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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阆将步尘安往怀里拢了拢,埋首在他颈间,小孩儿这回是听话了, 在等到步尘容跟他道别之后, 他就安安静静地呆在了原地, 温热的吐息吹得他有些痒,于是他的胸腔震颤,闷声笑了起来徐阆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小孩儿的脸, 心想, 他大约很快也会变得冰冷了。
    破军星君回天界召集众星君,稍作停留, 是为了在昆仑那一方清出一片能落脚的地方, 待到时机成熟,便需要九殿下与三青仙君同处天界的昆仑,在那一端镇守, 而七位星君则在人间的昆仑镇守, 此后, 梁昆吾铸剑已成,便拔剑斩断昆仑,将最后的桥梁彻底毁灭。
    只有九殿下与三青仙君镇守那一端的桥梁,待到昆仑下陷, 他们才有返回天界的机会。
    也就是说,很快,破军星君以及另外六位星君便会来迎接九殿下归位。
    徐阆想,而步尘安呢,除了他与步尘容以外,没人在乎。这条脆弱的生命,被玩弄在棋局之中,先是让他被爹娘定为祸患,赶出家门,随后又剥夺了他的声音,让他说不出话来,如今,又将夺去他的性命,让这具小小的、温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最终归于尘土。
    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步尘安终于觉得疼了,啊啊了两声,伸手去捏住他的脸颊。
    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啊。徐阆赶紧松了手,安抚似的揉了揉步尘安窄窄的肩膀。
    步尘安却摇了摇头,抬起手臂,遥遥指向远处,是要他看。
    徐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天际的一端,有无数缕流光显现,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穿针引线,以天幕为绸,描摹出斑斓的颜色,拓开浮云,从容不迫地奔赴昆仑。
    小孩儿不懂这些,只图个好看,乐呵呵地瞧着,觉得新鲜,于是便指给徐阆,要他看。
    尘安。徐阆的声音却听不出一丝欢喜,反而显得沉重,他轻轻握住步尘安那纤细的手臂,放回他身侧,低声说道,你在人间走的这一遭,不过五六余年,一路风餐露宿,被家人所遗弃,又日夜经受恶鬼的侵扰,好不容易找到了栖身之处,转眼间又如云烟般散去
    倘若可以,我也想救下所有人。他苦笑道,然而,可叹,我徐阆不过一介庸人。
    小孩儿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听着,晃着腿,仍然远远地去眺望天际的流光。
    也幸而他年纪还小,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徐阆想,无知恐怕才是一种幸福。
    步尘容这时候应该已经在烈火中粉身碎骨,化作一片滚烫的血海。徐阆试着去想那个场面,看着年纪不大的姑娘躺在铜铃簇拥的花丛之中,缓缓地沉入锻器池,皮肉逐渐融化,或许也称得上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感。有些事物,即使是毁灭的那一刻,也仍然是圆整的。
    徐阆有些话没有告诉步尘容,毕竟,让她拥有希望,再摧毁她的希望,实在太残酷了。
    事实上,并非所有神仙都心甘情愿地应下了自天界而来的呼唤。
    那些散仙向来肆意惯了,各居一方,也不曾向帝君俯首称臣,他们是云,是雾,是雨,是霜,是风,是一切无法捉摸的东西,若非有必要,他们一般都游离在其余神仙之外。
    当徐阆踏足地府,唤醒他们的记忆之后,其中的一部分神仙,毫不留恋地舍弃了神格。
    大抵就像许多凡人向往着永生,也有一些神仙,同样向往着那短暂的、鲜活的生命。
    他不知道那些神仙舍弃了神格之后,会不会真的变成凡人,又或者是游离于法则外,变成行尸走肉的一具躯壳,他不知道,所以不能告诉步尘容,所以不能轻易地给她承诺。
    往后,在这人间踽踽独行的时候,她会遇见他们吗?会吗,不会吗?谁又说得清呢?
