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白天艳阳高照的初春变回了寒冬，公墓的傍晚阴阴郁郁，贺航一步一步顺着台阶走上去，终于找到了叶雨时的身影。
    他坐在一个墓碑前，双腿蜷着，低着头把脸藏在臂弯里。
    可能是他中午出门的时候很暖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宽宽松松的，阴郁的天色下看起来格外瘦弱单薄，无助。
    贺航的脑海中瞬间就浮现了五年前他出国那天，在天台上看到的那一幕，当时的叶雨时也是这样的姿势，一个人无助的坐在地上。
    贺航心痛的要命，拔腿跑过去，还没开口，久久未动的叶雨时听到动静抬起了头。
    看到他的瞬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一闪过了意外，随即抱歉的冲他笑了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吧？我就是忽然想起来，好久没有来看他们了，所以就来了，后来手机没电了。
    贺航看着他，想冲过来紧紧把人抱住的冲动忽然就没了，他不敢了，这样的叶雨时他不敢轻易靠近，他怕用力了，对方就碎了。
    他缓缓在叶雨时面前蹲下，伸手去牵叶雨时的手。
    叶雨时的手已经冻的冰凉，可他好像感觉不到一样，如果贺航不来，他说不定能在这里坐一夜。
    贺航逼着自己不要去想这些，轻柔地问：已经看过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叶雨时看着他，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忽然答非所问，贺航，你相信网上说的吗？是我杀
    我不信！贺航立刻打断了他。
    叶雨时还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声音轻轻地，却有种奇异的坚定，可如果真的是我害死了他们呢？
    不许胡说！贺航终是忍不住倾身上前紧紧地把人抱住，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不管发生了什么，叶雨时如果真的这么想，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可叶雨时有时候真的是这么想的。
    十五岁的时候，他家出事了，一夜间他们家所有的财产，连他收集的各种手办都被拍卖拿去抵债，他们家从别墅搬进了出租屋，从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可能是他们家亲戚，后来真的亲戚也变的八竿子打不着了。
    他爸爸妈妈总觉得对不起他，总想着还能有机会翻身，为此四处奔波。
    然后出了车祸。
    据说车撞过去的时候，他爸爸一把将妈妈推开了，自己却被撞出了几米开外，血流了一地。
    他跟妈妈在医院手术室外收到了好多次病危通知，那时他吓坏了，他怕他爸爸真的出不来了。
    万幸，人救回来了，但也只是救回来了，从此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但他跟妈妈都高兴疯了，抱在一起哭惨了，可哭着哭着，妈妈忽然开始笑，越笑越大声，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根本就不认识他。
    后来医生告诉他，他妈妈受了刺激，精神有些失常了。
    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可以把爸爸照顾的很好，叶雨时回家时，她会做好饭等他，把家里也收拾的很干净，还会抱着他哭着跟他道歉。
    不好的时候，她就到处找儿子跟老公，把爸爸从床上掀到地上，家里砸的乱七八糟，还会去邻居家里到处找人，说人家把他儿子老公藏起来了。
    邻居不厌其烦，他们只能不断搬家。
    可后来妈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叶雨时自己真的没有时间天天在家待着，他只好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出门的时候就哄着妈妈吃一颗，让她睡觉。
    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渐渐平静了，每次回家邻居也不会再找他告状，而他渐渐长大，能做的事情也越多，赚的钱也比以前多。
    出事的那天，他刚帮人做好了一个设计图，对方很大方，在原有的基础了多给了五百块钱。他开心的跟人道了谢，绕路去买了爸妈才吃的菜，想着多赚了五百块，可以加个餐。
    可回到家打开门，他就发现不对劲。
    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却不见等他的妈妈。能做饭就说明妈妈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妈妈总是站在门口等他，仿佛想要趁着清醒的时候多看他两眼。
    他连忙放下东西，跑去卧室，就看到爸爸妈妈双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可天才黑啊，他们不会这么早睡的。
    而且爸爸病了，那张床一直就只是爸爸一个人躺着，妈妈是睡在旁边的小床上的。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瞬间坠入了深渊，猛地冲过去扑倒床边，碰到了爸妈的身体。
    冰凉一片。
    那一瞬间，他觉得天塌下来了。
    他家里破产的时候也好，爸爸受伤再也好不了，妈妈精神失常总是不认识他，他要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也好，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可那一刻，支撑着他的所有一切都坍塌了。
    他跌坐在床边，就那样坐了一整夜。
    天亮时，房东阿姨好心的给他们送来家里种的青菜，推门发现异样，报了警。
    警察过来后，在现场就确认了是自杀，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把叶雨时带去了警察局。
