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纵然闭着眼，清水眠也迈过了那道门。
    再次睁开眼，他不再是十一岁那小小的孩童，而是现在的少年模样。没有想太多，他追着前方那离去的背影，大喊道：父亲
    奋力直追，他终于抓住前面离去的那个背影。
    拉住了那只手，背影没有回头。清水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费力想想，千言万语涌现在胸膛。然而最后，少年只是尽力微笑着地说：父亲，我很好。
    你呢，还好吗？
    他死死拉着那只手不放，生怕再次松开，就无法牵住。
    终于，那个背影叹息一声，回应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眠？
    如果换做平时，清水眠早就觉出不对劲，但是咒力消耗之下，他神智也不甚清醒。听着这话，感到一丝丝委屈，又带着一点倔，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人：我想要你好好的。
    我想要亲人朋友都好好的，不再离别。
    绯红的眼睛里蒙着层水光的壳，由此望见的世界，模糊而朦胧。可少年还是睁大眼，努力地看着，看见那模糊的身影渐渐靠近。
    那人低下了头，贴近他的脸，温热的气息轻缓地拂过清水眠的脸颊，像是和煦的风。
    浑浑噩噩的清水眠，还没有意识到这不是梦。像是对家长充满着孺慕之情的孩子，他头略抬了抬，与那人额头抵着额头，清浅的呼吸如潮水般缓缓拍打着脸。
    基于某种来自心底的熟悉与安全感，清水眠舒服地眯起眼睛起来。随后他轻轻地碰了碰那人的额头，衷心夸奖道：你很好。
    你知道我是谁吗，眠？
    眼前的这个人，有双美丽的紫色眼眸，像是幽寂的紫色天空。
    认真地想了想，清水眠抵着他的额头，摇摇头，认真地答道：不知道。
    清醒的时候，清水眠运用理智去分析理解每件事，但在此时，他只是用直觉来感知眼前的人。
    我只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不会做任何对我有害的事情。
    这人抬起双手，轻轻地捧了捧他的脸，想要将他看得仔细。感觉到他这个想法，清水眠对着眼前的这个人笑了笑。
    嗯。最终，他低声应道，我不会去做伤害你的事。
    医疗室里，家入硝子弯腰趴在桌前写着病历表。
    写着写着，她随口问道：悟还没回来？
    坐在她身边的夏油杰愣着神，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是在跟他说话，这才接口道：他被夜蛾老师拎着去处理那个特级咒灵的事了。
    夜蛾老师也很累吧。刚帮你们处理完特级咒术师审核的事，又赶回来揪住悟，避免他乱来。家入硝子笔下不停，闲聊似地说道。
    病历表下重点写到精神混乱、咒力耗损过量等症状。
    瞥眼看了看医疗室那扇碎裂的窗户，夏油杰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面对眠的擅自行动，悟他的确是太生气了。
    在不久前，他们二人到达目的地，那个废弃的医院。刚一赶到，就看到清水眠倒地昏迷，咒力紊乱，匆匆把他和在场的当事人桃濑成海带回高专找硝子治疗。
    家入硝子治疗一番，只是说他咒力耗损太大，陷入了昏迷。在向桃濑成海问明情况以后，夏油杰五条悟二人得知，清水眠为妹妹铤而走险做出的一切。
    听完，五条悟气得一拳打碎玻璃窗，被家入硝子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最后又被赶回来的班主任夜蛾正道揪走，去处理废弃医院的那个咒灵。
    只留下夏油杰和奶妈家入硝子守在医疗室。
    目光再次不自觉地，望向医疗室病床上躺着的清水眠。看着他渐渐舒展的眉头，平稳的呼吸，夏油杰松了口气。
    忍不住抬起手碰了碰额头，夏油杰又回想起刚才清水眠浑噩状态下，对自己的那份亲昵，还有最后自己的那一句承诺。
    别再叹气了。家入硝子顿住笔，提醒道。
    夏油杰诧异地睁了睁眼，是说我吗？
    家入硝子肯定了他的疑问。夏油杰唇边溢出的那丝叹息，只能尴尬地收了回来。
    硝子，你会怎么做？夏油杰问道。
    做惯旁观者的家入硝子嗤笑一声，坚定地回答道：我会什么都不做。
    知道好友是在问刚才的事，他对清水眠的那一句承诺。顿了顿，硝子又开了口。
    其实我不明白，眠以命相搏，只是为了让你帮他？逻辑呢？
