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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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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巷 作者:江亭

    第4节

    他们继续走了一段,在酒吧街的路口要分别了。

    宋明武认真拉住他,“你如果晚上没地方去,可以去我那儿,会比你在网吧麦当劳棋牌室发廊这些地方安全得多。我说认真的,你才多大,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和人打架去网吧打机,但是你好好想想,如果有人拿着枪躲在背后可能要杀你,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宋昂抿着嘴,脸色很难看。

    “我那天审问的那个男孩儿说,在你们这些小混混眼里,我们警察过桥抽板,间接纵容了这条街上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吸毒械斗赌博卖淫,有很多事情我们明明知道,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等到事情闹大了又把你们都抓起来义正言辞地教育,好像我们全然没有责任一样。我回去想想,觉得作为警察也确实有没履行到责任的地方。所以我现在想尽可能地多履行一些作为警察的责任。不是怕有一天你们会说我,而是出于愧疚,可能在很多时候,因为我们不在意的态度,而导致你们发生危险,甚至丢失生命而我们全然无知。”

    宋昂冷笑,“哦,警察叔叔突然变得这么伟大了?这是要拯救苦难同胞于水火吗?”

    “不是。”宋明武摇头,他低声说,“我只是想关心关心你。”

    冷风吹得人心燥。少年的脸莫名有些热。

    宋明武牵着他的手,顺手给他台阶下,“今天晚上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找来,走吧。”

    宋昂抿着嘴晚了两步,最终还是跟着人往前走了。

    离开了喧闹的酒吧街,越往外围走越清净。

    重溪掩映在一片丰茂的竹林边,薄雾轻轻笼在小河面上,晚灯的光晕一圈一圈,照出一片归地来。这片地方原本很多的红砖小楼,传说是解放前国`民`党高级将领们修的小宅子。十年浩劫没有遭到破坏,被分给了市里面的管理班子,改革开放之后这些小红楼们仍然是私产,一代一代传下来。宋明武当初看中这里也有这么一个原因,不仅环境好,来往人员也不那么复杂,治安的问题压根不必担心。

    康禄小区在这个地段的位置虽然好,但是住的人不是很多,因为它本来是个祠堂园子,后来给拆了建了小区作为内部房产用来分配的,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也有人拿出来卖了。

    宋明武在街口买了一份馄饨打算给宋昂当宵夜的。

    家门口那只狗看见他回来又叫,男人笑着说,“邻居的,偏偏和我很熟。”

    宋昂过去逗那狗,差点被咬了一口,恼怒之下踹了一脚过去,那畜生立刻老实了,趴在地上不敢过来。宋明武进里头给他拿了一段火腿肠出来,扔了过去,把它又逗回来了。

    “你这个花挺好看的。”

    “姜花。你喜欢的话改天多买两盆放在这里。”

    “能种出姜吗?”

    “嗯……可能有点难度。”

    房子是两房一厅的。黄海平最近住在他那个夜宵摊子二楼的鸽子窝里头,回来的少,房间基本上都是空的,也没再租给别人住。宋明武一来也不放心不熟悉的人住进来,二来他本来也想着如果黄海平店面守不下去了回来还能有个地方住。

    宋明武找了一套干净的床单出来把自己房间里面的东西换了,“这是我房间。你要是来住,你就睡我这间。我睡隔壁我朋友那间。房子是我的,他偶尔在这里借住,现在找到地方住了基本就不回来了。我有时候晚上值班不回来,你自己在姜花盆子下面拿备用钥匙。”

    宋昂有点后悔。他站在宋明武的房间门口不知所措。房间灯一开视野一亮床是床桌是桌,花是花架子是架子,归属的气氛是浓郁的诱人的。宋昂觉得这就像宋明武本人站在他身前,给他一个温柔的坚实的表情,张开手等他自己走进来。这种感觉让他浑身战栗。

    但他也有点心动,重溪后面有一个小的分部队基地,岔道上硕大一个“军事管理区”的牌子,这地方要是不安全那就没有地方安全了。

    宋明武把空间留给他,“我先去洗澡,明天早上我早班。要是早上起来你没看到我自己把门带上就好了。你把馄饨吃了再去洗,早点休息,不要太晚睡。”

    宋昂点点头,嗯了一声,像第一次到同学家的小孩子显得特别乖巧。

    宋明武笑笑摸摸他的头,“别把东西都偷了就行,我不介意你在我床上打飞机。”

    少年立刻炸毛,脸刷地一下红了,“滚!”

