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了缄默

    借着街边的灯光，黛西仰头细看着身边这个男人，感觉他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密又遥不可及，她仍旧不太敢相信这个男人在曾片刻之前完全地属于她。这种隐秘的欢喜，让她内心的甜蜜多到溢出了嘴角，她微跛的步态毫无掩饰，却显得无比轻松。
    是马修坚持要下车将黛西送到家门口的，两人执手走过一小段新雪覆盖的小路，马修的手很暖，将黛西的小手完全地包裹住。黛西微晃的步履第一次与马修从容不迫的身姿相伴，在无人的僻静雪路上。
    民众眼中的利威尔公爵是高贵而傲慢、从不轻易表露政治立场的狡猾政客；八卦小报掘地三尺也不能找到更多关于这个富得流油的鳏夫的桃色秘闻，只能无奈地写一些似是而非的擦边内容夺人眼球；查理和玛利亚以为“马修先生”服务为荣，谦卑而恭敬；黛西第一次见到他时，腼腆和自卑让她浑身不自在……黛西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马修，但是她分外珍视那个为她低下头颅的他。
    “到啦，晚安，马修。”
    “晚安，黛西。”
    黛西告别的声音愉悦轻松，这让马修有些不悦，他的语气微微有些无奈。手里仍抓着黛西的小手，俯身在她手背上印上了一吻作为告别。
    “我后天晚上来接你。”
    “马修，我的假期是完整的两天，我会在大后天的清晨按时到岗，保证不耽你的早餐，好吗？”
    “你知道我不是担心我的早餐，黛西，我只是…只是想早些见到你。”
    马修的语气流露出一些委屈，但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显得无比真挚，这让黛西心里柔软得无以复加。
    “那…好吧，后天晚上九点半，我在那个地方等你。”
    “好！”
    马修成功让黛西做了让步，她指了指远处少有人至的僻静角落，与马修做了约定。马修回答得很快，像是生怕黛西会反悔一样，然后两人又开始重新告别。
    在远处的两位保镖沉默地等待着，今夜他们已经被冻得没有脾气了。他们曾无数次地为马修的出行保驾护航，但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幼稚”的一面，抓着告别的女士小手不放，还不时微晃着，像是幼稚的童子军私会偷跑出修道院的小修女。“看来公爵大人谈恋爱，也不比他们普通人高明多少，该低头还是得低头。”他们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以此平息受冻的委屈。
    -
    黛西的两日假期过得充实而快乐。以往回家，黛西都只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总归有些遗憾，这次她们三人终于可以从容地生活在一起整整两天，这是她期盼已久的。
    母亲在黛西的小房间里铺上厚厚的棉被，被窝里放着几个热烘烘的热水罐子，这能让黛西暖和、温馨地睡个好觉。
    黛西是闻着午餐的香味醒来的，昨夜她睡得迟，母亲和妹妹也没有喊她起来吃早餐。壁炉的火烧得旺旺的，餐桌上已经端上一些久违的、独属于黛西家才有的异域菜肴。
    黛西父母的祖上都不是锡兰本土人士，据说他们曾是从遥远的地方坐着大货船的底仓来到锡兰帝国避难，逃难的大军干着类似码头搬运工、铺路工等苦活，住在在低廉的棚户区，终于艰难地存活了下来。他们的后代在他们的努力下，才慢慢走出了棚户区，但大部分人仍是普通劳工或手艺人，黛西的父母背景相似，结合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罗杰斯矿镇因为开采的需求常年不衰，且本地工人稀缺，就用丰厚的薪水和廉价的租房价格吸引了许多外来人口定居。在黛西父母新婚之后，他们就随着搬家大军移居来到了此地。依靠着黛西父亲熟练的鞋匠工艺，他们很快在镇上立足，小家的生活虽算不上富裕，却也不缺吃少穿，直到黛西父亲意外去世和母亲病重才打破了一切。
    食物的味道能将古老的记忆传承下去，曾经身无分文的祖先为了能让后代们记住他们的来历，费心地教导子女们如何烹饪家乡的菜肴，并会在节日时共同享用，因此黛西的母亲会做这种罕见的食物并不意外。
    黛西家已经许久不曾吃这些需要费心烹饪的菜肴了，往日为生活奔波的时候，能有面包简单果腹就已经很好了。如今因为黛西有工作，能为家里带来稳定收入，母亲才将洗衣服的活计辞掉了一大半，更多地将重心放在了照料正在备考期的妹妹身上，也因此能有时间和心思准备起这些。
    看着桌上的菜式，黛西感慨万千，这是她努力了许久才能重新见到的场景。不同于本地单调的烹饪方法，家乡的菜肴每一道都需要好几个繁琐的步骤。比如眼前的这道烧鱼，鱼块在下锅前需要先进行简单的腌制，然后在锅中煎至金黄，再加水、配菜以及一些少见的自制调料进行炖煮，直至鱼肉入味，汁水浓稠才能出锅。桌上还摆着其他菜式，油炸的、蒸煮的、煸炒的，满满摆满了一桌，可以看出母亲一定是一大早就起床开始准备这些了。
