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enful(21)

    莉扎韦塔格里戈利耶夫娜？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我竟然在这时候想起了她？那是我12岁那年的夏天。我的父母把我带去新伏尔加格勒的大伯家探亲。大伯名叫阿波隆德米特里耶维奇，是维索夫斯基家族公认的大家长。他在新伏尔加格勒这座新兴的城市过着贵族般的生活。但大伯其实和我们家的亲缘关系已经很远了。我正是在他的家里遇到了莉扎韦塔。
    莉扎韦塔那时候14岁。在她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好不容易搞到了几张船票，便带着他们全家从地球偷渡到了端星。她的母亲娜斯塔霞米哈伊洛夫娜是大伯的管家。所以莉扎韦塔经常会到大伯家和他的孩子谢尔盖及安东玩耍。大伯对她十分关照，在家庭教师给谢尔盖和安东上课的时候，也允许莉扎韦塔旁听。大伯说，如果莉扎韦塔将来有出息，考上了好的大学，他会资助她读完大学。
    那年夏天，我在大伯家度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光。莉扎韦塔的脸似乎总是带着点忧伤。尽管只有14岁，她却显得有些憔悴。生活的重担早就压到了她的肩上。平日里除了陪伴谢尔盖和安东，她还需要帮衬着母亲。大伯的宅子里有许多杂事都需要她去忙。
    有一天，大伯想邀请政府要员亨利波德莱尔吃饭，他便叫莉扎韦塔过去送请柬。当然，请柬可以直接通过运输管道送过去，但他觉得派人专程去送才能显示自己的尊重。莉扎韦塔拿上请柬，飞快地上了公交梭，她似乎已经习惯做这类事了。我也想跟着去市里玩玩，便不顾父母的劝阻也跑上了公交梭。
    莉扎韦塔看到我上来了，觉得很惊讶。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注视着请柬。我百无聊赖地坐着，想跟她搭上话，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路上我只好注视着她红彤彤的脸庞。在她旁边坐着，我特别焦躁不安。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是喜欢她吗？可是我甚至只认识了她几天，我几乎对她毫不了解。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上学，不知道她的爱好，不知道她所关心的是什么。这真的是爱情吗？可那种感觉就是这样强烈，我已经抑制不住了。
    唉！想不到爱神蒙着眼睛，却会一直闯进人们的心灵！我们在什么地方吃饭？哎呦！又是谁在这儿打过架了？可是不必告诉我，我早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怨恨造成的后果，可是爱情的力量比它要大过许多。
    我竟然这么顺畅地就把这段台词说出来了！而且正好是在我思考爱情是什么的时候！我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台的了。法比安不！是班伏里奥就在我的旁边，但我几乎沉浸在这回忆当中，只是很自然地将这些话说出，仿佛它就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这情感唤起芯片也太厉害了吧！
    我们接着往下演，演到了凯普莱特家的假面舞会。尽管我们都戴着面具，我却一眼就注意到了朱丽叶。假面舞会上女生很多，朱丽叶的着装并不比其他人有特色，但我却非常清楚地知道那就是朱丽叶。
    莉扎韦塔依然在我旁边坐着。她偶尔瞥向我，我便立刻扭头看向别处。我的心依然焦躁不安，大气都不敢出。
    你不应该这样跑出来的。我们可是要去新贝尔法斯特市。莉扎韦塔打破了沉默。
    哦。我只能这样支吾一声。
    等会跟紧我好吗？你千万别迷路了。莉扎韦塔说。
    哦。知道了。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抓住我的手好吗？莉扎韦塔随即抓住了我的手。
    我的身体突然像触电一般。这就是爱情吗？可是回过头来我却感到愧疚万分。我明明是连累了莉扎韦塔，她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呢？我连忙把手缩回。
    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祈求你宥恕。罗密欧说。
    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朱丽叶说。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此时此刻的情绪竟然能够和剧中如此贴合。我感到有些震惊。演完这一幕后我立刻在台下大喘了几口粗气。接下来就该是阳台的剧情了。
    我终于见到了朱丽叶的真容。她的确很美，有着芈星人的独特气质。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朱丽叶说。
    可我却再一次想起了莉扎韦塔。她带着我进了亨利波德莱尔的家。在亨利波德莱尔的书房外，她让我在外面待着，自己独自进去把请柬交给他。她的声音很卑微，全然是一副仆人请求主人差使的模样。亨利波德莱尔接过了请柬，只是简单地挥一挥手，说了句你出去吧。
    我才突然意识到，莉扎韦塔只是一个底层人。他们一家甚至都没有端星合法居民的身份。是啊！我和她的距离其实很远，远远不是一个爱字所能弥补的。莉扎韦塔一家的结局很惨。因为没有居民身份，移民局最终将她们遣返回俄罗斯，遣返回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俄罗斯小山村。尽管大伯一直从中斡旋，试图将他们留下，但结果终究没有改变。
