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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又生(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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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一滴水落下,在池面泛起波澜,裴延抬起脸,看了一眼堂中那位长者。
    张九龄低垂眼帘,安静地把玩着一面又大又圆的,刻着百家姓的鎏金镜子。
    千秋节将近,三品以上都忙于准备敬献给至尊的生辰贺礼,九龄公亦不能免俗。中书令,本就是朝中风雅的典范,他玉笏藏袋,从来不是个眦睚必报的人。
    他也曾开过大庾岭。
    方才,琢磨《千秋金镜录》前,张九龄又一次在李隆基面前直言否决了一批李林甫所推荐的,未参科考,又不为朝廷办实事,只知道对上司俯首帖耳的庸才。
    而后,张九龄见御史台弹劾仓部、水部的牒状,问苏晋,忽地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抢走自家状元头衔,因舞黄狮子而在太乐署获罪贬去济州做司仓的王摩诘。
    一句话,便把王摩诘召回了朝中,在自己的麾下,做了前程似锦的右拾遗。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季节更替,水势变化,都有它们自然的规律。
    张九龄扶起裴延,亲切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先是问候品茗的病情,听说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之后,才说道:大兴土木,以人力强改天命,这本已是有损寿数的事,焕之既然敢用这样锋利的丹青剑,又何必再为难裴郎至此赔这个罪。
    裴延道:先生宽宏大量,只是仓部的这道反对私铸的奏疏文辞犀利,不仅在攻击李郡王,同时也忤逆了先生,该不该按制呈上?张九龄道:你如何看待?裴延顿了一顿:先生恕罪,实不相瞒,我与顾郎中有深交,想为他求情。
    顾郎中其人,先生在杏园宴和花萼楼里是见过的,他虽出身寒门,但才情不浅,行事,虽称不上处处光明磊落,且迷恋乐伶,有些癖好,但至少素来有规有矩,绝不会为一方政绩而如此鲁莽,他违抗政令,冒犯先生,应当另有所指。
    因这番话,张九龄笑叹口气,拉裴延到荷池边坐下,说起了一个双翠鸟啄羽的故事。裴延心中焦虑,一时听不下去。张九龄却置之度外,说得自由自在。
    双翠鸟的毛色华丽多彩,只栖居在树叶皆为珠玑的三株树之上,早在脱雏换羽时,雌雄就彼此吸引了,然而,为不招来猎人的箭矢与同类的妒恨,他们总要忍痛啄下彼此的羽毛,待双双比翼横跨赤水,才能在厌火国北交合,繁衍生息。
    裴郎,当初在赈济关中时,我与焕之并肩而立,朝中肃然,人人皆感到畏惧,如今我与焕之偶有不和,朝中自然就有寻衅的,只是唯如此,天,才能安稳。
    仓部顾郎中,兴许早已看出是此般情形,又建功心切,方才借此事试探中书省。我有时也是糊涂人,想着但凡为政,冲突在所难免,能缓解的,就解了吧。
    先生用心良苦。裴延倏地醒过神来,回道,季春明白了,这就去处理。
    自入中书省以来,经手的公文过万,从未有出过差池,这回,定然也不会错。
    张九龄莞尔,转了转镜子:明白什么明白,说的又不是这些。裴延躬身:先生指教。张九龄道:淇河悠悠,洧河苍苍,裴郎和小女子之间,究竟是如何了?裴延道:张九龄抚须而笑:罢了,若有新诗,定当相告。
    张九龄的金镜,便是如此不计前嫌地,指引着一个又一个的心向家国的后辈。
    这一封由小小的仓部郎中在瞒天过海,抢修工事的同时所写的,于世人眼中无异于以卵击石的奏疏,迅速地通过张九龄的中书省,摆在了李隆基的御案之上。
    圣意未决,朝中波澜不大,然而,最令张九龄意外的是,府中突然被一位大名鼎鼎的客人缠上了。此人手拄拐杖,头戴宝簪,不来则已,一来,来了五六回。
    崔隐叹息道:张阁老,尚书省的官员背着您这样胡作非为,再下去,社稷有累卵之危。张九龄道:嗨呀,某并不知情,多谢崔公相告,定当严办。
    头回如此,糊里糊涂应对了事,一而再,再而三时,便发觉其中另有隐情。
    直到崔隐当面提出河阴转运司五个字,张九龄才意识到,那封驳斥李郡王私铸之请的奏疏,表面争功,实际是为扫清浮尘,让他看清究竟是谁人在背后作乱。
