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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准备倾身而上的时候,沈喑好像早有所感, 拿捏得极好,忽而偏头, 双手握着他的双肩轻轻一推,与他扯开一段距离。
    沈喑将手腕抵在段嚣的锁骨上,偏偏挑这种时候, 突然质问他,语气里带着点邪门的轻佻,贴着他的耳根,说话的口吻像是在他耳边吹气一样:你刚才说你也怎么样?
    偏偏在这种时候,段嚣的瞎话被清算得猝不及防,呼吸乱得彻底。
    我
    沈喑的手指戳着他的颈窝,笑道:你能怎么样?你在害怕什么?
    说罢,趁段嚣慌乱间,沈喑倾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像是叹息一样:还是不长劲啊。
    沉珂旧疾,连篇累牍的恐慌,在那一吻落下的时候,轰然倒塌,段嚣在一片隆隆声中定了定神:他什么都不怕。
    他长长舒了口气,笑了一下,全身松得像一团云彩。
    而后,这团云彩忽然冲沈喑眨了眨眼,温柔得好像要拉着沈喑陷进去一样,惑人的嗓音轻柔而深澈:师兄,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段嚣湿漉漉的眼神望向沈喑,在他耳后重重吮了一下:师兄,要罚我吗?
    嘴里胡乱说着些认错求饶的话,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有乖乖领罚的意思。他极不安分地将沈喑抵到崖洞中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沈喑后背硌得有些痛,却丝毫不打算推开眼前这个人。段嚣不怀好意,又理直气壮。
    沈喑被他勾得起了火,偏偏慢吞吞,像是在求他垂怜一样,真说不好是谁在惩罚谁。
    正当沈喑繁复的衣衽被一层一层撩起的时候,洞口传来脚步声,是去而复返的医仙前辈。
    做人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了?!
    沈喑段嚣二人四目相对,眨巴着眼睛哭笑不得,然后默契地同时松开了对方,还不忘整理一番各自的衣衫。
    医仙:啧啧,年轻人,大病初愈,也不知道节制一下。
    段嚣看了看沈喑胀红的耳根,心说:明明很节制。
    医仙拿了些酸果子进来:这鸟不拉屎挤不生蛋的鬼地方,没什么吃食,就这些酸果子耐寒,长得旺盛,勉强能吃。
    你俩将就吃点,虽说修行之人辟谷个十天半个月没什么问题,但是出山的路难走,你们两个看上去又一个赛一个的病秧子,多少还是将就吃点,补充□□力,吃完好赶路。
    沈喑额前划过三条竖直的黑线,段嚣是挺病的,活脱脱一典型病娇患者,可是我哪儿病了?
    沈喑还没来得及表达不满,医仙忽然走到洞口,负手而立,远眺着外面皑皑无际的白雪,意味深长道:是时候,我们该出去了。我已经好些年都没踏足帝都的土地了,不知那里是否繁华依旧?
    是啊。
    段嚣的声音透着冷意,但是平静、沉着,说着,他顺手剥了一颗酸果子冷不防塞进沈喑嘴里,沈喑拧起眉头,酸得手臂上直冒鸡皮疙瘩。
    沈喑几乎嚼都不嚼,囫囵个儿将酸果子咽下去,还是能咂到嘴里的酸味,他被酸得咬牙切齿:师,弟,真,体,贴。
    段嚣仿佛很受用的样子,剥果子的动作干脆利落,不等沈喑缓过神,又为了他一颗,身体力行地表演什么叫体贴入微。沈喑本来还想说的别的什么来的,这回直接被酸得说不出话来。
    逗了逗沈喑,段嚣沉声,淡淡地问了站在洞口的医仙一个问题:前辈,能再跟我说说楚觐吗?
