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民俗研究院——途迷(63)

    我彻底惊呆了，努力克制才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直到何明韩从水中捞起一条大鱼，锋利的獠牙刺破鱼腹，嘴唇和下巴上全是血，我胃里一阵翻腾，再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我的反应惊动了何明韩，他立即丢下食物朝岸边游来，我吓得转身就跑，然而礁石滩上到处都是乱石堆，我被绊倒了，额头磕在石头上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何明韩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但我知道他是个可怕的怪物，我还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事实证明我当时的怀疑并没有错，马骁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被他杀死的吗？
    马骁马嫂子猛地抬起头，他的儿子，小马儿，死的时候全身血液都被抽干了，是何明韩干的，因为马骁也发现了他的秘密。
    林眠听到这儿，已经不难猜出马骁之死的经过。
    昨晚何明韩追着何郁出去，在堂屋倒水的马骁无意间透过窗户看见他，如果换作别人，马骁大概没什么兴趣，但因为对方是何医生，不仅人人敬仰，小时候还救过他的命，于是他便跟上去打算问问出了什么事。
    谁知何明韩一路来到礁石滩，还化作半人不妖的怪物捕食猎物
    林眠突然想起何郁白天说过，昨晚他在礁石滩见过马骁，所以那孩子全都看到了吗？
    他当时应该隐藏得很好，没被何明韩发现，所以才侥幸逃过一劫，对比失态的马嫂子，林眠不由感叹这孩子的心理素质当真比成年人还好。
    至于很久以前流传出来关于礁石滩有海妖的传闻，应该也是何明韩故意为之，为的便是让岛民们远离东海岸，可惜效果一般。
    苏黎曼露出一抹苦笑，继续讲述过往的经历：我为了活命，故意装傻，何明韩将信将疑，无数次用言语试探。我害怕极了，幸而何明韩虽然医术了得，但对精神方面的疾病却只略懂皮毛，便暂时放过了我，然而他还是不肯完全相信，除了时不时的试探外，还让佣人监视我。
    我装傻装了七八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傻了。
    无名岛上的风依旧很大，吹得岸上众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林眠原本以为景容兄弟再加上两名鲛人手下，一打四对战何明韩应该不在话下，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后者，或者说鲛珠的实力。
    景容重伤初愈，虽然日常行动不受影响，但真正打起来，看得出鱼尾的摆动没有之前灵活了，景行一个人承担了何明韩的大部分攻击，时间一长，便露出颓势。
    妖力具象化为浓重的黑雾包裹住何明韩全身，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蚕茧，来自大妖血脉的天然威慑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汹涌而去，景容四人的嘴角不约而同溢出鲜血，至于礁石滩上的苏黎曼和马嫂子早就被震晕了过去。
    护在林眠身周的蜃域结界仿佛受到无形的压迫剧烈抖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蜂鸣声。
    巫廷眉心微蹙，下一秒院长大人出手了！
    比黑雾更加凝实的妖力化成赤红的流火箭矢呼啸着射向巨茧，大概是觉察到危险的逼近，后者猛地潜入水下，箭矢在空中停了半秒，然后如利剑般垂直插下。
    轰
    仿佛火星落入燃油，方圆百里的海水顿时燃烧起来，一时间火光冲天。
    巨茧隐没在海面之下，波涛汹涌，似乎失去了踪迹，巫廷抬起右手，正打算再来一箭时，一团茧形的火球破水而出，以极快的速度朝林眠飞来。
    巫廷脸色微变，旋即想起小助理由蜃域护着，那玩意儿能抵挡原子弹爆炸的威力，一个火球应该问题不大，于是微微松了口气。
    火球大概也发现了不对劲，绕个弯准备跑路算了，蜃域里突然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穿过黑雾巨茧按住了何明韩的胸口。
    何明韩顿时一惊，然而让他更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原本好好待在心脏位置的鲛珠忽然变得无比躁动，似乎想挣脱他的躯体。
    何明韩虽然得到了鲛珠，但他毕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人类的血肉之躯脆弱又贫瘠，根本无法滋养强大的鲛珠，他需要更多的能量，所以才会一次次趁半夜无人之时回到大海，像鲛人一样生吃鱼肉，吸食新鲜血液。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无法彻底掌控鲛珠，比如此时，鲛珠剧烈挣扎，顺着食道从他的身体里跑了出来，被眼前这个叫林眠的青年握在手中。
    何明韩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随着鲛珠的离去在飞快流逝，视线下移，手背上的鳞片渐渐消失，皮肤一点点干瘪下去，仿佛被抽干了血肉。
