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好久不见小阿离了，感觉又长高了不少呢。
    我长高了没有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娘亲瘦了好多，原本在阳光下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长发也变的干枯了。
    娘亲看起来似乎很累，就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桃花，风轻轻吹一下就要散了。
    好久没有给小阿离讲故事了，娘亲给你讲个故事吧。
    娘亲温柔地伸出了手，将我揽进怀里。
    娘亲累了，阿离不听故事了，等以后娘亲好了再讲给阿离听。
    但娘亲没有听我的话，而是抱着我开始讲她的故事。
    大概就是一个人不小心掉到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人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了回去的办法，却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有了太多的羁绊，于是她放弃了回家的机会，留在了这个异世界。可是她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最终她还是要离开了。
    可是她不想走啊
    她后悔了，她想留下啊
    她该怎么办呢
    阿娘？
    我回头看阿娘，发现阿娘在哭，看起来伤心极了。
    阿娘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坐在那里掩面哭泣，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在地上渐渐聚成一个又咸又涩的小湖泊。
    我，我真的，不想走了
    这是我听到阿娘说的最后一句话，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阿娘。
    啊，也不对，因为我在梦里还见过的。
    那天我又偷偷跑去找阿娘，可是爹爹已经先我一步陪着阿娘了，他抱着阿娘，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我虽然不敢和爹爹正面刚，但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于是我坐在院子里银杏树下，等着爹爹离开的时候再去找阿娘。
    可是爹爹一直没有出来，我也等的睡了过去。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在梦里见到了阿娘。阿娘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道：
    小阿离要好好长大啊。告诉你爹爹，这次可以不用辛苦他等我了。
    阿娘，你在说什么？阿离不懂。
    别等了
    阿娘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消失了。一阵冷风吹过，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面前的石桌上有一片银杏落叶，我抬起头看着银杏树，书上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这是最后一片叶子了啊。
    我拿起银杏叶，恍惚间听到似乎有呜咽之声，但又立刻消失了。或许是我睡迷了，把风吹树梢的声音错听成了呜咽声。
    或许我今天是等不到爹爹离开了，我揉了揉眼睛，拿着那片银杏叶子默默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云双姨姨便找到了我。
    最近你爹爹和娘亲有些事忙不过来，所以小阿离先来姨姨这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云双姨姨看起来也是很累的样子，眼圈还红红的。我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什么，却又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我可以去见爹爹吗？昨晚我梦到了阿娘，她说叫我告诉爹爹一句话，我怕我以后会忘记。可真是奇怪，阿娘不是每日都与爹爹在一起吗？为什么还要我传话呢？他们吵架了吗？云双姨姨？
    云双姨姨不知何时转过头去不再看我，过了好久才又回头看着我。
    好啊，姨姨带你去找你爹。
    云双姨姨带我来到阿娘屋子外，叫我在门口说给爹爹就好，他听得见的。
    爹爹，阿娘叫我告诉你，不要再等她了。
    没人理我，云双姨姨拉着我的手要离开，我又回头补了一句。
    爹爹和阿娘要快点和好啊。
    本以为会像以前一样，两个月后爹爹就会来接我，初明姐姐也会跟我一起回去。
    可是没有，没有人来接我。
    我在云双姨姨那里住了半年，而后有一天，爹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爹爹的头发全白了，眼睛里也没有了光彩，一身白衣却再没有以前那种君子如玉的感觉了。爹爹见到我，勉强地扯出一点微笑。
    阿离，爹爹来带你回家了。