    我的父皇是一国之君,按制,他后宫那么多嫔妃,就算楚觐为了报复他,为了用傀儡术羞辱他,为何偏偏要控制我娘。后宫那么多同他亲近的人,为何被选中的是我娘。
    她是世上最温柔的人,她到底那里得罪过楚觐,让他恨之入骨,要这样对待一个女子。
    生死有命,可为什么命不好的非得是我们。
    医仙前辈沉默良久,年岁日久,有些记忆虽然已经褪色,但永远不会被遗忘。他理了理思绪,缓缓开口道:你错了,楚觐不恨你娘,一点儿都不恨。
    沈喑听得云里雾里,脸上闪过重重疑惑。
    他非但不恨你娘,反而,你娘是他一生挚爱的人。
    听到这句话,沈喑被震得连嘴里的酸味儿都尝不到了。真是匪夷所思,这就是楚觐爱一个人的方式吗?
    医仙前辈踱步走到他们身边,依着草席子同他们围坐在一起,既然要讲楚觐这个人,那便说来话长了。
    他恨他哥哥楚邺倒是真真儿的,兄弟阋墙,或为江山,或为美人。显然,楚觐是因为后者。
    当朝皇帝楚邺,文韬武略,治国理政都不逊色于任何人,唯独缺了点儿帝王该有的狠辣绝情。当年立储之后,若是楚觐有心相争,根本轮不到楚邺即位,他不缺胸襟抱负,不缺雄才伟略,更不缺心狠手辣。
    但是楚觐压根没想过要争,做皇帝能有什么好。做了皇帝的人,心里装着的必须是天下四海,哪儿还容得下自己一个小家,身后有三宫六院,身前肩负的确是万里江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连后宫欢好之事,也要雨露均沾,万事不由自己。
    楚觐他一点也不想这样。他心中一直巴巴儿地守着一个女子,当个闲散王爷也好,寻常百姓也罢,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个人,就是段嚣的娘亲。奈何流水无情,恐怕是嫁与楚邺之后,他们二人琴瑟和鸣,更是日日刺激着楚觐,让他不得安生。
    至此,所有人心中了然。
    想不到,陈年纠葛,竟是这样一出荒唐闹剧。
    段嚣的声音泛着悲意:他是怎么控制我娘的?
    医仙叹了口气:用丹药,他是个炼药的奇才没错。
    他私自翻阅藏书阁中的禁忌书卷,靠一张残缺的古丹方,还原出摄魂丹,甚至比古书上记载的药效更好。他拿到的丹方,最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内容。
    为了还原丹方,他一直在偷偷利用门中弟子亲身试药。
    师父得知真相的时候,为时已晚。门中大部分弟子死的死疯的疯,要么就是已经成了他的傀儡。师门打乱,师父拼死把我和另一位小师弟送下山。
    自下山后,我与小师弟便失散了。我遍寻小师弟,都找不到他人,但是沿途听说了仙医十四阁遭玄门讨伐的事,痛心不已。
    我忍不下这口气,去找楚觐,替师父报仇。师父死了,小师弟也找不到,我要么杀了楚觐,要么被楚觐杀死,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没什么所谓了。但我没能杀死他,也没被他杀死,他很会折磨人,把我困在这里。
    四周唯一的出口被冰雪封冻,他做了一种特殊的结构,除非有人能从外面破坏他的法阵,否则这层封冻只会随着风雪连年加重,封冻的那层积雪越厚,这里的空气就愈发稀薄,他想这样慢慢困死我。
    医仙重重一拳砸在崖壁上,楚觐这么一个人,终究是从仙医十四阁走出去的,放出这么个祸害,这可能就是我们仙医十四阁的业报。
    楚觐操纵弟子之间自相残杀还不够,还在玄门当中贼喊捉贼,说自己拜入十四阁之后才发现,这天下第一药宗竟然修习妖术,他把他自己所做的恶行全都嫁祸到仙医十四阁。
    很多事情都变得明朗起来,沈喑蓦地想起来,最初折花山庄里的那个内鬼,接二连三中毒的弟子,乃至悬剑宗上上下下的诡事,甚至是永州城郊那些有毒的稻谷,恐怕都和楚觐脱不了干系。
