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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条 爱的后契约义务:Je pense à t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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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忍的情绪瞬间溃堤,一幕幕回忆影像猛然打在心中,熟悉旋律如一条又一条鱒鱼从记忆长河中高高跃起,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亘荷,你还好吗?」身边的他急忙抽出面纸递给我,然而泪眼潸潸早已濡湿碎花衬衫的衣袖。
    「没事了,我没事。」我故作坚强擦拭双颊上的泪痕。
    眼前萤幕传出《大河恋》女主角洁西的话语,勾起躲藏在记忆长河石缝中的孤独鱒鱼。
    大黑脚河水在此际强力冲刷我的躯体,一不小心,就会冲垮与灵魂的连结。
    坐在身旁的他忧心忡忡问说:「你不是已经看过这部电影,怎么还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真不像个心理系高材生。」
    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确认我是否有发烧不适,接着进入浴室拧了一条热毛巾给我。
    想要帮助自己身边挚爱的人,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其实也是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意思表示需要有对方合意,方能构成契约,假使对方迟迟不予回应,在一定状况下,那个意思表示也会失效。
    我将热毛巾敷在脸上,让热气匀匀发散,他隔着毛巾偷偷吻了我的唇。放下毛巾后,我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幸运硬币,拋向半空中。数秒过后,硬币掉落在桌上,却不慎滚落在地。毋庸检视,我也可以知道硬币朝上的一方刻着「荷」。
    要是人生也这么简单,不知是好或坏?
    我勉强挤出笑容向男友致谢─没有一份爱是理所当然的付出与接受。
    「谢谢,现在没事了。大黑脚河的水流好像太强,冲垮了心中的那座堤防。」
    他疑惑问说:「是这样吗?这部片很平淡,除了风景很美之外,应该没有会让人特别记住的重要片段才是。」男友轻搂我的双肩做出回应:「今年暑假我们一起去蒙大拿州旅游吧,除了这部片之外,《真爱一世情》(legendsofthefall)也选在那里拍摄,一样也有布莱德.彼特演出,蒙大拿州风景真的很美,大黑脚河的景緻和学校附近的伊萨尔河(isar)完全不同。」
    男友口中的伊萨尔河,距离我目前就读的慕尼黑大学仅有30分鐘的车程,我们时常在週末前往该处散步。
    《大河恋》平淡无起伏,可是当年在自己原生家庭中的那条大河,如盘古开天般从天而降,开凿出人生的崭新渠道,也出现了一位我生命中的「保罗」。假如没有他用那根缺少鱼鉤的钓竿,替我挖凿出渠道,接着和柯罗诺斯一起将时间放入其中,用力按下往前奔腾的溪流按钮,让我得以跃入其中。如今我很可能是在美国东岸而非在保守的德国南方。
    原本父亲要将我送去美国宾州唸商学院,在我强烈坚持下,才得以在慕尼黑继续攻读心理学博士。
    我看着萤幕上的米苏拉小镇景緻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堤防和一条河流,就像每座伟大的城市,都有一条河流横越其中,孕育出令人讚叹的文明或见证不堪的歷史过往。」
