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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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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3节

    殳引点点头。

    培寅见芄兰并不在屋中,留了片刻即要离去。殳引却想起培寅对董屈所说的话,便问道,“先生,引儿有一事不明。”

    培寅回身,问道,“何事?”

    殳引道,“今日姥爷问先生是否是教授我武功的老师,先生为何不承认?”

    培寅没想他会问此事,当即愣住,半晌才说,“少爷没发现即使我说的并非真话,可知道实情的姑爷也没有指责我吗。”

    殳引微微皱眉,“你是说这是爹的意思,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何爹不想让姥爷……”

    培寅忙打了断,“姑爷原意是何,你我都不知,此刻也勿要乱加揣测了。只是我说的话既然将军和姑爷都爱听,又何乐而不为呢。”说罢便出了门去。

    芄兰才回屋,云夙便逗笑她,说道,“适才公先生来过了。”

    芄兰正洗手洗脸,听了身子一怔,忙问道,“先生来做什么?”

    云夙仍嘻笑,说道,“不就是来找芄姐姐的。”说罢又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芄兰。

    芄兰脸一红,即追着云夙要拧她的脸,“死丫头,正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云夙一面躲一面叫,“芄姐姐为情郎都不顾姐妹情谊了,哎呀,饶命……”原来芄兰抓了她,双手伸了正挠她胳肢窝,云夙忍不住痒,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口中连连求饶。

    芄兰停住手,双手叉了腰,故意怒目唬道,“瞧你还乱说不乱说。”

    云夙笑的满脸通红,擦了泪,口中只说,“不敢,再不敢了。”

    芄兰才放过她,装作无意的问道,“先生可有说什么?”

    云夙背着身偷笑,好容易忍住了才说,“先生没说什么,我跟他说你在少爷屋里呢。”

    芄兰忽的跺脚,“你好好的骗他做什么?”

    云夙道,“姐姐要急着见他,这会子去少爷屋里恐还能见到呢。”

    芄兰气的叫道,“小蹄子真是今儿皮痒了!”

    恰巧公培寅经过,闻得两人在屋内嬉笑,细听竟有芄兰的声音,正犹豫着是否要敲门,却听云夙说“芄姐姐为了情郎……”当即吓了不敢再动,手伸了袖中捏一捏玉簪。

    培寅在门口立了片刻,二人吵着闹着,谈的闲话倒全落了他耳中。培寅想自己在此偷听毕竟非君子所为,刚打算离开,然见窗纸上印出一人影,接着窗户被打了开,一只木盆递出窗外,哗的一盆水倒下来,培寅躲闪不及,左脚的筒靴被浇了个透。

    ☆、第九章

    却说培寅被淋了水,便离了芄兰她们的住所,路过殳桧书房时正巧殳桧与罗安出门来,培寅想着自己此时一身狼狈,见了殳桧怕不成体统,便避去了一旁树后。

    罗安随了殳桧刚踏出门,即觉有人影一闪,当下双目瞪起,喝道,“谁?”殳桧顿时也提了警惕。罗安上前一步,又喝,“树后的小贼还不赶快出来!”

    培寅不仅没躲过,反显多此一举,心中懊恼,无奈便现了身。

    殳桧与罗安见是培寅,倒吃了一惊,又见其行为鬼祟,只当刚才在书房所谈的话都被他偷听去了。两人皆横着脸不说话。

    培寅至殳桧跟前拜见,“培寅恰好路过此处,不想竟打扰了姑爷。”

    殳桧皱眉道,“既是路过,为何先生见我们反而躲藏起来了?”

    因涉及了闺房私事,培寅不便直说,只道,“并非躲藏,只是适才见树枝上立着一只不知是什么鸟,培寅一时好奇想去瞧个仔细罢了。”

    殳桧冷笑道,“如何此刻我竟没见到树上有鸟?”

    培寅道,“想来不是飞走就是培寅看错了罢。”说罢便作揖,“天已夜了,还请姑爷仔细身体,早些回房歇息。”

    殳桧朝罗安一瞥,罗安即侧身挡了培寅的去路。殳桧道,“先生既已来了,不妨赐教下我们所遇的难题。”

    培寅神色不变,说道,“不知姑爷所指何事?”

    殳桧冷笑一声,转身重新推了门,说道,“先生请屋内详说。”

    罗安引着培寅进了书房,再次盏上烛火。殳桧拂袖于身后,忽见培寅脚上筒靴湿透,而此处却无水塘,心中正不解,再看培寅立于书架阴影下不肯上前,一时便明了培寅躲藏的原因,知是自己错怪他了。可话已出口,如果此刻只胡乱打发了他,倒显得自己不稳重,说话做事只当儿戏。

    殳桧面露笑容,说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刚入府时,我曾承诺过你的事?”