    今夜月圆。宋昂坐在床头抱着那碗热腾腾的馄饨。

    他沉思,和以往想的不同,不是什么算计坑蒙拐骗的事情,而是有点想家。但这个想家也不知道具体想的是什么,不是想念那道门、门旁边的鞋架子或者是家里面的哪个人,也不是想念自己从前的房间,或是厨房里的某一种味道,他就是这样空空地想着一个“家”,把他的幻想都加诸在上面,虚构了一个从来不存在的家的气氛,想象着自己在想家。

    好像没有什么可想念的。那又究竟是在想念什么呢?

    第十章

    大中午十二点半黄海平才慢悠悠起床,从小鸽子笼爬下来,拾掇拾掇去菜市场拿菜。他的辞职交接已经快完了,去单位的时间慢慢减少,他也就把工作重心慢慢转移到了夜宵摊子上。宋明武那里的房子他还没退,但是为了看店方便,他把二楼原来堆杂物的小房间辟出来简单放了两件家具就当做临时的住所。慢慢家具添得多了,住的也就多了。

    菜市场被缴了毒之后附近的混混明显少了。黄海平把定好的菜拿上推个单车回店。他把几篮子东西从车上卸下来,搬到店后面的仓房里,来回两趟已经出了一身汗,抬抬头就觉得眼睛被阳光晃得晕,看什么都像是镀了层金边一样。

    中午的时候人最少,都在家里头睡午觉吃饭。黄海平把车子推到了后头,逆着光他隐约觉得有几个黑影朝他走过来了。他抬起手挡了挡眼前的光,想看个清楚,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刀向他砍过来的时候黄海平本能躲开了,这要感谢他在警校多年优秀的格斗训练。他心里一紧,脑袋里嗡嗡地响。身后一只手勒住了他的脖子,他下意识往后面一肘子就捅了过去,迅速扯过那条胳膊往后一掰直接把肩膀卸了,后头一身惨叫摔在了地上。

    黄海平喘了一口气,眼神在两堵墙壁之间荡了几个来回。店子后门空间狭窄,一共就两个人这么宽。对方前后夹击,看来是专门找上门来的。

    黄海平咧开嘴没正经笑了一下,“好歹报个家门,兄弟哪条道上的?”

    “自己得罪了人不知道,活该做个糊涂鬼。”对方回了一句,照着他脑袋就砍上来。

    黄海平扫了一腿,没扫到,心里喊了一声糟糕。他没来得及往后转觉得背上被人重重打了一下,钝器巨大的力道震得他的内脏都在剧烈颤抖,他往前扑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上。他的脖子用力往后转,扭到了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角度,似乎瞥见了那根泛着赤光的铁管。他脑袋后知后觉想,为什么铁管会发红光呢?是生锈了吗?

    肚子上紧接着就挨了一腿,他咳出了一些胃液出来,觉得眼压有点过高了,突然双眼猛地瞠大,嘴巴张了张,感觉到脖子一凉,他下意识拿手捂了上去,粘稠腥浊的液体止不住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觉得心窝一热,栽了下去。

    大概在一点二十左右宋明武有一个黄海平的未接来电。但是他没接到。因为当时他在休息室里面打盹,旁边都是协警打牌看球的起哄声,手机放在枕头旁边上压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两点半他起床的时候往回拨了一次,可黄海平没接他电话,他想大概在忙吧,晚点再回。

    这一晚就晚到了下班的时候,黄海平的尸体已经被人发现并报警。刑侦组神色匆匆冲了出去,楼上宋明武他们办公室里坐窗边的小伙子一边嗑瓜子一边嘿了一声,说,这个点儿出案子什么人这么不体谅人民警察?宋明武听了一边玩手机游戏一边懒笑。

    有人撞开了门,小协警两眼放光地说,“操,黄哥死了!”

    宋明武放下手机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协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扫黄打非组的,宋哥你老同学,辞职的那个黄海平,死了。”

    宋明武从椅子上跳起来风一样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宋昂窝在沙发里,冷冷看着站在面前几只带伤的公鸡头。

    小弟解释道,“他们下午在发廊后边儿打架,陈元琼带着刘斌他们几个给人揍了。”

    “谁让你们去的?陈元琼你给我过来,你干嘛?上次被划了一刀不过瘾是吧?”

    “宋哥,不是我故意要去的……乐乐给他们欺负不只一次了。”

    宋昂抱臂想起一个短头发带着眼镜的小姑娘,喜欢穿一双系带子的红色高跟鞋,“乐乐怎么被欺负了?她干嘛不跟我说不跟雪伦说?”

