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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惊破霓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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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七十三章 惊破霓裳舞

    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七十三章 惊破霓裳舞

    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七十三章 惊破霓裳舞

    第七十三章惊破霓裳舞

    云飞烟灭千古事,

    沉香亭北繁华歇。

    正熙元年夏,醒月国蓥帝兰下旨册封云翊将军女花氏不语入主东,授皇后玺绶,隆瑞堂基,母仪天下。云翊将军品冠上奉嫁奁丰厚,堪比国库,朝野上下群公卿士,俱言其稽之往代,佥以崇德明统,载在典谟。帝旨拟于下元节后,于兰临殿披香阁行坤极册封大典,举国同庆。

    然花氏女因时罹患重症,遂于同年秋末不治身亡,帝念甚重,建颂长秋,奉入宗庙,鉴于六列,加旨追封云翊将军冀国公,授蟒带玉牌。

    坤极册封大典当日,十里红妆,蓥帝兰迎娶帝后九龙九凤黄金冠,至情上达于天,下感群臣,龙图阁大学士陈睿谨作《坤德尚柔端皇后考》献于帝,帝后棺椁按制葬入帝陵西玉莲山下,殡殓尤盛。

    正熙元年末,礼部奉旨编撰《帝仪修注》,以蓥帝至情感达天下,编入国史,流芳后世。

    一段可歌可颂的千古帝王痴情正史,煌煌载入史册。

    正熙二年春,东皋境内江偃郡守率部五千,滋扰醒月国陵州边陲,烧杀肆掠无忌,陵州驻防总兵率部抗击,致两国边境战事不断,时有互犯。

    东皋帝君自即位以来,励图治,一改重文轻武国风,奖励耕战,富国强兵,国势如日中天。同年夏末,帝钦点铁骑四十万,左右龙虎将军,倾举国兵力西征醒月,并扬言欲将醒月王城掘地踏平,将蓥帝毙杀麾下,挫骨扬灰。

    翌年元月,蓥帝赐宴永和门,置皇幄,设御座,敕封云翊将军为戍宁大将军王,颁赐银盔战甲,御酒,金银布匹,武翼都骑尉花铁牛随行东伐,敕封平远将军,加太子太保。

    同年初春,正值冰雪消融之际,四野泥泞不堪,行军艰难。戍宁大将军王率八万先锋军,并五万龙禁锐,于九幽城下正面迎击东皋十二万兵。

    是役,双方兵出奇谋,旌旗麾使,铁骑驰骋,于凤仪亭北血站三日三夜,各自死伤惨重。醒月国平远将军花铁牛率部歼敌八千,亲手诛杀东皋先锋将领无数。东皋追锋将军白文启坑杀醒月降卒五千,枭首弃尸荒野,致霍乱四起,祸及九幽。

    正熙三年夏,九幽州以北东皋栎炀交界处,幽泉谷西北边陲小镇惊现栎炀缁甲重兵。醒月国戍宁大将军王派前锋营五千前往刺探,尽数被歼,九幽城守军作壁上观,欲窥栎炀大军动向。

    时年中秋,栎炀奇兵锐刺疾突,直取幽泉谷西北三镇,收纳东皋百里疆土于己。东皋帝君震怒,颁旨诏示九幽郡守失察,致敌深入心腹之地,疆土分崩,罪诛九族。

    车鹿之战,栎炀截获东皋守军补给粮草六十驾,东皋守军夜袭栎炀大帐,夺回粮草近百万担,一举歼敌过万。东皋追锋将军白文启刀斩黄龙旗,箭挑中军帐,少年英豪一战成名,赐号神锋,威名震彻三军。

