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9

    十月底英国已经进入冬时令，气温低迷，潮湿的雾气几乎要把人湮灭。
    陈嘉效和蒋然约在一家中华料理店，满满一桌子菜，但没有人要动的意思。
    蒋然倒茶，问：“在伦敦待几天？”
    “明天就走，我要去乡下一趟。”
    又隔一段时间没见，蒋然觉得陈嘉效整个人阴沉沉，一张脸是麻痹的，没有笑容，完全融入英国的冬天。
    “去找尽霖当年那个笔友吗？”
    陈嘉效来之前已经和他说过这件事，他本意是想拜托在英国的蒋然帮忙找人，可等不了两天他就自己来了，这让蒋然有些咋舌。
    不懂为什么他如此急迫。
    “真真还好吗？”
    陈嘉效吃了口鳗鱼，下颌小幅度动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空气一时沉默，李然在一次观察中捕捉到陈嘉效闭眼的时间有点长，随后听到他沉沉的嗓音：“她不好。”
    心“咯噔”一坠，蒋然所有动作瞬间停滞了，眉头一皱，慢慢放下筷子，自言自语似叹出口气：“怎么会呢？”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陈嘉效揉了揉额角，对蒋然说：“我更想知道的是谁对她说了什么，但我不好去问王老师。”
    “什么？”蒋然不解。
    触碰这个问题，浑浊刺鼻的烟味就像龙卷风一样刮过陈嘉效荒芜的心，郑清昱的哭声足以撕裂他。
    伦敦的夜和那晚一样黑，看不到尽头。
    “她认定尽霖哥当年喜欢的人是梦寻姐，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是她和王慧中的谈话出了问题，这可能是王慧中当年作为班主任看到的。”
    蒋然眉头紧锁，一时无言。
    “当年在台高，的确人人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有关他们的传闻也层出不穷，流言这种东西，传来传去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这……不可能吧？”
    陈嘉效口吻坚定，“当然不可能，至少我看到绝对不是这样。可她现在很难再相信人，”说到这里，郑清昱绝望崩溃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陈嘉效声音哽咽了，“她让我也怀疑自己，所以然哥，我想亲自向你确认一下，或许你知道些什么吗？”
    蒋然回答得很干脆，“尽霖和梦寻吗？不可能，他们就是惺惺相惜的伙伴，我很了解尽霖，他内心其实很封闭，是遇到真真后才改变的，让他敞开心房付出感情的人只有真真。”
    “真真是觉得我们都在骗她吗？”蒋然有些不可思议，琢磨不透，“如果真是王老师给她传达了什么错误信息，可她为什么这么相信王老师？其实说到底，王慧中只是当了尽霖叁年班主任而已，未必对他感情状态了如指掌。”
    “正因为王慧中是老师，她的所有视角对于清昱而言，都更客观。”
    所以陈嘉效想，需要一些实际性的东西让郑清昱看到当年周尽霖对她的心意，可知道他们两个的人太少了。
    周尽霖的爱太深沉。
    也许他曾经会和远在英国的笔友倾诉自己对一个小女孩的感情，眼下，陈嘉效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
    台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BI新的在华人事令下来了，引起一片哗然的是原本被大部分人看好陈嘉效并没有“加官进爵”，可高层大洗牌陈嘉效又是唯一没有变动的在华高管。
    为了欢迎新任CEO，BI在台城最高档的酒店举办了一场宴会，细节都是陈嘉效亲手操办的，所以底下有些看不惯陈嘉效平时一副清高做派的人暗讽他其实最狗腿，也等着看笑话，都知道他和周非行关系好，如今新官上任，总部虽然保留他的职位，可新CEO对他这个旧臣未免没有提防之心。
    陈嘉效团队的人因为这些小人之言压根不想好好操办这场盛宴，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陈嘉效要揽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团队老人提醒这些年轻气盛的小姑娘，如果这场宴会出现任何问题，陈嘉效恐怕就会像那群人说的，以后在BI的日子会难过。
    这次宴会还来了很多外界人士，陈莉莉时隔四年再次回来，作为王磊宁的女伴她本想在昔日对她颐指气使的领导面前耀武扬威一把，却发现短短几年时间，不仅是高层大换血，就连底下的一群人也换得差不多了。
    王磊宁也是很久没见陈嘉效，推杯换盏的时候语气惋惜，劝他不要因此丧失斗志，他还年轻，原地不动已经是多少人都望尘莫及的了。