    培寅见殳桧忽又态度好转起来,不知其何意,照实说道,“姑爷曾说过只要我在三年内教会少爷武功,便向将军举荐我。”

    殳桧点头道,“正是此事。”说着伸手在案上拨弄墨台,不去看培寅,“今日将军回府言语中似也有意提携你,可见先生离封官进爵之日已不远了,而我若再强留你于府中做一个老师实在不通人情……”说到此处却截了话,只抬眼盯着培寅。

    培寅知是在试探自己心意,当即拱手说道,“既然当初说了要教少爷三年的武功,如今三年之期未到,我怎能就此随他人而去呢。”

    殳桧闻言,甚是大喜,可又问,“那若三年之期到了该如何?”

    培寅道,“即是要教会少爷武功,且不管三年还是五年,培寅自当要以此为先,何况少爷品性温良,待人谦逊亲善,这些年我与他相处,除了主仆之情外更多了几分兄弟的感情,凡事必以少爷为重。如若姑爷不弃,培寅原常伴少爷左右,侍奉教导他。”

    殳桧见其态度诚恳,又一番剥露真心,当即一拍双手,喜道,“好!”忙扶培寅起身,拉了他的手说道,“我等先生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从此你也不再是外人了。”说罢便将刚才与罗安所说所论之事一一都告诉了他。

    培寅听了并未吃惊,沉思片刻说道,“我以为当前境况静观其变并非最佳。”

    “哦?”殳桧忙问,“请先生赐教。”

    培寅道,“姑爷觉得以氓国实力攻打孟戈如何?”

    殳桧道,“自然不消一个月即可大败。”

    培寅又问,“那攻打夷桑呢?”

    殳桧道,“应也是相同。”

    又问,“如果同时攻打孟戈与夷桑呢?”

    殳桧略一停顿,说道,“孟戈与夷桑皆是地少人稀之处,即便是同时攻打两国,不出两个月也可顺利攻下。”

    培寅道,“那再问姑爷,如若要攻打沫北如何?”

    殳桧道,“沫北近年四处扩张疆域,军队骁勇善战,若要与其正面冲突只怕会相持数月。”

    培寅点点头,“即是如此,姑爷觉得沫北、孟戈、夷桑三地叛乱,邵君最惧怕的是谁?”

    殳桧道,“自然是沫北。”

    培寅轻轻一笑,说道,“姑爷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殳桧大悟,忙道,“先生是说氓国只要牵制了沫北就不必担心另外两国叛乱了。”

    培寅踱步至窗下,望着窗外的明月,说道,“姑爷可曾想过离开此处。”

    殳桧握紧了拳,道,“我岂会不想,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回到越国,回到家乡。”

    培寅回身说道,“姑爷且不忙,我倒有一计,虽不能叫姑爷立即重返越国,却不说定也能暂解幽禁之苦。”

    殳桧忙请教,“先生请明言,殳桧当洗耳恭听。”

    培寅笑了笑,然将自己所想都细细说了殳桧听。

    殳桧等其言闭,才皱眉道,“先生所言果真妙计,然则似乎只于氓国有利,我倒是听不出于我们有何好处。”

    培寅仍是笑,说道,“姑爷若能为邵君降此灾祸,还怕到时没有好处吗?”

    殳桧才豁然开朗,“先生所指……”

    第二日殳桧上朝,果不其然,邵君召集众臣商议沫北三国独立成藩之事。已知内情者,神情肃穆,微微摇头;不知情者闻此则大惊失色,亦有一时意气喧哗者。商讨半日后,朝中意见划为两派。主和者以丞相苟于田为首,苟丞相以为沫北蛮悍,近几年来四处挑衅,周边部落均遭侵犯,更有罹弱者被其吞并,如若邵君不同意其独立,沫北必定会联合孟戈、夷桑发动叛乱,而介时氓国征重兵镇压也必是劳民伤财,此乃其一;其二则认为沫北三国所处荒芜之地,距氓国又百万里之远,即使同意其成藩,然则先天不足,亦不会对氓国有所威胁,是以多数大臣认为氓国大可无需动此干戈。然大将军董屈则极力反对,董屈明言,沫北、孟戈、夷桑皆是边陲小国,自氓国黎殇君起成为从属国,如今已五十载有余,邵君不能为贪一时安逸,而破坏历朝规矩,更保证若沫北三国当真叛乱,其愿率兵出征,一年内必将此乱平定,不少大臣亦附和。邵君左右为难,一时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殳桧腹中已拟好对词,皆因众臣争论激烈而不敢贸然插嘴。此时主意已落实为两派,众臣静候邵君决断。邵君坐于高堂之上,手掌轻轻敲打面前案几。殳桧见邵君犹豫不决,又瞧四周大臣皆垂手静听,此时他才向前踏出几步,拱手拜于朝堂之下。殳桧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臣皆震惊,侧目看向殳桧。董屈微微皱眉,只不说话。邵君虽亦有诧异,然是要紧时刻,也不细究,忙说,“卿家不妨直言。”