    沈喑很难忘记,永州城下,名如草芥的百姓们毒发之时,惨无人道地残忍杀害自己的至亲之人。那些凄厉的哭声,那些在失去神志之前砍掉自己一只手的决绝。
    有那么一瞬间,城郊所有苦命惨死的人,拼尽一生尚无法保全身边寥寥至亲的人,一切遭受这场无妄之灾的人仿佛都与段嚣的命运重合了。
    那么多的惨剧,竟然都是同个人的手笔。
    或许他是在试炼什么新的毒物,或许他残害那些百姓,只是为了在天子脚下制造灾祸,让朝堂上那位天子恐慌难过,或许他只是疯的厉害,就算别无所图,就见不得人好,就是随手祸害几个人乐呵一下而已。
    段嚣沉默不语。
    沈喑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欺人太甚。
    沈喑心中暗自有了筹谋,楚觐这辈子造的孽,恐怕他那只剩风烛残年的后半生已经不够偿还。
    第73章
    一声沉闷的雷鸣之后, 暴雨携风纷至沓来。下玄月高挂天际,幽微的光亮透过层层云遮雾绕,照亮着帝都此时不寻常的夜晚。
    蓝紫色的电光刺破长空, 当头落在凌云观正上方, 恍得观中人影绰绰, 昔日亭台楼阁此时都染上一层诡异的颜色。
    凄清不似人间的曲调从道观的西南角传来,只见西南边一处角亭中, 一名面容模糊的白衣男子正抚琴。他一边抚琴, 一边叹息, 调子急转直下, 愈发诡谲起来。
    里屋最深处, 观主的寝殿当中,楚觐正高卧榻上。看似不闻此间曲,其实已是曲中人。
    他的身体依旧温热, 呼吸也算平稳,凑得很近的时候可以发现, 他从指甲到发丝,浑身无不笼罩着一层淡黄色的光晕, 一如云雾深处的月华。月光涤荡过处,滋生着不死不腐的力量, 也能带来无止无休的孤寂。
    细看,楚觐那张还算和蔼的睡脸, 仿佛被永久地套上了一张极度惊惧的面具,僵得像是快要裂开了, 却还死死扒在主人脸上,争着与那月光一般亘古。
    楚觐未有踟蹰,一步踏进那场永无止歇的大梦, 一眼隔万年,回到了王侯年少,美人未嫁。
    清平造梦师的把戏,其实当他闻得第一声琴音的时候,便识破了。只是他实在没意志,去抵抗这扰人心神的清梦。虚也好幻也罢,他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可惜,没能看到楚邺和他那失散多年的宝贝儿子自相残杀的样子。
    可惜,这迷梦太真,他等不了了,他没办法拒绝。
    可惜,一个一戳就破的美梦过后,只剩重峦叠嶂般的噩梦,将他层层围困,一山放过一山拦。早该料到,早知如此,却还是不能拒绝。
    在楚觐的梦境当中,他全部的苦心经营都作废了,一切的阴谋把戏都没奏效,鹂娘同那个废物皇帝,他的兄长,一世白头到老,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皇帝大婚之日的光景比之现世中的记忆更加刺眼,他看着她们饮下合卺酒,他看着鹂娘那样温存地依偎在那个男人的胸膛上,好像平生所幸都在这一天。
    那一日,举国欢庆,万民朝贺,就连他也不得不在殿前匍匐跪地,唤过一声皇兄,再唤一声皇嫂。
    凭什么?楚觐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一定是因为他是皇帝,他是皇帝所以没人可以抗命,他是皇帝所以鹂娘也深爱着他,他手握权柄,所以万民跪拜,才得万民祝贺。
    可是当鹂娘为他的兄长轻轻卸下纱冠,绾好发髻时,目光中全然是楚邺的笑与忧。此时楚觐惊悚地后知后觉,鹂娘眼中,从来都没有过自己,这跟皇位没有关系。
    一世如一梦,黄粱又相接。
    这一世还不够,他不断轮回着,穿梭于梦魇中,看着他们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在都一起。看着他们每一世相识相知,两小无猜,从新人红烛到恩爱偕老。
    那个牵动这他全部神思的女子,永远都不属于他。