    陈元琼憋着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宋昂环顾一周搓了搓鼻子,把站着的一堆人打发了,“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

    台球室这个时候不是很多人,翘课的小混混在小卖部买了冰镇的可乐聚在树荫下面聊天。

    宋昂平息了心里的火气,调动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冷淡。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

    陈元琼从前是个乖学生,不知道怎么混进他们这些人里头来的。这一点宋昂从来没有去关心过,他只是看到陈元琼有一次在拆迁楼的楼顶跟着一群翘课学生喝啤酒,对他印象颇深。

    一个乖孩子夹杂在一群“坏学生”中,文秀内向,安静敏感,他坐在一群人里面不说话,别人看不到他,但所有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宋昂注意到他,觉得他像个自我放逐的牢犯,来这里是为了找自由,但依旧四处碰壁,他的热望与软弱很纯粹,也潜藏着力量。

    宋昂找了他来监督着这些做生意的女孩子,陈元琼手上有五个女孩子要负责,他要负责收钱,联系客户并且得到客户的反馈,然后转达给宋昂。这些工作他按部就班规规矩矩,钱有时候收不上来他还会自己掏口袋为这些女孩子补一点,老好人做得并不讨好。

    “宋哥。”陈元琼绞着手指,“乐乐说这个星期不想接客人了,她不太舒服。”

    宋昂点头,“不舒服就不要勉强了。接多少客人她有权利自己决定。”

    “嗯。好。”

    “你跟着乐乐这么久,她被人欺负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她是怕告诉别人了也没有什么用。”

    “那你带着人去打架有用吗?你和她说,下次还有这种事情起码要和雪伦说。”

    “好。我会跟她说的。”

    宋昂想明白了一点,“你喜欢她?”

    陈元琼脸刷地就红了,“我……我不是……”

    宋昂笑起来,“啧啧,她给你做过了?”

    “没有没有!”男孩儿拼命摆手,“我们只是有时候聊聊天。乐乐她有时候不开心了会打电话给我。她情绪有时候不好,比如接了不好的客人或者跟家里人吵架之类的。”

    “讲讲,怎么喜欢上她的?”

    男孩儿很不好意思。

    宋昂搂着他的肩膀,给他点了根烟,“哥们儿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不跟她说,咱俩聊点八卦。”

    男孩儿舔舔嘴唇,感情经过湿润之后仿佛变得容易出口,“我们真的只是聊聊天而已。她……反正我看她那个样子大概也觉得我这种好学生跟你们不是一类的。是有一次她……来那个……然后让我给她去买卫生棉……”

    宋昂嗤笑。他能想象这个唯唯诺诺的男孩子去给心动的姑娘买卫生棉的样子。

    这个故事很简单,性格压抑的男孩暗恋上了任性美丽的小姑娘。我有相思不可说,一片素心难着墨。有时候他整晚听她在电话里抱怨哭泣,有时候他陪她抽一根烟,有时候她打扮漂亮和客人吃饭,他在饭店外面等,有时候她会笑笑说咱俩朋友你有需要我免费。他的愿望也很简单,他说,“我明年高三可能……可能还是要回去上课,我妈说不考大学的话以后真的连工作都难找……我觉得也是……”

    宋昂一根烟已经吸完了,笑得特别恶劣,“不过我想问问啊,我就是有点好奇,你别误会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你不是特别理解,你说她每次和客人在里面搞,你都在外面守着,你什么感觉呢?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在里头跟别人搞,还要听个全程?”

    陈元琼的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白,“我……我……”

    宋昂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乐乐、小思、佑宁……她们三个,你觉得乐乐最好?我怎么觉得小思声音更软一点?你没听过她叫?”

    陈元琼一把推开他,“不是!”

    宋昂也没发火,把烟碾了好以整暇地说,“你那么大反应干嘛?讨论讨论嘛,宁宁胸更大一点吧?我上次听雪伦说几个姑娘她胸型最好,差不多能有c。啧啧,没看出来,你喜欢贫乳?”