    从他们夫妻口中得知袁虎打算明年元旦办喜酒，陈嘉效思绪一动，想起去年在饭桌上，他和他女朋友还处于私奔状态，就听到陈莉莉说：“老王给他一个机会他把握住了，拿八十万彩礼去女方家里提亲的，这谁还舍得反对？他说多亏老大你，让他斗志昂扬的，咱们这帮人必须做主桌，可他联系不上你，就请我们帮忙给他送个请帖。”
    红艳艳的请柬，陈嘉效接过了，扫一眼，说：“替我恭喜他们。”
    只剩下陈莉莉和陈嘉效的时候，她感慨一句：“咱们这群人很久没在楼上包厢聚了，没想到今天和老大见面还是在这栋楼。”
    “不知道清昱姐怎么样了？”陈莉莉佯装无意说了一句，快速瞥了眼陈嘉效，没想到他也正好在看自己，一张脸寡淡如霜，让陈莉莉心跳漏一拍，有些心虚，看四周没什么人，这才悄悄和他说了，“有一次你们在外面吃饭，我看到了。”
    “所以呢？”陈嘉效不为所动，毫无波澜一句反问让陈莉莉那点八卦心思全飞了。
    反倒是陈嘉效微微一笑，“你打算用这个要挟我什么？”
    “瞧您这话说的，老大，这我可就不开心了啊，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唯利是图、不懂感恩的小人？”陈莉莉一脸认真生气起来，确定陈嘉效不是真介意，又凑上前说：“六月份那会儿我去给老王拿衣服，看到清昱姐也在，她都没瞒我。”
    语气有些小得意，话尾睨陈嘉效那眼似乎是在说“老大你还没有清昱姐一个女人大大方方的”。
    陈嘉效心跳漏一拍，冷了一晚上的眉眼忽然变得有几分柔情，可嗓音还是淡淡的，“哦？她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我看她订男款大衣，调侃她是不是给男朋友订的，她说不是。”
    陈莉莉那眼神分明狡黠，陈嘉效一眼看透，可却不觉得无味，一颗心地跳动依旧快节奏。
    看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陈莉莉自己觉得没意思了，腹诽他和郑清昱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无趣死吗？
    “她是说给陈嘉效做的，说你只穿这个牌子的大衣，我们两个就吐槽了一下你们男人。”
    陈莉莉回想起当时听到从郑清昱口中说出“陈嘉效”这叁个字，她并没有很意外，也没有主动回溯试图摸索两人的时间线，只是浮现两人站在一起的样子，太养眼般配，当下明了：原来陈嘉效喜欢这样的女人。
    不对，应该是，原来陈嘉效喜欢的女人是郑清昱。
    也不奇怪，只是郑清昱让所有曾经对陈嘉效动过念头的女人所虚构过的“假想敌”具象化了。
    得知蒋函叫郑清昱一声“表姐”后，每次见厉成锋陈莉莉都要故意问他一句“小蒋呢”——在明知蒋函已经被他踹了之后，就是为了恶心他。
    厉成锋都能出轨郑清昱表妹，别说陈嘉效和厉成锋不过是在一起吃了几顿饭的关系，就算他们真是同一阶层的人，郑清昱和他一个无情无义男人身边那个英俊专情的朋友在一起怎么了？
    陈嘉效深情且专情，陈莉莉也是那场发布会后才敢下定的结论。
    “嘉效，刚他们都在找你呢。”
    一个甜美女声徒然插进来，陈莉莉眼珠子一斜，先看到黄梦寻半截白花花的瘦削肩头，想起那会儿铺天盖地的八卦新闻，心里难免有些不满，本来她不该表露太多的，可想到前段时间王磊宁也是和一个模特一起被她的熟人目睹，陈莉莉就难掩自己的鄙夷了。
    “这位是百盛王董的太太。”陈嘉效向黄梦寻介绍陈莉莉，又对陈莉莉说：“黄梦寻，我们BI的首席车模。”
    “黄小姐嘛，早有耳闻。”陈莉莉主动伸出手和黄梦寻碰了碰，有意无意笑着看了眼陈嘉效。
    黄梦寻亦是礼貌回应，赞赏一句：“王太太今晚很漂亮。”
    陈莉莉把手收回来后问陈嘉效：“对了老大，清昱姐最近还好吗？本来我应该问候一下她的，可又觉得在微信上不太好说话。”
    她语气自然，像是捡起刚才被人中断的话，全然当黄梦寻不存在一样。
    “她很好，我会把王太太的问候传达给她。”
    陈嘉效没什么表情，临走前冲陈莉莉举了举酒杯，“那我先失陪。”说完他也朝黄梦寻示意一眼，转身离开了，气场依旧冷冽。
    黄梦寻看陈莉莉还站在原地，主动开口：“那王太太，我也先失陪了。”
    “随意。”陈莉莉微笑颔首，在人摇曳生姿走开后眯着眼缓缓仰头灌了一口香槟，幽幽开口感叹一句，“不简单呐……”
    酒会流程繁复，每位新任者依次上台致辞发言，名利场让人眼花缭乱，陈嘉效喝多了，撑到最后送走CEO自己又返回前台取了房卡，他以前就是这样，提前在酒店开好一间房，喝多了倒头就睡。
    反正现在回去也只有他一个人。
    进电梯的时候他没注意脚下，被地毯绊了一下，有双手及时扶住他，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扑面而来。
    “小心。”
    陈嘉效扭脸看到黄梦寻，皱了皱眉，“梦寻姐？你不是走了吗？”
    “我也在这里住，18楼，懒得跑来跑去的了，刚下来买点东西。”她礼裙还来不及换，外面的确套了件大衣，陈嘉效也不深究她买了什么，两人沉默在电梯里各据一头。