    正熙三年冬至,栎炀,醒月,东皋三军于九幽州境内囤石滩混战,兵燹祸连,九幽州流民四起,野盗横行。

    至此,三国鼎立的太平盛世,随着数年烽火狼烟而宣告终结,一个群雄逐鹿的乱世,已经到来。

    光荏苒,转眼间已是正熙四年腊月。

    这一年冬至过后,封天大雪肆虐,横扫了醒月国境内一十三个州郡。老天似乎嫌因战祸而死的人还不够多,降下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将沙场上的如山尸骨埋入冻土。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但在战祸不断的年头,大雪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走在凤阳大街上,时常能听到路人议论纷纷,东皋九幽州连年战祸,很多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原本富庶繁华的边陲重镇,如今形同死城,到处是因饥荒而卖子卖女的流民,幽泉谷附近的村寨甚至有人吃人的传闻。

    一开始饥民只是从死人身上割吃,吃了腐的人又得病而死,再被旁人所食,如此你吃我,我吃他,最终演变为成群结伙的饥民围堵在过往驿道上,看到落单的行人便即扯入林中,还来不及剖尸便即一拥而上乱啃乱咬,将人活活分食。

    众人每谈及此,想象那副场景必定如同人间炼狱,尽皆不寒而栗。

    半年之前,华府中收到一份从九幽州传来的家书,美人爹爹在信中写到边关战事告急,平远将军花铁牛负伤撤往陵州将养。我虽则名义上已被“葬”入帝陵,但那不过是为了粉饰蓥帝颜面而做的一场戏,无尘身为我的夫君,如今闲居在家,大丈夫理当为保家护国出尽心力,不若隐姓埋名前赴沙场,以为爹爹左膀右臂,方不负七尺血,和爹娘当初成全我二人之良苦用心。

    看完爹爹的信,当晚我命华叔备下一桌好酒好菜,为无尘饯行。席上他虽然说尽了宽慰我的好话,但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感不安,隐隐觉得他这一去前途艰险,再相见时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酒足饭饱后,枕席床帷之间无尘极尽曲款,让我再没有心力去臆测祸福,他总归需要得到美人爹爹的认同,我也无力违逆爹爹的意思,只盼他这一去万事平顺,将来凯旋荣归故里。

    我贴到他的耳边,堪堪唠叨了大半夜,叮嘱他保重身体,千万不要挂念家中。无尘最后被我念叨不过,索狠狠吻住我,算是封了我的口。

    第二日清早,他拿起包袱和引荐信,出门跨马而去,我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化为远天的一点尘烟。

    不出月余,从九幽境内接连传来捷报,醒月军中新晋一员猛将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据传此人头戴狰狞鬼面,平素亦不脱下,座下战马通体墨黑,纶青铜鬼面辔,额头一缕红鬃,神勇难匹。此人立马持枪,只须往疆场上一杵,单凭那张鬼面便已镇慑得敌军心旌摇曳,不战而逃,故此军中都浑称其为“獡鬼将军”。

    消息不胫而走,一夕传入凤阳王都,满朝文武皆感惊诧。帝欲下旨敕封,但“獡鬼”以家国未报无功不敢领旨为由,拒却了蓥帝的封赏,因此更被民间传说是位忠报国,视权贵如粪土的大英雄真豪杰,名噪一时。

    至于此人拒不受封的真正理由,恐怕只有我和美人爹爹才心知肚明,嘴上不说,肚里暗笑。

    腊月初七,三国大军集结囤石滩再度激战,栎炀折兵殒将几近二万,东皋神锋将军白文启重伤,率部撤回九幽城坚守不出,醒月戍宁大将军王下落不明,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节节败退。

    数日前华府中收到无尘的飞鸽传书,已获知美人爹爹目下被囚禁在幽泉谷中,未免醒月军心动摇,故此消息匿而未发。

    展信阅完,我扬手将之付于烛前化作灰烬,从箱底挖出存放了数年未动的男装,浆洗干净,重新束发冠衣,扮作男子模样。华叔不到半日已筹备下足够我一路行程的干粮,又兑换好大量的碎银,分别装在四只荷包中,嘱咐我切记贴身而藏。