    男友看着片尾的老年诺曼独白后说:「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不过在我心中的河流,就只有爱河与亘荷。」说完「有点冷」的甜言蜜语后,他率先笑了出来。
    在我残有泪水的双眼之中,保罗及花纶的身影重叠在萤幕的河流上,一朵朵枯萎玫瑰漂浮在河面,随着溪水流向远方。
    我抑制伤悲情绪说:「其实那时看完这部片后,我很想在大黑脚河用飞蝇钓来钓鱼。」可是我没办法和替我开凿出人生河流以外的人─也就是花纶─在大黑脚河边一起漫步,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爱情的蓝图不只有一张,最为原始的那一张,我想保留给最初教我画画的那个人。
    身旁的他切掉电视萤幕后不禁笑出声:「你笨手笨脚的,怎么可能会钓鱼?」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试试看哪会知道?理想与梦想就是用来实现的名词,好比爱情世界中的自由和平等。」我引用了花纶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恋爱的平等?你真的发烧了?我是法学博士候选人,怎么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恋爱哪能和平等掛勾?太奇怪了,没想到你还保有天真浪漫的情怀,看来我认识的郑亘荷还不够多。」
    现在的男友和我交往才半年多,当初是透过父亲和慕尼黑台湾同学会的活动而相识。
    我低声说:「郑亘荷体内永远都住着一位小女孩,她叫做…」
    「叫什么啊?白雪公主吗?」
    男友知道我怕痒,说完后便拼命搔弄我的腰际,好让我不再因电影剧情而流泪哭泣。
    我并未告诉他那位小女孩叫做「小亘」,我想独自保留这份初恋的商标;花纶的手臂上也留有吸血鬼小亘的爱恋印记。
    善解人意与体贴,是我选择他的主因,只有他和花纶记得我的蛋饼要加两颗蛋。然而他的个性木訥,一丝不苟,不像花纶那样奇怪又难以捉摸。
    现在男友和花纶都是法律系的学生,除了某些基本逻辑类似之外,个性以及对爱情的观点差异很大。坦白说,初恋结束后,我的每任男友都是法律人,那位可怕的技安和脆弱的鸡蛋,从那堂课过后就一直偷偷尾随在身边。另一个因素或许就是初恋的体验,使我和法律系男生的来往降低了「沟通成本」。
    或许是花纶太过奇特,才彰显出和其他法律系男友的差异,可是换做其他人和花纶相比,也会变得正常且一般,不过至少可以让我听见合乎常理的甜言蜜语,却也少了别出心裁的恋爱火花,更重要的是:我能真正踏入他们心中的最深处,探索最为黑暗的角落。
    我的初恋已经逝去七年,初恋男友在一週之前,也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上,只留下「荷米斯.罗密欧.拉斐尔.桂妮薇儿.花纶」带给我的记忆与无尽想念。
    一週前,我的初恋男友因长期饱受忧鬱症侵蚀身心,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独自前往他想要去的地方。在交往期间花纶未曾告诉我「那里」位在何方,害我不知该将思念寄往何处?即便贴满邮票,交给”deadflowers”歌词中的美国邮政(u.s.mail)也无法寄达。
    美国邮局在1915年之前堪称「万物皆可寄」,美国邮务系统正式建立后,许多美国家长流行邮寄「小朋友」送往亲戚家,而且所有邮票也必须「贴好贴满」,都黏贴在小孩子的外套之上。后来邮务人员才发现这个「漏洞」,禁止大人们邮寄小孩,否则美国邮政还真的使命必达。
    现在我好想把所有思念都寄给花纶,请他一一为我朗读。
