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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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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时,杏生又请了两位仪容姣好的主子来,前面的身着绮云裙,梳凌云髻,戴两束金步摇,后面一位百水裙,发髻缀饰着玉珠流苏,额前点梅花妆。
    苏安跪伏在地,只能隐约从水池的倒影之中瞥见影子,立即又对来者行礼:文舞郎苏安,拜见惠妃娘娘殿下,梅妃娘娘殿下,吉昭仪殿下。
    惠妃的笑容素雅,说话不太用敬称:苏公子,不必拘礼,叫你来,因是二位妹妹昨日提醒我,先前在杏园里,你曾罚状元弹琵琶,曲成要献与三郎。
    苏安心里咯噔一下:是,下臣记得,正教着呢,只是顾郎他周围响起一阵莺语般的轻笑。惠妃也笑了,说道:他受的委屈,比天大吗?
    苏安抬眸道:两厢情愿,没什么委屈不委屈,下臣能罚曲子,便能替他弹。
    惠妃点了点头:这才是男儿胸襟,不枉成曲《破阵》,公子回去,多劝劝顾郎。苏安道:下臣明白,谢娘娘恩典。惠妃静思一阵子,道:下去吧。
    出殿时,台榭前的水幕上映出七道彩晕。苏安静静地看着,伸手捞了一下,侧过身对杏生道:先前林蓁蓁公子教的杏生回:苏公子,《庆善》是《庆善》,《破阵》是《破阵》,林家二位公子现如今在梨园宜春北苑修炼乐艺,闭门不见人已有半载,娘娘召见你,真正是赏识你,和他们没有瓜葛。
    听到这里,苏安突然停住脚步,折返回去,再度闯进惠妃的芭蕉林子。
    惠妃放下剪子,明眸流光。苏安当机立断,提议新编的破阵象征的不仅是辽东安定,且还象征四海安定,故而,若能加入东西南北面各道的贺词,立意将会更加出彩。
    梅妃听后,勾起丹唇,先说起个人来:那岂不正好,寿王爷正遥领剑南道呢。惠妃慢道:燕乐由礼部太常定夺,十八郎年纪尚小,恐不合体统,苏公子说呢?苏安道:下臣见识短浅,就曲子言曲子,请娘娘放心,礼部太常那里下臣去办。
    惠妃笑叹口气,走上前,隔着一枝叶,点洒在苏安面前:公子有心了。
    太常乐工与后宫妃嫔惺惺相惜,共守人生荣辱,这一点苏安早有体悟,然而,他现在要面对的不仅于此,更有前朝与熙熙攘攘的民间。
    领命后,苏安即刻开始办差。首先自然是请集贤阁众人帮忙,把沿途所学的技法,如指拨法、运弓法等等,所见的乐器,如二弦奚琴、独弦奚琴、马头奚琴等等,所闻的曲调,如水调、号调、北调等等整理完毕,又与李升平、韩昌君商量对各版《破阵》的甄选和改动,撇开一切干扰,花半个月著成了各器的乐谱。
    然而,此事虽是他主动请缨,但毕竟牵涉八方,没那么简单,训练还没开始,诸多问题就接踵而至了。其一是吉昭仪,即昌平王之女,那天见过面后,私底下送礼,想在舞阵安排自己;其二,以往排曲的都是梨园供奉,他没有身份又年轻,太常的乐工大多态度懒散,不服他;其三最烦人,因乐阵之中,诸如象、马、骆驼之类的活物总要打扮得金光闪闪,那宫里几个年幼未封王的皇子,名沔、泚、漼、澄之流,颇感好奇,成天携着贵胄家的伴读前来围观,要为他们排曲助阵。
    翰林院更有甚者,为曲之填词送金送玉,只叫苏安每每经过,都要在怀念林逸远的洒脱的同时,佩服起李林甫的未雨绸缪。此外,一天里,洛书竟还满脸纯真来找,递给他一叠诗,说是张侍郎写的,也有意为曲填词。
