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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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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便不欢而散了,孟公子气鼓鼓想了上半夜,又情切切的望了下半夜,到天亮才睡着。这一睡便是迷离的梦,梦后是无尽的死一般的沉寂。待到再醒过来,恰逢着金乌西坠,房中只余幽幽一点霞光。黑夜连着黑夜,他忽的感觉到颓丧,毫无因由,低头垂眉倚在绮罗帐下,怔怔的掉下泪来。自生来十余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孤舟,飘荡无依,对万事万物都失了兴趣。他房里叫小满的丫鬟听到响动,进屋来替他更衣,他便跟个木头般任由人摆布。小满知道他痴病又犯了,不禁也觉得好笑,替他系着腰带道:昨儿个是谁,又把那不干净的爪子往我家公子身上放了?可曾打了出去?孟公子这才想起紫卿来,可人不在眼前又顿觉索然无味,弄不清昨夜是如何入了蛊,竟这般疯痴,想来也觉可笑。待凝神要想那如画眉目,似是模糊一团,像不慎一笔墨下去晕糊了山水,画成了雾障一片。
    如此一月有余,孟公子再不去想妓馆中的事,堂兄因那日不欢而散,也不曾再来找他。只是孟老爷,日日的瞧着这冥顽不通世情的儿子,很是叹了几次气。
    春光如流,庭中花开花落。那日孟公子在窗前读书,正巧遇着一句子不我思,岂无他士。他猛的一愣,便呆住了,继而来来去去的念,直念得口舌中泛起一点涩,悠悠然又忆起那日傍晚的暧昧天光。
    窗外芭蕉新绿,莺儿啼得滴溜溜的转,已近初夏时分。孟公子放了书走到屋外去,见小满领了几个丫鬟拿着小巧的竹筐子在采茉莉,挽着袖子,春衫湿透。他思绪悠悠,随口问道:此时桃花可开了?一个小丫鬟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滴,笑道:莫说是桃花,就连梨花也早落尽了。公子你瞧瞧,篱笆上的蔷薇都开到第二茬了。
    孟公子呆呆看了一会儿,沉闷回去房里,心中一阵一阵的发慌,书也翻不成,来来去去都是那句岂无他士。又想起席上那人坐在自己身边时似有若无的香气,清雅得很,想是身上还有雪白软绵的香粉裹着,隔了衣服看不见就更让人心里痒个不停。家里这些个丫鬟不上晚妆,汗便汗了,洗便洗了,白日里尚可,匀粉描眉涂胭脂,晚间铅华褪去都是一张寡黄的脸,让人亲近不得。
    若有那馨香满怀。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抑制不住心魔,手指攥着衣襟一通揉搓,连日里来的平静心境荡然无存,直觉得火都要窜上眉毛了。到底是坐不住,心急火燎更了衣,特意挑了身淡绯红的轻罗襕衫,又寻了顶黑纱幞头戴上,这才欣然往妓馆里去。
    紫卿那日作陪一席商人,酒喝了不少,污秽言语也听了满耳。这倒是无关紧要,平日里也是这样过来,只若无其事般与人笑谈奉承。席间有一肥头大耳者,手脚轻薄也就罢了,喝红了眼拍着桌子死乞白赖的要他陪夜。紫卿只推道价钱要与老鸨说,借着由头脱身出来,找着个跑堂的吩咐去叫人,说里边闹事。交待完,想要回房去换身干净衫子,不防转身便见那胖商人也跟出来,一把抓住他手腕便不放,满身酒气,涎着油脸道:不必问了,多少金多少银只管开口,夫君别的不成,唯有这黄白之物管够。紫卿知道那商人并无什么背景,又无旁人在场,便换了张冷脸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喝酒耍闹我尽都陪,别的恕难从命。那商人碰了壁,气得脸皮通红,抓着紫卿咒骂起来。紫卿听他骂得下流,反手在他虎口上一捏,不见怎么用劲儿就将人轻易推进屋里去。只听里边扑通一声,继而叫得唉哟连天,脚步阵阵聚去一处,人声纷纷乱成了一锅粥。正巧妓馆的护院也到了,两个黑脸的彪形大汉,身子铁塔似的杵着。紫卿朝屋内一指,扭头抚了抚被捏痛的手腕,轻蔑一笑,转身往堂后走。
    郁郁不欢,正是热闹的时间,妓馆中嘈杂,他心中烦闷,冰霜都泛到面上来。忍气吞声了这许久,所谋之事还一点没有眉目,日日的尽与这些无赖泼皮周旋,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正愤恨,忽听背后有人唤,声音娇弱。回头便是一副和蔼笑脸,见一名清秀少年,穿得嫩生生的,半躲在一扇门后。
    紫卿,紫卿孟公子喜盈盈的叫,紫卿,我来找你,别人说你今日不得空,我便等着,你可忙完了?