    男友见我情绪逐渐恢復后,便骑上脚踏车返回自己宿舍,以便让我和记忆独处,慢慢地和自己内心对话。
    他离去之后,花纶曾在耳畔对我说的那句法文“jepenseàtoi”像是潺潺水声,縈绕脑中不去。花纶欺骗了我,「我想你」这句话不止是永生的灯塔水母,同时也会割伤人,用力螫伤心中每个思念的细胞。
    「你这个大骗子!」我朝着已无大黑脚河影像的萤幕喊着。
    我和花纶相处融洽,他总是对于我的任性及无理要求逆来顺受,彼此相伴的时光中,使我感到平静安心。波澜不惊的青春岁月好似少了一点「克林姆式」的狂放色彩,小城堡外的花花世界不时对我招手,频送秋波。
    我曾偷偷瞒着花纶与其他男生约会过三四次,男方对我很有好感,但是随后总不了了之;或许花纶知道却也没道破。
    那时花纶在《白色情迷》最后三分鐘无对白结局后对我说:「小亘,爱情无知之幕毕竟只是崇高理想,促使恋人思考究竟该如何选择自己憧憬的恋爱模式与生活,最终还是要做出理性抉择,毕竟我们被摆放在这个社会里,除非大家都有像多明妮嘉悔悟后的成熟想法,否则终究得做出利益衡量。」
    「什么是理性抉择?好比男主角卡罗的报復之爱却又不捨而落泪嘛?拿回尊严和平等,却失去了最爱?你口口声声说着高贵野蛮人之恋,结果却带我看这齣不伦不类的爱情电影,害我哭成这样,你根本化身为男主角卡罗嘛。」
    看完《白色情迷》后,我的脸庞掛着两行泪痕,情急之下也用错了成语。
    他无意替我擦拭泪眼,转身拎起我的深蓝色牛角扣短大衣。
    「等到你失恋的经验够多,也许就可以明白。」
    「我才不要失恋。你就是爱故作神秘,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吧?」
    他揉了揉太阳穴后说:「失恋也是恋爱的一环,好比是『爱的容许性风险』,明知道开车上路有发生意外的风险,但是驾驶人都推定与信赖所有上路人会遵守交通规则,以避免危险发生。纵使依然会发生过失伤害或致死可能性,法律也会容忍,这就是活在社会中要忍受的信赖风险。恋爱也是一样,明知道有可能会遭受背叛、对方虚情假意或最后失恋,甚至一起步入礼堂…」
    我忍不住打断花纶的古怪譬喻:「等一下,修成正果而结婚也算是终结恋爱或是一种风险?」
    他苦笑着回答:「之前提过结婚不是一个人的事,甚至必须向社会大眾负责。恋爱与结婚恐怕没办法画上爱情的等号,你看看卡罗和多明妮嘉的婚姻不就知道了?总而言之,失恋是恋爱的最大风险,却也是最宝贵的体验。」
    「我才不要这种容许性风险,难道没有方法可以避免吗?」
    「风险无法完全规避,何况这是很重要的报酬,毕竟高风险原则上会有高报酬。」
    我擦乾泪水瞪了花纶一眼:「看来你很想要这种高报酬喔?」
    「不不不,我现在只想等着领『孳息』就好。」
    花纶的奇怪回答使我破涕为笑,我伸出左手比着自己的脸颊,花纶心有灵犀,很快就奉上爱的孳息。
    他双颊发红说:「其实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也还不知道理性抉择的真义,假使我已经彻底明白,或许就不会和小亘谈恋爱了。」
    「真是没礼貌,你是抱怨漂亮又乖巧的女友吗?」
    花纶帮我套上大衣,接着他将包厢灯光恢復正常,我的双眼一时难以完全适应,花纶伸出左手拉起我说:「掀开那道布幕后,希望可以和喜欢的人见到光明以及美丽的花朵,就是最好的选择,好比经济学的理性抉择。」
    「不要提到经济学,会害我想起那个人。」我作势踢了一下他的屁股。
    我始终对于小野未央奈的存在耿耿于怀,她对花纶的一举一动犹如芒刺在背。花纶偶尔会与她碰面,不过都会事先向我报备且答应绝不会有踰矩行为。即便我可以感受到花纶是真心爱我,如果爱情有比较的天秤,我的份量绝对大于小野未央奈,可是我依旧颇有微词。年少的甜蜜爱恋,哪能容得下一颗比太阳更刺眼的星星?
