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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谷忘反(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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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臣斗胆,以草贱之命,恳请陛下收回圣召。
    不必还予清名,身后之事,任由世人指摘评说,李珰素来是不在意这些的。想必黄泉路上,遇上议论他的百姓,他也只管喝下孟婆汤,潇潇洒洒去奔一个来世。
    出乎意料地,皇帝与太子都没有出声呵斥,或是直接派人将她拉出去砍了。
    负水不畏死,只静静等待皇帝的思量。
    父皇要休憩了,崔司鼓还是先退下吧。
    头顶只落下司马煓的温和嗓音,负水从容起身,仍是不敢抬头,后退到殿门处方才转身抬眸。
    外面是苍茫一片的天地,宫墙巍峨无边,像是一道无声的枷锁,已经将她双手扣住,好押赴刑场。
    殿外,李三思和张钊一左一右大眼瞪小眼,彼此看不来,看见负水出来,李三思先行扶住她的手臂,支撑起她孱弱的身体。
    天子堂及清心殿一遭,怕是将她最后一点气力都耗尽了。负水顺然地靠在李三思的胸膛上,沉默着望向远处的天地,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事实上,她也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了。这辈子,她想说的话、该说的话,基本皆已道尽,剩下的,只是迎接自己无法掌控的死亡。
    李三思掺住她,托起她的腰身,眸中落满心疼的水光,声音发颤:我带你回家。
    不可!一旁的张钊伸手拦住他的去路,表情凝重,按照《晋律》,陛下下诏前,她需关押在天牢。
    你!李三思咬牙切齿,却不能再多说一个字,这不是吵架的好地方。
    负水轻轻牵动他的衣角,示意李三思将自己放下。
    她撑起身子,蹒跚着走下台阶,张钊预备派两个士兵扶住她,负水站在雪地中,回身抬眸,眉眼舒展,淡漠地凝视着身后的玄甲将军,无声地同他对峙,给予嘲讽。
    李三思追了上去,解下外袍,紧紧地将她全身罩在一抹浅淡的暖意中,眼底泛起红,轻柔地扶住她的肩膀,沙哑着开口:你放心,我一定会
    三思哥。负水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将军对你说的话,你要记得牢牢的。
    【日后朝堂之上,若牵涉到我李珰,你不必为我作声。】
    【李三思,做个好官。】
    无人敢写帝皇书(终章)
    负水在天牢中待了三个月,清心殿里的人好像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乱臣贼子在。
    看守的头儿正坐在走廊中央的桌案边吃着几个小菜,身边围着一众小子。
    呸头儿将花生皮吐了出来,不耐烦地感慨道,国丧期间,不准饮酒,这不是叫我这酒虫活活熬死吗!
    头儿!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这可是要一个小子比了个斩头的动作。
    晦气!
    负水望着墙壁高处开的一个小方口,难怪淮安的春色今年如此冷清,原来是遇上了国丧。
    皇帝死了,罪魁祸首死了,谁都洗不清李珰身上的罪孽了。
    负水强撑了三个月,这一瞬,支撑着呼吸的那抹念头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她无力地瘫软在角落的阴影处,青丝掩住面容,眼尾处缓缓流淌出温热苦涩的泪珠。她认命般闭上眼,觉得一切都被她弄砸了。
    李珰说的相信,她担不起。
    门口传来窸窣声,为首之人身材魁梧,长得凶神恶煞,腰间系着白绸。他一到,刚才偷懒的小差使们纷纷缩在他身后,谄媚地笑着。
    看来是宫内终于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余孽没有清除。
    将人抬出去,仔细点!
