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反正死的不会是她！

    可以说，周慕杨是看着周斯玫长大的。
    她还记得她刚出生时候，躺在襁褓里，躺在她亲妈的怀抱里，小小的一只。刚出生的小婴儿不怎么胖，但她很白，甚至可以说白得剔透。周慕杨听过一些人说小孩婴儿时期都差不多，但显然周斯玫打出生起就和普通人的差不多无缘，她一出现在周家人面前，就获得了众口一词的称赞，大家都认同她以后会是个美人。
    当时大家对这个小婴儿寄予了许多希望，赠上了许多祝福的话，而长大后的周斯玫在很多事上和那些美好的期望无缘，独独外貌这件事上，倒是叫谁都没失望。
    “你小时候和她一模一样。”周母站在人群里，对身边的周慕杨说了这么一句。
    周慕杨并没有因为母亲这话感到欣喜。那会儿的周慕杨正处在青春期，还是个着装朴素的初中生，敏感自卑一样未少，脸上长着一颗颗青春痘，痤疮，周慕杨次次看到恨不得把它们都给掐死。然而掐掉一颗青春痘，脸上又会冒出另一颗，前面的痘疤还没好，后面又留下了新疤。周慕杨她妈实在看不下去，勒令女儿不准再掐青春痘，周慕杨只好悻悻收手，任由青春痘恣意丛生欺负她。
    周母说小婴儿的周斯玫和她长得一样，只能引起周慕杨的恐慌。她满脸愁容，望着小婴儿可爱白净的脸，极度担心她日后会像她那样，朴素的马尾辫，朴素的脸，朴素的青春痘，当时她从学校被父母直接接到医院，穿的还是她们学校简单制式的蓝白校服，一想到这个可爱的小婴儿以后可能和她一样，周慕杨就陷入了浓浓的担忧里，等隔了一段时间，她才会明白，她亲爱的老母纯粹只是看到婴儿怀念起周慕杨的小时候——后来每次看到什么小孩小婴儿，周母都会感慨一句“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听到周慕杨怀疑她是什么工厂流水线生产的商品，不然怎么能全天下的小孩都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呢？有次她这么抱怨，周母怀着伤心的眼神怪她：“你没当过妈，你不懂。”
    周慕杨同学：？？？
    当时，周慕杨同学怀着独属于她的忧虑，注视着那个孩子，注视着她的母亲在众人瞩目下道出周斯玫这个名字的含义。
    “斯嘉丽和玫兰妮？”
    这两个名字对初中生的周慕杨来说还挺陌生，当时她才开始读外国的名着小说，还没读过《飘》。不只是她，周家其他的长辈也是面面相觑，这两个名字同样属于很多人的知识盲区。稍微懂一点的，从他们的记忆里拽出模糊的光影。
    “哎，我记得是什么电影里的……”
    “乱世佳人？”
    “对对对，费雯丽！我记得可漂亮了！”
    “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记起来的长辈忙不迭称赞，“以后这个孩子一定漂漂亮亮的！”
    怀抱孩子的母亲微笑着接受了这个祝福了，接着解释道：“那部电影也是根据小说改编的。”
    周慕杨既没看过小说，也没看过电影，她记得周斯玫的母亲当时还给她解释了。
    “这是美国小说《飘》里的两个女角色。”
    “我希望啊，”虚弱的母亲笑起来，“她能成为像她们那样美好的女性。”
    那一刻，周慕杨羡慕，就是羡慕。
    “名字比我的好听多了。”站在人群里的周慕杨这么嘀咕了一句，换来亲妈毫不留情地赏给她后脑勺一记打。
    她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当然知道她的名字代表了父亲对母亲的深情爱意，但在家父母总是叫她小名，父母叫她小名时都是亲切的口气，一旦叫她大名，那就是她父母要给她上课说教，指出她言行哪里有问题的时候。次数多了，她就不大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听上去太硬，且没什么出处，只是她父亲表达有多爱老婆，像是他们爱情的附属品。
    她羡慕死了周斯玫，生来就有这样一个母亲。怎么说呢，她本来就觉得周斯玫这个词念起来就很好听，带有一种让她憧憬的梦幻色彩。更别说周斯玫母亲这么一解释，阅历不多的周斯玫更觉得这名字显得他们家，尤其周斯玫她妈特有文化。
    周慕杨和周斯玫她妈从前的关系还算不错。说是从前不错，是因为周慕杨初中那会儿和周斯玫母亲有来往。周斯玫外公外婆是初中老师，在镇上小有名气，课外时间还开设辅导班，生活也算小富。周慕杨初中那会儿不是成绩中等，她爸妈担心她的成绩，知道小叔母的父母是初中老师，这不巧了，他们正愁怎么给周慕杨找补习班以备中考，于是找了小叔母，托了小叔母的人情，把周慕杨送到小叔母父母的补习班，那边的补习费还打了折。后来周慕杨考上二中，虽不是一中那样的重点中学，二中也是小有名气，也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尖子生。周慕杨考上二中，在她父母眼里已然是半只脚跨过清华北大门槛，别说，连周慕杨自己也想过，到时候是选清华呢，还是选北大，那时候她比较偏北大，她听说北大偏文，不过后来嘛……后来她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不过她上网看到好多人说小时候都这么想过，也就看开了，毕竟全国的中小学生可能都有那么想过，大家都做过那样的梦，她也就不觉得自己冒傻气了。
    不管怎么说，梦想还是要有的，能不能实现……啊那这就得另说，另说。