    妹妹希拉已经放了冬假，正在备考春天的毕业考试，德拉诺的文理学校录取名额并不容易拿到，但是在姐姐黛西的鼓励下，希拉还是决定拼一把。
    不同于灰暗的矿镇罗杰斯，德诺拉是一座正经意义上的城市，人口有罗杰斯镇的几十倍之多，机遇繁多，交通发达、教育完备、经济实力不俗，吸引了许多来自周围城镇的年轻人，是锡兰帝国东部一座重要的中型城市。开始工作后，黛西曾经认真思考过未来是否要一直在罗杰斯镇待下去，如果妹妹真的能考到德诺拉市，等黛西攒够了钱并有了傍身的手艺，未来的某一天，她们举家搬去德诺拉定居也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未来，真是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词语，它曾支持着黛西度过许多艰难的、灰暗的时刻。而眼下她真的来到了过去自己所憧憬的“未来”，又开始思索着下一个“未来”。她的脚步也许有些迟缓，但不妨碍她的想象走得很远。身为长女，黛西越来越有做决定的担当与勇气。她有为未来一搏的决心与韧性，但理智也会常常跳出来告诉她，某些东西并不在她能够想象的范围之内，即使再努力，比如马修。而眼下，她毫无办法，只是一边冷然、一边甜蜜地享受着着这命运馈赠的、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的美好。
    黛西仍是把新拿到手的金镑交给母亲保管，她喜欢看着母亲珍而重之地将它们妥善地用布料、锡铁盒子、衣柜层层封锁。吃过极度缺钱的苦头，如今母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省钱和攒钱，黛西废了很大劲才说服母亲为她自己添置新衣服，一心只为女儿们打算的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穿上新冬衣了。
    黛西和母亲拿着她们在出门前删删减减、反复商量才敲定的新年采购单子出门了。新年前夕的杜马大街热闹非凡，商家们备了满仓的货品，琳琅满目、吸人眼球，准备在节前大赚一笔。
    务实的矿镇居民在平日里丝毫不会为华而不实的东西买单。买一双鞋子、一件衣服，恨不得全家人都能换着穿。一条毯子如果不吆喝能用上三十年是卖不出去的。实用是商品能在罗杰斯镇流通的唯一卖点，因为大部分罗杰斯居民都是从其他地方搬迁过来的，他们都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苦日子。
    唯有过年备货期间，攒了一年钱舍不得花的居民们，在爱俏的子女们的软磨硬泡之下，才会买上几件他们认为“不够实用”的东西，比如小羊皮靴子、花色漂亮的围巾、蕾丝睡裙、从西边进货的新工艺印花床单等。
    为了买母亲的冬衣，母女二人几乎把所有的女装店铺都逛遍才找试到一件二人都满意的，但她们乐此不疲，逛街是女人最大的爱好，这个道理亘古不变，全帝国通用。黛西在一家女装店里遇上了曾经的同学，一位漂亮、优雅的女孩，正恭顺地听从老板娘的吩咐为客人拿出中码的大衣。见到黛西时，她先是神色一滞，很快换上职业笑容，招呼着黛西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试穿。这曾是那些充满“善意”地给黛西提供“建议”的女孩之一，如今做上了她梦寐以求的服装店店员。黛西从容地应声“好的”，就挽着母亲的手细细挑起了大衣，当然，最终并没有挑到合适的。时间和阅历真是一位公正的好老师，既教育了别人，也教育了黛西。
    采购完毕，母女二人还破天荒地进了一家新开的、生意冷落的精致糕点店铺。过去的黛西没有进这种小店，一是罗杰斯镇没有见过这种风格的糕点店铺，二是她很少为口腹之欲多花钱。她关于糕点的启蒙来自于罗杰斯火车站食堂，她在那里见证过许多大分量的、管饱的糕点的制作过程，也无数次地与几位胖厨娘们品鉴过各种成品的差异。但这样摆在玻璃柜里，陈列漂亮、外表精致、分量只有几口的糕点，黛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像是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能读懂女儿心思的母亲，见状毫不迟疑地买下黛西细细流连过的好几款糕点，把老板哄得红光满面，亲自热情地送她们到门口。
    总之，黛西的两日假期可以用吃吃睡睡、聊一聊、买买买简单概括。母女三人在黛西回家的第二晚坐在了炉火前细细地谈起了她们各自的近况，以及周围各种有意思的八卦，尽管都是些普通人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已经是她们迄今为止最好的一个夜晚。对于搬去德诺拉的想法，黛西只是在逛街时与母亲简单提了一下，得到了她的赞成。因为担心加重妹妹希拉的心理负担，她们都同意暂时不要对她提起。黛西并没有对母亲和妹妹提起马修，因为她认为即使在未来，她也不会有机会对她们提起，所以选择了从一开始就保持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