    正想着,那些流光已经离得很近了,最前面的那一个轻飘飘落在了徐阆面前,冷冽的雪青色光芒缓缓消散,白发如雪的星君显出身形,眉间点着一抹朱砂痣,那双略显凌厉的丹凤眼低垂下来,旁人或许觉得她有些不好惹,徐阆却知道,这位星君是个外冷内热的神仙。
    九殿下。星君右手按在胸口处,微微欠身,随即又抬眼望向徐阆,阆风仙君。
    步尘安瞧着她,也不知她口中的九殿下是自己,倒是徐阆笑了笑,向她打了个招呼。
    武曲颔首,发间的缎带被微风吹得飞舞,像蜿蜒流淌的星河,缀着星光,她莲步轻移,与徐阆擦肩而过之际,却又轻声说道,徐阆,愿你此后,能如山川,望尽这大千世界。
    徐阆应下了,武曲又和他对视了一眼,几步走到了一旁,垂下眸子,静静地站着。
    紧接着,是第二道流光,浅淡的鸦青色光芒褪去后,眉目朗然的星君显出身形,他仪态从容,唇边向来是噙着一点游刃有余的笑意,胸中囊括山壑,仿佛无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掌控,徐阆想,那些故事里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大抵都是像这样的。
    他和武曲一样,一显出身形,就先欠身向着步尘安行了礼,之后才唤了一声徐阆。
    徐阆亦是向他微笑,廉贞星君,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星君也能清闲一段时日了。
    星宫尚未落成,恐怕暂时还不行。廉贞星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他叹息道,在这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过,倒也不能说是坏事,至少这安静的天界能热闹一阵了。
    说罢,他便走到武曲星君的身侧去了,徐阆暗想,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相处会不会尴尬。
    毕竟托生人间,昔日的同僚竟成了叔侄关系,再如何他们也多少会觉得有些奇怪吧。
    随之而来的,是第三道流光,灵动的暗黄色光芒散去,笑吟吟的星君显出身形,他瞧起来是很好相处的,想必平日里鬼点子也很多,流云绕着他缓缓浮动,倘若给他安上一个人间的职位,徐阆心想,大约是那些名门正派里的掌事了,无论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每个前来的星君都先向步尘安行的礼,步尘安听得久了,也隐约明白了这是在喊自己,等到禄存星君唤了句九殿下后,他就试探地指了指自己,旋即,禄存就笑了,说,是。
    这位禄存星君显然和其他几位端着架子的星君不同,这之后,他几步上前,笑着拍了拍徐阆的肩,他没怎么用力,却使得徐阆咳嗽起来,他只好就此作罢,说道:阆风仙君,好呀,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凡人,还能将我们耍得团团转。呃,虽然我也当过了一回凡人,不过归根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倘若你当初没和将军闹得那么僵,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
    徐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掩住嘴唇,应道:星君现在想要跟我拉近关系也不迟。
    禄存星君那双月牙儿似的杏眼一弯,正想继续说点什么,第四道流光却已经到了。
    厚重的烟灰色光芒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这位巨门星君翻过手腕,将流光妥帖地收入了袖中,他看起来是个沉稳的性子,在七位星君中,应当是一颗定心丸似的角色。然而,徐阆从他拜见九殿下,又和自己打了招呼后,抬手拎着禄存星君的领子,就将他往前拖的行为来看他似乎又不是太严苛古板的那类性格。禄存挣扎无果,只好满腹怨言地站在了一旁。
    第五道流光如约而至,捉摸不定的竹月色光芒久久地在原地停留,等那星君拱手向步尘安行礼之后,及至徐阆的面前,徐阆才看清楚这位基本不与他碰上面的文曲星君:薄纱松松垮垮地滑到他臂弯处,映着竹枝的倒影,他绣着□□的衣襟半敞着,锁骨就明晃晃地显在外面,其下一寸处,有一个形似梅花的胎记,略显散乱的发间插着一枝兰花,是为四君子。
    那双狭长的眼睛中仿佛盛着漩涡,他将徐阆上下一打量,薄唇一翘,徐阆被他这目光打量得抖了个激灵,文曲星君却已经挪开了视线,也不同他寒暄,转身就朝着众星君走去,边走,边笑着,徐阆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狂妄肆意的笑声,他散漫地要求道:给我拿笔来!
    廉贞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又来了的神情,从袖中摸出支笔,依言递到他手中。
    然后,文曲星君也不看,顺手将禄存星君摸索过来,挥笔在他身周的浮云中一蘸,搅得浮云四散开来,他没去管揪着他衣襟要跟他算账的禄存,兀自提笔,便在衣裳上落了诗句。
    行笔之处,一气呵成,斐然可观,徐阆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想凑过去仔细地读一读。
    不凑巧,第六道流光正是在这时候匆匆而来的。眼见那道黑白交织的光芒时,徐阆心里已经有所预料,果然,显出身形的那位星君,确实是一体双魂的贪狼星君。此时是白日,便是兄长露面,他还是那样心思难测,纵使是笑着的,但徐阆发觉他向步尘安行礼的时候,却没有像其他几位星君一般敛眸,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那面四方开天镜,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所幸,贪狼星君没来得及做其他事情,落在末尾的破军星君就已经到了,他便只好直起身子,视线越过步尘安,朝徐阆轻飘飘看了一眼,耳尖上的琉璃珠子晃了晃,说道:阆风仙君,好久不见了,这些时日,九殿下也劳烦你照看了。徐阆却听出,他这话并非真心的。
    贪狼星君却看穿他心事般,轻轻地一笑,声音放得轻柔,启唇说道:是真心话。
    他说罢,走到那群星君中去了,却与其他星君隔着一段距离,明显和他们算不上亲近。
    破军星君的光芒明显更盛,他也不像其他星君那样有过多寒暄,落了地,便几步走到了步尘安的面前,即使被那双懵懂的眼睛望着,他冷若冰霜的脸上也没有出现半点动摇。