    梳理过去的回忆，那些现在依旧活着的人物在周慕杨脑海里呈现过去的剪影，她的小叔叔和小叔母对她来说不是简单的长辈，小叔是她年少时期崇拜的，她觉得小叔年轻那会儿又潮又有能力，毕竟是能做尽惹怒爹妈之事依然能考上重本的人，而小叔母，周斯玫的母亲，则是周慕杨年少时候会羡慕的那种，所谓别人家的母亲。在周慕杨看，能取出周斯玫这种名字的母亲真是有文化又有诗意还带着点一点小资情调，符合少女时期的周慕杨对女性的所有想象。
    可以说，周斯玫生下来就拥有周慕杨期望拥有的所有条件。
    周慕杨从小叔母那里听说了《飘》这本小说，很快就找了机会从初中图书馆里借了那么本书，花了大把时间阅读这本书，但读到后面，她差点崩溃了。
    “玫兰妮为什么会死啊？！！”
    这就像她读《红楼梦》，读到后面，看到林黛玉之死，她哭得稀里哗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去找母亲。
    “林黛玉为什么会死啊？！！”
    然而周母并不能理解女儿，只觉得女儿吃错药，还是哪根筋搭错，接不住女儿的文艺情怀。
    “死了就死了啊！”
    周母就不在乎，那些名字不过是虚拟人物，虚拟人物不过是作者笔下的人物，有什么值得哭的？
    有了林黛玉的经验，周慕杨嚎啕大哭的时候学聪明了，她没有找母亲求安慰，而是抽泣着发用家里的座机电话打给她的小叔母，对着电话那头崩溃地一声嚎。
    周慕杨想起初中生的自己套着蓝白校服，在学校读完这本书，哭着跑回家，坐家里沙发拿着电话听筒打给小叔家，就为了从小叔母那里得法一点安慰，嘶……她忽然有点后悔了。
    她和小叔叔小叔母也有好几年没正经见过面，从小叔母父母那里上补习班以后也没再去过那里，她上高中上大学，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朋友，已经不是那个看书看到哭只能在亲人里寻找安慰的小女孩，和小叔叔小叔母，大约也就是逢年过节家里聚会见见面，但周家人多，他们也说不上几句话。回老家以前，她更是因为害怕碰着亲戚应酬，除了春节以外的节日总是找借口推脱不去，也就和许多亲戚疏远。
    偏偏往事的一幕幕浮现，她想起了自己打电话的那一幕，还想起小叔母柔和的安慰声，她还从小叔母那边学到了“世间好物不坚牢”那句诗，听上去她得到了安慰，但她也想起了那会子越聊到后面小叔母声音里极力压制的笑，连下了班的小叔回到家，正好听到小叔母接了周慕杨的电话，过来询问什么事，从妻子那里听说了周慕杨为着什么事找她，连小叔和周慕杨问好的言语里也能听出一点点笑来。
    要死，周慕杨现在想起那一幕，已经能想到他们为什么笑，一个孩子为了这么点事打电话过去求安慰可能确实有那么点好笑……周慕杨开始打起退堂鼓，有点后悔要陪小堂妹走这么一遭。
    诚然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估计她小叔叔小叔母都已经忘了那些陈年旧事，但周慕杨就是觉得心虚，没有底气，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翻出来，紧接着其他会造成尴尬心理的旧事也接二连叁地翻出来，周慕杨受到回忆冲击，尴尬之下，不是很有自信带着小堂妹面对小叔叔小叔母。
    她正在逃和不逃之间纠结，瞥到身旁的周斯玫，玫兰妮的去世给年少的周慕杨造成心理创伤，她隔了一段时间才敢重新把《飘》看下去，再看到那个小婴儿，心里说不出的担忧。那时候的周慕杨头一次知道老人嘴里的“不吉利”是什么感受，因着玫兰妮的死，她觉得让一个小婴儿带着她的名字多少是有些不吉利，是以周斯玫还是婴儿的那段时间，周慕杨去小叔叔家里做客，总是会跑到摇篮边，满怀殷切，在心里说：小宝宝，你要健健康康的长大哦。
    事实是封建迷信要不得，周慕杨觉得不吉利，但这不吉利并没有真的发生，周斯玫长到十六岁，健健康康唇红齿白地站在周慕杨旁边，周慕杨心里越发郁闷。
    是，她是够健康了，但是做出私奔这种事他爹的……是不是健康过头了？谁能想到当初那么可爱的婴儿现在长成这……一想到这么个小屁孩能让她们一大家子晚上都睡不好，周慕杨默默吐了口老血。
    真是的，怎么刚出生的小孩那么可爱，长大了就那么……啊？
    周斯玫注意到周慕杨第二次看她，好奇地又问：“你干啥啊？”
    周慕杨郁闷，想起往事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
    周斯玫没什么所谓的态度，“知道啊。”
    提出她名字的来源，周斯玫顺嘴嘀咕一句：“你看斯嘉丽最开始不就想拐走那谁私奔。”
    周慕杨悟了，她恍然大悟。
    “什么玩意儿，”她吐糟，“你妈希望你像斯嘉丽，可没让你……”
    可没让你学着私奔！周慕杨没来得及说出这话，电梯的门就已经打开。
    呵……
    她裹紧外套，不是那么敢走出电梯。
    旁边的周斯玫也是倒抽一口气，抓紧了周慕杨的手臂。
    两个人正犹豫，电梯门到了时间要关上，周慕杨想都没想直接伸出一只手挡住电梯门，等反应过来，她慌忙松开，改成按电梯按钮，不让电梯门关上。
    她往外面使了个眼神，示意周斯玫走出去。
    “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一次。”她这么说。
    周斯玫一步跨过她身边，刚要走出去，周慕杨小声嘟哝了一句：“反正死的也不会是我。”
    周慕杨是个实诚人，说的那可都是她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