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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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秀理露出一种想笑又觉得不厚道的表情,就像在公共场合用餐时嘴里含着一口汤却忽然想打喷嚏,嘴唇如蠕虫般扭来扭去,调整了半天,才勉强做好表情管理,礼貌又冒犯地问:“……你爸爸把她怎么了?”
    “没什么啦,随便说了几句话她就这样了。”
    老太太拥有很强的宗族观念,非常注重家族整体利益,奉行家丑不可外扬胜过大张旗鼓,所以年轻时,尽管内心极其嫉恨谢致泓找的那一卡车姨太太,她也没有将任何不满发泄到外头去。谢斯礼抓住了她注重家族形象的弱点,委婉提醒她,如果她明天执意要闹事,只会让各大媒体和网友看谢家的笑话。
    “小五!你非把我气死才行?你被谁夺舍了?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给那个贱婊子名分?!”
    不怪嘉鱼偷听,她当时就躺在谢斯礼大腿上,老太太铿锵有力的“贱婊子”叁个字宛如山石滚落,刚好砸进她耳朵里。她停下玩手机的手,嘴角向下一垮。
    谢斯礼像是早预料到自己母亲生起气来是什么秉性,闻言眉尖儿都没抬一下,手指揉着女孩的耳垂安抚她,嘴里不紧不慢应道:“她是我女儿,如果您觉得她低贱,那我是什么?”
    嘉鱼哧的一笑:“你是野鸭子。”
    她没控制音量,倒不如说正抱着故意刺激老人的心思,不管是他的话还是她的话,都清清楚楚传递到了手机另一头。
    老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了解自己儿子古怪的脾性,谢斯礼追求一种诗意淡漠的生活,这让他向来不屑于指着别人鼻子破口大骂,嫌这样粗鲁,但这不代表他就任人捏扁搓圆不会还口了,比起口不择言,他更爱话里有话地指桑骂槐。从前她见过他刺人,但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对话会发生在她身上,这对父女一唱一和,表面上是自损,实际上,按照他们的逻辑,谢斯礼是她的儿子,他是野鸭子,那她这个妈算什么?
    “你——!你好得很!你自己去应付陶江澜吧!”
    在晕倒前,老太太震怒地留下一道刺耳尖叫,宛如猪被放血时绝望的哀鸣。
    鉴于她时不时就要发作一次的高血压,管家早已见怪不怪,忙中有序地依照谢斯礼的指示将人抬去医院。这位孝顺的好儿子还特意打了个电话给医院,让医生把老太太的年度体检提前到明天做,务必将她留在那边住院,仔仔细细来套全面检查。
    这便是全部了。
    挂断和邓秀理的通话,嘉鱼暂时换下礼服,先去卫生间洗漱。
    成人礼在中午开始,在这之前她和谢斯礼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她预约了化妆师上门做妆发,他则需要组织安排下午的记者会,因为——
    开玩笑,当然不能让她昨晚找的那些记者参加,那些记者来自叁教九流,其中不乏爱啃人血馒头的流量至上者,为了追求爆点,会专挑歹毒的问题问,故意挑起矛盾。要想将记者会的氛围维持得体面友好,就得邀请自己麾下的媒体参加。
    但,安排是这么安排的,现实却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到时一定还有狗仔和记者蹲守在酒店入口伺机而动。另外,谭圆的娘家人也是个大麻烦。