    一切准备停当,我乔装先去云翊将军府与娘亲辞行,再趁夜色未暝前取道九幽州,寻父投夫而去。

    从凤阳城出发一路北上,大雪终日扯絮般从天际飘落,时气天寒地冻,越往北走,路上见到的活人就越少。自出了陵州边境,我未敢歇息,连赶了半日路程,终于在暮落时分行至九幽州边境西北,距离幽泉谷百余里的凤栖山。

    沿着驿道前行,偶尔从道旁浓密的林子里会窜出一小拨流民,盯住我上下打量,那些混浊的目光中交织了贪婪,就像一群野兽觑看着猎物,在下一刻被我手中挥舞的冷艳吓退。

    座下的骏马连打了几个响鼻,喷出一团团白雾,我从包袱中取出冻成冰坨的馒头,慢慢撕成小块塞进嘴里咀嚼。

    雪下个不住,鬓边的发丝已被冻成冰线,还未及化成雪水,又被一层新雪覆盖。身上的棉袄早已被雪打湿,透入阵阵冷的潮气侵肌刺骨,让人穿也不是,脱也不是,浑身难受得厉害。

    林子里的老鸹聒噪得人心烦,我顺手摘下林边松枝上的松果砸过去,数点寒鸦惊起树梢,哀号连天中飞得远了。

    此地距幽泉谷尚需一段路程,暮色渐沉,我催动座骑快跑,出了驿道,不远处隐在山郭下的茅庐前高挑着幌子,凤栖客栈四字迎风飘动。

    策马近到客栈前,茅舍四壁萧条,门前荒草映着斜阳,满目苍凉。布青衣的店伴满脸堆笑地从店中迎出来,接过我手中的马缰,自到廊下拴好,转身将我迎入大堂。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呢?”店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

    我将背上包袱解下,举目扫了眼二楼,回道:“小二哥,你们这里可有干净的客房?”

    “有!有!这位客官来得巧,咱们店里今日还有一间上房,我这就给客官您预备去?”

    店伴听我要住店,连忙引我上楼。我随他走上二楼,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小二哥,你们店里近日生意可好?”

    “还谈什么生意呢!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能赚些柴米钱,饿不死也就是了,谁还敢奢望其它的?”店伴看看左右无人,凑到我耳边说道,“咱们这里最近时常出没一些强人,白日里就敢拦路打劫。客官您要有什么要紧事物,可千万看紧了,莫被强人抢了去。”

    我闻言一笑,说道:“多谢小二哥提醒,我理会的。”

    从袖兜中拈出两枚铜板,塞进店伴的手心里,他双眼一亮,连连道谢。进了客房,点起油灯,我向他要了一桶热水,预备洗去满身的潮气后好休息。

    入夜时分,店伴提来一桶热水,我将水尽数倒进澡桶,脱掉身上的衣物,跳进桶子里。全身甫一泡进蒸腾的热水中,瞬间将骨缝里的寒气祛尽,我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靠在桶边,闭上眼休憩。

    楼下隐隐有些噪杂的脚步声和人语,我全身松泛地躺在水里,暗自盘算到了幽泉谷后,该如何营救爹爹。

    時交三鼓,四下一片万籁俱寂,惟有落雪的声音,隔着墙板传进耳中,意识半明半寐之间,恍惚听见楼梯又响起咯吱声,随即隔壁的房门被撞开。

    一道冷风灌进房内,我蓦地睁开眼,幽暗灯火下,一个黑衣男子站在房中,反手关上了房门。

    “你——!?”我还没有喊出声,他一个箭步抢到桶边,出手如电按在我的嘴上,伸出手指在嘴边摇了下,示意我安静。

    我惊惧地盯着他,他侧头望向房门,半晌后转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我放手,你别叫,安静听我说,做得到吗?”

    我慌忙点头,他一点一点撤开手,双眼牢牢盯住我。我缩紧肩膀,将身子沉入水底,只露出头浮在水面上,颤声说道:“好汉饶命,好汉若要钱财,尽可将银两拿走,只求莫伤我命。”

    黑衣人一怔,脸上神色柔和不少,温言说道:“姑娘误会了,我和姑娘一样也是住店的,深夜贸然闯进来,是为了逃命。”

    “逃……命?”