    电梯高速上升，四周静悄悄的，黄梦寻看了眼靠在那里的男人，挺阔的大衣在他身上并不死板严肃，随他靠在那里的身型一样慵懒随性。
    陈嘉效把头仰靠在墙壁，喉结高高耸起，白俊的脸上浮有一层躁气，呼吸沉沉，似乎睡着了。
    忽然之间，他整个人毫无征兆倾斜要倒，黄梦寻惊呼一声走过去把人扶住，有点吃力。
    陈嘉效微微推开她，有些站不稳，走路都趔趄，黄梦寻静静看了几秒，踩着高跟鞋跟上去抓住他手臂，“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房间，不然摔死都不知道。”
    苛责的语气。
    陈嘉效醉眼朦胧看她一眼，似乎是无声笑了，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也只有黄梦寻能听到。
    她思绪回到很久以前，“你忘了以前有一回你们和隔壁二中打球，结果打出一身伤，单腿跳回来，也是我扶你上的楼梯。”
    少年身上没有任何难闻的汗酸气味，滚烫热气也是清新的，毫无阻碍过渡到她凉凉的肌肤上，在炎热的夏日也不让人排斥。
    就像现在，陈嘉效身上若有似无的酒味并不重，平时只是像一阵远风刮到鼻端的那股冷香因为裹挟寒气而更浓郁鲜明，黄梦寻一抬头，发顶若有似无擦到他光洁的下巴，一瞬间恍惚。
    原来他比那时候还要高这么多了。
    房门打开后陈嘉效不着痕迹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没开灯，他半张脸在阴影里，对她说：“麻烦你了梦寻姐，你早点休息，我不希望再有舆论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因为她没有动，陈嘉效随意一推的门也没有关得彻底，黄梦寻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推开门跨过了那条界限。
    房间一盏灯都没开，她从陈嘉效进门就随手脱下大衣里摸出房卡插好，“滴”一声，世界又陷入了沉寂。
    高跟鞋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点声响都没有，黄梦寻感觉自己走了很久，终于看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
    他高，四肢修长，狭窄的沙发根本容纳不下，可在陈嘉效身上永远看不到局促。他睡觉时一如既往的安静，即使睡着轮廓分明的五官在朦胧夜色里也是冷静的，只是眉头稍稍攒起，好像梦里也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会是因为那个女人吗？
    黄梦寻听到那个陈莉莉都知道郑清昱的存在，熟稔聊起她近况，他平静回答，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
    这让黄梦寻惴惴不安一整晚，难道她费尽心机在郑清昱面前制造的一切误会都无济于事吗？
    如果不知道郑清昱和周尽霖的往事，黄梦寻应该直接跑到郑清昱面对诉说她所知道的少年陈嘉效的一切，告诉那个女人，我们几岁就认识，在一起长大，还一起住过托管班，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可她从蒋然口中得知郑清昱和周尽霖曾经小心翼翼、深刻又充满遗憾的一场爱情，而这恰恰是让陈嘉效整个人萎靡不振的原因，她就转变了思路。
    其实在那场同学会和郑清昱初次见面，黄梦寻就感受到郑清昱对自己不同寻常的目光，可当时她还不得而知为什么郑清昱会那样看自己，而这一切在得知她爱慕过周尽霖之后一下变得清晰起来，黄梦寻终于想起来，郑清昱看自己的眼神像极了她少女时期太多女孩对她投来的目光——羡慕、不甘，一点点渴望，还有一点点卑怯。
    因为那些人都仰望能和周尽霖并肩而战的她。
    黄梦寻由此判断爱慕周尽霖的郑清昱也一定知道自己的存在。
    这一点恰恰是她利用来击垮郑清昱的关键所在。
    她利用蒋然告诉她的所有故事线来证明她也早知道郑清昱的存在，让郑清昱坚信不疑她不过是周尽霖不被选择后退而求其次的那个。
    而陈嘉效恰恰是因为见证过她和周尽霖那段美好往事，所以他和郑清昱彼此都陷入一个尴尬境地，无法再继续这一段恋爱关系。
    陈嘉效因为太爱她所以甘愿被放弃，甚至是主动退出。
    那黄梦寻就偏要他见到信念被摧毁的郑清昱，这样他就一定会尽自己全力帮助她还原真相，他去向郑清昱证明另一个男人有多爱她的同时也证明了他有多爱她，可越是这样，郑清昱就会对他感到愧疚。
    一个因为她死亡带着遗憾离开的男人的爱一定要比陈嘉效这个活人的爱要沉重，否则郑清昱就不会在此之前选择“对不起”陈嘉效。
    郑清昱把陈嘉效推得越远，陈嘉效就离她越近。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听到你叫我‘梦寻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