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世界25：忮忌

    重回16岁是种什么体验？
    混乱，震惊，迷茫，以及消化这具身体原本记忆同步到大脑的诸多从未体验过的复杂情绪，乱麻一般，盘踞在他混沌一片的大脑里，翻滚着，变得更加难以厘清。
    冰冷的水一把接一把重重泼在脸上直至生疼，他这才抬头，对上镜子里那张堪称陌生的脸。
    16岁的自己，竟然是长这样的吗？
    人们习惯在生活不如意时否定从前某个或是某些关键时间节点的自己，他们一次次短暂地逃避现实，沉溺在无用的幻想中，幻想着重来一次的自己运用多出的那几年眼界思想去改变彼时年轻又力有不逮的自己，做出改变进而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短暂的精神慰藉后，是面对现实时更加强烈的疲惫空虚。
    迟蔚也不例外，甚至因为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导致他比正常人更加频繁且不可自拔地陷入这种堪比“吸毒”的虚幻中，且在清醒后又因为自省迎来强烈百倍的反噬，紧跟着是下一次越发渴求的沉溺，如此反复，恶性循环。
    即便他迫不及待想要逃避的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家境优渥，父母恩爱，成绩突出，有个活泼可爱小太阳一样绕着他打转的预备女友……
    他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可，这又有什么值得满足的呢？这样的人生，本就并不真正属于他，从始至终他都是那个被困在母亲为他精心打造的模板里，扮演着一个虚假却优秀，名为“迟蔚”的，木偶。
    他早在一次次的屈从里步步丧失了自己的思想意志，活成了一个只会一味满足迎合母亲的漂亮傀儡。蜷缩在这副壳子里仅有的那一点点还未被完全磨灭的自我只够他在独处时一次次回首那段阴沉晦涩却真正意义上自由的时光、一边自我唾弃一边无用沉溺了。
    这种表里如此巨大的落差几乎要把他撕扯成两半，濒临崩溃的意志只能嵌死在这具完好无损的外壳里，只消最后一根稻草就能压死他这头早已双股战战全靠最后一口气撑着的骆驼。
    “盈月这么好一小姑娘再不把人抓在手上跑了怎么办？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悬在头顶的这把刀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说着这话的母亲依旧眉眼含笑，如同过去无数次为他做出决定时一般，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了最强硬、最不容拒绝的话。
    他像是被她牢牢抓在手里的猎物，过往再厉害的反抗挣扎在她看来或许也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游戏。而现在，她让他“抓”住傅盈月。
    一股无法言喻的悚然战栗顺着他脊背过电般蹿进他大脑，成为割在理智最后一根弦上的锋利一刀。
    不，他不要成为第二个母亲。
    他深知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自己已经在母亲一次次的规训修整里养成了懦弱不敢反抗的糟糕性格，他的反抗在一次次更凄惨严苛的被镇压后变得越来越微弱无力，直至麻木。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无从挣扎改变。
    或许他能借着组建自己的小家逃离母亲的掌控，但拥有这样恶心的性格底色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建立起真正健康的家庭关系。他已是烂泥一滩，又怎么可以再自私地将无辜的人拽进泥潭？
    即便他知道傅盈月愿意。
    这个转到他班上的女孩从初次见面起就对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与关心，哪怕是他无视逃避，她也仍旧像是最无私温暖的太阳一样围绕着他、照耀着他——
    但其实，他并不需要。
    他已经习惯在反抗后被镇压的宿命，难熬，却又熬得过去。只是这一次，受到惩罚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覃与。甚至比起作为“受害者”的自己，她迎来的惩罚更加酷烈无情、超出想象，就好像是……杀鸡儆猴。
    很明显，这是母亲的警告，也是她又一次变相向他展示自身实力的冰山一角。
    逃不掉的，所以，认乖投降吧，满足她的一切期待吧。
    迎接这样毫无意义的人生，按照她的模板一步步走向优秀的范畴，成为镶嵌在她光彩绚丽的人生上一枚漂亮的、闪闪发光的勋章。
    如果不是意外重回16岁，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他知道，无论撑多久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他会妥协，一如过去的无数次那样。
    可现在，用以短暂逃避现实的幻想成真，他不仅回到了16岁一切情况还没最糟的这一年，还遇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覃与。
    即便没有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他也知道她和自己不一样，她并非自任何时间段重回如今的“覃与”，而是一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她的自信张扬源自于她的强大实力，比起“覃与”这个出身上层的大小姐也毫不逊色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上位者姿态甚至让他幻视覃延这个威严的继父。
    明明是足以灼烧灵魂的明媚火焰，却偏偏谜一样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这样的人，根本无需刻意发散魅力，见到她的人都会不受控制地投注目光，甚至，深陷其中。
    16岁的迟蔚如此，他也一样。
    单这间房间里，到处都是与她有关的东西。
    同款的橙花香薰，属于她的书包，留下了她笔记的练习册……偷偷交换带回家的马鞭，甚至是“使用”过洗干净秘密收好的贴身衣物。
    16岁的迟蔚，唯一称得上自由的私人领域里，被他主动填满了关于她的一切。内心满溢的幸福情绪和喂不饱的贪婪欲望强烈到让他这个鸠占鹊巢的“外来者”在看到或是触碰这些相关物件时，都能同步他彼时的心动与战栗。
    多么陌生又令人忮忌的情绪啊。
    明明都是迟蔚，这个迟蔚却可以不付出任何努力地借着她的到来转换到另外一条道路，轻易就拥有了他连做梦都不曾拥有过的人生体验，他简直忮忌得要发疯。
    凭什么？凭什么他经历的16岁只能在来自各方或恶意或压迫的黑暗情绪中逆来顺受，而“迟蔚”的16岁却能够被她从那层虚伪的壳子里剥出来，以真面目过得如此肆意又张扬？
    只因为他幸运遇到的，是这个覃与吗？
    “那就抢过来，”他盯着镜子里那双褪去一切温柔表象只剩阴郁内里的眼睛低声呢喃，“把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抢过来。”
    他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眼底的情绪逐渐回暖，直至完全贴合这张脸，再无破绽。
    20岁的迟蔚比16岁的迟蔚积蓄了更多更多（嗯），所以会更加阴湿和……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