    九殿下不,帝君。孤傲的星君低垂了眉眼,单膝跪了下来,那一瞬间,他大约想到了很多,他想到自己初次见到东华的时候,破晓的微光就此坠落,落进他眼中,于是,此后破军也是像这般,跪在诸仙面前,如此做出了誓言,七星一直在此等候,恭迎您归位。
    徐阆放在步尘安肩上的手变得沉了,他安抚似的按了按小孩儿的肩头,便侧身躲开了。
    与此同时,一旁等候的众星君也单膝跪地,念出自己的名号,道:恭迎帝君归位。
    如此高不可攀的、根骨似玉的神仙,却向着他俯首称臣,步尘安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却被这阵仗吓住了,忙不迭地望向徐阆,眼神中有几分求助的意味。
    徐阆的眼神却是冷的,静的,就这样遥遥回望,突然开口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孩儿不懂他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话,却凭借着那股没来由的信任,小小的唇瓣一张一合,做出口型。步,尘,安,三个字,念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仿佛也悠悠地叹了一声。
    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纵使步尘容给他取了这样的名字,却还是逃不开命运。
    徐阆将这三个字缓缓地咀嚼着,忽视了众星君的目光,向着步尘安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过的笑容,说道:好的。步尘安,随他们离开吧。盼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在某处重逢。
    他说出这话之后,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向后退却,转身走进了甬道,再也没有回头。
    武曲星君许久没有开口,却在望见徐阆的背影时,喃喃自语般的,说道:他要走了。
    他要走了他当然走了,只要长了眼睛,都应该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武曲的这番话,就显得格外不合理,像是午夜梦回之时的呓语,和她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
    其他星君像往常一样等着她的解释,可是,唯独这一回,武曲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第337章 、绝处
    将玄秀帝君送回天界后, 破军星君也不打搅他和三青仙君的寒暄,就此告辞了。
    破军特地绕路去了一趟昆仑宫,远远地看了一眼, 整座昆仑宫笼罩在蒸腾的热气中, 将周遭的邪气烤得四散奔逃,像是冰冷岩石下缓缓流淌的岩浆,在一片静默之中酝酿着暴烈。
    他猜测,如此大的阵仗, 大约是梁昆吾锻器将成, 那所谓的坚不可摧之物快出世了。
    此时已是满月过后的第四日, 阵法早已布好,再无闲人打搅,众星君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生怕犯了错, 在这最后一刻使得所有计划都化作泡影, 所以个个都勉强打起了精神。
    然而,最关键的梁昆吾还未现身, 这时候他们倒也无事可做, 于是文曲星君提议吟诗作乐,被禄存星君一口回绝后,他就恹恹的, 歪斜在一旁, 也懒得说话了;此时已近黄昏, 贪狼星宿便由小妹掌控,禄存星君向来拿她没有办法,躲得远远的,那满腹的鬼点子也跟着一并消失了;武曲星君与廉贞星君倚在另一侧的石壁上, 低声交谈着什么,听得并不明晰。
    破军星君再度回到昆仑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巨门正巧离他最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犹豫片刻,说道:将军,我归位不久,又不如武曲、廉贞那般算无遗策,有些事情,我尚且感到一丝不解,不知将军能否为我解惑?
    破军颔首,便听得巨门低声问道:倘若我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得出的结论没有错,那么,那位玄圃仙君确实是舍弃了神格,自甘堕魔了么?待昆仑被斩断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玄秀帝君在此之前应允了他,往后的天界,不必再有处刑者,他会找到邪气与灵气共存的那一条道路。破军低垂了眉眼,掩去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说道,然而,白玄是自愿归入苦海,镇压昆仑之底的邪气,他的命格早已与苦海相连。你应该也知道,只要他苏醒,玄圃堂察觉到他的气息,也会跟着苏醒过来所以,这么多年,他都处于沉睡的状态。
    这一点,巨门星君有所耳闻。在白玄归入苦海之后,命格相连,他沉睡着,苦海也随之沉睡,即使满月降临,兽潮也没有半点要冲破束缚的样子,由此也维持了几十年的安稳。
    要是所有神仙都能在苦海中来去自如,那昆仑蕴藏的这些邪气早就该消失了。苦海,苦海,有去无回,一旦进去,就不要想着再出来了。破军说道,白玄作出如此选择,就已经断了后路,他想必早就认清了这一点,也知道,这一去,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天界去了。
    巨门星君缓慢地咀嚼着他这句话,一时哑然。他忽然明白,那位高洁矜傲的玄圃仙君,会随着昆仑一起沉入深渊,而昆仑被斩断后,玄圃仙君这个职位,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那卷轴中留下的不必寻三个字,多么轻巧,却宛如有千斤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破军星君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四处张望了一番,没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巨门。巨门星君恭恭敬敬地念了个是,便听得破军问道,你方才有看见徐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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