    「如果没有蔻玛酱,说不定我连单恋继续犯的资格也没有。」他露出尷尬笑容帮我扣好短大衣的牛角扣,温暖及窝心的感觉像电流般飞窜全身。
    我瞪着他说:「哪有这回事,会发生的就是会发生,你最想要的deadflowers早就放在你的墓碑上了,等你死了之后,就会闻到它的芬芳。」
    我的话一说完,他勇敢地吻了我的双唇,吸食他最爱的deadflowers。
    我搂着他走出mtv,一起走在寒风吹袭的闹区步道之上。就像《北风与太阳》的故事,风吹得越强,我们搂得更紧,很用力、牢牢抓住不放开。假使我一松手,花纶很有可能被凛凛强风给吹走,消失在爱情宇宙的尽头。
    **
    慕尼黑的冬风敲打着窗户玻璃而发出巨大声响,好比安联体育场传出的拜仁慕尼黑「南方之星」(sterndessudens)队歌,总在比赛时响彻云霄。如今拉着我在体育场吶喊的那双手已经不是花纶。
    他曾说失恋是爱情的一环,但是今后只想领取孳息,花纶最后还是违约了,他没有让我尝到真正的失恋痛感,理解爱情样貌的拼图好像始终少了最后一块。
    我们就像共度一年四季后被替换的年历,相当自然地在一年后变成「平淡如水」的朋友。我那时不明瞭这样算不算失恋分手,双方相处时间不再像以往那么多,偶尔见面也会在那座小城堡中缠绵,露出开心喜悦笑容后,赫然发现奔驰体内的跃动感逐渐消失。
    有时花纶的眼神会透出一丝我无法理解的迷惘,若有所思地趴在我的背部,似乎想要说出深藏在内心的话语,却只任凭他心中的大黑脚河水带走那些理应说出口的言语。
    「如果能和你一直在一起,那就太好了。」
    他只说出了最平淡无奇却最难达成的愿望。
    我瞭解他对于未来始终感到不确定与极度悲观,花纶的病症时好时坏,难以靠自己掌握更令他气馁不已。我想踏入那块无法摆脱的阴影,努力替他点亮一盏灯,可是花纶选择不让我靠近那无尽黑暗一步,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
    可以真心相拥,却没办法让我亲手抚摸那个伤口,触碰不到完整的他,反而在不知不觉下產生了最终的二分之一距离。
    「我们先分开一阵子试试看。」
    交往一年后,我牵着他的手,走在前往图书馆的小径上如是提议,初冬的寒风颯颯吹过我和他的身旁。
    我明白青春爱情并不存在「试试看」的试误法,年轻岁月可供挥霍的人事物太多,一旦二次分别,很可能再也无法并行在未来的道路上。
    花纶顿了一秒后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宛如当初我嗑光他所有食物的那抹神情浮现脸上。
    「小白身上的钥匙留着,不然他就『要死』掉了。」待在身边的小白并没有保护我,而是转变为打开回忆之锁的钥匙。
    我默默不语而点点头。
    「小白和动感超人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至少比我听话多了。」
    我支支吾吾地回说:「那…明天见喔。」那天晚上我朝花纶露出他最喜欢的笑顏。
    我在图书馆入口放开他的手,对他做了吐舌鬼脸。花纶独自步向熟悉的图书馆座位,我离去后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他的影子好像扭曲变形,寂寥背影显得格外孤单,但是我没有勇气继续拥抱花纶的孤独。
    那一晚,我没有伤心落泪,心中哼着”deadflowers”旋律传了『晚安』的讯息给他。
    “youcan'tsendmedeadflowerseverymorning”
    花纶回传”deadflowers”的一句歌词,把当中的can代换为can't─我再也无法替他在早晨捎来缓解痛苦的解药。