    是啊。叹息着说道，夏油杰垂眸认真想了想，再次重复道，是的啊。
    嘴上附和着，但在当时，清水眠咒力枯竭的状态，夏油杰背着他奔回来。背上的人悄无声息，怎么呼唤也没有回应。
    那时候，他不确定，清水眠是不是真的会死。
    如果，如果他
    值得吗？夏油杰喃喃道。
    正如硝子所说以命相搏，只是为了让他和悟感受即将失去的那种痛苦？
    夏油杰不明白。
    但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睁眼醒来时，是黄昏。木茶色的黄昏，橘黄、橙色、红色各色晕染混杂，形成一种极为暖亮的暧昧色调。夕阳洒落进来，梳开少年卷翘的睫毛，落在他睁开的绯红眼睛里。
    就像是一泓碧水映着夕云，粼粼发光。
    仿佛做了很漫长很漫长的一个梦，清水眠不记得内容，他只记得自己最后发自真心地微笑。
    醒了？身边有人在问话。
    清水眠唔了声，还不太清醒，那人便站起来扶他，拿起枕头垫在床头，让他半躺在床上。在这过程中，他仰头望着这人抿着的薄唇，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意识慢慢回神。
    忙完以后，来人坐回他床边的椅子。而清水眠偏了偏头，看着他。
    杰。
    夏油杰应声。
    清水眠张望周遭，没发现其他人，不由道：悟呢？
    你留在废弃医院里的那个咒灵，没人处理。悟跟夜蛾老师去处理了。夏油杰答道。
    缓缓眨了眨眼，清水眠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看着尚且迷糊着的他，夏油杰轻轻叹口气，主动开口道：来说说未来发生的事情。我想，未来的那些事能让我了解你现在做出的危险行为。
    夏油杰不愧是夏油杰。聪慧的他，很容易就明白了整件事的脉络。
    而清水眠犹豫了一会儿，扭头直视着他：如果我说未来的你，不光与我们分道扬镳，还彻底走到对立面，最后袭击高专却失败身死，你会怎么样想呢，杰？
    血淋淋的事实，却是清水眠亲身体验的未来。
    想到那时失去好友的哀痛与无力，他不想现在的夏油杰去经历。
    夏油杰诧异地看着清水眠，仔细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在那复杂的眼神里确认所说的都是真实。
    他慢慢站起身，在医疗室无意识地踱步，绕成一个一个圈。而清水眠看着，也略带迟疑，怀疑自己把真相完全灌输给目前的夏油杰，就像是一个多事的预言家告诉人们日后的命运。
    也许，有的人并不想知道。
    很快，他轻轻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夏油杰和五条悟都不是那种软弱的人。哪怕他们面对预言，也是相信自己能改变，而不是受困于此。
    行走着得一个一个的圆圈，就像是画地为牢。
    清水眠看着，渐渐抿紧了唇。而这时，夏油杰一个健步过来，俯身看着他，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以命相搏，与经历的这个未来有关系吗，眠？
    面对自己所说的，夏油杰选择相信，为之困恼着。可到了关键时候，他挂怀的不是自己最后的死亡，而是自己现在的决定。
    在未来的自我命运，与清水眠现在经历的危险之中，夏油杰选择了后者。
    可以理直气壮说出的理由，到了现在，清水眠有点说不出口了。但是，他又必须说出口。
    他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说道：我希望重塑你的自信，所以想着用自身危险处境赌一下，希望你在帮助我的过程中，找回助人的信心。
    这个理由再简单不过。
    可却让夏油杰接受不了。他猛地一个后仰立起身，垂眸盯着清水眠，仿佛预料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理由。
    你可能会死。
    我都推演安排好了
    你可能会死！很少见的，夏油杰语气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而那一腔辩解的话，清水眠张了张口，就此说不出来。他倒回床头的枕头，偏了偏头，不再看夏油杰。
    站直身子，夏油杰垂眸看着清水眠，想着这个人为自己所做的，最终心软。
    其实，眠你完全可以用感情来拴住我。夏油杰顿了顿，才继续说接下来的话，但你不想，对不对？
    清水眠沉默着，没有说话。