    要是我能改变这结局就好了。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爱！我对莉扎韦塔的就是爱情。借着这爱情的力量，我要超越一切，把莉扎韦塔带回来！我要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她，让她从此再也不会受欺负！
    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所以我不怕你家里人的干涉。罗密欧说，朦胧的夜色可以替我遮过他们的眼睛。只要你爱我，就让他们瞧见我吧；与其因为得不到你的爱情而在这世上捱命，还不如在仇人的刀剑下丧生。
    我亲吻了朱丽叶。这并不是剧本安排好的，朱丽叶也有些震惊。罗密欧继续许下那一个个誓言，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誓言意味着什么。他对朱丽叶的承诺也许就像我内心里对莉扎韦塔的承诺一样。那一个吻也是我曾经想对莉扎韦塔做的。是啊！罗密欧与朱丽叶其实也只是个孩子，并不比那时的我和莉扎韦塔大许多。
    演完这一场，我又在台下休息了一会。我想着，曾经我对莉扎韦塔的那些感觉，也是为了那一个吻吗？公交梭上，我看到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嘴唇也很鲜艳红润。我从来没考虑过我们之间是否有未来，也从未想过我能为她带来什么。就只是为了那一个吻！我的思绪冷却了下来，才发现事实就是这样残酷。
    幸好我们不用再演绎婚礼了，接下来故事进入了下半部分。
    接下来的剧情是蒙太古家族和卡普莱特家族的正面对决。安迪扮演的茂丘西奥在胡韵箫扮演的提伯尔特面前上蹿下跳，不停地挑逗他。可是提伯尔特全然不为所动，他抓住时机，非常利落地捅了茂丘西奥一刀。随即，茂丘西奥便倒在血泊中。
    安迪倒下了。他倒下得非常真实，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真的死了？我不敢相信。这明明是戏剧，可是也太真实了吧？此时此刻他不是茂丘西奥，就是安迪，就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安迪。
    我不知道为什么安迪要一直缠着我。他的家族有财有势，明明可以进入更高级的圈子。他却选择和我同伴。自从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安迪，他几乎每天都来烦我。我一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更喜欢独处。我经常独自一人待在宿舍画画。可安迪几乎每天都来打扰我，他不停地讲着各种骚话，经常把我搞得很烦。
    他总是这样喋喋不休，对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可事后他却说，刚刚说的都是瞎编的，他只是想找点乐子。所以我始终猜不透安迪的想法。他似乎有很深的渴望，有自己的追求。但他所表现出来的却从来都是各种漫不经心，各种心灰意懒。有时候我也会问他家庭的事，但他从来都只是说，他的家庭很美满，父母对他都很好。
    当然我得承认，安迪真的带给了我很多东西。我这样一个闷骚的人却经常被他带着到处跑，到处玩。我去过四次地球，其中三次都是在他的建议下去的。芈星游学项目也是他推荐的。虽然每次我去地球都带着一些工作任务，但安迪总是想方设法地带着我到处玩。我说过不喜欢离开城市，他便带我去这座城市最好玩的地方，去吃最好吃的东西。天哪！我甚至都不记得安迪到底给过我多少快乐！
    虽然他做事很随性，说话很贱，但是
    他现在就倒在血泊中，脸色煞白地躺在我的怀里。我不管是谁，只要伤害了安迪，我便与他不共戴天。我轻轻地把安迪的尸体放好，然后掏出小刀，向着远处的提伯尔特冲去。我不管提伯尔特是谁演的，不管他是胡韵箫还是别的什么人。这一刻，我只想要他的生命。我把小刀深深地插入提伯尔特的身体，他甚至都没有反抗便倒下了，这一刻我手刃了自己的仇人。
    亲王的判决已经无所谓了，随便去那里吧。可是，还有朱丽叶是啊！我这时候才想到朱丽叶。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我又回到台下，刚刚的情绪依然很难消除。我没有见到安迪，这时候也不应该见到他。我试着让自己缓一缓，拼命说服自己那不是真的。可我突然想到，万一那就是真的呢？万一安迪真的死了呢？这部剧那么真实，如果出意外，真的让安迪死了，那我该怎么办？即使在后台我依然感到十分紧张，立刻四处寻找安迪。
    可工作人员拦住了我，让我必须表演完。我无可奈何，只好回到舞台上，演完最后一段。
    班伏里奥给我带来了朱丽叶的死讯。我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莉扎韦塔的身影。可也许是刚刚的缓解，这一次竟然不管用了。但这时候我却回忆起一件更加可怕的往事，那成为了我萦绕至今的阴影。
    那时候我才4岁，还在读幼儿园。学校组织了一次秋游。这次秋游的目的地是位于坎贝尔市北部100多公里的生态农场。这家农场使用了最新的转基因技术种植蔬菜。这项技术能够大幅度改善蔬菜的口味。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正式上市，现在已经可以买到了。
    学校为了确保学生们的安全，让我们都穿上了全套维生服，老师们则只戴了一些简易的卫生设备。其实那时候端星的大气改造已经进入尾声了。我们即使完全暴露在外面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不能待得太久。尤其是体弱的小孩子，要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暴露几个小时，可能会染上一些肺部疾病。
