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盼(34)

    下次浇水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吗？
    傅商昭点头：可以。
    不过，刚才都是骗你的。
    念湖牙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不远处从头顶传来的蝉鸣声依然在继续，树叶将闷热夏日的光影切成无数个碎片。
    傅商昭低头看她，一直维系严肃的表情这时才转为微笑，柔声问她：学到点什么了吗？
    念湖牙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依旧挣扎着不愿意相信：都是骗我的吗？
    傅商昭应得非常快，不给她一点希望：嗯。
    脸上那种和幼儿园老师如出一辙的微笑表情也不让人觉得违和，哪怕他只有六岁。
    最近这颗树上的蝉鸣突然停下，只有余音在空气中一波波传开。念湖牙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落到地面，风一吹，就被晒得满是阳光气息的花瓣与落叶淹没。
    看她表情肉眼可见变得失落，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傅商昭抿唇，还有些肉肉的脸上，少见地显得有些无措。
    刚才他似乎没留给她太多的缓冲空间。
    他垂眸，跟着念湖牙没收回去的手一起，拨开另一边的翠绿叶片。
    这个故事不一定是假的。
    是我没办法种太阳，所以，我只能如实告诉你，这片土壤确实没有太阳。
    但不证明，这件事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或许某个角落，真的种着春日的太阳，在等待抽枝发芽。也或许日后的某天，你能亲手种下太阳。傅商昭递过去一包崭新的餐巾纸。
    在等待种太阳的途中，你可以先和我学习，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
    念湖牙抽抽鼻子，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涌出来的泪水：好。
    然后尝试着来骗我。
    或者，识破我的谎言。
    傅商昭从会说话开始，一直到小学，骗过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轻易就能让其他人相信自己想要表现给他看的状态。
    不过，我可能上一秒还在说真话，下一秒就在欺骗你，就像刚才那样。
    好难。念湖牙收回手，在最近的长椅坐下，靠着椅背，蓬蓬裙上的软纱蹭到手臂，又痒又热。
    只要你能做到其中一点，你就可以骗过大部分的人了。年仅六岁的糊弄学大师悉心传授经验。
    念湖牙认真点头，在心中的小本本上记下重点。
    又一次听傅商昭说出刚才是骗你的这句话时，念湖牙都快要习以为常。
    她只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短短几秒，就想出这么一个条理清晰还有细节的故事的？
    其他玩得全身脏兮兮的男孩偶尔从小亭子前的道路跑过，傅商昭按住翻开的这一页，掀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又见怪不怪收回视线。
    假如我看很多书的话，也会像你这样聪明吗？
    毕竟从认识他开始，每次见面，他手中捧着的书籍封皮和书名都不一样，他的输入肯定非常充足。
    你现在也很聪明。傅商昭毫不吝啬自己的鼓励，尽管没有当老师的过往经验，语气却拿捏得很准，念湖牙闭上眼，都要以为是自己班级的老师在说话。
    不过多看，会变得更聪明的。
    我一定好好学习！
    念湖牙埋头苦读，觉得自己有所进步的那天，回忆着他之前的表情和语气，尝试说了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
    小骗子。傅商昭不为所动，甚至勾起嘴角笑笑，抬手捏她吃外婆做的菜养出婴儿肥的脸，看样子，你离出师还有一段距离。
    念湖牙毫不气馁，屡败屡战。
    每次都被他一眼看透。
    因为你说谎的时候，有一个难以忽视的小动作，你眨眼的频率会变快，目光闪躲，不敢看人。
    你可以对着镜子练习，尝试着去控制。
    念湖牙特地等了片刻才挪开手。
    洁白的脱脂棉球再一次染上红色。
    念湖牙呼吸都放轻，全神贯注替他上药。顺便将傅商昭以前的话还给他：你说谎的时候，其实也有小动作。
    傅商昭挑起眉：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他虚心求教：是什么？
    你会整理衣领。而且还要把原本就整洁的领口再从上到下捋一遍。
    一般人对他不够了解的话，通常很难发现，毕竟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你观察得好仔细。刚才交谈的内容中，大概有哪一点触动了他，傅商昭眼角眉梢都在宣告喜悦。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页贴纸，一张张撕下来，贴在念湖牙距离他最近的衣袖。
    不要乱动啦。念湖牙奶黄色衣袖被贴上一圈贴纸，不得已按住他的头，柔软发丝挠过她掌心，你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不是很疼吗？