    陈元琼有点生气了,“我不是要和她上床。”

    宋昂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管你要干什么。你记住以后不能私自带着人跑出去找人打架,起码要跟我说一声。知道了吧?下次还搞出来这种事情,你就别混了。”

    陈元琼点头,“好。我下次不会了。”

    “我个人的建议,你别把这种事情跟她说,”宋昂莞尔,“像你这样的乖学生呢,真不是她喜欢的那种,我敢打包票。雪伦以前也是这样的,追她的人多的去了,这条街恨不得随便抓一个都知道她的名字。你保护不了她,也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说白了她也就是拿你消遣消遣调解一下心情,再说现实点,你宁愿跟她做,别跟她说我喜欢你。消受这群女人,床上伺候好了最实在。”

    宋明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现场的。

    他只记得自己心跳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一场爆炸,吵得耳朵疼。

    现场被围观群众堵得水泄不通,警察强行疏散了人群拉开警戒线,宋明武跑下车直冲到后门,黄海平的尸体趴在地上,血已经流干了,脖子上粗粗一条口子像虫一样扭曲地攀附着,嘴巴流出黑色的干涸凝固的稠液。尸体的面部已经被地上污水泡得有点皱,看不出人脸原来的质感,透出一种僵硬的石青色。宋明武两腿发抖,他缓缓蹲下来伸手去摸黄海平的脸。

    摸到一手湿冷粘腻,他的皮肤颗粒特别粗,像油条在豆浆里泡久了,疲软下垂,耷拉着仿佛要从脸上脱下来一样。宋明武拨开他散在额前的头发,双眼安静地闭着,眼睫垂在眼窝上仿佛柳枝轻点在湖面,温顺而平和,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一副赌徒的睡脸。

    宋明武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在双手里,呼吸都在发抖。

    身后一名刑警拍拍他的肩膀,“宋哥。让咱收拾收拾先把黄哥带回去吧。”

    他仍旧守着尸体不起。

    有女警过来轻声劝他,“明武,别让海平老躺这儿,要弟兄们收拾收拾,好歹干干净净的。”

    宋明武终于点点头,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还是腿软没力气。最终女警把他撑了起来,扶回了车上。

    等了二十多分钟,队员抬着担架盖着白布把人送到车上来了。

    宋明武掀了白布,黄海平的脸才终于完全暴露出来,他哑着嗓子问,“怎么……死的……”

    坐他对面的队员叹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脖子上那么粗一条口子,割喉之后失血过多。具体拿什么玩意儿划拉的还要法医验过才知道,我猜是菜刀。”

    女警说,“最近这附近混混打架械斗很多,我们收到过几起报案,会不会是被殃及的?”

    “你傻啊,海平好歹也是警校这么多年出来的,他那体格没进刑侦我都觉得可惜。几个小混混打闹能把人砍成这样,就算人多势众还不会跑吗?”

    “现场呢?检查了没有?”

    “留了人在现场取样。看看能不能采到指纹吧。”

    宋明武抹了把脸,冷冷地说,“谁打架不小心割别人喉咙?肯定是针对他来的。他还没有完全离职呢,什么人敢公然杀害警察?说是一般的小混混鬼才会相信。”

    车上的人都沉默了。

    杀害警察性质敏感,不仅容易引起恐慌,而且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原因就是平民因遭遇社会不公而泄私愤。明天这件事情恐怕就会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如果媒体借题发挥、天马行空,还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宋明武心里隐隐有着担忧,这种担忧是从黄海平辞职开始就冒头了,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只是想太多,但如今担忧爆发,终于酿成惨案,光是想恐怕已经不够了,抓到凶手搞清楚事情真相才是第一要务。他的脑袋里思绪很乱,黄海平辞职会不会也和这桩案子有关系呢?他是不是在刻意逃避什么来保护自己,但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这场劫难?

    第十一章

    回到家,宋明武看到少年抱臂站在阳台上抽烟。

    他微微佝着背,烦躁而不安地抖弄烟灰,用力吸了一口吐出灰色的烟气。

    “吃了晚饭没?”

    宋昂啊了一声,转头,“吃了。刚下班?”

    “嗯。带了点酒回来,要不要过来喝一杯?”

    宋昂把烟头碾灭在窗台上,走到厨房里拿了两个杯子出来倒酒。

    宋明武在厨房里把小菜拿到微波炉里加热,手一抖,盘子掉在地上碎了。他蹲下`身子去捡,把几块儿大的拨弄到手里,站起来觉得头晕目眩,脑子供不上血,眼睛里全是雪花儿。

    一只手扶了他一下,他转头看到宋昂疑惑的目光。

    “可能加了几天班没休息够。”他笑笑,“没事儿。”

    宋昂眼神指了指客厅,“去坐着,我来吧。”

    宋明武怔怔看他拿走了手里的瓷片儿,又去把地上的碎渣扫了。他仿佛看到从前的室友也是这样在厨房里给他做饭洗碗打扫。

    宋昂端着热好的菜出来,宋明武抽着烟已经闷掉了一杯。

    “心情不好?”

