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车子到了岔路口，老K看李欢欢一眼，她还穿着那件苔绿色的毛衣，灰色牛仔裤，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扭头一直盯着窗外。
    “我这几天确实有些忙，不过今天都忙完了，尾款已经交了，亚瑟在码头等着试水，我提前回来了。你说过要谈一谈。”
    “我们正在谈。”
    “你在生气对吧？”
    “主要是气自己，把事情搞得这么糟。”
    “其实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不应该招揽替小甜珊买船这件事。”
    “你有权利做任何事。”
    “你不高兴我就不应该做。”
    “你今天才发现我不高兴么？”
    “你不高兴么？我每次出门，你都会说‘我没问题，我一个人很好。’”
    “我的话你都信？”
    “当然啦。我百分百信你。”
    “好啊。把钱退了，告诉你的小甜珊，船没戏了。没有船。”
    “……不是……这次真的不太一样，我很难拒绝一个女孩子作生日礼物的请求。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
    以后？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啊？
    “你能把车开快一点么？越快越好。”
    “干什么？那样太危险。”
    “好过跟你在一起。”
    车子停靠在一片小码头。
    “你干什么？”
    “我们好好谈谈，反正你打定主意要走了。不是吗？”
    “我们已经谈完了。”
    李欢欢看着老K拔了钥匙，钻出驾驶座，她盯着他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K，送我去机场，现在。”
    老K站在车窗外，低头看着她，不为所动，“谈完我们再走。”
    有那么两秒钟，李欢欢想跳起来大吼大叫，想把对方推倒在沙滩上，用石头砸他。
    她遏制住这些危险的想法。
    “没有人可以威胁我。包括你。”
    李欢欢摔门下车，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流眼泪——气的。
    她拉开后备箱的门，拖出背包，老K抓她胳膊，被她一把甩开，“别，碰，我。”像他身上有什么病毒似的。
    李欢欢背着背包沿着主路往下走，老K跟在她身后，李欢欢一边走一边伸手拦车，路上连个车影子都没有，夕阳西下，海面上金光闪闪。
    走了许久，还是没有车，海风渐渐凉了。
    “这是条小路，没有车的。回去吧，我送你，不谈了。”
    “滚开啊。别再跟着我！”
    李欢欢快步往前走，大概又走了半里地，老K快速追上她，抓住她的胳膊道：“这里距离机场有40公里，你走一晚上也走不到。”
    “那也是我的事！”
    李欢欢用力挣胳膊，可胳膊就跟被个铁钳子给夹住了一般，无论李欢欢怎么扭动拉扯，在老K手中竟是纹丝不动。
    “你要开始对我用强吗？”李欢欢不动了，眼神冷硬地望向老K。
    老K手指松动，“我死都不会。”
    李欢欢夺回手臂，掏口袋里的手机打电话叫租车服务，话才讲一半，手机被老K一把夺去。
    “我说了我送你去机场。”
    “你以为你是谁啊？”
    李欢欢冲上去一把推向老K，老K如岩石般纹丝不动，李欢欢怒火中烧，右脚火力全开踢向对方的胫骨，同时去抢老K左手的手机，老K左手高高举起，无论李欢欢如何拽他的衣袖，捶他的胳膊，掐他的手腕，那手机都不曾往下挪动半分，李欢欢甚至考虑爬到他的背上，但她实在力竭，只好狠狠踢老K一脚，道：“你真的是我见过最无赖的混蛋。告诉你！我宁可被狼吃掉，也不不会再跟你坐进同一辆车里。找你的小甜珊去吧！混蛋！”
    说完，李欢欢掉头便走，没走出两步，忽觉背包一轻，接着，整个人朝后倒去，她尖叫着等着摔倒，却没有，老K拖着她往后走，眼里的火，比夕阳还红。
    “很好，竟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就来谈谈小甜珊的事。”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李欢欢倒退着挥舞双手，抓到了老K牛仔裤的裤腰，她使劲儿往下拽，老K担心她扯掉他得裤子，一把将她背上的书包拽下来，扔到地上，不等她逃开，又以极快的速度将她揽离地面，跟杂草似的夹在腋下，朝码头走去，李欢欢从没在体力上被人如此欺负过，简直气疯了，使出全身的力气踢腿蹬脚，手脚并用地攻击老K，晃得头晕眼花也在所不惜，终于，老K被她绊了一下，两个人都摔倒在地。
    李欢欢待要起身，被老K一句话定住，“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跟小甜珊在一起么？”
    “你终于承认了？”
    “事到如今，没什么不可以承认的。”
    “为什么？”
    “她总是让我很放松。”
    尽管李欢欢心底早有答案，可是从老K嘴里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好像写完了一个剧本，终于收场，回到现实世界，她疲惫已极，腿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早这么承认不就完事儿了。害我跑那么长一截路。”李欢欢竟然笑了，跟刚刚判若两人，她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泥土，朝老K伸出手，道：“要我拉你么？”