    他见我明显不信,拿起架上的衣物递过来,转过身背对我,说道:“请姑娘速速穿好衣物,事不宜迟,那伙歹人若是寻不见我,等下定会寻来这里。”

    我闻言再顾不得矜持,慌忙从水中起身,擦干身子穿好衣服,绕到他的身前,惊道:“你说什么歹人?这里会有危险吗?”

    他双手抱拳一揖,说道:“刚才多有冒犯,姑娘莫怪。这凤栖客栈是家黑店,我随身所带行囊颇丰,被他们瞧在眼里,商议着趁夜深人静时一齐动手,被我偷听到了计谋,这才躲进姑娘房里。”

    “黑店!?”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再回想方才那个店伴见到铜板时的目光,心下有些恍然,“难怪我一进店,那小二什么都不问,先盯着我的包袱瞧了半天。亏他还有脸说这附近有强人出没,原来他们本就是**鸣狗盗之徒!”

    “趁此刻人还没来,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不若你我二人一起逃走,或可保得无虞……”

    “想逃!?门也没有哩!!”

    门外响起一声尖啸,打断了男子的话,门扉瞬间被撞得开阖不断,店伴手中握着穿环钢刀,狞笑道:“小娘子,你扮作男子模样可惜了,不如和大爷回山寨里,做个压寨夫人如何?”

    刀锋一晃,在暗夜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一眼便知是淬了巨毒。黑衣男子拉住我的胳膊,将我猛力拽到身后,怒道:“宵小之辈恁般大胆!还不吃你爷爷一剑!!”

    寒光擦面而过,嗡声响动,空气被化开一道缺口,男子从腰间抽出软剑,猱身而上,和店伴斗到一处。

    我倒退几步,靠到墙板边,从店伴身后挤进房里几人,呈扇形将我围在中间。

    “小娘子,你乖乖听话,咱哥儿几个不会难为你。”其中一人手中拿着匕首,慢慢向我靠过来。

    我又退半步,脚下一绊,踢到了之前装热水的提桶。慌乱中举起桶子向那人扔过去,被他拂手摔到一旁,落地裂成数片。

    “哟!这小娘们儿还是匹烈马,等大爷好好降伏你一顿呢!”他笑得猥琐,挥舞匕首向我虚刺了一下。

    我早有所备,刚才扔桶出去时,已将冷艳藏在袖中,此刻趁他收手不及之际,一剑挥出,瞬时削掉了他的半只手掌。

    那人抱住残手满地翻滚,嘴里鬼哭狼嚎般的惨叫连连,眼泪鼻涕留了一地。他身旁的几人被吓得倒退数步,震骇地看着我,不敢再贸然上前。

    我亦被吓出一身冷汗,却强自镇定地站在原地,手里紧握冷艳,沉声喝道:“谁再敢上前一步,下场就和他一般无二!”

    野风飒飒呜咽,撞开了长窗,狂风卷雪倒撞进房里,桌上的油灯倏忽被风吹灭,眼前瞬间被黑暗笼罩。

    “诶哟!谁他妈砍我!?”

    “呀!赵老三你个王八蛋,你趁火打劫是不!”

    “快!快点灯!”

    众人一阵慌乱,房里昏天黑地打成一锅粥,也不知谁是敌,谁是友。我挥舞着冷艳,慢慢向窗边蹭过去。腰间蓦地一紧,被人提住了腰带,吓得我举剑疾刺,“叮”一声被轻巧荡开。

    “是我,我带你走。”耳畔响起黑衣男子的声音,我忙收起断剑,噤声抱紧他。他纵身跃出窗口,我闭紧双眼,耳边呼呼刮过劲风。

    落地时,他双足轻点,斜身横跃,行云流水中卸去了下坠的力道。马厩里拴着马,他抱着我翻身一跃上马,抖开缰绳飞奔出茅庐。雪片迎面打在脸上,隐隐生疼,我张口欲言,被连呛了几口风,索闭眼靠在他的怀里休息。

    不知跑了多久,马蹄渐收,我重又睁开眼。风停了,周围一片寂静,黑暗中雪地泛起朦胧白光,他的喘息声从背后传来,我抬起手,接住一丝雪花。

    “你的武功这么好,刚才为什么还要逃?”