    张九龄有些动容,原来,一个被萧乔甫和裴耀卿当作剑使的人,亦有真性情。
    这位顾郎中,殚精竭虑,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仕途,只因为,如若今年不完成,那么明年一样也不可能完成,越往后拖,人心涣散,耽误的农时只长不短。
    圣意迟迟未决,夏季的汛期已至,顾越依然坚守在河阴县运粮,孜孜不倦。
    此季,伴随着一场场铺天盖地的暴雨,来自江淮的运载八十万石补给关中常平仓的漕船一日日逼近汴口,点燃了防洪与运粮这两块炙烤着转运司的火炭。
    顾越欣慰的是,虽然自己伤痕累累,可河阴段的后两大工程,历经百般阻挠,终于竣了工。茫茫三万劳工释役归巢后,黄河通汴的路中留下了一道由黄土磊成,如长城般雄伟而坚实的堤坝,三条规整的引水渠,分别从黄河、汴河、淮河而出。
    转运司麾下的八百长工,也已经守在土仓旁,摩拳擦掌,等候着载重漕船。
    是日,七月七,一声长鸣的号角从河边的那根刻着渎职之耻的石柱之处传来。
    淮南道:楚州四万石,孔雀布三万匹;杨州六万石,青铜镜百面。江南道:常州紫纶巾,苏州红纶巾,润州方棋水波绫,杭州白编,衢州藤纸,泉州,福州
    含嘉仓粮漕官到,粮船六百只,西渡口泊,丝船三百只,东渡口泊
    天还蒙蒙亮,苏安的梦中尚且萦绕着屋檐淌水的声音,便被人摇晃着醒了。
    这段日子,他回洛阳城二三次,应李归雁旧约,入岐王府侍奉,参演了三兄弟的唱曲,也因机缘终于见到寿王,在原先属于林氏的坐毡上,教杨氏习四弦。
    然而,他的心依然还是在编排闲录之上,江南水乡驶过的船唱的是吴音,而黄河之船唱的是水调,他颇有灵感,想把二者融合在一起,作五弦四弦的合奏谱。
    快去看!郎官和县令大人都在渡口,一个扛旗,一个吹号,一个搬粮袋!阿米趴在他的枕边说道,南边渡口来了好多好多的船!下雨了,下大雨了!
    苏安一咕噜坐起来:你说什么?阿米还在换牙,门齿漏着风:下雨了。苏安道:前面那句。阿米道:好多船。苏安捏了下阿米胖乎乎的脸:再前面的那句。阿米说道:转运司的郎官们全跟着顾郎跑,在渡口运粮袋。
    一个时辰之内,苏安赶至渡口。
    雨水密集如针织,泊船与土仓之间,旗手们吆喝着挥舞湿重的青旗与蓝旗,各州船队风雨无阻,紧张有序地分门卸载货物。那些行走在河边的田间地头的百姓吹着哨音,模仿转运司的长号、短号、鼓点和金的节奏,指点运粮的郎官。
    顾越、李道用、邱仲等等官吏全都上阵,一人肩膀扛着两个粮袋,参与抢运。
    在郑州和河南府的全力协助之下,河阴段的转运速度大增,近乎原来的两倍,曾经被人们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两百万石的转运任务,如今只差八十万石,而每过半时辰,这个数字就会减掉数千石,每过半日,象征整十的青旗就会挥舞一次
    那瞬间,苏安的眼泪就下来了。
    转运司把《永济渠行》的曲调,改编成了一套完整的运粮号令,取名为《脚歌》。为鼓舞士气,顾越决定身先士卒,逞风光,结果一脚踩滑,浑身是泥与血。
    而当顾越好容易从泥里爬起来,拍裤腿骂李道用不扶的时候,洛阳飞马来信。
    季郎书信!圣旨制书,信安郡王李祎左迁衢州刺史,永不得归朝
    圣上英明。
    同时,中书省敕书,刑部判决,大理寺加注,户部仓部郎中顾越,强虏民力,耽误农时,越权度支,据六典法则,革职出流,副使之职更为河南尹游桓之。
    圣上英明。
    顾越抹一把脸,再把粮袋扛上肩。
    一方面,铸钱充盈国家用度之说,彻底被否决,金部李峘离开户部,平调往礼部,另方面,随着这波势力的逝去,迁都的呼喊变得毫无遮拦,一枝独秀了。
    不难想象,只要秋季前,河阴县完成岁转两百万石的任务,那么,这枝独秀的花,很快就能被摘下,待修剪风干之后,再插入花瓶,成为东都过去的记忆。
    河阴段漕运法施行细则:一者,公文,本地盐利支与州府,用为欠折损,司农寺协同,规划引水灌溉方案;二者,权级,州府司仓、司士、司户交簿,概无须往朝廷漕运六司行文,替为,转运司与州府平级,直奏中书省;三者,用人,所设,使者一人,主簿一人若淮南、河北两道推而广之,关中从此无饥荒。
    是夜,馆驿,顾越一袭素衣,把为他鸣不平的同僚全挡开,独坐案前奋笔疾书,写着这段平行游桓之的激情澎湃的交接公文,几乎忘了,又是一年七夕佳节。
    廊下,从悬山顶青瓦槽中倾下的水,一条一条地连成水珠帘,水声如江海。
    苏安亲自端着祛湿解暑汤,见李道用从堂中拐出来,连忙叫了住:李郎中。
    李道用回身,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擅于察人所好,却因与二人相处过一阵子,大致觉出顾越的癖好,便也知苏安的心思:苏供奉莫要担心,只是交接而已。