    老K看着她，眼里一如此时的海面般讳莫如深。
    “你不生气了？”
    “我从不对诚实生气。”
    “让我送你去机场了？”
    “让。”
    李欢欢拾起地上的背包，抱在怀中，跟在老K身后，两人走向码头，老K没有直接上车，而去了更远的海边。
    “介意我抽根烟吗？抽根烟再走。”老K站在水边说。
    “请便！”
    她真的换了个人。
    夕阳已沉，天空和海面融成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哪里，李欢欢抱着书包站在水边，看着茫茫无际的大海，心里想：“再见了。”
    老K手里的烟，袅袅升起，映着天色，像在催倦鸟归巢。
    “给我试试吧？”
    “嗯？”
    “烟。我试试。”
    老K将烟头拢在掌心，把烟屁股递给李欢欢，李欢欢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小心地接住，然后右手食指和中指将烟夹住，她单手举着烟看了会儿，像老k惯常那样，然后眯起眼睛，将烟放入唇间，烟在她嘴唇上摇摇欲坠，像随时要掉下来，接着，只见火星一闪，李欢欢仿佛被什么憋住了，定在那儿，下一秒，她又咳又呛地笑出声，然后是猛烈的咳嗽，老k都能听见她的眼泪，“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
    她抹了抹眼泪，大笑，笑够了，李欢欢抱紧自己，头发在风中飞扬，遮住了她的脸庞。
    老K看着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有个问题曾经困扰我很多年。”
    “哦？”
    “你爱我多一些还是林珊珊多一些？”
    看到老K吃惊的样子，李欢欢挥挥手，像要抹掉对方的表情似的，“收起你演员的那一套，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不觉得跟我是恋爱呢。”
    “好啦！我承认我们之间是恋爱，尽管时间很短。没错，那就是恋爱。我很确定，就是那种感觉。你对我也是那种感觉……别不承认……怎么可能有男人对我没那种感觉呢？哈哈，我那么可爱。”
    她半开半笑，半认真。
    “我猜你也应该有了答案吧？”
    “嗯，最近有了答案。”
    “如果你跟小甜珊接触过，你也会喜欢她，屏幕上的她，跟私底下没有任何区别。她是那种没有缺点的女孩子，阳光、大方、善良……不然也不会才签进公司，老板就给那么多资源力捧。”
    李欢欢心底一阵刺痛。
    事到如今，她还是会难过。
    “所以不是我的爱情被打败了，是我被打败了，对吗？”
    说出来，一切都不一样了，横亘在她心头多年的那个结，在慢慢解开。
    “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
    “最后你做了选择。”
    “我不需要做选择。”
    “拜托，不用这么直接吧？”
    “直接吗？”
    “也怪我当时太自信了。”李欢欢甩甩头，把那些往事扔开，道：“总觉得自己把你迷到了五迷叁道的地步。”
    “确实是。”
    一艘船，远远驶了过来，靠近，最后停靠在码头。
    李欢欢一惊，“这里可以泊船？”
    “这是一个码头啊，happy小姐。”
    亚瑟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将一根绳索扔向岸边，老K接住绳索，绑在码头上的地桩上，“K，船很棒，你换发动机的主意是对的。嘿，happy，要不要上来兜一圈？海上现在浪很小。”
    “不啦，我赶时间。”
    李欢欢捡起地上的书包，重新背上，转身离开码头，经过老K身边时，老K按住她的肩膀，道：“试试。”
    “嗯？”
    “上船兜一圈试试。”
    “别逗了，我赶去机场。”
    “你的机票是明天，对吗？兜一圈也就两个小时，一点儿不耽误你。”
    跟耽误不耽误没关系，她不想上小甜珊的船。
    “喂，不要得寸进尺啊，你答应谈完就送我去机场的。”
    “我们谈完了吗？你还没给我讲你为什么会困扰？”
    “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开诚布公的态度。”
    “你过去为什么不问我？”
    “问又怎么样？事实摆在那里。我觉得很丢脸。直觉靠不住。”
    “傲慢。”
    “随你怎么说吧。”
    李欢欢往前走，老K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果你不能坦然上这条船，说明你根本还在乎。”
    “算我在乎吧，早跟你说过了，激将法对我没用。”
    “如果我说从今以后我都不再搭理小甜珊，你会留下来吗？”
    “你不明白吗？”李欢欢转过身来，光线昏暗，已看不清她的脸，她的手在空中比划，“不是小甜珊的问题啊……我们的爱不够。”
    李欢欢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事情愈搅愈搅不清楚，这些道理多简单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捆绑那么多年。
    “如果我说我从没爱过林珊珊呢？”
    “拜托，不爱跟爱一样，都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的。”
    “何以见得我爱过她呢？”
