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巨船

    秦月莹始终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一本账。
    账里头的数字是大是小，早在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决定。
    在一起的每一刻，就是在这账簿中支取银子。银子终有用完的那一天，再这之后，所谓的亲密关系，便只剩下被世俗地位捆绑在一起的市侩逢迎。
    这样的例子，她见过太多，因此笃定，这世上，哪有什么感情是永恒的呢？
    父母之爱，兄妹之谊，夫妻之情……无不如是。
    不过于她而言，感情没了倒是其次，若是连世俗地位都丧失，那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因此，对于皇上的要求，她无法拒绝。
    哪怕太后，是她此生都再不想面对之人。
    ——
    秦月莹徒步回自家院子里，丫鬟已经摆好午膳。
    今日的菜色比昨天丰富些，不过，还是没有肉。仪兰说可能要等到几日之后，御厨上山准备国宴，山里才能开荤。
    秦月莹腹诽，早知道留在皇兄那里蹭一顿饭再回来，也不知他那儿有肉没有。
    用过膳，她又是好一阵犯困，歇下之后，却是梦魇连连，惊惧交织，出了一身的汗。
    直到黄昏时分，她刚醒，丫鬟便来报，是净澄法师来访。
    秦月莹睡眼朦胧的在院子里接待老秃驴。
    “哟，困着呢？看样子，靖宪公主这两日并未休息好。”净澄很是熟络的道。
    虽然他偶尔有不着调的时候，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不错的。仪兰端茶上来，随手奉上荷包一个。
    净澄谢过，将提着来的东西递去，黑黢黢的，竟是两条腊肉。
    “老秃驴，你还真是不遮掩啊。提个这玩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两是一个屯的乡里乡亲，互拉家常来的。”
    秦月莹悠闲的睨他一眼，翘脚撑坐在石桌边，手里的团扇呼呼往自己脸上送着风。
    净澄行了一佛礼，“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这腊肉炒炒蒜苗是一绝。
    贫僧自己是不吃这些，不过，难保山中香客嘴馋了会需要，因此差人下山购置，为诸位送来。”
    秦月莹一笑，与他打趣，“是功德簿上名字越靠前的，分得越多吧？”
    “诶——公主，看破莫要说破。”净澄故意板起脸来。
    噗嗤一声，远远站在一旁的四儿笑了。秦月莹奇怪的看她一眼，自打邵鹰前来搜府那件事过后，这丫头好久不见笑容，净澄竟也渡得了她？
    不过，他也算来得巧了，秦月莹当真有事求问。
    “大师可会解梦？”她收敛了神色道。
    净澄嘴角抽抽，有事叫大师，没事老秃驴，眼前这位也是没谁了。
    他双手合十，“公主但说无妨。”
    “本宫昨日梦魇，梦见自己飞在空中，飞得很高。脚下是大海，无可着落，然而不一会儿，便是山崩海啸，浪花卷至数十米高，转瞬之间，将我吞噬……”
    秦月莹蹙眉回忆起来，这个梦做得十分逼真，让她心有余悸。
    净澄面色平淡的听完，问道：“公主在梦中可见过别人？”
    秦月莹眉头皱得更深，“本宫记不太清，仿佛有一艘巨船……”
    “既然有船，又怎会无可着落呢？”净澄笑问。
    秦月莹露出一种懵懵的神情，想了一会儿道：“记起来了，我是从那船上飞出去。船中有好多人，我都认识，只不过在梦中，他们面容模糊……”
    “人醒后，记不得梦中人的面容实乃正常，除非是睡前想着固定的一人入睡，”净澄拨弄着手中念珠，思索一番开口道，
    “梦见自己会飞，梦见海啸，此乃二重凶兆。
    公主近期应该是压力很大，极渴望从某种熟悉的环境中脱离，另有烦心事一桩，若是处理不好，会让公主无地自容。”
    秦月莹想了一会儿，“是这么回事。”
    净澄静静的看她，目光里带着一种看小辈般的慈爱，忽然夸赞，“靖宪公主实乃很务实的一个人。”
    “此话怎讲？”
    “寻常人听罢贫道解梦，总会反问，那要如何是好？”净澄一笑，
    “公主却是不问，想必是心中早有谋算。
    可见困住公主的这海，于公主而言，早晚也不过是一方水洼。
    公主会心悸，只是一时的不适应，顺其自然便好。”
    “你这老秃驴倒是会安慰人，”秦月莹果真被他哄得舒心一些，
    “不过，本宫这辈子都没离开过京城，所谓的船、海，也只在书里见过，也许那海啸，其实根本就不是真的海啸，只是一点小风浪呢？”
    “梦境都是反的，靖宪公主往后定有机会周游列国，走过千山万水，见识不同的景色，这便是佛祖递给公主的预示，”净澄又行一佛礼，起身，
    “贫僧年轻时游历过各大佛寺，修习医术，亦有一些见闻。
    一些时候，人的情绪失常，癫狂激怒，沉湎哀伤，其实是与常年茹素有关，而非世人以为的鬼神作祟。
    因此贫僧诚心劝解公主一句，世俗如何，礼法如何，都且放在一边。
    吃好喝好，方才能心情舒畅，解开心结。”
    他说罢，饮下杯中茶水，又对欲意上来添茶的丫鬟行礼婉谢，方才悠悠而去。
    秦月莹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
    这老秃驴，能当上大应寺的住持不是没有道理。
    这一番话，当真是高啊，好好劝住了她这新丧的小寡妇不说，还一下子就将那两条腊肉抬到了不属于它的高度。
    她弯了弯唇，饮下茶水，看着院内零星的几个丫鬟婆子。
    “本宫要吃腊肉炒蒜苗，谁会？”
    几个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菜未免也太家常些，做给宫中贵人，实在上不得台面。
    倒是四儿道：“我会我会。”
    “那你做吧，”秦月莹又看向仪兰，“可知晓，那武什么镶玉的丫头，与她娘，住在哪个院子？”
    “奴婢去打听一番便知了，”仪兰道，随后无奈纠正，“武家四姑娘，是叫武玉倩。人青倩，倩丽的倩，不是什么嵌金啊镶玉的……”
    “晓得了晓得了，”秦月莹伸了个懒腰，嘴里打着哈哈，“晚膳过后，与我走一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