    走的时候大家都很奇怪。以前走的时候叶晨叔叔还要开几句玩笑话顺便把初明姐姐也送到车上，这次却一言不发，初明姐姐站在那里也只是低着头不看我，云双姨姨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还有阿离，小七你
    我知道的。
    听到有人提起我的名字，我抬头看了一眼，但他们又什么都不说了。我便继续低头吃我的点心。
    时隔半年，我又回到了桃源渡。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爹爹，我现在可以去找娘亲了吗？
    那个故事阿娘还没有讲完，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呢？是想到办法留下了还是离开了呢？
    你娘亲和你外祖母到外面治病去了，不在桃源渡。
    这样哦
    路过娘亲的院落时，我看到院门紧闭着，看起来有些，荒凉？爹爹也停下来看着那处院门。
    那娘亲在外面治好了病的话，是不是就再也不会痛了？
    我和娘亲睡觉的时候，有时候会听到阿娘在睡梦中发出的□□，因为病痛而发出的□□，有时候阿娘还会被疼醒。不过阿娘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
    嗯。
    再也不会疼了。
    爹爹的声音很轻，立刻就消失在风里了。
    我低着头，看到地上突然出现了两个水点。
    下雨了吗？
    我抬起头，明明是晴空万里的样子。
    我抬头看了看爹爹，他侧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爹爹的白发和他的衣裳交杂在一起，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低下了头，两个水点便立刻出现在我眼前的土地上，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水点出现了。
    小阿离要好好长大。
    别等了。
    我似乎明白了。
    阿娘的眼泪，云双姨姨的红眼圈，半年的分别，爹爹的白发与白衣，叶晨叔叔与初明姐姐的沉默，云双姨姨的欲言又止，尘封的院落，还有
    再也不会痛的阿娘。
    那天我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不知道。最后是爹爹将我抱回去的。我哭累了，在爹爹怀里睡了过去，睡梦中，我听到茯苓叔叔说：
    你还有阿离。
    你还有阿离。
    往后的岁月里，我一直都觉得对爹爹来说这并不是一种安慰，而更像是一种诅咒，一种枷锁。将他困在这人世间，让他不能去找阿娘，让他与阿娘阴阳相隔。阿娘的院子，爹爹再也没进去过，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站在院外，从院墙外看着那株银杏树。
    有时候我也和爹爹一起站在那，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站在那。
    十岁那年，爹爹开始教授我武艺，就在娘亲的院子前。
    每次我练得累极了，忍不住哭出来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看向院门，希望阿娘带着愠怒从里面走出来，将爹爹训斥一顿，然后带我进屋给我讲故事，陪着我玩。
    但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罢了。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爹爹不再允许我下山。茯苓叔叔早就被爹爹送到云双姨姨那里，桃源渡里只剩下我，爹爹和云双姨姨送来的一个哑妇人。
    爹爹变得越来越孤僻，刚开始几年还会亲自教授我武艺，后来就只是丢给我几本功法自行琢磨，他自己则待在书房里不见人影。
    虽然如此，但我知道爹爹还是爱我的。
    活血化瘀的药膏，减轻疲劳的香薰，我用的每一把木剑，及笈后每一支木簪，每一颗桂花糖
    还有我生病的时候，爹爹都会守在我的床前，低声唱着阿娘以前哄我的歌谣。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每每唱到此处，爹爹的声音就开始哽咽起来，最终化作无声的哭泣，所以我总是尽量不要生病。
    痛失所爱之后，爹爹虽然一蹶不振，但依旧记得将他漫长孤独的余生分出一半给我。
    十八岁 我被爹爹赶下了山。
    真的是赶下去的。
    那时我正在药庐里炼药，没想到药炉炸了。当我灰头土脸地从药庐里跑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许久未见的爹爹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身后的药庐。
    早啊爹爹。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半柱香后，我拿着那个小包袱，灰头土脸地站在山脚。
    五年之内不许回来。
    这是爹爹最后说的话。虽然不明白为何，但爹爹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乖乖听话就好了。我扑了扑身上的尘土，拿着包袱离开了。
    不过这次我没办法听爹爹的话了。
    两年后，我便回到了桃源渡。