    “坐。”

    宋昂握着杯子。他很少喝白的,浓烈的辣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儿烧进了胃里,忍不住咳了两声。宋明武看他那个样子笑起来,伸手摸他的头,“不会喝就慢点。”

    宋昂归还他一记白眼,“不想笑就别笑。”

    宋明武的手停在他头上,无力地耷拉下来,“叔叔是大人啊。”

    宋昂给他倒酒,“你怎么了?”

    “同事出了点意外,死了。”宋明武一口闷掉,“他杀。”

    宋昂一顿,眼神黯淡下来。

    宋明武摇头,“做警察呢就是有这点不好,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说没了就没了。所以跟你们这些小孩子说不要整天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窜,好好念书上大学找工作,平平安安的,就可以了。要不然真的哪天有个万一,就留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糟心。”

    宋昂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不过现在做什么都有危险,也很难说。”宋明武叹息,“干什么都不容易。”

    宋昂低声问,“那你为什么做警察?”

    宋明武想了想,“因为喜欢。我觉得挺好。”他和宋昂碰了碰杯子,继续说,“你叫我去坐办公室坐不住,我不太适合那种坐下来慢慢弄的事情,什么写文章啊搞研究啊都不行。我喜欢在外面跑,到处逛,比较有意思。我以前还想去做记者,在警校那会儿参加学校报纸的社团,抗摄像机跑出去拍摄,结果差点把人家机子弄坏,那活儿你不要看也是跑来跑去,挺有技术含量的。后来文笔太差了,写稿子人家不要,就算了。”

    宋昂笑笑,喉咙习惯了呛辣的味道。

    “你别喝太多了,这不是啤酒,现在觉得没事等会儿就闹腾了。”宋明武看着空掉的杯子,“上次就把你抱回宿舍的,你还不知道吧?瘦得没几两肉,骨头都膈人。”

    宋昂凉凉地看他,“也比大叔的啤酒肚好。”

    “我哪里有啤酒肚了?”宋明武撩起毛衣,腹部紧实,浅浅的腹肌线条若隐若现,“看到没,这样才有男人味儿,小不点儿一点肉都没有。我跟你说,男人不能太瘦了,壮一点才扎实。”

    宋昂玩味儿地打量他,舌头轻轻舔着上唇,“叔叔有多扎实?”

    他挑高的眼梢沾染着媚意,显得有些情`色。宋明武有点尴尬,在这种事情上他的见识的确没有宋昂专业。少年粲然的双眸落在圆融的月色里,让宋明武脸红。

    宋昂栖身过来,指甲划过他的腹部,“你们扫黄打非,自己从来不找小姐吗?”

    宋明武拍开他的手,“你觉得我们有时间吗?”

    宋昂撇撇嘴,有点失望,“我也见过警察来找的啊。”

    “那不是我。”

    “有需要来找我,给你打折。”

    宋明武神使鬼差地问,“你也给人做?”

    宋昂莫名其妙,反应过来又恼羞成怒,“你他妈才这么重口味。”

    宋明武朗笑,“你说的,找你可以打折。”

    白酒的后劲的确大,宋昂觉得头晕的时候胃已经烧得有点难受了。

    他躺在床上翻了两圈觉得实在不舒服就起来去烧热水。隔壁宋明武的门虚掩着,宋昂余光瞥了一眼,男人背对着门站在桌子前面慢悠悠收拾东西。宋昂觉得有点奇怪,手放在门上停了一下,又放了下来。他到厨房去烧了一壶热开水,兑了一杯温的拿到宋明武的房间,轻轻推开门,“你也难受?要不要水?”

    宋明武明显僵在原地,头也不转过来,声音嘶哑,“不用。你去睡吧。”

    宋昂听出了哭腔,他有些抱歉,退了出去。

    第二天分局开会就黄海平的这个案子专门做了布置和指示。上面的意思是要尽快抓到凶手调查杀人动机,任何媒体渠道都不要透露消息,以免引起舆论风波。这个会是找刑侦开的,宋明武不在列会人员当中,一个字也没听到。他注意到第二天的报纸和网络上没有出现任何关于警察被杀的消息——当时那么多群众围观,竟然没有媒体发布只字片语。

    开会之后刑侦组迅速行动,在现场采集到了凶手指纹,五天之内破案,抓获了两名犯罪嫌疑人。人被拘捕到警局来的时候,宋明武在外面执行任务,刑侦组杨队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说黄海平那个案子两个凶手抓到了,你回来有时间可以过来听听审讯。

    宋明武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站在审讯室门口的玻璃窗看进去,两个外来务工人员一样的男人,黑黢黢一个胖一个瘦,都低着头看不清楚脸。