    负水就这样半梦半醒间任由他们作弄,直到落入熟悉的怀抱,是李三思来接她了。
    他一身缟素,脸色青白,臂窝挂着的外袍也是白色,负水这才清醒了一二分,怔怔看向周围景致,高处俱是素白的帷幡。
    他的胸膛起起伏伏,想必内心十分煎熬。负水只得先问出声:宫里下了何种旨意。
    他是中书侍郎,伺候皇帝起草诏书,自然能第一时间知晓自己的命运。
    李三思全身抖个不停,倒换成了负水扶住他,温和劝解:我一点都不怕,李三思,我甚至还想早一点去黄泉路上找到他,趁他还未过奈何桥,未喝孟婆汤,见他一面。
    两个人相视无言,负水静静等他平复心智。
    先帝驾崩前留下遗诏,收回李珰及安远军叛国之罪的诏令,命內史省不准将李珰及靖远军的事迹载入国史。
    到这里结果尚算如意,负水舒了一口气。
    李三思掐住她的臂膀,双目几欲睁裂,艰难地将遗诏内容补全:最后,判处你死罪。
    这本是意料中的结果,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负水淡然开口,甚至带着轻浅笑意:李珰说他想立个衣冠冢,我死了之后,你便找个风水宝地,将我们合葬。
    李三思只是盯着她,没有立刻接话。
    良久,天牢入口传来马车驻足的顿地声,外形朴素,可走下来的人出乎意料。
    李三思转身,恭迎司马煓圣驾,短短数月,他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一跃成为晋国皇帝,别人争了一辈子的东西,轻轻松松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负水不敢轻视他,亦是谦卑行礼。
    李三思这才出声解释:陛下感念靖远军功业,虽先帝遗诏必须谨遵善行,陛下下令准流民军入军籍,至于为国捐躯的将士,朝廷也会妥善安置后事。另外,还准了李珰将军陪葬章怀太子,只是事宜不便宣扬,一切从简从急。
    一字一句,让负水心情峰回路转,最终柳暗花明,算是圆满。
    罪臣崔负水叩谢皇恩!负水双膝跪地,三叩首,拜伏在天子脚下。
    司马煓看着身形萧条的假儿郎,倾身将她稳稳扶起:李将军及安远军这笔罪业,本是我司马氏欠下的。朕竭力也只能补偿至此,崔姑娘的大义更是无以为报,最后一段路,朕送你。
    负水没有推辞。这笔罪业如司马煓所说,轻轻翻过,未曾添上新的血腥,已是难得。
    司马煓便服出行,国丧期间,淮安大街禁止行人出入、商贾易市,天下百姓皆要素衣寒食,为帝王神灵祈福。
    三个人便这样徒步闲适地走在青石板上,马车被他们扔在身后,这样才方便将最后的思量一一道来。
    避无可避地总是从一些旧事聊起。
    皇兄最后时日还忙于政务,东宫里的烛火日夜不熄。他每日都要问上几遍有没有李将军的书信。司马煓神色哀恸,将内心哀情倾数流泻,毫无掩饰,后来李将军的死讯传回淮安,皇兄那一晚差点没熬过去。
    他好像十分笃定李将军会留下一言片语,挣扎了数月,终是毫无消息。
    不想这书信来得这般迟。
    迟了一辈子。
    八月二十九,父皇发出圣旨,确认李将军及安远军的叛国之罪。那是他们第一次发生这么激烈的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司马煓面露悲痛之色,喉头滑动了好几次,声量压得极低:皇兄,他面对剧毒都能苦苦支撑,最终却选择触柱而死。
    两行清泪从少年天子的颊边滑落,负水和李三思皆没有立场出言安慰一二。天子悲情,总是与常人不同。
    父皇选择放下九五之尊的颜面,收回诏书,大概皆出于此。哥哥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所以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却是嘱托我将他们合葬明陵。这一句话毫无嫉妒之情,只有宽慰艳羡之意。
    在先帝心中,故太子或许是继任天下的唯一人选。身前诸多猜忌,死后只剩哀情。
    负水想起他同张家的联姻,是章怀太子亲自牵线保媒,应当对这个幼弟极为疼爱。
    此生未尽之事,竭尽所能扫清障碍,为后继者铺路。
    淮安城门口,马车驻足。李三思从车厢内取出一幅字画,是皇室御用的素纸澹山墨。
    他将画纸小心展开,立于身前,画纸迎风摇摆。
    画上之人,立于骏马之上,桀骜不驯,英武不凡。一袭绯袍银甲,左手持铜钺,右手端兜鍪,腰间银刀耀眼。那时他的眸中还有少年未脱的稚气与勃勃朝气,眉眼间有了后来杀神不怒自威的气质。他微微扬起下巴,只束了马尾,发丝张扬飘逸在身侧,与吴郡月夜甲板上的风流儿郎有几分神似。
    明明是同一人,负水觉得这样的李珰离她却是千里之遥。