    翌日,我买了一杯热咖啡带给花纶,没想到他已消失在图书馆内熟悉的位置。
    不久之后,我便有了第二个法律系的男朋友。奇妙的是,除了外表较帅,个性开朗又阳光之外,第二任男友的各方面和花纶有不少类似之处,可惜反应及音乐文学的素养不若花纶,对我的耐性及性爱技巧也稍嫌不足。或许是我太过习惯展现「不认真」与过度任性的那一面,有时会不自觉把花纶的身影直接投射在他身上。
    在与第二任男友交往期间,我和花纶保持最低限度的联系,只是联络的频率越拉越长,能否碰面全靠上天安排的校园不期而遇,次数则是寥寥无几。花纶会在佛诞日、耶诞夜、农历新年及我的生日传送祝福讯息,写长篇幅的电子邮件介绍书籍电影或音乐,他曾说这称为「爱的后契约义务」。
    「就像是过了保固期,厂商也要继续负责吗?」
    「不完全类似,法律上也没有明文规定,这是一种风险分配的概念,要求契约双方要有忠诚履约的义务。」
    我粲然一笑说:「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好奇怪喔,契约关係明明已经结束,当事人却还负有义务?而且法条居然没明确规定,我就说法律真难懂,技安实在太霸道,死追着大雄不放耶。」
    「说不定是美环追着花轮和彦不放呢。」
    「胡说八道,我才没有一直追着你不放。」
    花纶习惯性苦笑说:「你是比技安和美环更加霸道的小亘。」
    那次是我和花纶最后一次正式碰面,因为选修了一堂法律通识课,所以我向他借了一本书。我们相约在初相识那天的简餐店,这次我仍然不小心提到了「技安」,新到班的服务生转头望了我们一眼,露出诡异神情便匆匆离去。
    听见花纶如往常的古怪回答,使我放心不少。可惜这项「爱的后契约义务」没能带我和他一起去看演唱会或livehouse欣赏乐团表演。
    那天晚上,我带着当初收到「损害赔偿」包裹中的那张白纸─正中央有个被钢笔刺穿的洞,本来打算追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惜后来爸妈催促赶紧回家报到,使我错过最后的机会。小亘从那一刻起,似乎再度被关入高塔之上,四周有条弗莱格桑岩浆河,使得小亘难以逃离,更无法跃身其中。
    大三上学期的某个初夏,我曾和那时男友在校园巧遇花纶,他和久违的小野未央奈并肩而行,缓步走在我们的前方,两人有说有笑,小野未央奈的眼神依然嫵媚,当时我下意识放掉身旁男人的手。
    眼前的桂妮薇儿并未和亚瑟王手牵手,不知何故,我的心中感到一阵欣慰─或许是初夏燥热使得两人不再牵手。小野未央奈的可爱笑声从前方如河水般冲进我的耳内,使我感到一丝不快。
    「那是经济系系花蔻玛酱。」
    我瞪了身旁男友一眼:「只看背影为何如此清楚,连暱称都知道?」我顺势用力捏了他的手臂。
    「唉唷,会痛啦,因为蔻玛酱很有名,上过几次电视节目,上学期也和我们班上有过联谊。」
    「老实说,你是不是暗恋那位系花?」
    男友惊慌失措迟疑数秒后低声回答:「欸…我没有这个胆量。」
    「意思就是向天借胆的话,你很想尝试囉?」
    骂完男友后,我闷闷不乐转身离去。那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亲眼」见到小野未央奈的倩影。
    磕磕绊绊的第二段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交往六个多月便戛然而止。双方协议分手,因此除了產生些许遗憾之外,并没有太大的伤感,而且他很快就交了新的女友,甚至介绍给我认识。