    紫卿笑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好端端的来这里作甚?还不快些回家读书去。
    孟公子难过道:你记不得我了么?上月我来这里玩,是你陪我,我还替你挡过酒呢。
    紫卿道:你看这里日日的人来人往,一月之前的事哪个还记得?我今日也做件好事,这等腌臜地方,劝公子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孟公子急道:怎能不记得呢?我去过你的院子,还是你邀我再来,叫我莫误了姻缘花期。
    紫卿笑道:芳菲早过,已经误了。
    孟公子眉眼都难过起来:是啊,已经误了,是我错。转身要走,犹不舍得,不住回头张望。
    紫卿看得不忍,见有买花的婆子走过,便叫住,选了一朵蔷薇,向孟公子招手道:你来。
    孟公子复又欣喜,含羞走过去,额头恰抵在紫卿胸口。
    紫卿将蔷薇插在孟公子帽上,低头端详道:这里都是些俗物,唯有你配得这花。又道:那日我跟你说的不过是场面话,没有心的,不必念念不忘。听我话,你年纪尚小,家境也好,不要来这鱼龙混杂处。
    孟公子不依不饶认真道:你瞧,既记不得我又怎说得出这话?你说这话便是有心,汴梁四时花开不败,绵延不绝,误了这一期总还有另一期,总赶得上的。我来此处只为找你,别人我一概不招惹。
    紫卿笑道:我便是俗中最俗的那一个,华衣锦袍里边全是沤烂的坏心肠,只爱哄你袋中钱财。果真还是小孩子,你可知风月场最忌真心?也罢,以后你备好金银尽管来,今日实有些累了,容我歇息去。
    孟公子攥着紫卿衣袖道:可当真?金银我是有的。
    紫卿道:自然当真。
    孟公子笑笑,又抚着帽上的花问:你说句真话,果真好看?
    紫卿见他笑得洁白无瑕,一愣,随即嫣然:皎皎如月,万紫千红也不及。
    孟公子脸上一红,哎呀一声低头逃开。才走开一点却又回了头,笑妍妍的望着紫卿,隔着人来人往,灯火辉煌,帽上蔷薇红得鲜艳。
    紫卿也禁不住朝他笑,旧事蓦然涌上心头。昔日他与他今日一般年纪,一般的金娇玉贵,星辉满目。如今满腹心酸无人可诉,午夜常有梦来,梦回旧时光景,花团锦簇。
    想当日,陌上春归,策马迎风,谁家少年足风流。
    第三章
    自那日后,孟公子便时时的往妓馆里跑。孟老爷以为他得了滋味,喜不自胜,回头便催促夫人快快的替他物色称心的闺秀,想要早日抱上白白胖胖的小孙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孟家二老一片痴心,盼子能成家立业,开枝散叶,那孟公子却日日的流连在妓馆后院,银钱如流水般散去。且这孟公子是天下第一等的痴心人,眼中一旦有了人,往日的冷静骄矜全都不要了,那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是好的,任是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紫卿也是奇怪,虽不推拒,每日里却也只售予他两个时辰,钟漏计着时,时候一到便要端茶送客。这两个时辰内,两个人或写字画画,或小酌对饮,或在水榭檐下相拥品茗,闲看花开花落。
    孟公子年岁不大,尚存着少年人特有的娇憨,看人时满心满眼都是蜜糖,触一触便是春光烂漫。紫卿呢,身上永远是清幽的香,洁净雅致,眉目如远山般,却只能看到这小院之内的方寸地。孟公子时常觉得他是被缚在此处的神灵,有语焉不详的忧愁,那是他无缘窥探到的隐秘。他只能躺在他膝上,伏在他肩上,又或者是双手合着他的腰,紫卿紫卿的叫,虽然他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真名姓。
    有时他发痴,对紫卿道:我替你赎了罢。紫卿一贯的温和,拢着他头发静静的梳理,面上波澜不惊:惜缘就好,你我的缘只得这些,不要强求,夫妻还未必能长久呢。
