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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万里定山河——蕉下醉梦(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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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歌侧过脸,还有些骄傲:我那天喝了点小酒,挽着袖子,挥毫而就!先生说我的字恣意潇洒,最适合写齐物殿三字!
    白苏子眼神认真,仔细看着常歌。
    扯远了,我的意思是,素来便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事如此、做人亦是如此,执念太多,反而心烦。何况,我这一生,攀扯的人也够多了,早该滚蛋好好歇着了。
    常歌冲他一笑,他人淹在日出前的灰暗里,眼神倒是透彻明亮的厉害。
    白苏子轻叹一声,慢慢将毫针一根根解下。
    常歌手腕上的针刚被拔干净,便动了动手指,揉了一把白苏子的头:干嘛呢,唉声叹气的,好心情都被你叹走了。
    白苏子若有所思,他拿手捂了下常歌揉过的地方,眼神却飘忽的厉害。
    这事,你先别告诉先生,然后,最近你陪我回一趟长安。常歌胳膊上的毫针渐渐被拆干净,他赶忙侧身坐了起来,知隐呢?我走之前想去看看他。
    常歌在夷陵城外的上下桃坪找到了张知隐。
    其实无需白苏子指引,他也隐约猜到了张知隐应当是在此处。
    去年冬日,他在益州挂帅,意夺夷陵,想派出一智将一猛将,两相配合,巧取夷陵。
    夷陵之计诡谲,南岸做水鬼迷阵、置虚假主营,虽留守兵力少,却需要将夷陵守军耍得团团转。
    北岸主力精锐则隐匿山林,守正待时,虽主力精锐在此,但需要沉得住气,非得等到夷陵守军被南岸引得阵脚大乱时,再出奇兵,一定夷陵。
    此计对配合出兵时机要求极高,南北岸又有大江相隔,沟通不便,故而分领南北岸的两名将领需极致信赖、默契。
    当时益州世子本想让他和卜醒配合,常歌力荐张知隐和孟定山。
    知隐擅谋,常歌便将他留在南岸;定山沉稳,常歌便将北岸部分交予他。
    二人配合,夷陵大胜。知隐定山的名号更是响彻两国。
    上下桃坪在夷陵城外,半山腰上。常歌拨开半人高的乱草,这才见到了隐匿其中的张知隐。
    他背靠着棵参天古树,颓然坐着,面着滔滔东去的大江流水。常歌在他身侧坐下,张知隐几无澜动,一语未发。
    常歌也并非想劝他,更知道这事不好劝,干脆默然陪他坐着,手上下意识揪着地上的枯草玩。
    此处望去,景色正好。巨木参天,又有大江环绕。
    江水汤汤,滚滚东去。如白驹兮,如浮生兮。
    上回夺夷陵的时候,定山带着益州主力军,就埋伏在这里。张知隐望着手中的酒盅,轻声道。
    常歌点头:知道。
    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从这里朝南岸看,正是鸣翠谷。
    知隐仰头,将盅中浊酒一口闷了。
    鸣翠谷
    常歌这才发现,自此处朝南岸望去,浅滩之后正是葱葱郁郁的鸣翠谷,是当时张知隐南岸军队藏身的地方。
    那时候在冬月,我和他怕南北岸两线作战,有所出入,每日寅时一刻约在鸣翠谷相见。鸣翠谷与北岸的上下桃坪隔着大江,我便同他商议,隔一日便我来渡江,他不愿意,我们埋伏了几日,日日都是深夜时分,定山渡了大江来见我寒冬腊月里,每一日。
    常歌叹声,只按住了知隐的肩。
    张知隐:你知道,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么?