    夏油杰便继续看着他。这样一个人，希望自己的亲人朋友好好的，便能做到这种程度。原因只在于，他心中那个强烈塌陷的过往遗憾，需要更多更多的情感去填满。
    他想要帮助他，于是便去做了，哪怕危险，哪怕利用自己濒临死亡的处境。但这无关情爱。
    因为他为了妹妹，也会这样做。这件事里，没有属于爱情的唯一性。
    如果，你对我的感情是独一无二的就好了他叹息的语气，散落在夕阳的空气里。
    清水眠默默扭过头，身体慢慢侧过去，面对着墙壁。他拉扯着被子，缓缓地以被覆面，不敢再看着夏油杰。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从被褥底下嗡嗡作响。
    抱歉杰。
    他没有听到夏油杰的回答。背后很安静，静悄悄像没有人存在。
    良久，清水眠从被褥里探出头来，面朝墙壁的他，看到夏油杰的身影随着夕阳映在墙上。他自己的身影也出现在壁上。
    然后，那个修长的身影缓缓地张开双臂，轻轻地拥着墙壁上另一个躺着的身影。
    二人的影子重合在一起，恍若一个完整而重合的拥抱。
    之后我会订下永不背叛的束缚，信守我对你的承诺。
    清水眠翻过身，手撑着床沿再次坐了起来，摇头道：不要束缚，那会对你不利。
    淡色姣好的唇微翘，他竖起了自己的无名指，举了起来，仰头看着站着的夏油杰。
    与我结缘吧，杰。
    如此，我们的羁绊不会结束，会永远存在。
    看着那仰脖等待的姿态，心知清水眠永远选择有利的方式对待信任的亲友，夏油杰的心弦最后一次，不可避免地被拨动。
    好啊。他应声道。
    夕阳里，最后一只蝉高昂地鸣叫着，如一个刺眼的光点般闪烁过，最终倏忽无声。
    这一年的苦夏，结束了。
    升上四年级的春天。
    在学校的樱花树下，漫天的樱花飞舞之中，五条悟对清水眠进行表白。
    五条悟一条长腿跨出来，挡住去路，导致清水眠不得不配合地抬头看他。
    什么事，悟？清水眠好脾气地问道。
    戴着墨镜的五条悟挠着头，皱皱眉，嘴唇动了下，有音节急促地从唇边跑出来。
    什么？清水眠没听清。
    他眼睛一扫，发现附近草丛里蹲着学弟灰原雄，第三颗樱花树下硝子藏身其后。再一扫不远处的高专教学楼，四楼的走廊玻璃窗内，立着学弟七海建人，以及好友夏油杰。
    估计都等着看五条悟告白的热闹。
    五条悟又翕动嘴唇，这次清水眠听到一起几个字。
    已经从硝子口中得知五条悟表白的打算，然而为了五条大少爷的面子，清水眠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故作懵逼地看着他：啊？
    五条悟一只大手捂住脸，仰起头大大地叹气望天。
    啊好烦他嚷嚷道，忽然手一下抹开脸，猛地低头，墨镜滑脱，那双冰蓝的眼眸直视着清水眠。
    苍蓝色的眼眸，宛如延展无尽的晴空与水色湖泊，水天一色，清水眠置身立在其中。
    我喜欢你而你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起了眠。五条悟飞快地说道。
    一句标点符号都没有，很厉害啊悟。
    好啊。清水眠痛快地答道，没有让五条悟等太久。
    好耶！学弟灰原雄从草丛里窜出来，拉响了自卑的礼花炮。啪的一声，缤纷的彩带飘落。而第三棵樱花树下藏着的硝子也长长出了口气，喃喃道：还以为能看下悟的笑话。
    女生的目光落在那边，五条悟已经抱着清水眠举起他，快乐地转圈圈。看着看着，硝子也弯唇一笑，想这样也好。
    而转完圈圈，被托举起来的清水眠低头看着五条悟，语气略带无奈：可以放手了吧，悟？
    这时候怎么能还叫悟！五条悟气得喵喵叫。
    那清水眠试探地开口，男朋友？
    这个词点亮了那苍蓝的眼眸。
    哦！五条悟回应着，再次托举着清水眠原地转起了圈圈。头昏脑涨的清水眠一迭声抱怨，而高大的少年才不管，哈哈大笑起来。
    清朗的笑声与五彩的纸制碎花、漫卷的樱花一同随风飞上半空。
    一瓣粉嫩的樱花落在四楼的教学楼窗户上。从楼下樱花树的告白闹剧转过眼，七海建人的眼睛落在前辈夏油杰身上，目光下移，落在他手上捏着的申请表。
    是申请国外长期出差的表格。
    夏油前辈，要出门吗？七海建人问得很含蓄。
    夏油杰捏了捏手中的申请表，点头应道：嗯，想要出去多了解了解咒灵与咒术师的相关事情。
    毕业以后，想要试着寻找其他的出路。他带着微笑，管住心中涌起的那份遗憾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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