    “还有几个共犯,逃到外省去了,我们在联系省外各个分局配合抓捕。你不要急。”杨队陪着他在审讯室外面坐着,递过来一支烟,“98年省内最大那起连环公交车爆炸案,我有两个兄弟也折在里面,其中一个当场就烧焦了,完全认不出来,我当时吐了两天没吃下去饭。”

    宋明武对着他笑笑,把烟点上。

    “等审讯结果出来吧。我们怀疑是毒贩报复,不针对个人,可能是见过海平穿制服,所以才盯上的。上面也说了,海平还没完全离职,该有的待遇不会少的。你放心。”

    宋明武点头,“谢谢啊。这几天你们也挺辛苦的。”

    杨队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兄弟,客气什么。不进去听听?”

    宋明武回头望了望那个玻璃窗,他捏了捏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踏实。”

    杨队笑,“怎么了?觉得人抓得太快有点不敢相信?”

    “可能吧。我是觉得海平辞职和这件事可能有关系。”

    “什么意思?”

    “我俩从前在警校铁得恨不得能一起去死。他那个时候想做刑侦,成绩也很优秀,我们教导员说他有这方面天赋,以后肯定能成。他特别喜欢当警察,这一点别人不知道我肯定是知道的。他突然搞一出辞职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这还没辞掉呢,人就没了。”

    “他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他说他辞职只是因为黑暗面太多有点受不来。但是我们干这一行入行前就已经有准备了。你说在警校的时候也没少跟我们做教育上心理课。”

    “所以你觉得他辞职可能是别的原因,比如他觉得有人可能要杀他,但是碍于他警察的身份……这说不通啊。如果做警察有人要杀他,那他不做警察不是更容易被人杀?”

    宋明武沉思,猛地抬头盯住他,“不对!应该是有人威胁他辞职,不让他做警察。”

    “那他辞职了啊,为什么还要杀他?”

    宋明武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两件事肯定是有关系的。”

    杨队安慰他,“别想那么多,先等审讯结果出来吧。说不定会有其他线索。”

    宋明武垂着脑袋,情绪仍然沉重。他坐了一会儿还是开门走进审讯室。

    审讯科两位同事留了后面一个位置给他坐着。

    “继续说。”

    瘦子操着浓厚的方言口音,摇晃着脑袋,“我就上去勒他的脖子嘛,结果他会武功,把我摔在地上。我一条胳膊都差点断了!我就看着阿明在我旁边敲了一下他的背,他就往前扑。然后…然后,”他抓耳挠腮想了一会儿,“哦,然后他们就上去打他,我就上去补了一刀。”

    “怎么补的?在什么位置?”

    “应该是在脖子上。我当时只有一个手,另外一只胳膊特别疼。我就没有什么方向感,随便就砍过去了。我当时感觉就是那个血特别多,喷出来的,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时候我感觉就是砍对了地方,应该是砍在脖子上了。”

    “你拿什么砍的?”

    “闸刀。”

    “闸刀哪里来的?”

    “我们厂里面的。”

    “你在东郡钢化厂工作了多久?”

    “五个月。”

    “你知不知道被害人是警察?”

    那瘦子一怔,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哪里晓得他是警察。”

    宋明武眉头皱起,被这个回答吸引了注意力。

    “所以你杀他仅仅只是因为发泄被解雇的不满?”

    “大中午的那个街后头就他一个,我就想着趁着人少正好。”

    “你认为东郡钢化厂解雇你的理由不正当,为什么?”

    “他们说我喜欢不老实,但是又拿不出证据。我一没有偷东西,二没有搞破坏,我怎么不老实了嘛?无缘无故就解雇我。”

    “那你偷拿工厂的闸刀出门杀人不算盗窃工厂公用物品吗?”

    “我是后来才拿的嘛。”

    ……

    女警看了看宋明武,往后挪了挪,将资料摊开放在他面前,低声解释,“犯案人朱钢,三十二岁,河北辉山人,是科学城东郡钢化厂一名线上流水工人,之前在城西两家玩具厂呆过,都没有满一年工龄就被解雇。目前就他的说法是由于频繁遭遇解雇挫折萌生了报复社会的想法。海平只是一个导火索,犯案前两天他们在海平那个地方吃了个快餐想赊账,被海平打了一顿赶跑了才想着要找上门报复的。”