    常歌轻轻摇头。
    知隐的眼神随江东流:我说,我为苍生为大义,我问他,问他领着益州万军,是在为什么而战。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喊了我一声,没来得及说出答句。张知隐掩住眉眼,稍稍定了定自己的情绪,到现在我才想过来是我没听明白罢了。
    将军。
    常歌抬眼,张知隐生得眉目淡漠,眉梢眼角都如软毫轻巧勾勒,素日里的情绪也同眉眼一样单薄,这还是常歌第一次,见到张知隐红了眼圈。
    我还以为,行军打仗,是个什么威风事情,想从戎便从戎了,还拖累定山和我一道进了益州军。知隐眼帘垂落,原来,不过是没疼在自己身上罢了
    知隐低着头,轻轻抚摸着怀里的长命刀,指尖沿着刀背上长命无绝四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摹。
    他轻叹一声:将军,此后我便要退伍了。我现在才想明白,我不过一介凡人,天下如何,百姓如何,于我心中,抵不上一人。
    常歌顿时警觉:你不会
    不。不会。知隐轻轻摇头,我这条命是定山拿命换回来的,我又有什么权利,再夺了定山的命。
    更何况,了结是最容易的,活着才是磨难。此事千悔万悔,都来不及了,合该我独自一人留在世上,替他磨完这几十年。
    常歌见他愈渐低沉,不动声色转了个话题:你之后,不从戎了,还有什么打算?
    也许,会去桃源。张知隐道,定山总是由着我定好做什么、去何处,从未提到自己的喜好,唯一一次,我们营里有个武陵来的兵士,说家乡的桃花一开,漫山遍野都是。他说抽空了,很想去看看。
    张知隐的声音越说越低,最终彻底止了话头,他将脸埋入掌心,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泣音。
    常歌拍着他的肩膀,自己心神也恍惚起来。
    留在人世和洒脱而去,他竟说不出哪个更加痛楚。
    或许薄情断念,才最为一了百了。
    *
    长安城,天牢。
    祝政即将跨入天牢之时,他的探秘斥候博衍来报,说吴国恐有小乱。
    博衍附耳汇报一番,祝政静聆了片刻,方道:知道了。言毕,他头也不回,径直步入天牢的黑暗当中。
    天欲破晓,熹微晨光透过牢窗投射在地上。
    益州主公刘图南背对着铁栅栏坐着,手上轻轻转着一串佛珠,轻微的脚步声渐近,他手上的珠子蓦然一停。
    周天子,真是高明。益州公低声道,好端端的五国相王,被你黄雀在后,一锅端了。不仅如此,还直入宫城,大搞连纵,反将一军。
    祝政停在牢门之外,轻声道:巴东投诚了。
    益州公冷哼一声:你无需来劝我,我和月氏首领不同,是不会下令让益州全境投诚的若益州还是我的公父管辖,或许会如此,可我断然不会庸懦低头!
    佛珠又开始缓转,在寂静的天牢中碰出清脆的声响。刘图南依旧背对牢门,全然一副不愿沟通的模样。
    祝政凝了他的背影半晌,方才开口道:定山没了。
    那佛珠猛然一顿。
    刘图南。祝政道,你当真要益州全境子民,头破血流么?
    益州公的音色发虚:什么时候的事情。
    孟定山铁骨铮铮,忠勇异常,向来是他最为偏爱的大将。
    昨日下午。祝政道,两军对峙,益州误放冷箭,忽然开战。他将自己的重铠留给了张知隐,并以身护住张知隐。据说找到的时候身上全是刀伤箭伤,没多久便不行了。
    益州公彻底不语。
    祝政道:若非常歌及时赶到,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甚至有可能还会折了张知隐你,真想如此么?
    刘图南面着墙壁,沉默片刻,自小,杜相和公父日日都在说你,说你年少沉稳,你睿智无双,你敏而果决连你姿容甚好都要拿出来说上一番。你什么都好,相形之下,我虽为公父亲生,在他口中却样样平庸,不如旁人。
    他起身,回身上前几步,直直盯着祝政:可我真不知道,我究竟何处输给你?
    祝政平静自若,只淡声道:你太狠。
    我狠?刘图南上前一步,死死抓住牢门,我如何能比得过周天子狠?你弑父不狠,我弑父便狠?
    祝政眉尖轻蹙片刻,旋即舒展开来。
    他长身玉立,垂坠的玄衣更衬得他愈发倜傥。
    祝政轻顿片刻,方才轻声道:谁告诉你,是我弑父?