    一张张天网当头,苏安只能四处找人求教,拆东墙补西墙,忙得不可开交。难处来临前,他自觉八面玲珑,真正要着手解决问题了,才知事无万全,谁也不能不出差错。
    错了改,再改,才是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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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_)O下章是编排曲目的过程,干货,苏安的名场面之一
    我在想,要不要添加一个卷标哇?以花萼相辉楼的夜宴为分水岭,往后是关中治漕运的大背景啦,有权力的涌动,也有诗乐的绽放~
    第50章 归雁
    大明宫的右银台门和太常寺之间,隔着一条竖直的承天门大街,一条太极宫前的横街,又需转过甬道,沿东宫东墙外行经二三里路,路经玄德门和含光殿西苑,直到望见城郊辽阔的阡陌野原上流淌的永安渠,方才抵达。
    这条路来往的大多都是受皇室宠爱的乐工,也不乏或是北猎而归,或是从弘文馆里逃课的皇室贵胄子弟偷偷至此觅奇寻鲜。
    这些日子,苏安每每走过,都能撞见两位身材细瘦的皇子,被称为沔和漼,领着几个小公子就堵在甬道里等他,一脸坏笑要借去象玩。
    柿子捡软的捏,他当然知道,在皇子们的眼中,宫里所有飘来飘去的乐伎都是玩物,而自己这样无依无仗的新人更是好欺负,所以,他也每每跪下求饶,以能应付过去了事为上策。
    为准备排曲,他跑过了很多地方,结识了很多人物,也学会了很多规矩条框。
    一来,吉昭仪的私请不能由他来定,否则他势单力孤,往后就会被传为话柄,受人制约,故而需要借助有资历根基的第三方,在其荫蔽之下,顺水把名目定妥。
    苏安想清楚这些,把塞外带回的北草玉献给了内侍省掌事高冯,说是纯粹孝敬,感谢定夺留仙堂宫俸的事。高冯是内侍省长官,心里谙熟,收了金和玉,列出几个想要排入散序领赏,又怕给李升平打回来的嫔妃。苏安笑说正好了,不仅连同吉昭仪一起给位置,还慷慨在入破添八位女武士,由内侍省指人。如此,高冯见此人虽年轻,却很有心,便多提点几句,引见了与寿王亲近的几位学士。
    二来,想为曲填词的众家,一个也得罪不起,再说人数众多,若冷着脸不见,就绝了交情,可若挨个个地去哭鼻子诉苦,又太浪费时间,必须一锤定音。
    苏安研究过后,发现高冯所说的学士和李侍郎府邸的交情都极为亲密,才明白惠妃寿王与李林甫同根,好在先前那开化兴邦的牌匾还在牡丹坊挂着,做人也得讲诚信,故而,他乘坐太乐署的官车,招摇过市,亲往永兴坊拜访,请来几位学士和李林甫所作之曲词,誊抄完整,堵住了世人的嘴巴。
    三来,在苏安心中既是麻烦,也是快活事,他缠着李升平上报太常寺和礼部,在为曲校书的时候顺便把几位未见过面的供奉也请来,他要当堂献艺,他要立威。
    是日,雨稍稍停,雨雾朦胧。太常寺正堂屋檐下垂挂的三百蟾蜍金铃连同红色的飘带静止不动,八间进门透进八道白光,落在雕刻团花的砖石地面上。
    苏安清一声嗓子,孑然走进去,先对主座的寺卿韦恒行过空首跪拜礼,后起身,对左右列坐的两京诸社署、陵署、庙署以及鼓吹署的令与丞行顿首揖礼。
    他的周围是八组由白鹅卵石铺成的太极阵,按照顺日晷方向,分别摆有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乐器。他起身站定,双手持在腰际。