    宋明武对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只觉得头疼。他观察那瘦子的眼神,杀人犯一副可惜被抓了只能认倒霉的哀怨眼神盯着地板,似乎仍然在感叹自己命不好才没逃过天网恢恢。他每说一段就要叹一口气,将脑袋拨到另一边撇着嘴巴发出啧啧的声音。他的眼珠似乎天生地比常人更凸出眼眶一些,偶尔喉咙里滚动着咕噜咕噜的音节,又显得扭曲而诡异。

    这时候门开了,所长走了进来。

    宋明武跟着审讯同事起立,行了个礼,“所长。”

    所长环顾一周,笑笑,“没事,我只是随便来看看。”

    这两天气温上升不少,宋昂脱掉了毛衣只剩一件加兜帽衫了事。他偷偷摸摸爬回家了一趟,趁着早上十点来钟家里没有人,他溜了进去,窜进自己房间抓了几件夏天的衣服出来,一并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和相册旧物。

    他的房间被打扫过,可能换了人进来住,床单被子都已经不是他走的时候的样式,桌面上也清理过,东西全部都挪到了角落的箱子里。宋昂翻了半天箱子没找到什么实用的东西出来,最后还是去主卧房的床头柜里面偷了她继母的首饰盒子、私房红包还有存折卡片。

    出来之后他就去了银行,把他那个不沾亲带故的妹妹生日输进密码栏,顺利取出两万八千块钱出来,就手剪了卡把东西丢进了垃圾桶。

    他偷鸡摸狗也不是一天两天,苏雪伦见了不奇怪。

    两人在小酒吧吃了一餐好的,后头就有人送了酒过来,指明是送给苏小姐的。

    宋昂笑,“看吧,我们苏大小姐这么久没出门了,街上都快闹起来了呢。您再不出来,可要天下大乱了。”

    “我搁这儿养身体呢,懒得理他们。”苏雪伦推了那杯酒,径自抽起烟来。

    才刚立夏,她已经穿起了鲜红色的短裙子,烟粉色的半截袜和高跟鞋,在这云雾缭绕的鬼室里搔首弄姿,全然是一副交际花的模样。要是回到民国,改天选个花国总统不为过。

    偏生宋昂也是个奇葩,于是两朵妖物竞相绽放,一时不输仲伯。

    苏雪伦问,“你这几天住哪儿去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你人。”

    第十二章

    “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人。”

    宋昂装傻,“到处晃悠呗。”

    “你别糊弄我啊。盛哥那天问我,我说我不知道,也许在哪个丫头那儿吧。”

    “我糊弄你干什么?人家家里又不是没人,我藏衣柜里啊?”

    苏雪伦捂着嘴笑,“我看行,一副奸夫相。”

    “去你妈的。”

    “正好有件事跟你说。”苏雪伦勾了勾手指头。

    宋昂说,“怎么了?”

    “你觉得乐乐那丫头怎么样?”

    “陈元琼那天还跟我说起她呢,一对野鸳鸯。”

    “我下个学期高三,我要念书考试,台球室我会少去一些的。”

    宋昂笑,“哎呦,真的要从良啊?”

    苏雪伦甩了甩头发,收敛起表情,“不跟你开玩笑。盛哥那边我说过了。”

    “你也看看你那个成绩,能考得上?”

    “考不上大学考个大专学点东西也能找工作。”

    宋昂有点想不通,“那你说乐乐那个丫头是要干嘛?”

    “我让她接了我照看那帮姑娘,你就可以少点事儿。”

    “不是不行,她跟陈元琼我有点担心。”

    苏雪伦懒懒靠着椅子吞云吐雾,“你担心什么?乐乐那丫头我知道,没心没肺的,陈元琼那种窝囊废配她搭梯子都不够高的。你也有点良心,拐个好学生出来遭这份孽。”

    “我不是担心他,我担心乐乐。”宋昂抬起眼皮目光精准地抽在苏雪伦身上,神色十分沉静,“雪伦,她和你不一样,你知道要念书。她是一心要沉底的,我怕她以后是浮不上来了。”

    苏雪伦没说话,直到她手上那只烟燃烧到头。

    良久,这女人哑着嗓子说,“那再看看吧。”

    两人从酒吧里走出来的时候,苏雪伦挽着宋昂的胳膊,有点醉,半个身子几乎搭在他身体上。宋昂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调侃,“你别真不回来了,咱俩天造地设的一对散了多可惜。”

    苏雪伦醉笑着大方亲他的嘴角,“宝贝儿你这话我爱听。”

    宋昂抱着她沿着黑透了的街道走,踉踉跄跄过了一条街回到台球室,苏雪伦一把推开他,“行了,我上去睡觉了。不要你了。白白。”