    *
    第109章 无心 路,不要走偏。 [二更]
    刘图南双眸稍狭, 仔细看了他一眼。
    祝政单手背于身后,娓娓道:临终之前,周闵王确实将我唤至他的榻前,死死遏着我的腕, 再三嘱托。别的先王嘱托天下, 我的父王, 却朝我手中塞了把剑,定要我杀他, 以成大仁。
    祝政垂眸, 唇角划过一丝极轻的讽笑。
    他在牢门前飘然踱着步:父王说为王者,当狠而无心,众叛亲离, 大仁不仁,方成仁王。他威吓、利诱、怒吼,到最后,抓着我的袖边苦苦哀求, 我都没举起那把剑。
    最后,他急火攻心,几个月都坐不起来的人,竟憋着一口气, 扯着龙榻的黄带子,直直坐起,拍着龙榻说他失败,说我不争气,说大周怎会落到我的手上, 说他忍辱负重十几年培养我,心血竟毁于一旦,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便掐死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提剑刺死我的父亲。
    祝政停在刘图南身前,稍稍侧脸,刘图南的眼珠外凸,面上表情更是古怪的厉害。
    他见我要丢开长剑,又急又气,丢了黄带子便朝我扑来,狠狠撞上了我的剑。当时我被他死死扑住,他的血,我亲父、大周闵王的血,顺着长剑淌着,污了我满手、满身。
    祝政徐徐转身,正视益州公刘图南:你将你父亲刺死在驿馆,并未见到他惨死的样子,可我父王,却是我看着一点一点死去的。
    祝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刘图南竟小小退了一步。
    他的脸就停在不到一寸的地方,咧开嘴干笑着,渐渐死去。祝政缓退一步,长剑挑破了他的喉咙,他声音都开始冒风了,还在竭力说话。
    他缓缓掀开眼帘:他说天下,必兴。
    天牢里,陡然安静片刻。
    一声轻笑,打破了凝重的情绪。
    祝政面上的冷笑一闪而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他荒谬的可笑。他为了让我薄情断念,特意交代史官,坐实我弑父。以讹传讹的事情,我懒得多去澄清。只是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信以为真,以为仿着了我,弑了自己的公父,无情狠戾到六亲不认,便能成王。
    刘图南连退数步,几乎要贴着牢狱粗糙冰冷的墙。
    说起来,我这里有个很久之前的东西。祝政自袖中抽出一份奏疏,刚拈出一个角,刘图南便认出了奏疏所用锦缎,群青底色鱼凫纹样,正是益州主公钧旨或上奏才会用的贵重面料。
    祝政轻轻抬手,将锦缎递过牢门缝隙。他的指节掐在锦缎之上,骨节清瘦白透,同流光般的锦缎交相辉映。
    刘图南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上前接过奏疏,他轻轻展开,锦缎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弦一颤。
    这竟是他的公父,前任益州公刘善德的字。
    吾王大周天子亲启:
    武王开国,天下分雄,其本意乃六地诸侯吴越同舟,各安其民。可惜天下争心太过,开国以来,六雄纷争不停
    此奏以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写了千字有余,多数都在忧国忧民,认为六雄裂土已久,如此发展战乱只会愈发纷然,还不如先行一统,削爵诸位王侯,他作为益州主公愿意身先士卒,交还益州封地,以安天下。
    奏疏末尾提到爱子刘致,说益州权柄他甘愿上交,只是幼子愚钝,盼能留下锦官城京畿三十丈之地,以供幼子容身。
    言辞恳切,更为他谋算深远。刘图南按照末尾落款时间在心中折算,他的公父上奏之时,周闵王仍在位,而当时自己不过五六岁的稚龄,公父便忧心他此后余生。
    刘图南捧着这封奏疏,竟不知可笑的是自己,还是爱在心责在口的公父。
    祝政道:心中无爱,何以安天下,心中无情,何以守山河?你公父言传身教,可惜,你却认为他庸懦无能,他的好,你半点都没学到。
    刘图南终于重重跌在地上。
    祝政言辞缓和下来:刘图南,你本性不坏,只可惜,听奸人劝诱,走错了一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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