    困难重重,荆棘满地,对嘉鱼来说,成人礼比起美好幻境,更像是需要征战的沙场,为她打理妆发的化妆师就是古代目送士兵出征前仔细为其修葺铠甲的战争后勤人员。她特意让化妆师为她化了一个小烟熏,灰黑色的眼影将她的眼尾带出一抹上挑的余韵,如某种静静蛰伏的猫科动物。
    经过长达两个小时的妆发,她终于踏出了卧室。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离预计的出发时间仅有几分钟。
    她提着裙摆踱步至客厅,看到谢斯礼靠在玄关前等她。他同样简单地做了妆造,穿一身一看就贵得吓死人的西装,头发梳成背头。
    嘉鱼始终坚信背头是男人颜值的衡量标尺,真帅还是假帅只消做个背头便能原形毕露,就像谛听识破假装成孙悟空的六耳猕猴。将额发完全梳上去的发型极其考验额头的形状和五官的比例,但凡额头长得有一点点偏差,亦或中庭比例失调,这造型都会是一场灾难。
    而她爸爸显然没有这种烦恼,他额头的美丽就像真理。真理无需质疑。露额头的造型将观看者的视觉重点集中到了他凝练的眉眼上,像某位书法大师遗留的手笔,眉是横,眼是点,一拉,一提,一甩,一顿,起承转合,浓情的眼尾被眉峰收出刀鞘般的锋芒,衣冠楚楚,西装暴徒。
    他是刀鞘她便是刀。嘉鱼款款走向他,将自己的手放入他提前伸出的掌心,刀锋入鞘。
    他包拢她的手,用一种令人深信不疑的语调褒奖她今天无与伦比的美丽。
    嘉鱼朝他慧黠一笑:“我不想弯腰弄皱我漂亮的裙子。”说话时赤裸的脚丫暗示性朝他挑了挑。
    “得寸进尺。”他评价。
    但还是俯下身,捏住她玲珑的脚踝,替她一左一右穿上了纤细的高跟。
    用纤细来形容是因为这双高跟鞋看起来仅由细细几条带子作支撑,没有任何宽大结构,让人疑心只有最高明的杂耍艺术家才能在这双鞋子上游刃有余地行走。昨晚他曾劝她换一双更安全的小皮鞋,但嘉鱼说她就爱这双鞋子极端的尖锐。
    “明天要是遇到找麻烦的人,可以用鞋子踢死他。”
    她演示了一下那个场景,害他默然笑了半天。
    **
    踢人太过暴力,不适合成人礼这种美丽童话。从下车开始,嘉鱼就端出了她精心打磨过的另一样武器——微笑。
    他们特意挑在酒店地下车库的私人停车层下车,避免直走正门,即便如此,还是有个别漏网之鱼蹲守在这里,扛着长枪般的镜头,像子弹朝他们射击。长焦镜头差点怼到嘉鱼脸上,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高清镜头下笑得无懈可击。还好下车前有先见之明,叫人替她提着裙摆,不然你一脚我一脚踩上去,长裙必然裂成短裙曝尸荒野。
    有人问她:“任小姐,请问你生母是谁?她现在在何处?”她笑。
    问她:“任小姐,你妈妈和谭圆女士谁才是第叁者?”她还是笑。
    过了门口的狗仔关,又差点在电梯被人蹲点。
    保镖及时将人驱散。但考虑到迟来的宾客可能会在入口处被骚扰——聪明人当然懂得如何体面地应答,但一个家族里总是免不了个别大嘴巴或搅屎棍——以防有些人被狗仔一激就说漏嘴,谢斯礼沉吟了片刻,还是对嘉鱼说:“你先进去,我去楼下接待客人,稍后再上来。”
    “好。”她点点头。
    “你自己能行吗?”
    她朝他挑衅地扬了扬眉:“别小瞧我。”
    宴会厅已经来了一些人,进去前,嘉鱼仔细询问了安排在门口那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都有谁来了?”