    傅商昭闻言抬眼看她，一眨眼，笑意就漾开一圈。
    她的衣领也多了张贴纸。
    我这是在抗议。他又收敛笑意，压下唇角，你刚才好用力。
    有一瞬间，她觉得坐在面前的，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的傅商昭：故作成熟。
    长大后的傅商昭：我才五岁。
    第53章53
    傅商昭整理衣领的手抬到半空, 想起她不久之前说的话，顿了顿，没选择刻意放下, 转而拍去身上肉眼不可见的灰尘。
    这种下意识的动作, 不被直接指出来, 确实很难注意到。他之前是真的没发现。
    也从侧面说明了, 念湖牙对他的关注程度不算低。
    现在傅商昭不全身贯注集中去感知，几乎体会不到痛觉，这点细微的刺激，对他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 早被喜悦压了下去。
    毕竟昨天他给自己上药的力度，和念湖牙对比起来，简直可以称之为粗鲁。
    如果抗议能减轻一点你的疼痛, 那你抗议吧。念湖牙举起手中的脱脂棉球，毫不因为他的控诉而动摇，无情开口, 我只能努力让伤口止血。
    嘴上这么说，她本就轻柔的力度，又顺势减弱了许多。
    昨天没有细看, 只知道他流了不少血。
    刚才凑近才看清楚，傅商昭这个伤口虽然小，但不算浅。哪怕蘸着药水的棉球只是轻轻从伤口上滚过去，应该都挺疼。完全愈合至少要等待一段时间，所以更需要仔细消毒。
    念湖牙认真替他涂药，傅商昭撕贴纸的动作也几乎没有停过。
    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来电显示是姜女士, 傅商昭凑到耳边，听到的第一句就是：你爸爸说你谈恋爱了？
    被长辈怀疑的交往对象此时还站在他面前, 在他接通电话的瞬间就自觉退开距离，目光也移开，就差把耳朵捂得严严实实。
    她应该听不到。
    即便如此，傅商昭还是没来由的，紧张得心跳加速。
    换做平常，面对这种问题，傅商昭早就面露不耐。如今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心平气和地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其实就算你谈了也没关系，只要这段感情对你来说给你的影响是正向的，我不会反对。
    傅商昭还没来得及回话，姜女士话题一转问他：今天嘴巴还肿吗？有没有涂药？
    正在涂。
    她不提及还好。
    现在傅商昭满脑子都是昨晚傅先生那句嘴都亲破了，当初他为了压住脑中衍生的一些想法，刻意加深疼痛。
    他也不想想，多尖的牙齿才能咬出这样的伤口。
    姜女士视线移向车外，已经能够隐约看出被绿意簇拥的房子轮廓：好，那你继续，妈妈不打扰你了。
    通话页面一消失，手机屏幕自动回到主页。少女没有看镜头，正对着身边的人露出笑容，唇边的獠牙让她的可爱多了份没什么杀伤力的攻击性。
    傅商昭飞快按住锁屏键。
    壁纸的主人公正在和掌心的虎皮说悄悄话。
    你会想我吗？
    虎皮转过头，尖喙在自己的翅膀中寻找，叼住一根羽毛递给她。
    念湖牙珍视地用双手捧着羽毛，虎皮在她手指蹭来蹭去，笑得眼睛都眯起。
    傅商昭抬手摸了下唇瓣：好像又出血了。
    一点点。念湖牙闻言收起羽毛，凑近观察，等伤口不再出血时，撕开创口贴贴上。
    从他们踏进房间到现在，分针已经走过了两小格。
    我要回家啦，下次我们再见面吧。后一句，她的视线中心，明显是在看虎皮。
    虎皮吹了声悠长的口哨。
    念湖牙刚离开，前一秒还老实本分的虎皮又盯上他的创口贴，势要撕下这一片不同颜色的方块。
    不得已，傅商昭戴上口罩，把虎皮抓进笼子中，把它送回外婆身边。
    姜女士打开笼子的门，傅商昭想起唇上一块肉都被咬起的疼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以为他要离开，外婆开口挽留：今晚在这里住吧，刚好你妈妈也在。
    我本也是想留下来陪陪您的。
    ***
    念湖牙推开门，热腾腾的饭菜香气瞬间朝她飘来。
    出门之前，她的衣服还是纯色，没有其他的点缀，回来像是换了件布料印着花的新衣服。
    小念是去游乐园了吗？庄清姿递给她一看就是特地留下的果盘，饿不饿？先吃点水果。
    没有，是商场举办活动，一个小朋友给我贴上的。念湖牙一本正经说完，没忍住抿唇笑。
    难得很早就回家的念松云突然开口：下周六会是晴天。
    在三双眼睛齐刷刷的注视下，念松云不自在地调整坐姿：适合全家人一起去冬游。
    庄清姿第一个同意，庄言彼也跟着点了头：可以。
    念湖牙眨眨眼，咽下嘴中的草莓：好。
    本来念湖牙想在今天，借着季悦可的那句话赋予她的勇气，把以前困扰她很久的过往经历与郁气，一鼓作气说出口。
    但现在的氛围很好，她不想破坏这个美好的记忆。
    如果突然开口，会变得很奇怪吧。
    念湖牙突然退却了。
    还是下次吧。
    总会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到那个时候，她再顺势说出来。
    这样的心理建设，她曾经做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在最后的关头，突然像是被抽离身体全部的力气，怯弱地选择放弃。
    一拖就是几年。