    小的时候父母经常会渲染穹隆外的世界有多可怕。比如呼吸了外面的空气，过几天就会全身发肿，或者强烈的阳光会把外面烤成焦炭，或者外面有可怕的怪物，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应该很多认小时候都被父母用这样的话吓过。我们那时候毕竟是小孩子，还没有判断真假的能力。当然现在的小朋友就体验不到这种感觉了。
    幼儿园时阿廖沙跟我在同一个班，我们几乎从出生起就是朋友了。因为我甚至不知道是怎样跟他认识的。小时候我们都很调皮，即使在生态农场内，我们也不错过任何一次捣蛋的机会。即使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我们也能到处嬉戏。嬉戏的时候，我们不小心碰到了一盆菜，盆子被打翻在地上。老师立刻便过来责备了我们。老师名叫娜斯塔霞伊万诺夫娜这个名字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不过工作人员说那没关系的。
    我们玩着玩着，便跑到大棚外面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直面真正的天空。秋天的端星太阳异常红艳。此时正是黄昏，我看到太阳光照在云上，仿佛把它点燃了，即将把它吞噬。我在穹隆里也见过这样的场景，可是在穹顶的折射下，太阳显得并不那么鲜艳。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被太阳勾引住的感觉。
    我盯着天空看了很久，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正在奔跑。在发愣的时候，我踢到了一块碎石，重重地摔在地上。跑在前面的阿廖沙也停下了脚步，回来查看我的情况。阿廖沙缓缓地把我拉起来。我却发现，手上的维生服破了一个口子，氧气正不断地从里面泄露出来。我一下子懵了。阿廖沙也很慌张，不知所措。但愣了几秒之后，他立刻跑回大棚内。
    伊万，你等着，我去叫老师。阿廖沙说。随后他便消失了。
    我呆呆地坐在空旷的戈壁上，看着远处的太阳。这一刻，太阳仿佛有了生命。它张开血盆大口，要将我，将整个世界吞没。我恐惧极了，连忙闭上眼睛。可是这种恐惧并没有消除。氧气泄露的嘶嘶声一直在我的耳边。我试图做些什么，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一片荒无人迹的隔壁之中。
    火红的太阳，燃烧的云朵，一望无际的戈壁，以及漏气的维生服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觉得我的生命也像这氧气一般不断地流失。我感到自己正在死去，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伊万，你没事吧？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我回头一看，是娜斯塔霞伊万诺夫娜，阿廖沙也跟着她。
    我没有回应。此时我仍然沉浸在恐惧之中。娜斯塔霞伊万诺夫娜赶紧跑过来。她带着一卷密封胶带。她看了看我的维生服，便立刻撕下胶带，把我维生服漏气的地方堵住。不再有嘶嘶的声音了，也就意味着氧气没有泄露了。我紧紧地抱住了娜斯塔霞伊万诺夫娜，眼泪刷刷地掉了下来。
    没事了，万涅奇卡。已经没事了。娜斯塔霞也抱住我，不停地轻拍我的背。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可这件事依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从此以后，我变得特别害怕太阳，害怕天空。我甚至害怕踏出穹隆市。每次有去穹隆市外面的活动，我都果断地拒绝了。只有在这穹顶之下，我才能感到安心一点。即使今天我已经不再害怕，这件事却仍然成为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当我听到朱丽叶的死讯时，我的脑海中浮现的正是这一幕。它的时间很短，但已经足够让我情绪失控了。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便瘫软下来，跪倒在地面上。随后灯光灭了，班伏里奥消失了。我的身旁变成了朱丽叶的墓地，朱丽叶正躺在石板上一动不动。
    我抚摸着她的身体，拍打着她的脸，仿佛仍然没有接受现实。这一段本该有台词的，但我却没有说。朱丽叶就像维生服里的氧气。她死去了，也意味着我也将要死去。恐惧感压倒了我，让我说不出话。我只是小声地念着朱丽叶的名字。双腿跪着，两只手无力地下垂。我觉得自己也要倒下了。
    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应该要喝毒药了。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去取毒药瓶，毒药瓶直接从我的口袋里飞到了手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演戏。观众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感到一些违和吧。我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子，吞下了毒药。随后我便重重地倒在地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就完全不知道了。情感唤起芯片似乎直接让我进入了沉睡。到谢幕时我才醒来。我看到观众在使劲地为我们鼓掌，我还有一些懵逼。安迪和法比安把我拉了起来，向观众谢幕，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突然意识到安迪还在，他并没有死。我难掩自己的兴奋，一把把他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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