    叶雨时浑浑噩噩的录了口供，就被排除了嫌疑，之后负责这件事情的警察给了他一封信，说是放在饭桌上的，是他爸妈的遗书，给他的。
    他接过遗书，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打开，是他妈妈的笔记。
    宝贝，这大概是妈妈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宝贝，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你出生的那天，你爸爸开心的像个孩子，抱着你舍不得撒手，逢人就说他有儿子了。
    那时我们两个说好了，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我们不但没有做到，还成了你最大的累赘。
    是妈妈没用，遇到一点事情就撑不住，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能这么坚强，妈妈却害怕的把自己逼疯了。
    我们知道你不嫌弃我们，你还跟以前一样爱我们。
    可是宝贝，妈妈察觉到了，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很可能再一次疯了之后，就不会再清醒了。
    你才十七岁啊，难道往后余生要一直拖着一个吃喝拉撒离不开人的爸爸，一个疯了连你都不认识只会给你添麻烦的妈妈吗？
    我们不愿意啊。
    每次看到你累的筋疲力尽回来，有时候身上还带着伤，我跟你爸爸都恨不能死了干净。
    我们知道这么做有多自私，对你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可我们还是在商量之后做出了这个自私的决定。
    你原谅我们，也千万不要怪自己。
    你知道的，我跟你爸爸都要面子，这样过一辈子也是折磨，走了我们也轻松了。
    只希望你要好好的，好吗？
    我们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们会在天上看着你，你一定要开心幸福的过完属于你的人生，再来天上跟我们相聚。
    下辈子爸爸妈妈一定会实现这辈子未完成的诺言，一定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宝贝，再见！
    最爱你的爸爸妈妈
    叶雨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警察局的，事实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过的浑浑噩噩，只记得在邻居的帮忙下简单的将父母安葬。
    下葬的那天冷冷清清，他从墓地回去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学校。
    那时候学校还没开学，连高三都还没有开始补课，走到他们高三的新教室，站在窗外看了看，然后顺着楼道走上了天台。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去那里，脑子甚至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你是要跳楼吗？
    他当然没有跳楼，他的爸妈为了不拖累他选择了自杀，他还跳楼，是人吗？
    然后他就在护栏边席地坐着，脑子里空空荡荡，心里空空荡荡，仿佛天地间也是空空荡荡的。
    连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他也不知道。
    直到有人跟他说话，他才抬起头来，看到贺航的一瞬间，他仿佛短暂的失忆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贺航。
    那时他也不在意这些，只察觉下雨了，本能的觉得该回家了，所以起身跟贺航错身而过。
    很离奇是，他居然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贺航要出国，然后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听说你要出国，一路顺风。
    那之后他淋着雨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里，数日没有正常进食，加上淋了一场大雨，他的身体终于扛不住，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人是在医院，郑嘉阳满脸担忧的守着他，还有郑嘉阳的父母，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的同情和怜悯。
    发生那种事情之后，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是这个样子，都在为他担心。
    可是，他觉得自己还好。
    除了不想见人，因为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因为不觉得饿，不想睡觉，因为会做梦之外，他甚至都没有哭过。所以他觉得自己还好吧。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他不辞而别了，知道郑嘉阳会担心，但当时真的只想一个人呆着。
    后来遇到了吴明，那时他已经发现自己都拿不起画笔，而且那种状态让他去考试，委实是不可能的，正好吴明邀请他去打职业，他就去办了休学，去打了一年的挑战赛。
    那一年他很忙，忙的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哪怕有时间，他也会让自己忙起来，也一直在告诉自己，他要好好活着，开开心心的活着，因为爸爸妈妈在天上看着他。
    一晃眼五年过去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过的很好了，没有让爸妈失望，可是他自己知道，他是有心结的。
    贺航，他靠在贺航的胸口，轻声说：你说我当年如果没有买安眠药，或者把安眠药随身带着，不放在家里，他们会不会
    不会！贺航立刻打断了他。