    按例,通过校书,合乎礼数,便可以安排下面进行训练,照夏院三十日练成大曲的惯例,时间绰绰有余,然而,虽说这里边的官员,张俭提前打点过,大抵不会刁难,但苏安仍有些紧张,因为面前几张坐毡,不一时,就要坐几位大家。
    全是太常寺梨园别教院里的乐官,除了圣上,如今谁见他们都要称一声供奉。
    李升平倒是所有人中坐姿最随意的,五根手指在案前轮扣不止,道:礼部行官还没来?当即,礼部本部主事送来一沓公文:天气潮湿,顾员外说两京郊庙吉礼五十五仪祭品有霉变,他要先安排换新那些,这里没问题,全都通过。
    韦恒道:秘书省的公文过了没?主事道:灵台二郎均已签字。韦恒道:那内侍省如何?主事道:出入宫掖,宣传制令,内常侍也已落印。
    韦恒笑道:好,好,这两处常换人,二郎懒得记,倒是顾员外关照着。苏安道:韦寺卿,二位林公子也没有来。韦恒看向李升平。李升平回道:他们称病,据说在练习新的曲艺,惠妃娘娘关照着,不敢多叨扰。韦恒道:哦。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苏安回头,见五六张陌生的面孔朝他走来。为首的面容清秀,步子从容,是谦谦君子,后面跟个小孩,人不高,眼神却深如幽潭,透着灵性,再旁边还有一位生着疏勒样貌,碧色瞳孔,面有黥纹,尤为突出。
    苏安暗自揣测一番,心怀敬意,依次行礼道:李供奉、海青小友、裴供奉。
    苏郎,过了。说到此处,裴神符打断道,洛儿和笛生都是手艺人,已经过了靠容颜吃饭的年纪,你看看,该夸海青才是,偏还叫人家小友。
    雷海青笑道:裴洛儿!裴神符道:没大没小,我是前辈。雷海青道:那请前辈弹《火风》。裴神符道:此曲我已经绝手,省得林蓁蓁又来数落。
    苏安却是头一回看清李暮的手,心中百感交集。那手只有四根手指与文人墨客惜字如金同出一辙,此人在跟师父学艺时自残,终才得以青出于蓝。
    雷海青在闽南的木偶戏班里出身,虽说以殿试状元以及翰林院大学士的高贵头衔入梨园,但年纪尚小,被苏安称为小友也没什么意见,只点了点头。
    李升平道:好,人都到齐,苏公子给我们说一说,打算如何排曲《破阵》。
    虽为暖日,苏安深吸一口气,桃花眸中流过塞北的风雪,众人不说话。苏安展平双臂,躬身天揖,从太极阵乾卦开始,一样一样地选乐器,奏出曲调。
    文舞郎苏安,随礼部使团往范阳道宣政毕,习奚琴曲共八十首,其中奚族二十首,契丹族二十首,东突厥二十首,其余为幽州民调,记奚琴形制十六种,绘于绢帛,以分送秘书省、礼部、太常存档,对《破阵乐》乐部编制如下
    正宫调,玉磐、方响各一,筝、筑、卧箜篌、小箜篌、大琵琶、小琵琶、大五弦、小五弦、吹叶、大笙、小笙、长笛、尺八、大筚篥、小籍第、小箫、正铜钹、和铜钹各十六,歌二百人,羯鼓、连鼓、鼓、桴鼓、贝各百人。
    苏安说完器乐,走回阵中央,抬眸道:三叠舞遍过后,由我奚琴独奏杀衮。
    众人的面色微微一变。李升平想了想,道:杀衮一般放在大曲的末尾,这不错,可空有节奏,而无旋律,极是磨弦,如果力度掌控稍有偏差就会断弦,自白明达以来,宫廷里无人敢用此法,你要用,且先弹出来听听。苏安道:好。
    苏安也不知自己何来勇气说出这句狂妄的话,只径直走到巽卦丝类乐器处,取出奚琴放在腿间,拿起自带的弓弦。
    百余八下,坚实饱满,精确无误地蹭搓而过,振得含雾的空气泛起波纹,又似契丹族百步穿杨,枝枝箭矢击断杨柳梢,而柳条纹丝不动。
    李升平默默听完,说道:先前韩乐正说你的气性游走不定,如今可有彼时,话音未落,只听裴神符哈哈大笑,上前抢过苏安的奚琴,用手指在二弦上弹出一段欢快的旋律。苏安怔在原地:裴,裴