    他猛咳了几下,说道:“我身上有伤,本不想理会那些宵小之辈,连累了姑娘,心下甚感不安。”

    “算了,也没什么连累的,你若是不进我房里,说不准他们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该来的,躲也躲不过,这原本就说不上谁带累了谁。雪在手心里化尽,冰冰凉凉,微薄的晨曦穿透密林,渐渐照亮了身周的一切。

    “在下白钺,不知姑娘姓名?”

    “我叫花……花小二。”正要随口回他,猛然想起“花不语”这个名字已经被埋进醒月帝陵,我立刻改口。

    “花…小二?姑娘好名字,不拘世俗。”他一愕,随即笑道。

    我有些讪讪地笑了下,想必他本不信这是我的真名,想起刚才黑暗里一场混战,也不知他所说的有伤在身,伤在何处,是否严重。

    正努力回忆,蓦地想起随身的行礼包袱一样也没有带出来,我一拍头顶,惨叫道,“呀!我真糊涂!”

    “怎么?”他忙问道。

    “刚才光顾着逃命,忘了将包袱带出来,现在我身无分文,怎么办?”我回头看他一眼,叹口气。

    “我见姑娘刚才力战歹人,气度智谋皆不凡,若是不嫌弃,我这里随身带着银两,可缓姑娘急用。”

    他说着要解背后的包袱,我阻道:“不,你我萍水相逢,你出手相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白壮士,你这一去是要去哪里?”

    “我此去是往幽泉谷办事,那里流民四起,传闻到处是活吃人的饥民,很是凶险。”

    “那正好,我也正要去幽泉谷,咱们一路同行,就当是你已将银子周济给我了,如何?”

    他听我说去幽泉谷,沉吟片刻,问道:“幽泉谷此时凶险异常,姑娘所办何事,一定要亲自前往吗?”

    我点点头,道:“必须亲自前去,此事责无旁贷。”

    白钺不再说话,轻轻甩开缰绳,带着我一路向北而行。

    行至驿城,白钺提议找家客栈歇下,昨夜闹了整整一晚,我在马背上早被颠得腰酸背疼,立刻附和同意。

    择下驿城中最大的客栈,打听好出城奔幽泉谷的方位,白钺为我叫来一碗热腾腾的**丝面,他自己买了四个刚出笼的馒头,囫囵吃了充饥。

    看他白嘴啃馒头,而我却在吃着难能可贵的**丝面,我心下万分过意不去,提议将面让给他半碗,他摇了摇头,咬着馒头走上楼去。

    我将整碗面连汤带水吃了个罄净,上楼走过白钺房门口时,本想进去问问他的伤是否碍事,想了想,他这人虽然子豪侠,但终归与我男女有别,此刻非常时期,我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一觉睡到暮晚,醒了时,昏昏沉沉的,浑身像是刚被锻打过,舀来水将就着洗了洗,神智清醒了不少。

    走到隔壁,敲房门时无人应答,我径直下楼找来小二询问,才知道白钺傍晚时离开了,说是过后回来,还要再给预备几间上房出来,必须是最干净齐整的。

    我耸耸肩,想必白钺他去驿城会朋友,等下再一起来这家客栈投宿,只要他不是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就好。吩咐小二拿来几个热馒头,一并记到白钺的帐上,我边啃馒头边溜出客栈,沿街暗暗巡视驿城的结构和防备。

    游荡到临近宵禁,我回到客栈,小二凑上来说白大爷已经回来了,还带回了几位客官,问过小公子的去向,便亲自安置那几位新来的客官去了。

    我点头说声知道了,慢慢踱步上楼,走过白钺的房门时,见里面亮着一点极微弱的烛火。想他此时有客,许是没空搭理我,正准备回房盘算营救爹爹的计策,从门里传出细微的谈话声,让我一瞬间从头凉到脚跟。

    “据探子回报,戍宁将军王被羁押在幽泉谷中,四周有栎炀重兵把守,咱们若想偷偷潜入再将人劫出来,怕是很难……”

    “白钺!主上今番亲自前来,并非听你抱怨。此事若是不难,何须你白大将军亲为?”