    他一直知道叶雨时过去一定触目惊心，他不敢去过问，却也做了心理准备。可即便如此，真相依然超出了他的想象。
    更可怕的是，叶雨时要把父母的死，揽在自己身上。
    他不敢想象，十七岁的叶雨时拿着多赚的五百块钱买了加餐的菜欢欢喜喜回到家，看到父母双双过世后，却还在心里认定害死了父母的人是他自己。
    不，不，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你已经很努力了。
    你的父母只是太爱你，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贺航一想到这些年，在叶雨时的心里可能一直都有这个心结，心痛到无以复加，他紧紧的抱着人怀中的人，不断的重复着：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妈妈给你留了遗书，可见清醒时候做的决定，即便没有安眠药，他们做好决定，总还有别的法子。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真的吗？叶雨时推开他，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有些不确定，又有些期待的看着他，真的不是我害死了他们吗？
    当然不是！叶雨时你听清楚了，你没有错，你从来没有错，不许再冤枉自己，记住了没？
    贺航的语气忽然强硬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此时的叶雨时需要的是安慰，他怎么能这样跟他说话？
    可是贺航怕啊，他怕叶雨时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永远放不下这件事。
    却不知道此时他如此坚定不容置疑的态度反倒恰巧给叶雨时信心。
    这些年叶雨时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时不时会冒出来问他，如果当时他没有在家里放安眠药呢？会不会就不会出那种事了？
    他没有跟任何人诉说这种负罪感，所以也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坚定的，不容置疑的态度告诉他，他没有错，从来都没有！
    此时贺航说了，从贺航的眼睛里他能看到，贺航真的这么想的。
    他忽然有种释然的轻松，渐渐地，心里压抑了多年的痛楚与委屈全都涌了上来，他扑过去抱住贺航，脸埋在贺航的胸口像个孩子一样哭出了声，还口齿不清的说着，嗯，不是我害死他们的，不是我，不是我
    见他哭出来，贺航悬着的一颗心倒是放了下来，可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哭成泪人，想着这些眼泪是他压抑了五年才流出来，心底又有说不出的疼惜。
    更觉得后悔不已。
    后悔五年前在学校天台看到叶雨时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能多问一句，为什么看到他一个人在雨中行走，明明看一眼就知道他出事了，他为什么不能下车跟上去？
    如果那时候自己能陪在他身边，他的痛苦会不会减轻一点点。
    还有之前跟叶雨时莫名针锋相对的种种。
    贺航现在想起当年的一切，真恨不能回去掐死自己。
    唯一赶到庆幸的是，叶雨时终究是冷静了下来，把眼泪全糊在了他的衣服上，才抬起头来，眼尾都哭红了，但神情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
    谢谢。他看着贺航的眼睛，声音有点沙哑，却郑重其事。
    他是真的很感谢贺航。
    这件事情过去五年了，他总告诉自己，已经过去了，他已经走出来了，如今也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可五年来，他甚至都没有跟郑嘉阳提过这件事情。
    他没有勇气去回忆那天的一切。
    但今天，他说出来了，因为贺航在，他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是贺航给了他勇气。
    贺航压下了掐死自己的念头，轻轻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傻瓜！先回去好不好？外面太冷了，再待下去你可能要生病了。
    叶雨时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怀孕了，生病就麻烦了，委实有些懊恼，拉着贺航要走，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拉着贺航转过身，面对着墓碑。
    墓碑上是他父母两个人的照片，都很年轻，一个英俊帅气，一个美丽大方，他们都带着温柔的笑意，好似在看着他们都深爱的儿子。
    叶雨时紧紧地抓着贺航的手，也看着照片中的他们，笑着开口道：爸爸，妈妈，我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说着他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就是他，叫贺航，是我的男朋友。很快我们就要结婚了，所以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会跟他一起开心幸福的过完这一生，你们放心！
    贺航看着他轻轻笑了，转而郑重的对上墓碑上的照片，爸，妈，放心把他交给我。你们这辈子没完成的，交给我来完成，我一定会让他成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叶雨时对他这么直接的叫爸妈也是意外的不行，不过随即又忍不住低头笑了。
    贺航虽然觉得这样挺有仪式感，可他委实还是担心叶雨时生病，所以说完便一把将叶雨时抱了起来，跟在天上看着的岳父岳母大人道了别就走。
    叶雨时却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回头对着墓碑大喊，爸爸妈妈，我忘了告诉你们，我怀孕了。下次带着宝宝一起来看你们。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