    这次她要咬咬牙，亲手撕开一条口子。
    她不想再把负面情绪藏在心底，不想再体会被突如其来、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包围，淹没，喘不过气的感受了。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念湖牙连着两天做梦，都梦见自己坦白心事后，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梦中一片死寂，庄清姿脸上的笑容缓慢收起，她的神情变得冷漠，看向念湖牙的那双眼睛，也不再温柔。
    而是冰冷的，失望的。所有人在她话音落下后，无声转变的态度，化为最锋利的刀。刺向她原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鲜血直流。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他们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很轻，落在念湖牙耳中，却如重锤自高空落下，世界都被砸开一条裂缝。
    念湖牙猛地从梦中惊醒，拿起手机一看，才凌晨四点。
    距离她起床去学校，还有将近两小时。
    冷汗将念湖牙全身上下都浸透，衣服贴着肌肤太过难受，她换了套睡衣躺下，心脏还处于噩梦之中，剧烈地砰砰跳。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就是毫无困意。
    睁着眼看了几分钟的天花板，念湖牙干脆掀开被子，坐在书桌前。
    写完一页题，心跳才趋于平缓。
    新的问题是，她的头开始变得晕晕乎乎的。
    念湖牙重新拿起手机。
    因为头昏，眼前画面发花，她还是准确点进傅商昭的聊天框。
    【醒醒：我又做噩梦了TvT】
    【早睡早起少熬夜：好巧，我也刚醒。】
    下一秒，他发来一个视频。
    起初画面中央漆黑一片，月色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他掀起窗帘，流连的月色这才被他捧住。窗户紧闭都能听见外面热闹的交响曲。
    念湖牙紧接着收到第二个视频。他站在阳台，邀请她全方位欣赏这一片夜色，树影摇曳，远山没入雾气之中，头顶还有流星划过天际。
    【醒醒：这里的环境应该很适合看流星雨。】
    【早睡早起少熬夜：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来。】
    【早睡早起少熬夜：刚好十二月中旬有双子座流星雨。】
    【醒醒：好呀^^】
    和他对话之后，念湖牙心中储存的快乐值，瞬间恢复了百分之九十。
    哪怕头还晕着，念湖牙觉得自己重新充满力量。
    她还能再做一百道题！
    睡眠不足，一大早醒来就用脑的后果是到了学校，念湖牙的头晕比之前更为严重了。
    教室门窗紧闭，空调吹出的热风将闷热的气息交缠混合在一块。念湖牙写完老唐布置的课堂练习题，眼眶发涩，实在坚持不住，软下身子，趴在桌面休息。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老唐正绕着教室转圈，一下就注意到念湖牙的异常。
    念湖牙耳朵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声音，闻言她直起身：有点头晕，可能是睡眠不足，我没关系的，谢谢唐老师。
    还是不太放心，老唐走之前叮嘱：身体最重要，不要因为学习强撑着，不舒服就找老师请假，啊？
    好的，谢谢唐老师。
    总共就说了两句话，两句都有谢谢老师。
    这孩子，总这么客气。
    之前老唐就注意到，念湖牙和老师说话，几乎会把谢谢和敬语挂在嘴边，像是深深印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样。
    回到讲台之前，老唐用卷起来的教科书敲醒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学生，他被吓得一激灵。
    念湖牙抬起手，按揉太阳穴，努力减缓头晕的症状。
    身旁的同桌用手肘碰她，压低声音：你早上来学校脸色就不太好，实在难受的话，要不和老师请个假回家休息吧？
    嗯，谢谢你。念湖牙朝她笑笑，下午还难受的话，我就请假。
    好。
    过了片刻，同桌悄悄从桌洞下方递过来一袋她在书包中找到的白桃味水果糖。
    吃点这个，可以压下一些苦意。
    老唐的课是上午的最后一节。
    下课铃一响，念湖牙从座位起身，正准备和季悦可一起去食堂。
    季悦可手背贴上她有些发烫的脸，摸摸她的头：我帮你带到教室吧。
    你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54
    念湖牙思考了几秒, 她现在没什么胃口，只想吃点清淡的，最好和着热气腾腾的鲜汤, 再一口咬下去。
    馄饨。
    好, 你好好休息, 等我回来。
    上次家长会过后, 季悦可每天都吃李女士提前送到保安室的爱心餐，脸上轮廓肉眼可见变圆了不少，不再像是因为学习而消瘦的模样。回家见到李女士，她这才满意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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