    宋昂摸摸她的头发,“我送你上去吧。醉成这个样子。”

    苏雪伦摇头,“我自己可以。你走吧。”

    宋昂看着她晃晃悠悠爬着楼梯上去了,鲜艳的红色裙子在夭暗的灯光下像一簇活泼的火舌,一转身就被吞没在黑暗里面了。

    黄海平的葬礼在警局举行。他的父母从老家被接出来了。一对朴素的乡村老夫妇,由所长亲自陪着到现场来的。老先生身体尚硬朗,看着精神头儿还不错,老太太就显得有些吃力了,掺着拐棍儿还有些驼背,走得慢,老先生扶着她耐心地一步步走。大概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在老人的心里扎根太深,宋明武觉得老人脸上每条皱纹都显得异常深刻。

    灵堂就设在警局一楼大厅,布置简单庄重。灵位摆在大厅正中央的位置,一条长桌,供着遗像、香炉和一些贡品,两边各设一盏灵灯并布置了浅色的花环和白色帐幔。

    宋明武站在第一排最左边。老太太经过他的身边认出他来了,问,“这个是小宋吧?”

    黄海平曾接父母来市里游玩,全程由宋明武陪同开车。老夫妻对儿子的这个警校同学十分熟稔。宋明武感念老人家心里还记着自己,不由悲从中来,握着她的手低声道,“阿姨您辛苦了。请节哀吧。”

    老太太红了眼眶,“我听他说今年他去你们家过年的。麻烦你们照顾他了。”

    “没有麻烦。海平和我这么多年好朋友,彼此照应,应该的。”

    老太太由着人搀着进了灵堂,上香的时候她在自己儿子的灵位前没有忍住眼泪,泣不成声。这个孱弱的女人的哭声在偌大安静的警察局大厅里引起了一阵悲痛。后面有女警也跟着哭起来。宋明武狠下心背过身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黄海平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由所长交到了老夫妇的手里。老太太千恩万谢地给所长跪下来了,说是一定要抓住杀了儿子得凶手。宋明武赶过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安慰了许久才让老人家平静下来。所长把宋明武叫到身边来,吩咐,“等一下我就不去送人了,你替我去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老人家身体不太好了,一定要照顾周全。”

    宋明武点头,“您放心。老先生老太太我会平安送回去的。”

    所长说,“你今天也辛苦了。要是老人家问起案情,缓缓地说,有些该保密的要记得保密,案子还没有结论,不要先叫老人家想太多,知道吗?”

    “嗯。我知道。”

    所长拍拍他的肩膀,“明武,我知道你很着急。我也理解你的心情。等案子结束后我们一定会给海平一个交代,你放心。”

    把老夫妇送上车之后天色已晚,早过了吃饭的时间。宋明武没有食欲,他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想起宋昂来,一时间脑袋里的念头纷乱又隐晦。有时候他回家看到宋昂在屋子里心里是挺安慰的,屋子里没有黄海平,却仍然还是有个人在那里等他回去。但有时候他也觉得遗落,他对宋昂的一切全然不知。这个少年就像一个无,一阵乍然吹起的风,穿堂而过,毫无痕迹。

    可这风毕竟撩动了自己的心弦,悸动的感觉尚有余温,让人忍不住回味。

    他到网吧、台球室、麦当劳逛了一圈,回到酒吧街的时候正看到宋昂搂着一个女孩子出来,两人举止亲昵,女孩子明丽的侧脸由着刘海勾出来,红唇落在宋昂的唇角上。

    宋明武站在原地,心里烧得慌。

    “女朋友?”

    宋昂转过头,警察叔叔站在他身后,表情显得格外冷峻。

    “不是,朋友而已。”

    宋明武看着那女孩儿觉得扎眼,“朋友搂搂抱抱还要亲个嘴儿?”

    宋昂皱着眉头,“你跟了我多久?”

    “没多久,也就一条街。”

    宋昂有点生气,“干什么跟着我?”

    “不是跟你说了晚上不安全,早点回去,现在几点了?你自己看看。”

    宋昂莫名其妙被训,“叔叔你更年期啊?你是我谁啊我爱几点回去几点回去。”

    宋明武疾步冲上来,瞠眼狠厉道,“大晚上的抱着个鸡卿卿我我,我不跟着,你是不是还准备把人带回去?是不是还打算在我屋子里来一炮?”

    宋昂像个炮仗一样点了就着,跳起来一拳打在他脸上,满口粗话,“操`你妈!老子爱抱着谁就抱着!嫌脏绕道走!”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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