    “主上明鉴,此事绝非卑职有意推脱,委实是难以下手。幽泉谷地势凶险,绝命十二峰易守难攻,况且栎炀驻留三千缁甲兵,只为看守一人……”

    “哼,白将军,你这一路行来,可不寂寞啊,说什么幽泉谷地势凶险,我看你是贪恋美色,不敢前去吧?”

    “莫将军你——!!”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这一道上人人都知你带着个易作男装的佳人,此时她就歇在你隔壁房里。孤男寡女,谁知道你白将军是不是图快活,将主上吩咐的事置之脑后了?”

    “莫荐君!当着主上的面前,你怎可血口喷人!?”

    “铮”一声锐响,朱漆门槅上映出白钺拔剑在手的身影,我心下一惊,若他们此刻打起来,我是该在一旁静观其变?还是走为上策?

    “白钺!你还想在主上面前拔剑杀人?这几日探子往来送信,早把你白大将军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你想抵赖,可赖不过吧?”

    白钺慢慢放下长剑,哼道:“我负伤在身,是在前来驿城迎接主上的途中遇到那女子,她与我有联手退敌之德,卑职这才与她结伴而行,并非莫将军口中所言的苟且之事。”

    “说得好听,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说你身上有伤,还不是为了在主上面前邀功……”

    “够了,白卿家,你只须说此事可行,亦或,不行。”

    寥寥几字,透出森冷难拟的孤绝,却也是刻骨铭心地熟谙,仿佛惊雷乍响在耳畔。我拿在手中未吃的馒头不知何时滚到脚边,心中惊骇已极。

    ……他,他怎么来了!?

    “启禀主上,幽泉谷中所囚之人虽重要,但也无须主上亲身犯险。主上莫若前往九幽都城,静待属下将那人献上。”

    “戍宁将军王毕竟是她的……戍宁将军王乃是千古少有的用兵奇才,他麾下新晋的獡鬼将军更堪称鬼才。孤本不欲与此等人为难,只是想劝他顺应天理,率部归顺于我东皋,为孤所用。”

    “这…启禀主上,据闻戍宁将军王对醒月蓥帝忠心不二,蓥帝大婚迎娶的就是这位将军的爱女,可惜红颜早逝,只娶了一顶凤冠。属下多次与戍宁将军王交锋,想要他归顺投诚,只怕……”

    “白卿家这是在暗示,孤痴心妄想吗?”

    “属下不敢!属下绝无此意!!”

    简荻冷冷的一声质问,伴随着白钺砰然跪地的响动,我再也无心偷听,慌忙捡起馒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去,匆匆出了客栈。

    想不到小小一个幽泉谷,竟然引动了东皋的帝君亲自前来,美人爹爹的子是宁折不弯,只怕简荻的心愿无法达成,会转而虐杀了爹爹。

    我心里越发着急,无奈宵禁已过,城门锁死,只得在城墙下找了个僻静背风的角落,窝着身子静候了一宿。

    天蒙蒙亮时,驿城城门开启,敷衍过城门守兵的盘查,我快步赶出城去。驿道上车马往来频繁,我怕遇到简荻的车队,索钻进路旁的密林里,沿着客栈小二说的近路,绕行去幽泉谷。

    走了半日光景,林中的浓雾散尽,我身上除了从客栈里带出来的两个馒头,还剩一柄断剑冷艳。肚子里咕噜噜饿得翻腾,我拿起馒头刚要咬下去,想了想,这一路还不知多久才能到达幽泉谷,才能见到爹爹,若是此刻就将馒头吃了,下一顿不知何时才有着落……