    何明韩想大叫，可他发不出声音，努力按住自己的胸口，假装鲛珠还在，然而无济于事，几秒后，礁石滩上多了一具惨白的干尸。
    在研究院待了几个月，出于职业本能，林眠对待坏妖们的态度一向是精准打击，绝不放过。
    退缩？
    不存在的！
    林助理胆子一向很大！
    他原本的打算是将何明韩砸晕，帝台棋都拿出来了，结果就这？
    源源不断的黑气从鲛珠里冒出来，林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它上面。
    小家伙
    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谁？
    林眠环顾四周，才发现巫廷，何明韩，鲛人们，苏黎曼和马嫂子全都不见了，他所在的地方也不是无名岛的礁石滩，而是黑黢黢的深海，天光从极遥远的地方投射下来，形成一道柔和的光柱。
    小家伙。那人又唤了他一声，声音由远及近，林眠这回看清了，华丽的鱼尾，健硕的身材，以及额头和耳后的金色鳞片，这是一名鲛人，而且从他的穿戴，以及举手投足间上位者的气势可以看出在族内的地位绝对不低。
    老鲛王。林眠轻声道。
    你认识我？景澜讶然。
    我听说过您。林眠想了想，还是将无名岛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对方。
    在提及何明韩时，林眠注意到景澜的情绪并无太大变化，忍不住问：您不怨恨他吗？
    景澜哂然一笑：像我们这样的大妖，对即将发生的灾祸一般都早有预感，十年前我便知道自己会经历一场难以渡过的劫数，于是离开了族人，四处游历，结果无意间被卷入那处空间裂缝。
    我并不怨恨何明韩，鲛珠凝聚了历任族长的妖力以及鲛人一族的全部血脉传承，普通人类根本无法驾驭，与其说何明韩从我这里拿走了鲛珠，不如说是鲛珠给自己找了个临时容器，所以它一接触到你，就从何明韩身体里跑出来了。
    为什么？我不也是人类吗？林眠疑惑。
    是吗？景澜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林眠下意识点头，随着他的动作，四周掀起了轩然大波，海床震颤，暗礁移位，在他看不见的海面上浪涛澎湃，卷起如山海啸。
    林眠惊讶地抬起手，海底又是一阵动荡，而他也看清了此刻自己左手的模样，那是一根十分秀气的树枝，从枝干到树叶如冰雪般晶莹剔透，而他的右手同样也发生了变化，却似烈阳般火红炽热。
    你现在还认为自己是人类吗？林眠脑子里轰的一下，景澜的笑容在他眼前逐渐模糊。
    万年前，上古时期的人间界有一个地方叫做汤池。
    传说太阳在那里出生，汤池内没有花也没有草，只有干枯的密林，焦黑的荆棘丛，雪白的细沙和遍地的玉石，唯一的活物便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巨木。
    这棵巨木名唤扶桑，自盘古开天，混沌初醒时便存在了，是太阳原身三足金乌栖息的地方，因为一直受到太阳灵气的滋养，某一天在它虬结的老树根部又长出了一棵三寸高的小树苗。
    小扶桑天赋异禀，出世不久就将化为人形，然而彼时黄帝蚩尤大战，共工怒触不周山，人间界发生了大崩坏，上界降下天火劫雷，人族与妖怪们四散奔逃，死伤无数，小扶桑待在汤谷里，正铆足了劲儿准备化形，谁知就在紧要关头，一道劫雷好巧不巧地落下来，将它劈了个外焦里嫩。
    小扶桑觉得汤谷里太不安全了，便把自己从老树根上拔了下来，顶着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拔腿就跑，可惜它化形被迫中断，再加上为了逃命，用力过猛，一部分血脉残留在了老树根上，小扶桑渐渐变得虚弱，跑着跑着它倒下了，并且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沧海变桑田，人间界渐渐复苏的灵气丝丝缕缕地包裹住沉睡中的小扶桑，他缓缓睁开眼，懵懵懂懂地往前走，在大山里的小村落，一个叫黄阆的老教师收养了他。
    小扶桑失去记忆，像人类的孩子一样一点点长大，会哭会笑，会生病会撒娇，在十八岁的时候小扶桑离开小村落来到川城大城市，又过了一年遇上了那个将他刻入骨血的人。
    原来我就是那株小扶桑啊林眠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鲛珠蕴含的妖力极为庞大，你骤然接触到它，沉睡的血脉得以被唤醒。老鲛王含笑解释。
    说起鲛珠，林眠猛然想到一件事：您当初走得突然，并未立下王储，这十年来，鲛人族一直没有拥立新王，现在鲛珠已经找回，您打算把它交给哪位继承人呢？
    鲛珠是鲛人族的圣物，得到它就跟得到核武器差不多，何明韩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因为体内植入了鲛珠，就能将景容兄弟打得妈都不认识，更不用说妖怪们了。
    这样一个宝贝，林眠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甚至还主动提出要帮他把东西送出去，老鲛王脸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心中对林眠却更加赞赏，他想了想道：你觉得我和明溪的那个孩子怎么样？
    您是说何郁？老鲛王没选景容也没选景行，说实话，林眠并不觉得奇怪，那两兄弟的城府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近几年明里暗里策划了多起鲛人族暴动事件，野心大得能吞象，而且老鲛王如果有意传位给两人中的一个，那么王储之位也不会空悬如此之久了。
    那孩子虽然不爱讲话，但心地不坏，相比同龄人，在很多事情上他显得更加沉稳冷静。