    殳桧道,“沫北、孟戈、夷桑三国以沫北最为强大,然则强大的沫北对于独立成藩国之事仍派使臣前来向邵君请示,此表明沫北等国对氓国仍有忌惮而不敢擅作主张。”

    邵君道,“卿家所言是说即使我不同意其成藩,三国亦不敢轻举妄动?”

    殳桧轻轻摇头,说道,“如若邵君不同意三国成藩,不出半个月三国必会发动叛乱。”

    邵君皱眉道,“即是如此卿家又何必多此一言呢?”

    殳桧道,“请待微臣细细说来。”说罢再度拱手,“沫北、孟戈、夷桑三国除沫北外,其余两国皆不足一提。既然邵君因其中利害关系而同意沫北独立,那又有什么理由去同意弱小如蚂蚁的孟戈与夷桑呢。是以臣以为邵君不妨派密使悄悄前往沫北,对沫北君主说,‘沫北强大已可独当一面,独居一方,邵君早有意让沫北独立,然则孟戈、夷桑仗借自己依附于您,居然也斗胆要求独立之事。虽沫北较于孟戈、夷桑两国,土地、武力皆不知高出几许,然于氓国、于越淇等国而言,你们三国地位是平等的,如果邵君只同意沫北独立而拒绝孟戈与夷桑的要求,那越淇等国必会说氓国欺弱怕硬,无视规矩礼法。’使臣只需将此言明,沫北必会与孟戈、夷桑断交,之后使臣再提出独立的要求,煽动沫北攻打孟戈与夷桑,介时趁三国混战,氓国再出兵镇压岂不是如同用大水去扑灭将息之火一样容易。”

    殳桧言闭,朝堂上一时间燕雀无声,继而才有窃窃私语,少顷赞和声起。邵君大喜,当即踏下高台,亲自扶了殳桧起身,拍着他的手背道,“卿家所言真乃妙计,真乃奇策啊!”

    数日后三从属国果真各派使节前来,三位使节中属沫北最为傲慢,见邵君既不下跪也无叩拜。邵君因另有计策倒也不恼,安顿几日便叫苟于田送回了沫北。于田依殳桧所言说与了沫北君主羔,羔即当面焚毁与孟戈、夷桑的盟约。于田返回氓国才半月,即闻沫北攻伐孟戈、夷桑之事。历战数月后,沫北攻下孟戈,邵君趁其疲乏累战之际派董屈率兵平定,不久君主羔被俘,沫北投降。

    董屈领兵凯旋之际,邵君携殳桧及丞相出城迎接,又当朝赏赐三人金银珍宝无数。然居首功者殳桧却婉言拒绝了赏赐。邵君讶异道,“卿家可是对赏赐有什么不满?”

    殳桧道,“并无不满,金银钱财世人皆爱之。”

    邵君道,“既是世人皆爱之物为何卿家推辞不要呢?”

    殳桧拱手道,“钱财能买地买府邸,能买下人,更不必说买鱼肉稻谷等食物,钱财亦能赌马、斗鸡、看戏,世人爱财皆因其能带来物质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愉悦,能悦其身则爱之。然而微臣此时境况,君上不觉得与上述都无任何瓜葛吗,金银到臣手中即不再是他人眼中的金银了。”说毕,面无神色,单只望于邵君。

    邵君明白其所言,虽心有不愿,但念在殳桧此次高功首居,便免去了他禁足将军府的命令,只是仍不可出于还城。

    ☆、第十章

    殳桧因解了禁令,便时常随罗安出去拜会于还城中各位隐士名流,殳引也趁此时机能够撒泼玩耍一趟。因解令只殳氏父子,是而祝文苒仍禁于董府之中。殳引每逢出门回来,必将在外见闻的新鲜有趣事告于文苒听,说时举手画足,好不起劲。文苒见其喜颜于色,又可自由出入董府,虽知殳引并无炫耀之心、讥讽之意,然心中仍不免泛酸意。

    一日殳引又说在集市中见了民间戏婆,“那老婆子身背佝偻,胸前抱一半岁男童,身后又背着个两岁女孩,两颊用胭脂擦的通红,嘴唇两点,头顶一根竹签儿,签上顶一个平底白瓷罐,这样一路走着竟不掉下来,你说奇不奇?”