    蔫蔫地将馒头塞回袖兜里,我举目四顾,这附近的树上没有任何可以摘取食用的果实,而且树身低矮处的树皮都已被人扒光,想必是被拿去充饥果腹。看来此地离幽泉谷村寨应该不远,我须多加小心,不要还未救出爹爹,先被人做成了盘中餐,锅中。

    举步在雪原上跋涉,我心下默默盘算如何以一挡千将爹爹救出,蓦然从前方林海深处传出凄厉的哭闹声,搅断了我的思路。

    伴着棍敲击的声音,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哀号,哭声惨厉凄哀,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令人毛骨悚然。雪原苍茫广袤,雪地上只有我的一点倒影,我忍不住瑟缩了下身子,朝林曦繁密处走去。

    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跪趴着一个哀哀痛哭的男孩,他的身边围着几个形如枯骨的饿殍,正举着棍不断地敲击在男孩脚旁的一具尸首上。

    尸身流出浓黑的血水,在雪地上蜿蜒成一道狰狞刺目的长线,尸首的头正对着我的视线。半边头颅凹陷下去,那张脸上失去了生机的双眼笼罩着一层灰茧,就像死鱼的眼珠。

    口中似有东西顷刻要翻涌而出,我蹲下身,藏在树后无声地干呕。眼前的情景比曹炼狱更真实可怖,那些围着男孩来回走动的饿殍,化身成地狱中的饿鬼,正闪动着贪婪的目光,梭巡男孩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似在认真琢磨着哪块咬起来更美味可口。

    雪地上一把剔骨刀反着烁烁日光,一个瘦得只剩副骨架的人走过去,拿起刀横在尸身上来回蹭了几下,叱一声轻响,划开了尸体的脖颈。

    “娘——!!”

    男孩嘶声哭叫,奋力扑向尸体,却被几条枯槁的手臂拽了回去。越来越多的血喷溅到雪地上,慢慢渗到雪层下面。女尸的胳膊被卸下时,男孩只剩下趴在地上默默饮泣的力气,他身边的几人盯着那条胳膊,喈喈怪笑。

    他们已经不是人,不再是人!

    眼睛因为所看到的情景,一阵阵地发烫,脑子里嗡嗡乱响,我再也忍耐不住,抽出冷艳冲了出去。挥剑砍在低头卸尸的那人身上,他手中的剔骨刀松脱,直进雪里,浑身软泥一样倒在地上,痉挛了几下再无声息。

    围在男孩身边的余下几人被我吓得愕住,我发疯般地向他们乱砍乱刺起来,分不清手中的剑到底砍在了谁的身上,又是谁在嘶声惨叫。

    一脚踹翻了迎面扑来的饿殍,正欲上前拼命,胳膊上蓦地剧痛,被一双手臂从背后死命地抱住。我用力挣动身子,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围在一旁的几人蠢蠢欲动,咧出满嘴黄牙对着我怪笑起来。

    情急之下我用力向后退身,突然之间,缠在身上的双臂失去了力量,软软地从身侧垂下去。我回过头,刚才还趴在地上痛哭的男孩,此刻满脸血渍地瞪着我,手中正握着那柄剔骨刀。

    “小心!!”

    他一声惊叫,将剔骨刀甩飞出去,恰恰扎进迎面而来的饿殍脑门正中,那人嘴里嗬嗬咳了两声,扑身摔倒在地。顷刻间雪地上多了三具尸首,余下的饿殍发出怪叫,纷纷转身四散逃进林子里。

    男孩一脸是血地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不断。我蹲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抽出帕子,递到他的面前:“擦擦吧,你的脸脏了。”

    他抬头看向我,双眼中溢满泪水,滚动着却未曾落下:“他们…他们杀了我娘,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男孩像在梦呓,声调惊颤地不断重复着自己杀了人。我抬手勾起他的脸,为他擦拭脸上的血痕:“你是为你娘报仇,你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你,你想死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慢慢停止了抽泣,望着我嗫嚅道:“那你,你杀过人吗?”