    工作人员把名单寄给她,她粗略扫了一眼,见谢星熠来了,但谭圆没来,她的娘家人也没来,于是将名单合上,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工作人员替她推开宴会厅的大门,她径直走进去。
    **
    谭圆的妈妈陶江澜是个和老太太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厉害角色,她比老太太更厉害的一点是疼爱女儿。
    十二点多的时候,谢斯礼在楼下接待到了她。
    陶江澜自然没有收到邀请函,谢斯礼也知道对面来者不善,但对方既是有身份的长辈,又是他名义上的丈母娘,外头还有虎视眈眈的一帮狗仔,于情于理都不该将人拦在门外。更何况陶江澜极擅虚情假意,一上来看到他,不管心里怎么想,笑容先攒起来,手握住他的手,亲切地笑道:“真是的!你这孩子!怎么今天这种场合也不叫我?早就听说你家那位小姑娘聪明伶俐了,这回可一定要叫我见识见识本人。”
    活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但谢斯礼绝不会有这种误解,因为结婚之初,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就曾和老太太友好地促膝长谈:“良婉啊,我们家谭圆从小就被我惯坏了,她没点女人的自觉,老把自己当个男人,争强好胜,死要面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马铃薯和土豆是同个东西都不知道,她要是冒犯了你们家小五啊……”
    “你放心,我一定叫小五让着她。”
    “欸!那哪能呢,这儿媳哪,就是该管教。你就尽管让小五教育她,她做得不对,你尽管说她,千万不要客气。”
    老太太脸上泛出愉悦的笑,心里被顺得服服帖帖,正想发表高见,就听陶江澜继续说:“你就随意打她骂她,让她疼,让她哭,你把她打进医院,你侮辱她,把她骂出抑郁症。没关系的,没事儿!我虽然就这一个女儿,她虽然是我大出血辛辛苦苦才生下来的宝贝命根子,她爸虽然疼爱她,她弟弟妹妹也把她当榜样,家里堂表兄弟姐妹个个拿她当大姐头,但我绝对不会为她出头,我绝对不会偏袒她的。”
    “……”
    这通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让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就不好了,勉强干笑两下,生硬道,“你瞧你说的,我们哪是这么粗鲁的人家?”
    “唉,是吗?”陶江澜叹了口气,露出可惜的表情,“我之前听说过你对付姨太太的手段,还以为你是个果断的人,没想到心这么慈。良婉啊,你听我一句,你这样不行,心太慈会吃亏的!咱们女人要想管家,还是得硬起来才对!这儿媳呢,就得像情敌一样狠狠地磋磨,把她们恶狠狠搓掉层皮!”
    “……”
    老太太年轻时为了对付姨太太确实干出过一些不好的事,对待儿媳与孙媳的苛责也是有目共睹,但这些事大家都默契地埋在心底,没人敢在她跟前提,只有陶江澜护女心切——她对谢家样样都满意,只对老太太不满,怕谭圆嫁过来以后受委屈,所以独自出面,狠狠给了个下马威。
    这一事后,两人相看两相厌,平时若非必要绝不往来,就这么冷冷淡淡过了十几年。
    陶江澜和谢斯礼打完招呼,也不多说什么,背着双手,笑眯眯就往楼上去了。他有心跟过去圆场,一时却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的理由简直让他哭笑不得。成人礼的邀请函是嘉鱼自己设计并且亲自安排人派发的,他没有过多干涉,所以完全没想到她居然厚着脸皮邀请了那么多大鳄,把她能叫得出名且和他有生意往来的全都邀了一圈。
    早先自然没人搭理她,大家忙生意都忙不过来,一个没名没份的小丫头的生日宴,谁肯卖她面子?邀请函都不一定派发到大佬们手上就被秘书拦下了。但经过了昨晚,一切翻天覆地,虽然事出突然,很多人腾不出时间参加,可大家看在谢斯礼的面子上,还是尽量派了心腹或者儿女过来送礼,也有几个人赶巧有时间,亲自过来道贺,这就导致他没法轻易从人情往来中脱开。
    虽然对嘉鱼又给他挖了个大坑感到很头疼,然而要说没点惊叹,那也是假的。
    这小孩的心理素质和认知一看就是能干大事的。寻常人,比方谢星熠,要是交给他办一样的事,他肯定只敢邀请和自己年龄相仿地位接近的年轻人,一是怕被长辈拒绝丢脸,二是怕大家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叁是怕给谢斯礼添麻烦——典型且拘谨的学生思维。能顶着被嘲笑的压力去邀请远超自己身份地位的人,要么是没眼力见的傻子,要么极具远见与魄力。
    嘉鱼显然不是前者。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发出邀请函在大家看来大半是个笑料,可她还是这样做了,不惜被人嚼舌根看不起,也要将谢斯礼的人情利用到极致,助自己一飞冲天。今天有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过来给她撑场,以后谁还敢因为她曾经是私生女就当众瞧不起她?
    也是出于这个缘由,他虽然被绊住脚,没法马上跟上去,却也不是非常担心,只派了个人跟过去,交代对方有问题第一时间打电话向他汇报。
    陶江澜确实不太好对付,可他的小孩也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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