    景澜点点头，转而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林助理，你知道女娲当初为什么要将人间界与上界的通道一起关闭吗？
    林眠一愣，女娲补天顺便关闭两界通道这事很早以前巫廷就跟他科普过，至于女娲这么做的原因，他确实不知。
    因为女娲预见到了未来。景澜轻声道。
    预见未来？林眠缓缓睁大了眼睛。
    灵气充沛，随着时间过去，妖族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们嗜血好斗，浓郁的灵气就像最好的烈酒，将这种厮杀掠夺的本能无限放大，战争每天都在发生，人族一直被压制，很快消亡灭绝，弱小的妖怪也无一幸免，整个人间界一片尸山血海。景澜叹了口气。
    女娲认为人族具有理智，能够约束自己的欲望，让人族成为人间界的主宰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景澜看向林眠手中漆黑如墨的鲛珠，我也这么认为。
    但我作为鲛人一族的族长，你说我私心也好，狡猾也罢，我终究不愿看到自己的族人被异族打压，所以小郁才是最好的选择，他的身上流着明溪和我的血，我希望他长大后对鲛人族与人族一样心怀仁慈。
    林眠在景澜眼中看到了一丝悲天悯人的神性，相比起自负狭隘的凤族，老鲛王此刻做出的决定显然更加深思熟虑，目光也更加长远。
    好。林眠轻轻握住鲛珠。
    回去吧，小家伙，巫廷该等急了。景澜一挥袖袍，若有所指地冲他眨了眨眼，身形渐渐消失。
    林眠依旧站在礁石滩上，何明韩死了，四名鲛人正一脸错愕地望着他，院长大人神情有些微妙。
    林眠摇了摇头上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他腼腆地朝自家男朋友笑了笑：院长，我好像也不是人类啊
    嗯，挺好的。巫廷轻声道，林眠没听清，下意识问，什么？
    院长大人咳了一声，移开视线：我是说扶桑木，挺好的。
    嗯呐。林眠还不习惯树形原身，心里想着要是能恢复成人形就好了，然后下一秒他就变回来了。
    林助理。一向寡言少语的景容忽然开口，林眠偏头看他。
    谢谢林助理帮忙拿回鲛珠，鲛珠是我鲛人一族极为重要的圣物，还请林助理还给我们。
    景容的话听着客气，态度却不容拒绝，林眠怀疑如果不是巫廷就站在他身边，以这位鲛人族大王子能动手绝不BB的性格，肯定已经冲上来了。
    是啊。景行的目光也牢牢黏在鲛珠上面，眼中的贪婪毫不掩饰。
    林眠摇摇头：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老鲛王心目中新王的人选并不是二位。
    什么？
    怎么可能？
    兄弟俩根本不信，林眠便把景澜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说完将鲛珠收进小书包里。
    景容沉默，景行依旧不服气，两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林眠也不再管他们，当务之急是找到这处空间裂缝的出口。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零点，不知道今晚的飓风会持续多久，如果在它消失前没能离开无名岛，那么下一次机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林眠身周蜃域形成的结界渐渐消失，巫廷本想再给他套一个，被小助理严词拒绝，一百万一颗的珠子，偶尔造一下是男友力爆棚，接二连三地造就太特么败家了！
    而且他现在是妖怪了，抬抬手就可以把海底搅得天翻地覆，区区飓风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彻底暴露出来的林助理被狂风吹得一个趔趄，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口的风，所以不会使用的妖力的小扶桑和普通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
    林眠感觉自己的脸很疼，两边都疼。
    院长大人嘴角微微勾了勾，耐心教他的小助理。
    林眠按他所说，将妖力调动起来，下一秒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立即后退，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的景容。
    啧，大哥你失手了！景行不紧蘫柎不慢地从海里爬上来，鱼尾化成笔直修长的双腿。
    巫廷一个瞬移将林眠揽到身后，眸色冷极，流火箭矢毫不犹豫地朝景容激射而去。后者对这箭似乎十分忌惮，并不敢正面硬刚，而是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一大股海水凌空而起，朝箭矢迎面卷去。
    预想中流火箭被扑灭的场景并未出现，箭矢穿透海水，直直射向景容，景容神情凝重，再次筑起一道水墙，巫廷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流火箭没入墙内，瞬间整堵墙都燃烧起来，场面极其壮观，可惜墙后面的鲛人族大王子的处境就没那么乐观了，大火燎到了他的头发，景容略显狼狈地退入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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