    脑海中闪过无数张面孔,我熟识,熟识我的,有多少人是因我而死,又有多少人是我亲手所杀?

    “我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我不想骗他,据实以告。

    男孩的双眼中闪过惊惧,又问道:“那你杀的人,他们都该死吗?”

    我看着他的双眼,那里面正映着我的脸,唇边浮起一丝难以觉察的苦笑,我杀的人,都该死吗?

    犹记得红花楹树下,小谢笑得如花灿烂,水晶帘后,连汀惊鸿一瞥,翩翩起舞的娇媚女子,她的名字叫流觞,骄傲如空谷幽兰的连浣,潇洒若清风朗月的简笙,还有那个坐在金殿深处的东皋帝君……

    他们每个人,都该死吗?

    我摇头,抓起一把雪,任雪在手心中化成雪水,擦去手背上的血污:“不,他们没有一个人该死,我没有权利去判断谁该死,谁又该活着,只是在面对不是你死即是我活的选择时,我选了自己,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就像刚才,若是你不杀了那些人,他们就要吃了你,你会如何选呢?让他们吃了你,得以苟延残喘几日,还是杀了他们,保全自己?我说的这些,你懂吗?”

    他懵懂地点点头,迟疑道:“好像……有些明白,有些听不懂。”

    “听不懂也沒关系。咱们先把你娘安葬了,好吗?”我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动手。

    连月的大雪早将土层冻得坚硬,我和男孩一起奋力掘开雪层下面的冻土,才勉强挖好一个浅坑。将女尸抬放进坑里,我尽量不去想那是一具残缺的尸体,而是面前这个孩子的母亲。

    将碎土撒在尸身上盖好,削一木条在坟前,男孩伏倒在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待他哭够了,我试探地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茶宝,本是幽泉谷的村民,家中历代以种茶为生,因为爹爹征军役连年未归,村里的人又饿得没活路了,今日将他们母子俩骗进林子,打算煮成一锅给全村人充饥。

    我拍拍男孩的头,说道:“你跟我走吧,今后我叫你小宝,你叫我姐姐,我带你回醒月国。”

    小宝向着新坟恭敬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将我重新上下端详,惊疑不已地问道:“姐姐?你,你不是男子吗?你是醒月国的人?那我今后也是醒月国的人了?”

    我点头,说道:“对,我从醒月国来这里寻亲,穿男装本是为了行路方便。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姓花,夫家姓竹,你随我姓花,可好?”

    小宝低头盯着新坟,半晌后,答道:“我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从今以后姐姐就是我的亲人,我爹娘……他们不会怪我的。”

    “是啊,你娘亲一定希望你能吃得饱,穿得暖,平安喜乐地活着。”重又用雪擦净双手,我从袖兜里掏出馒头,递到小宝手里,“给,吃吧,吃完了咱们好赶路。”

    小宝接过馒头,犹豫了下,掰成两半塞还给我半个,说道:“姐姐,这半个给你,咱们一起吃。”

    我本想推辞,但小宝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执意将馒头塞进我的手里,心底涌起淡淡的暖意,我接过馒头,胡乱几口吃完。

    边吃边问起进幽泉谷的道路,小宝疑惑地看着我,却没有多问一句,只说最近入谷的通道已被栎炀守军封锁,想活着闯进去,几乎难于登天。

    我无奈地仰天长叹,看来孤身一人想救爹爹出谷,简直是痴人说梦。小宝见我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小声说他知道有一条通往谷底的小路,极是隐秘,绝对没有第二人知道。

    我一把攥住小宝的双臂,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急道:“真的!?快说快说,那条路怎么走?除了你真沒旁人知道了!?”

    小宝忙不迭说道:“幽泉谷的山陵历代被用作种植茶叶,我爹娘以前在茶园里忙的时候,我就到处乱跑,无意中发现那条路,可以一直通到绝命十二峰下面……”

    “太好了!小宝,你可真是我的宝!!”我双掌一拍,喜不自胜道,“咱们这就去找那条路,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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