    之后我让自己的爱情之神喘一口气,直到进入研究所后才再次坠入爱河。这段空窗期间,除了自己二十岁生日相约碰面外,我几乎没有和花纶联系,仅辗转得知他考上录取率极低的法研所公法组,彼此也无在校园中巧遇,倒是不小心遇见藉机灌醉想骗我上当的清池学长,屡屡相遇时,学长总是避开我的眼神。然而每当进入图书馆之际,我总不自觉朝花纶固定入座的位置张望却总是扑空,小白的嗅觉似乎失灵了,再也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
    爱情果然是时间的剋星,一旦没有恋爱的滋润,时间河水奔流速度似乎特别快,那时我才体会到恋爱本身就具有快银的「感知微观时间」能力,足以把每一秒拉长,好比普鲁斯特的意识流手法。普鲁斯特花上十五年写出”àlarecherchedutempsperdu”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直接翻译的话,亦可称为《挽回失去的时间》。
    「时间无法挽回,只有爱情才能让时间暂时停止。」我在看完《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斯万之恋〉后对自己如是说。
    时间飞快从我身旁流逝,当我再次见到小野未央奈时,已是准备硕士论文口试的关键时期。我捧着论文初稿,坐在客厅中喃喃自语,不经意看了电视萤幕一眼。
    「啊,那是蔻玛酱!」我诧异地朝电视喊出声音。
    不成材老弟转头对我询问:「姊,你也知道蔻玛酱主播喔?」
    弟弟从迷恋偶像团体变成「主播控」,开始喜欢起台湾的新闻主播;只看主播不看新闻内容。台湾的新闻内容本就乏善可陈,甚至会让人变笨,不看内容反倒是理性抉择。
    我放下论文初稿后问:「这位主播很红吗?本名是不是小野未央奈?」我和蔻玛酱已经许久未见,她画上标准的浓浓主播妆,整体样貌及气质并无太大改变,那双眼睛依然相当会放电。
    老弟兴致高昂地回答:「嘿啊,小野未央奈被选为最正主播前三名,虽然是日侨,但是说话没有口音,播报口条很好也相当标准。」
    岂止没有口音而已,你们这些主播控真是有眼无珠,伶牙俐齿的蔻玛酱可说是亚瑟王与西塞罗的化身,你老姊当初被她打得落花流水,毫无反击之力。我羞愧于把陈年往事给说出口,万万没想到再次看见她,竟然是在每天都会出现的主播檯上,简直就像技安对大雄的穷追不捨,我的背部忽然感到一阵燥热。
    老弟用遗憾口吻说:「可是蔻玛酱有个致命缺点,所以才没能当选最正主播第一名。」
    我紧张地抓住弟弟的肩膀:「什么缺点?快点说,不要拖拖拉拉。」
    弟弟掏出手机,滑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你自己看,蔻玛酱被八卦杂志挖出她竟然有个小孩了。」
    听见蔻玛酱有小孩,我的下巴差点脱臼。我拿起手机仔细端详照片,蔻玛酱一如往常的美丽,怀中抱着一位看似还不太会走路的小孩,身旁有位长者,脸部被打上马赛克,可推知应该是她的父亲。
    「悬疑的地方是八卦杂志竟然挖不出孩子的爸爸是谁?好可惜喔,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有小孩了。」
    我用力拍了老弟的后脑说:「可惜你的头啦,你以为真的可以吃到美味的蔻玛酱?」
    「梦想就是用来实现的啊。」没出息的老弟笑瞇瞇地看着我,只差没有滴下口水。
    我失魂落魄拿着论文初稿走回自己房内,《吻》的男女主角彷彿抬头对我说:「像不像是失恋的感觉?」接着两人继续热情拥吻,徜徉在金色的情爱世界之中。
    我从书桌抽屉拿出小白,却不敢告诉小白方才自己所见到的照片景象,更无胆量做进一步的推论,然而我好想知道小野未央奈后来如何咀嚼花纶留给她的高贵野蛮人之恋?她是否走进了那张爱情理想蓝图?自己当初是不是亲手将那张蓝图给涂黑?