    “天啦，你需要我来给你举例吗？自从我们来S，你一心只记挂买船这一件事。告诉你，这点我很懂，心底对另外一个人恋恋不忘的反应……我曾经也是……看，我们两个都是教材……我都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叫S的国家，还不是一样出现在这里。”
    “我也对你恋恋不忘啊。十天前，我跟你求婚了，记得吗？”
    “我要的是一份完整的感情。”
    “我也是。”
    “不知道我们在胡扯些什么。你到底要不要送我去机场？我看我还是叫出租车吧。”
    “你问亚瑟看看，这个点的S，出租车多久才到？如果你不想被冻死的话。”
    “你们在吵架吗？”亚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亚瑟，麻烦你把车子开走还给乌沙。”老K把车钥匙递给亚瑟。
    “K，你不能这么卑鄙。你答应我们谈完送我去机场的！”
    “我当然会送，但没说是现在。”
    “你真是混蛋。”
    “你忘了加无耻。”
    没完没了。
    反正明天以后，她永不会再见这个人了。李欢欢不再浪费口舌，急转身，经过老K身边，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会把这艘船的处女航留着跟林珊珊一起呢？”
    “小甜珊才不在乎这种小事呢！她知道我要尽地主之谊嘛。”
    李欢欢简直气炸了。
    “两个小时，超过一分钟，我就从船上跳下去。”
    李欢欢站在码头上，先将书包扔上甲板，趁着老K还未靠近之前，纵身一跃，跳上了船头，正要站稳，船身一晃，李欢欢跌进了浅海里，好在她及时抓住船舷，只湿了半截裤子，但水凉刺骨，鞋也泡汤了——她只带了着一双鞋！
    李欢欢咬下怒意，故意视而不见老K也跳下水正走来她身边，她双手按住甲板，等船身再次摇晃过来时，收紧核心，手臂用力，借着船身浮起的力度，李欢欢撑起上半身，重新攀上了甲板，老K跟在她身后，右手搭住高处的扶手，轻松便把自己拔了起来，亚瑟见他们安全上船，一边解开码头上的绳索扔上甲板，一边大喊：“你们不要再吵架。”
    李欢欢并不说什么，抱了书包直接进到前面一个类似舱室的房间，旋转身将门锁上，将老K挡在门外，海面此时已是夜色四合，只听见悠悠的海浪声，舱室里没有光，只外面有一盏灯亮着，李欢欢退到角落里，从背包里找出干净的裤子换上，那是她打算在长途飞机上穿的，想不到提前派上了用场。裤子单薄，但好过湿掉的牛仔裤。
    换好裤子，光着脚，李欢欢坐在角落里，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没错，她打算这样耗过两个小时。
    没过多久，船上某处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头顶，又像是旁边，接着，船动了起来，跟先前摇晃的感觉不同，船身吃住了水，像一条缓慢游动的大鱼。李欢欢坐在原地，“老K在开船。”她想，“他连开船都学会了。真是事先早有准备啊。”
    她心底一阵酸酸的。
    “香港也有海啊。会开船没什么稀奇。”
    李欢欢又觉得心里好过一点。
    “他们在香港一定常常出海。还用说！”
    李欢欢觉得有把钳子铰住了五脏六腑。
    “你受这些折磨还不够吗？你真是个白痴！”李欢欢忿忿地站起来，她应该推他去喂鲨鱼！没错，一会儿老K要是敢再失约，她就推他去喂鲨鱼。
    凭什么她要往海里跳？！
    李欢欢踱到窗边，海面连个屁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远处城市里的灯火。
    他们离码头已经很远了。李欢欢心一惊，那些灯火，看上去，就跟天边的星辰一样遥远。
    “我猜你的背包里应该有干净裤子吧？”
    黑灯瞎火里，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李欢欢吓得尖叫起来——她明明锁好了门。
    舱室里的灯随即开了。
    老K光着腿站在她身后，在他身后，有一扇红棕色的门，开着，一截楼梯延伸往上。
    他正是从上面下来的。
    “要上去看看吗？上面是驾驶室。”
    “你请便。”
    李欢欢回到原来的角落坐下，老K跟着她，他脱掉了湿长裤，只穿着四角内裤，露出腿上健硕的肌肉，他在她旁边坐下。
    她不想直视他。
    “现在是自动驾驶。”
    她打量灯光下窗户上的灯晕。
    “海上没有一艘船。”
    她发现灯晕有好几种颜色。
    “有船也没关系。”
    但肯定没有七色，看上去没有彩虹那么腻。
    “自动驾驶有报警系统。”
    没有紫色，对，缺少紫色。
    “2公里的时候警报会响。”
    拜托，那是蓝紫，蓝紫可没有紫色华贵。
    “这艘船的报警系统有些故障。”
    蓝紫也是紫色的一种。
    “还没来得及修好。”
    我们讨论的是主色。
    “有时候，50米的距离，它才能探测到对方的存在。”
    五十米？五十米真的是很近的距离。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光晕呢？
    “我们现在的时速是60……50米才有反应，有点晚了。”
    “那你还不上去看着？”
    “你想跟我一起上去吗？”
    李欢欢把头扭到一边。
    “没关系，你想呆在下面，我们就呆在下面。”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想跟你在一起。你忘了，我们在试婚，度蜜月。”
    老K双手去捉李欢欢，被她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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