她一起去排队。
    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两个个子不高的初中生，还戴着红领巾，嘻嘻哈哈地在讨论游戏内容，脸上的笑容很是真实。
    江窈想到这将会是她和沈绎在临启吃的最后一顿饭，心情晴朗不起来。
    沈绎微微俯身凑过来：“怎么了。”
    江窈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舍不得我吗。”他温声发问。
    江窈抬眼，看见他黑亮眼珠里的温和澄净。
    “嗯……”她点头，又迅速垂下眼，不愿意被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愁绪。
    抓住他纤长的手指指尖，她的嗓音有些哽咽，“所以你每天都要想我，每天都要。”
    “好。”
    沈绎答应完江窈的话，和她十指相扣。
    无声的安抚。
    这一顿饭吃的很平淡，沈绎会向往常那样提醒江窈好好吃饭不要挑食，江窈左耳进右耳出，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转眼就把不喜欢吃的菜放进了沈绎盘子里。
    沈绎的神情很无奈，行为上却很纵容她的胡作非为。
    五号的下午布置完高考考场，非高三年级就放了假，只剩下高三一个年级在学校里孤军奋战。
    六号试坐，七号八号考试。
    六月六号的晚上江窈去了校门口，等沈绎一起回家。
    晚风微凉，树梢轻轻作响，散开了燥热。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了一路，沈绎按照惯例先送她到家。家门口，江窈伸出手主动抱住了沈绎。
    她把脸埋进他的怀抱，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香，莫名安心了不少。
    江窈抬起头，认真地说：“加油。”
    沈绎抬手，揉了下她的小脑袋，简单答应道：“好。”
    考试短短两天的时间，像一阵风，还没来得及认真感受，就已经飘然过去。
    考好考差都已成定数，高三学生压抑了整整一年，在考完英语那一科开始就已经放飞了自我。
    八号晚上是毕业晚会，礼堂有节目演出。等热闹过去，已经临近晚上九点。
    大多学生都回了宿舍收拾行李，剩下沈绎他们几个原本学生会的成员来整理舞台等相关事宜。
    沈绎忙完了大部分的事情，提前离开。
    江窈站在校门口等他，一见到他就扑过来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不撒手。
    沈绎稳稳地接住她。
    江窈在他脸上蹭了蹭，“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沈绎回答。
    江窈稍稍抬起脸，和沈绎面对面，她撇了下嘴，和他唱反调：“你好假。”
    沈绎解释说：“没有……”
    半晌，江窈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在他的嘴上亲了下。
    沈绎只察觉到眼前一黑，然后嘴巴上传来温热的一瞬间，稍纵即逝。
    再看见光的时候，江窈已经从他的怀抱里跳了出去，顺着夜风跑向远处。
    跑了有一会儿，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沈绎还站在原地，于是把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朝他喊道：“沈绎，你走快点。”
    沈绎失笑，抬脚追上她的步伐。
    次日上午考完英语口语考试，高三正式解放。
    高二在下午返校，江窈心不在焉地上完了晚自习，其中半个多小时都是盯着一道题发呆。
    手机里是苏沐她们几个人不断发来的去各处吃喝玩乐的消息，空间里也全是欢庆毕业的各种说说照片。
    江窈被苏沐要求着去点赞她的说说的时候，滑到了乔鹤川在空间发的一组照片，大概是班上的聚会，同学们一同坐在餐桌旁。
    本来是很正常的一组照片，江窈看到了最边上的沈绎。他背靠着座椅，脸上的表情挺淡，座位旁站了个短发的女生，在和他说话。
    那个女生她是见过的，成人礼那天撞到她的那个。
    沈绎的前桌，这是柳书薏告诉她的。
    江窈心里有无数种情绪倾泻而出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细网，压抑又晦暗。
    乔鹤川那条说说，江窈连赞都没点，把手机扔进抽屉里，心里久久平静不下来。
    再上课时，试卷上的那道立体几何图形被她用铅笔画了无数根线条，明明是以前见过的题型，现在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出来。
    江窈烦躁地抓住发梢，把笔放在一边。
    以前和沈绎在一起时他从来不会和她谈起关于别的女生的话题，而她也是特别自然地跳过了这一点。
    沈绎对她全部的耐心和好脾气让她潜意思里已经认定他不会再和别的女生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她知道沈绎是喜欢她的。