    我躺在床上后闭上双眼,追忆身处在那座青春小城堡中的点点滴滴,身旁好似窜出熟悉的花纶气味,那隻无依漂鸟再次现身,替我捎来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情。
    **
    脑中一片空白之际,jimcroce的”timeinabottle”歌声在耳畔响起。
    自从改用智慧型手机,我一直将这首歌曲当作来电铃声。我放下手中厚重论文,从书桌起身后看了手机萤幕一眼,来电显示为远在慕尼黑的男友,索性将手机丢回包包之内,放松全身肌肉躺在自己的床上。
    耶诞节前夕,我没有和男友一同去瑞士滑雪,选择独自回到台北沉淀纷杂的心情。
    回到台湾后,我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和花纶双亲联络,无法得知是否有物品留给我或是想告诉我的话?反倒是已经在出版社工作一阵子的雅琳替我带来一则讯息:
    『去翻翻看古怪先生的论文,会有你想知道的消息。』
    返台当天,我火速赶赴母校图书馆,借了花纶辛苦完成的硕士论文。花纶的个性极具理想又追求完美,选了非常困难的议题作为研究主题,几乎没有任何实用的汉文参考文献,该议题就连在德国也是眾说纷紜,讨论超过五十多年却呈现无解状况。
    雅琳提及的「消息」,就藏在花纶的论文谢词之中。
    花纶特别感谢了甫成为主播的小野未央奈,却在最后一段写道:
    『藏身极苦之中,超脱极限之外。哲学家海德格论及「向死而生」概念的重要性,在我的生命中,曾绽放过一朵极为妍丽的纯洁荷花,她用自己的欢笑及泪水告诉我什么是爱?用自己的宝贵青春让我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时间?替我重新形塑人性尊严的清晰概念,更用吸血鬼般的方式定义新的「客体公式」,用蛮横无理的要求,使我反思认知心理学中「侷限理性」的问题,她独有的「高贵野蛮人」气质间接促使这本论文的完成。她凭一己之力让时间长河的溪水暂停奔流,我想站在时间的尽头,偷偷大声吶喊─我爱你。』
    我不知反覆看了这段谢词多少遍,字里行间浮现出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在那座没有时间的小城堡内,有我俩以及兔子们的嬉闹欢乐时光。
    「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当面好好对我说呢?」我的泪水滴落在花纶的论文之上。
    夜阑人静时,我在心中默念花纶写下的谢词,独自走入附近的公园小径,迈向我和他第一次拥吻的河岸旁,这次身边已无那股令人心安的气味。
    爱恋,只是一时,思念却是永久。
    许多年过去,你可能不再爱着当初的恋人,却会想起彼此相吻的时刻。爱或许未曾消失,只是转换成另一种无法形容的面貌在记忆中翻滚。
    我终于能够体会花纶所说「我想你」的神奇力量,可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让我体悟?
    我将小白与动感超人放在那张长凳之上,接着从背包中取出一朵黛安娜白玫,想像自己是不须再为爱情战斗的骑士,如兰斯洛特猛力丢出石中剑一般,将手中的那朵玫瑰用力拋向河面─花纶说过河流将孕育出生命及爱情。
    剎那间,夜空扬起一阵强风,将那朵即将坠河的黛安娜白玫吹向河的远方,飞向河流源头,那里将不再有绝望大石,也没有堆积的死亡时间。
    我泪眼婆娑却情不自禁哼唱起”deadflowers”:
    “takemedownlittlesusietakemedown
    causeiknowyouthinkyou'rethequeenoftheunderground
    andyoucansendmedeadflowerseverymorning
    sendmedeadflowersbyu.smail
    sendmedeadflowerstomywedding
    andiwon'tforgettoputrosesonyourgrave
    well,whenyou'resittingbackinyourrosepinkcadillac
    makingbetsonkentuckyderbyday
    ah,i'llbeinmybasementroomwithaneedleandaspoon
    andanothergirltotakemypainaway
    sendmedeadflowersbytheu.s.mail
    sayitwithdeadflowersinmywedding
    andiwon'tforgettoputrosesonyourgrave”
    我抬头望向无月夜空,彷彿见到花纶以狂放不羈的姿态却频频走音而唱和着,逃脱单恋囚笼的花纶朝我露出靦腆笑容,用手语慢慢比出「那句不能说出口的话」。
    黛安娜白玫悄然消失在风中。
    我对着夜空中的记忆残像做出吐舌鬼脸,将那句不能说出口的话永远埋在心底,期待有一天能再次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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