    云双姨姨来信说，爹爹快不行了，他是真的很想去见我阿娘。
    我回到桃源渡时，爹爹正坐在书房里看书。不过两年未见，爹爹却已经衰老到这个地步。书房里挂着满满当当的画卷，上面都是阿娘，从垂髫稚子，到青葱少女，再到嫁作他人妇。而更让我震惊地是屋子里的书，全都是话本子。爹爹手里此刻拿的就是时下流行的话本子。
    你阿娘最爱看这些东西，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承认你阿娘已经走了，所以我一本都没烧给她，我怕她会生气你是知道的，你阿娘一生气就不愿见我。所以我看了许多话本子，等我以后慢慢讲给她听。
    爹爹虽然面色如常，但我知道，爹爹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
    阿离，读给我听吧，我多记一些，也给你阿娘多讲一些。
    爹爹笑着看着我。
    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爹爹笑的样子了？
    我接过爹爹手中的书，木然地读着，只觉得胸中堵得慌，眼前的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我读书的时候，爹爹便用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语气与我说话。
    阿离，你怎么哭起来了？你是个最不爱哭的孩子，在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你便不像普通孩子那样爱哭闹，和你娘一样，你娘也不爱哭。
    不爱哭也好，我最见不得你娘哭了，她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好在她不爱哭，不然我早就心碎而死了。
    我和你阿娘，少年相遇，那时我便爱上她了，可惜我却不自知，等我想清楚了，却也却来不及了。
    好在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尽我所能，想要求一个圆满结局，可你阿娘还是走了。
    我也不知道老天这样待我，到底是好是坏。我又有了与你阿娘再续前缘的机会，可是却如此短暂，匆匆二十年，我就又失去她了
    虽然不明白爹爹说的是什么，可是说到此处，我看到爹爹哭了。
    我所求的，只是希望年年岁岁，都能与她在一起。这个愿望很过分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继续干巴巴地读手中的书。
    我之前听人说，若是夫妻死在一处，来生便能再续前缘。可你阿娘走了那么久，我也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我毕生都在寻找解毒之法，可到了最后，依旧一无所获，我
    说到这，爹爹停住了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窝在椅子里。我不知道爹爹是否已经走了，只是继续读手中的书。
    等我读完这本书的时候，爹爹早已经没了气息。
    爹爹的葬礼是云双姨姨帮忙操办的。在选定墓地时，云双姨姨问我可知道我阿娘的墓在哪里。
    阿娘死后，爹爹只是在每年忌日时把我送到祠堂里对着牌位祭奠，从不带我去阿娘墓前。
    不过，这许多年来，我曾经好多次看到爹爹在阿娘院子门前举步不前，像极了以前被阿娘拒之门外的样子。
    阿娘在时我瞧着这景象只觉得好笑，想着爹爹你也有今天。可是阿娘不在了，我瞧着这景象只觉得心酸。
    爹爹，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向阿娘求情了，以后就要靠你自己啦。
    我伸手推开门，院门发出的声音惊扰了尘封的岁月。
    我看到阿娘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前，她端着架子不理爹爹，眼神却不住的飞过来，等着爹爹前去哄她。
    爹爹自然是放下身段，温言软语哄着阿娘，直到最后阿娘肯让爹爹亲吻才算结束。
    不过这只是十二年前，我最后，不，倒数第二次帮爹爹求情时的场景。
    而今，银杏树下只有一座荒草丛生的孤坟，青苔附上碑文，早已看不清了。旁边立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那是爹爹的佩剑。
    我拂掉碑上的青苔，露出上面的字。
    妻莫云曦之墓。
    久等啦，阿娘。
    在阔别了十二年后，爹爹和娘亲终于可以跨过生死再次相见。
    希望你们来生还可以再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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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元隐：
    无语，太无语了。
    在被关押修仙的过程中，贺元隐渐渐发现，季霜竹并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贺元隐上一世的记忆里以及两世的传言中 ，季霜竹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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