    他只得作罢,可眼珠子一转,便拉扯起家常来:我爹娘在替我说亲了,城南李家的女儿,家里出过一位翰林的,据说知书识礼,模样也好。紫卿温软笑道:好呀,今后有了娘子,可不兴日日的往我这里跑了。
    他平白的就呕了气,转过头去,腮帮子鼓鼓的。他知道他的,全都知道,他知道他在自己面前虽然良善,到了前楼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自有他的一副好手段,汴梁城中艳名四播,引得无数人垂涎。那些高官富贾,浪荡儿郎,无不争着与他相亲,自然是多自己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也不少。他咬了牙,恨恨的,切齿道:我真恨不得你立时就老了,就丑了,再没有人愿意看你一眼。
    紫卿依旧是笑,像是什么都不值得放在心上般:放心,我活不到那一天的。
    孟公子天灵盖上一激灵,骨碌一滚坐起来,捧着紫卿手道: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是狐狸对不对?你永远也不会老不会丑,你只是来游戏人间,所以才不愿意跟我走对不对?
    紫卿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怎什么都信?
    见他眉舒眼展,孟公子仰头看得呆了,继而又想起他是在嘲笑自己稚嫩,好不心烦,丢了他手闷坐在一旁。紫卿重执起他手,见他执拗不肯回头,便轻轻摇着唤:青青,青青
    孟公子被他这么一唤,身子也软了,哪还有气。紫卿又道:你想想,我活在此处怎能不应酬外面那些人,但入得我后院的,除你之外可还有别人?
    孟公子被他说得回转心意,自觉得也有些过了,笑笑道:若是这样,尚可。
    紫卿拿过他幞帽,小心压着髻子戴了,替他理好鬓角乱发,笑道:尚可么?那便好,时辰到了,青青该回家里去了。
    孟公子站起,哼一声,却眼带笑意,转身背了手走出去。跨出门不离开,扒在门边歪着头问:你不送我么?你果真不送我么?
    紫卿也禁不住笑,笑过哼一声,假意愠道:许你气就不许我气么?
    孟公子道:我才不怕,你的气都是假的。说完还是不舍得走,倚着门藏住了半张脸,小心的笑:我跟你说的李家,是骗你的。
    紫卿低头一笑,道:我还是送你罢。起身挽了他手送出花墙去,斜眼见得他才将将及到自己肩上寸许,忽的胸中涌起许多事,一时郁塞难言,禁不住偷眼看了好几回。孟公子别过头去笑,悄声问:你瞧我做什么?我头顶也是有眼睛的。
    紫卿定定的想了一会儿,道:你还是别再来了罢,最近我有些难事
    果真一连好些天,孟公子来了就总见不到人。若问起原因,妓馆中的人惯会语焉不详的糊弄,让人无端的生起气来。孟公子三番两次的碰壁,心中好不烦闷,却也无计可施。
    又过了几日,堂兄来家里寻他说话。两人嫌隙原本就不深,隔了这许多日子,那点不快早忘记了。孟公子心绪不佳,见了堂兄倒生出三两分亲切来,盖因堂兄是引他与紫卿相见的人,心中隐秘也只能与他商讨一番。
    堂兄大约已经知晓些情况,三言两语客套过后,也不讳言闲聊起来。
    那紫卿,约是一两年前到的汴梁,彼时还是一个乞儿模样,虽是落魄,却也干净。妓馆的老鸨在大门前捡了他,如获至宝,威逼利诱着不肯让他走。他便是这样在妓馆中安定下来。想那老鸨何等的辣毒眼光,这人琴棋书画原都是通的,只消略微拾掇,便有了个绝世的美男子供她驱使,这两年所得想是不菲。
    孟公子闻言懊悔不已,不过是一两年之前的事,若那时自己得以遇到,让自己捡了人去,哪还有今日这些苦楚在。
    堂兄接着又道:我知道你对他上心,全都替你打听清楚了,这一次你总该谢我的。
    孟公子忙道:自然谢你。
    堂兄道:你听好了,这个紫卿不留人过夜,原是与那老鸨有约在先,两年中要替她挣得千金之数,别的老鸨一概不得强求。若两年不足,便不得自由。
    孟公子问:如今两年将至,够了么?