    裴神符道:罢了,谁说丝声不如竹?!继而,李暮拍案而起,抽出笛子吹,时而缠绵悱恻,时而潇洒不羁,音量收放自如,合住主部,落得正正好。
    雷海青叹口气,一只细嫩的小手托着腮:又来了。苏安道:劳烦小友告诉我,这是作甚?雷海青道:我们几个都排过曲子,谁也没必要让谁,若是喜欢,认可,拿乐器同奏为敬,不喜欢,不认,便不出声。苏安道:既然如此,你们是认可了我?雷海青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法器筚篥。
    苏安:
    裴神符的琵琶声,乍破银瓶,刺破苍穹而来,李暮的笛音,云天初莹,贯绝空谷而出,待到雷海青的筚篥加入其中,曲子天作之合,无须雕饰。
    乐人似乎生当如此,兴致一来,什么场合顾不得,谁都拦不住,是真性情。
    韦恒摇摇头,把李升平拖出去办公务。苏安却生平头回听到这么完美的合音,心中大动,接连用五弦跟着合奏,至日暮,虽未说半句多余话,却已熟知每个人。
    之后,众家从太常寺出来,每个都是汗气勃发。雷海青走在前面,跳起来,拍了一下檐下悬挂的红绳。裴神符叹道:梅妃娘娘日日都说,海青是天纵英才。
    苏安看李暮已经走得远远的,才露出灿烂的笑,他是强忍着不提先前看见李暮和许合子的私情突然,他又想起自己光顾着奏乐,竟然忘记找韦寺卿拿用于调配太常寺、教坊乐工以及出入宫闱的鱼符,只好依依不舍地与众人道别。
    他穿过长满青苔的后院小道,一个人正没心没事地走在回廊里,不想,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住,踉跄了好几步。背后的声音,仿佛高山流水:苏安。
    苏安回头,眨了眨眼睛:你是?廊下安坐的男子,容颜若霁月,一个抬眸,两道剑眉透出英气,令人既想接近,又怕触伤。苏安一怔,道:归雁兄?
    方才苏安奏曲之时,李归雁一直坐在此处,静静地听曲,手里逗着一只秋蝉。
    苏安缓过神,道:归雁兄,石弦先生一切安好。李归雁道:初次见面,不要称兄道弟。苏安一拍脑袋,笑了笑:不才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他差点忘了,李归雁怕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乐工,传言其人一句话,一个音便能值半壁江山,更别提在岐王府中,为乐而痴,掀帘去夺沈妍琵琶的韵事。
    李归雁放走蝉,若无其事地收起绊倒苏安的腿,拍衣起身:我听了一遍,复排了三遍,你这曲《破阵》过于悲怆,每一口气息,每一根丝弦尽是血泪,虽为情感之极,却失于庆典之色,这样的曲子至尊不会喜欢,他们邀你合奏,亦是让你明白这个道理。苏安回道:谢归雁兄。李归雁皱起眉,信步而去。
    听过李归雁的提点,苏安又在《破阵乐》的旋律间隙中加入几枚活泼的跳音,把原来雄壮悲亢的基调调成了一幅滔滔河水向东流,清浊交汇凭鱼跃的画卷。
    太常寺通过校礼和校书,苏安总算是在众多乐工之中竖立起威信他不再只是殿前拿着乐器奏曲的人,他已成为排曲人,各部各班,全得照他命令练曲
    却万万没想到,驯服三教九流出身的各班乐人后,他又被一只大象拦住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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