    司马煓浅笑着温和出声:这时李将军刚刚从军,大概十五六岁吧。我央求皇兄带我去马场骑马,正巧李将军也在马场挑选坐骑。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意气风发、少年得意是何风流模样,这几日正好有所感念,便画了下来,只作为将军衣冠冢的陪葬吧。
    指尖已经轻柔地沿着线条描摹起他的少年模样,十五六岁的李珰,那时他们还没有遇见,也不知道三年后的人间、十年后的死别。
    负水没有出神太久,这一刻,她终于体味到李珰面对司马烠时是何心情,天下入局之人,皆是真心掺着算计,根本计量不清对面的人,哪一种占的分量多些。
    她施施然行了一个揖礼,奉上自己的礼物:城门外的饺子摊,我留了一些东西在,或许可令陛下得偿所愿。
    司马煓身形一滞,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负水没有解释更多,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一刻,她都选择相信这位少年帝王。
    复而视线转向一侧沉闷痛苦的李三思,她扯出一抹笑意,淡淡嘱托:其中有一本乐谱,你得闲了,可以为它题题词。
    李三思唇瓣微动,一双眸子像是要把负水看进心底,最后仍是一句话不敢说。
    好像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最后,请恕微臣僭越。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微臣斗胆建言,将这些年所学所悟说与陛下一二。
    司马煓端正身形,微微俯身,面色庄重,做好虚心受教的准备。
    负水这才敢匆匆对上那双温润如水的动人眼眸,诚恳地道出一些许是无谓的狂言。
    谋在朝堂,但决胜在千里之外,陛下想要继承先帝及皇兄遗志、告慰为国殉身的将士,还请目光越过庙堂,看到千里江山内的万民。谋天下大势,更要谋天下人之势,望陛下以天下百姓为计,而不是将他们视为棋局中轻易摆弄的筹码。
    如李珰,如秦方,如章璋,如她崔负水,皆是不甘世家框定的命势,想要为更多的人争一争。
    负水顺势便要跪伏请罪,拜别天子。那人却再次稳稳扶住了她。
    朕,受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太子没有等到李珰的谅解,可是许他的锦衣从身还是曲折实现了,这一对少年知己,年轻君臣,之间的真情与算计,百年黄泉路上,由他们自己去分辨吧。
    献武帝与章怀太子这对帝王父子间的情感,若是有缘再填坑吧。
    遣笔作李珰(211)
    元旦将至,意味着学期结束,所有事情即将落下暂停符。
    章怀太子墓发现地下室,而地下室出土的文物本身迷雾重重,说不定得要三年五载才能有所结论。
    知道李珰的身份后,她自觉退出了他的课题研究组,一是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她已经有了超乎预期的收获,二来以他们如今的关系,在一起工作实在为难。
    这一世的李珰不再是桀骜不驯、孤傲自负的少年将军,这一世的崔负水也不是将军府内跟着小子们长大、厮混在男人堆的假儿郎,但两个人都默契地受到千年记忆的影响,循规蹈矩、礼仪周到、向往笔墨,做了这个时代的穷书生。
    崔负献隔着荷花池看着远处熠熠生辉的三个大字行政楼,除了打印成绩单以及补办饭卡,学生一般很少出现在老师含量颇高的行政办公楼,并不必说像她这样研究生念得好端端地,毫无预兆地申请退学。
    崔负献捏紧手中的退学申请书,心情并不沉重,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好像一切山穷水复疑无路,此刻船到桥头自然直,无比庆幸自己已经达到国家法律认可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的年龄标准,可以让她完全自主地行使权利,不必受他人置喙。
    刚穿过池塘,行政楼的玻璃门处倒映出一人绰约身姿,他正和几个长者说些什么,后者皆是一脸遗憾惋惜,拉住他的手臂不放。
    李珰脸上带着歉意,温和地笑着,一一婉拒了他们的请求。而后冲一行人颔首,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来,面色含春,好不得意,正要和门口的崔负献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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