    往后的每一世,他与鹂娘的缘分愈发浅薄,他甚至无法再出现在他们的故事当中了,他只是个虚影,不能被看见,不能被触碰,却永远如影随形,看着鹂娘与楚邺恩爱,无论王侯将相还是江湖草莽,他们总是终成眷属。
    他现在只是一抹虚影,干扰不了他们,就连伤害自己,聊以慰藉都做不到,永生永世不得解脱了。
    勾丝成网,铸成大梦一场,只听得一声争鸣,许归荑手中的琴弦绷断了。锋利的琴弦划伤了他的手指,血珠噼里啪啦砸在榉木栏杆上,很快又被声声夜雨吞噬殆尽,许前辈似乎浑然不觉。
    清平造梦师第一次织就噩梦,将楚觐永困无边梦魇。许归荑脸色苍白,仿佛耗尽心力。
    夜雨随风吹雨打斜斜地砸在他的肩上,许前辈好像纸人般,随便就能叫这夜雨沤烂。
    沈喑忧心忡忡,连忙上前扶他,他却抬手收了掌心那朵艳如妖邪的长生花,推拒沈喑,自己稳稳地在风中立住了:
    此子罪孽深重,我铸永生梦魇将他困住,非此不得偿还。
    段嚣还在愣神,望着那人长眠的方位。这能算是大仇得报吗?他不知道。但他能确定,除此之外,真的也没有更好的结局。就算他现在冲上去,杀他一千次一万次,将他千刀万剐,就真能解气了吗?没用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也许仇恨从来都不是目的,善恶可以辨得清,恨却不能。仇恨恰似一团心火,给它的傀儡们带来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力量,有时也会灼伤他们。在仇恨的指使下,没人能得到满足,仇恨的力量始终疯长。
    虽然没那么容易放下,但他已经答应了要和沈喑好好生活,就应当放过自己。段嚣觉得身上轻了不少,就让那些爱恨痴缠,自相折磨去吧,他打算学着放下了。
    往后,就算不能为了自己而活,便为沈喑活着。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是为仇恨活着。
    段嚣从神思迷惘中清醒过来,不忘向许前辈表达感激。
    当时他们三人在西岭,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那个困住他们的洞中出来。出来以后他们初步合计着,总归是要先回帝都,总归必须有人惩罚楚觐,但到底该怎么动手,他们筹谋了半天,却也没落成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单凭他们三个,想把这过去的桩桩件件翻过来,可没那么简单。无异于直接把帝都掀个底儿朝天,再把近二十载有余的稗官野史统统倒过来写。
    幸而好巧不巧,他们遇上了以为故人。
    一朵生灵一浮生,便把大梦作清平。
    此人便是沈喑的旧识,清平造梦师许归荑。他说自有法子,让楚觐尝尽生生世世永无止休的痛。
    当那个脸上看不清岁月的白衣美人踏雪而来时,沈喑只觉得许前辈看起来比之于初见时愈发憔悴了。容颜不改,但是那双过尽沧海桑田的眼睛却躲不过岁月的雕琢。
    是啊,上回见到许前辈,还是沈喑刚来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陌生的恐惧。那时他还未拜入折花山庄,还未认识段嚣,一切恩怨情仇尚未开始。而眼下,许归荑仍是那个拈花而笑的绝世美人,只是早已过尽千帆,怎么可能没有痕迹呢。
    段嚣珍重地道了句:前辈,多谢。
    檐外潺潺的雨声似乎小了些,沈喑与许前辈寒暄一二,问他今后作何打算。只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悠悠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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