    所以和那个女生也不过是三言两语的谈论而已。
    可当这一幕真正发生在江窈面前，她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不在意。
    这种病态的占有欲，甚至连风吹到他的身上都让江窈觉得吃醋。
    十点钟，下课铃声打响。
    江窈写不下去数学题，放在桌上没管，收好东西背着书包朝校门外走，单手打字回复苏沐消息。
    ［苏沐］：学妹您下课了吗？
    ［江窈］：拉黑了漂流瓶联系.jpg
    ［苏沐］：别嘛宝贝。
    ［苏沐］：下周末初中同学聚会，你来不来？
    江窈顿了一下，抿着唇角没立刻给她回复，而是说要考虑一下，看时间安排。
    苏沐答应的也很爽快，又换了个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天。
    江窈刷了校卡出校门，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道熟悉身影。
    沈绎穿着灰色的卫衣和黑色长裤，逆光而立，身姿挺拔颀长，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就好看地让人移不开视线。
    江窈觉得自己也挺不争气的，明明还在生闷气，见到他的时候却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走过去，沈绎牵起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
    江窈挣扎了两下，松开。
    沈绎呆了一秒，问：“怎么了？”
    江窈的目光看着地面，不太想说话，加快了脚步。
    沈绎跟上来，握住她的手腕，又重复问了一遍：“怎么了？”
    江窈转过身，和他对视许久，脸上的神情冷淡，反问道：“你是不是和乔鹤川他们去聚餐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深夜里马路旁有汽车奔驰而过，消失在路的转角。
    “是班上组织的活动。”沈绎低垂下眉眼，走上前两步把江窈揽进怀里，声音低低的，有点哑，“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去了。”
    很低沉的语气，江窈甚至从中听出了一丝乞求的意味。
    她突然就不生气了，更多的情绪被心酸所替代，心里压抑的像是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江窈有些哽咽，葱白的手指蜷缩在校服袖口里。
    “我不是不喜欢你去，我刚刚看到乔鹤川发的照片了，你在和你前桌的那个女生说话。我不能禁止你和别的女生的正常交流的，可是，我还是很难过。”
    她低下头，牵住他的袖口，“沈绎，我是不是特别无理取闹。”
    沈绎瞬间就明白今晚江窈为什么会这么反常了。
    当时男生女生分开吃饭，宋栩涵她们那群女生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很不巧地转到了她。
    宋栩涵选了大冒险，内容是去问沈绎第一次喜欢上女孩子是在几岁。
    宋栩涵最开始是很不愿意的，想换一个内容，最后被班里的女生怂恿到没办法，才迫不得已羞红了脸问了沈绎这个问题。
    沈绎盯着桌上玻璃酒杯里的酒良久，久到宋栩涵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才轻飘飘说出三个字，“十三岁。”
    周围不少人在起哄，调笑原来风纪委员也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学生。
    没人注意到宋栩涵原本红着的脸变得苍白，僵硬着身躯走出人群。
    ……
    “没有无理取闹。”沈绎轻轻握住江窈的手，“是我的错，我以后不和她讲话了。”
    江窈垂着头，没抬起来，肩头有墨黑的长发散在脸侧。
    沈绎又看了她一会儿，轻声询问：“抱抱会开心一点吗？”
    江窈的手指动了动，借着微弱昏黄的路灯，抬眼和沈绎对视，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嗯。”沈绎回答，“只喝了一点。”
    江窈又凑近看了他两秒，踮起脚，鼻尖碰上鼻尖，闻到了清浅的酒味，混杂着他身上的淡香。
    沈绎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桃花眼开成了弧度好看的扇形。瞳孔里很清澈，看起来没什么醉意。
    他睁着眼睛注视着她嫣红的唇，样子很乖，像是等待老师奖励的幼稚园小朋友。
    很可惜的是，江窈只是闻了下他身上的味道，很快就拉远了和他的距离。
    她迈开脚步，缩在袖口里的手指伸出来和他十指相扣。
    沈绎反应过来，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天晚上路上的行人很少，月光穿破云层，群星疏朗。
    她牵着他的手，仿佛可以一直走到路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