    苏安道:关键之时,交接事务又得耽误日子,转运司能在千秋节之前赶完石数吗?李道用道:规制定好,余下的就是选义按部,考辞就班,不难。
    苏安搅着碗中的勺子,笑着谢李道用,幸好还有他能操劳。李道用摆了摆手:当时来,还以为能偷懒家去待着,谁知顾郎尽心如此,诶,那李某也不服老。
    天气闷热,方才站着说几句话,鼻尖就冒了汗。李道用想也不想,问也不问,顺手就夺走了苏安打算给顾越吃的绿豆薏米百合汤,边吃边回房休息了。
    苏安空着手,在廊下站了许久,感慨颇多。回忆起初次去平康醉仙楼时,向顾越问起信安郡王的情形,他怎料到,这位曾在塞北为他们解过幽州之围的郡王,太宗皇帝的曾孙,竟是连面也不曾见过,便从此被排挤出宗室,再与繁华无缘。
    又突然想起,顾越在花萼楼的朱红门前,对薛纪平说的那句真假参半的话。
    或许,似梨园里百花争春,成就名曲,这个国家,也正因时时刻刻发生着剧烈的变动,使新弦能及时替下旧弦,才能引来百鸟朝凤,才能有如今的欣欣向荣。
    这样想着,他不再为顾越在弹指一瞬间被贬出流内,沦为平民而感到悲愤。
    自小,他所识的顾越,有恩有义,心怀明月,永远不知悲天悯人。
    十八,你歇会儿吧,和我说话。苏安走进堂中,在顾越对面坐下,我本来端了碗粥,可是被李郎中吃去,我就想着,总该还能有帮得上你的地方。
    好。顾越蘸了蘸墨水,抬起脸,笑容温和,多谢阿苏的心意,确实有些话,想要和你谈一谈,毕竟千秋若再有朝宴,我可能就只能在牡丹坊喝闷酒了。
    苏安有些意外。在那次吃完花糕后,虽然二人已谈过心,但顾越一直就和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除了人情,极少像今日这样,愿意和他在公堂里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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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幽兰
    小吏碎步而来,撤走多余坐毡,摆上扶手,倒满两盏酒水,斯斯文文地退下。
    苏安见那酒水清冽,初猜是乾和,饮了,才想起在长乐驿时用过的郎官清。
    长安附近有个地方叫蛤蟆陵,酒肆中用蒸法烧酒,烈性堪比烧春,便是此酒。
    顾越执起了笔,犹豫不肯放下:墨还未干,不用可惜了。苏安道:这有何可惜的?十八别是话未完,顾越挽袖探身,将笔尖点在苏安的额头。
    一点冰凉,在额间蔓延。
    苏安:手攥得紧,一撇一捺地感受着顾越的杰作,仍然是那朵团花。
    顾越道:长亭信中说,前些日子你在岐王府里奏曲,不小心断了一根琴弦。
    苏安回过神,闲扯道:是陈翰林花间醉了酒,与众人打赌,看弹至《绿腰》七遍,小王孙笑不笑。王爷想看笑,道是能识曲的,郡王不想看笑,盼端庄稳重。王妃娘娘和几位公主都在,我为解归雁兄的围,只得如此,幸好不是妙运。
    顾越道:阿苏喜欢洛阳。苏安对饮一杯:也不尽然,从前隋宫里的人,国破后皆流散于外,阿米的祖父便是先前丝班首部。逢遇行家,我自然好切磋,王爷却说,他躲到此处,饮酒作诗乐,只为尽享衣不系带之乐,可见洛阳是一个欢愉之处,虽有酒香花闹,能纵容真性情,但是待得久了,使人意懒神疏。
    一边说着,便哼唱着吴音小曲,一杯杯把酒往腹中倾倒。他所识的岐王,在长安时,爱儒士,无贵贱皆尽礼,而在洛阳,听陈翰林说,竟是冬天冻手不去烤火,而叫来年轻美貌的妓女,把手伸进她的怀里贴身取暖,美其名曰香肌暖手。
    温柔又风流。
    顾越听着,寻思自己的酒量敌不过,按住苏安。苏安触及顾越的手,顿了顿,问道:就不说这些了,你在渡口跌得不轻,腿还疼吗?顾越拍拍腿,道:血是别人的,我并没受伤,只是跌倒二三回,好在泥巴软,不觉得疼。苏安点头。
    论完了洛阳,顾越见苏安清醒,便是小心翼翼地,在案前摆开一封书信。信是范先生所寄,上面附加着歪歪斜斜的曲谱。苏安拿来看,并不全识,有些好奇。
    长安新来了一位江南琴师曹氏,以此法简化七弦古琴的文字谱,教授小儿曹柔。范先生有幸拜会,求得一纸,特请苏安解读。苏安暗里嘀咕,范先生专攻琴瑟,何必要简谱,除非也是用于教授,才就想起,崔匙曾说过,父亲正在学瑟。
    顾越道:范先生说,学瑟首支曲子应是《碣石调幽兰》,习之能辨是非。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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