    堂兄笑道:这等私密事,我如何晓得。但看他还滞留在此,想是还不够。这难怪,便算他一等一的金贵,可这妓馆真正能挣钱的都在后院,不度春宵,就凭着陪人喝酒,喝也喝死了。再有一层,妓馆中盘剥非同寻常,若有那一般资质的,若干年下来,非但手中毫无留存,恐怕吃穿住行上还要欠上一笔,几乎是白白卖与老鸨了。
    孟公子听得心惊,悚然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竟不知道他有这许多难处。我若要救他,该当如何?
    堂兄哂然一笑,道:你怎还执迷不悟?你要救他,除非你娘老子死了,将家产握在手头。你将那些做爹娘的问遍,哪个愿意千金万银的替自己儿子买个男人回来?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的好。我原劝过你,风月场中无真心,莫要溺进去。别看你现在情热如火,再过两年长些阅历,该明白的自然便明白了。
    孟公子少年人心性,看得一个人好了,眼中便独独只得那一个,死活都不顾,见堂兄不甚理解,便解释道:你有所不知,他与我是极好的,虽不得不在前楼应酬,可入得后院的唯有我一个而已。他待我如此,我怎能负他。这事我也曾问过他,想是怕我担忧,他不肯说。若兄长有心帮我,可否再替我去问一遍,究竟还差多少,我尽所能替他填补上就是。
    堂兄摇头道:看你如今这样子,我总算是知晓前些年我父母的心境了。你这一片痴心,就不怕错付了么?他邀你入后院,想是在你身上谋划过,不成才另觅了他人。你竟不知,他近来与一个姓胡的莽汉打得火热,后院的茶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回了么?
    孟公子听得着急,站起来跺脚道:你,你胡说!
    堂兄道:我胡不胡说,你去看看便知道。你我兄弟,我岂能骗你?只是那妓馆的人都熟识你,遮着挡着不让你知道罢了。
    孟公子忿然道:他若嫌我不能作主拿不出来千金之数,那莽汉又如何能?
    堂兄冷笑道:你也莫急,我说是莽汉,只是不知晓他身份,泛泛而言罢了。谁晓得他什么来历。这些人,眼睛毒辣得很,只要下套便没有落空的。你也知道,朝廷严令不许官员狎妓,或许是微服的高官也未可知。
    那日晚些时候,孟公子便乔装一番,贴了两撇胡须随着堂兄又混进了妓馆中。两人要了间房,也不叫人,也不听曲儿,只闷着头喝酒。喝得半酣,孟公子心中却愈发明净,知道堂兄所言多半是实情。慢慢的想,渐渐明白,自己于那人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所能留下的,不过是点抛洒财物的恩情而已。
    酒入了愁肠,只觉得万念皆灰,门外偶尔经过的娇声浪语分外刺耳。堂兄本是个玲珑心肝的人物,怎能不解他此时苦楚,只斟了酒劝:春花秋月皆有谢落之时,你须当万般是空,从中得过乐趣也就不枉相交一场了。饮酒伤身,不饮却伤神,为兄且陪你醉一遭,酒醒过后便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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