    文苒听了即要走开,说道,“这样做戏给你们看于她有什么好处?”

    殳引立即跨两步拦住去路,道,“怎么没好处,看了欢喜,大家都朝那瓷罐子里丢铜钱呢,我还丢了一粒银子哩。”

    文苒冷笑道,“你家有的是钱,大可不必这么小气。以后这种事你别讲给我听,我听了都替你羞愧。”说毕便隔了他走开了。

    于还八月,早晚天气渐凉,文苒虽来此地已有三年,仍身体未适应,等到十五中秋前夕竟生了大病,卧床不能起。请了大夫来瞧,说是染了风寒,然吃几付药,却也未见好。董府上下本就对其客客气气,下人按时端茶递药外,也就没有过多的关注了。除殳引与培寅仍还常常挂记着。

    又及中秋之夜,培寅因文苒一人于此,无亲无故,又得了病在床,怕他孤寂,晚饭既罢便去瞧他。才至屋中,发觉四下没有服侍的丫鬟,培寅道,“下人怎的都不在了?”又见文苒躺了床上,嘴唇发白有些起皮,心中顿时生出不忍,去案上倒了水给他,说道,“真是太不像话,竟丢下你都跑走了。”

    文苒见杯子递过来,便微微摇了摇头,使不了劲说话,声音小的需屏息才可闻得,“也不怪他们,我整日的睡,叫他们干站了边上也是闲。”

    培寅坐了床上,抄着他的脖子将他搀起来,文苒便将头靠了他肩上。培寅拿着杯子喂他喝水,口中又说,“那也实在不该就去玩了的,等姑爷回来,我定要去说。”

    自文苒得了病,殳引便每日跑他房中几次,然今日却未见人影,此刻又听此言,文苒便问道,“姑爷出府去了?”

    培寅道,“邵君昨夜命人来传,今日让入宫一同贺中秋去了。”

    文苒顿了顿方问,“那……殳引,他也去了?”

    培寅替他将脖枕摆了正,轻轻的让他躺回床上,听如此问便说,“是,少爷一早也入宫去了。”

    文苒才闻此言,忽的心中一动,竟咳嗽不止。培寅吓了一跳,以为是刚才喂水喝引的,又见文苒咳的满面通红,肩膀抽动,怕出事,忙出去叫小厮喊了大夫来。大夫拿一颗药丸,用热水化开了给他服下,咳嗽才止。

    文苒侧了身,闭起眼,培寅以为他睡了就也出去了。众人才都离去,四下就又安静下来了。文苒朝内睁开眼,见围帐上一抹橘色的夕阳,手指从被中伸出轻轻触上去,指间感觉到一丝暖意,心头却更觉悲凉,又想平日与自己好的殳引此刻定在宫中与他人玩闹,早把自己忘了干净,想到此处,眼球一晃,淌下两行泪来。

    然祝文苒以为殳引忘了他干净实在冤枉,殳引昨晚对入宫贺中秋之事并不知情,今早殳桧的侍从人良才来了告诉,又因天凉贪睡,芄兰才服侍着穿戴,就有小厮来催促起身了。芄兰装了酥酪、桂花糖糕在食盒,要随行的丫头提了给殳引马车上吃。殳引不及去探望文苒就已被催着走了。

    殳桧等入宫后由小太监领了去荷华庭院,这院中本是一池卧莲,可此时节莲已开毕,只剩下莲蓬衬着荷叶在水中。荷华院后是宴请宾客的膳房,里面已聚了当朝的大臣们,太监说,午膳后邵君请大家前往琼华朗阁赏菊,晚宴也在那处。殳引不喜官场氛围,又见殳桧被众臣缠说无暇顾及自己,便偷空子溜出去了。

    重回荷华庭院,忽而发现远处碧叶中似有红、黄等颜色,但定睛细望又瞧不见了。于是殳引从亭后的假山爬了上去,视线更是不及,瞧四下无人注意,便翻身一跃上了凉亭的顶阁。登高远望,不仅整个荷华院就连附近几处庭院都收于眼下。其中当属琼华朗阁最妙,遥至后宫门,就见太监和宫女各成两排,一人抱着一盆菊花,浩浩荡荡进了琼华朗阁,朗阁原先只有中央一座白塔,无山水环绕,而今摆了白、墨、紫、橙、粉各色秋菊在里头,又距白塔百余尺空地搭建一座高台,台上亦摆了秋菊,而台柱上皆用红绳缠绕,两臂挂着灯笼。殳引瞧得好不高兴,一时间竟忘了上来的目的。

    原是荷叶中邵芜霜和她的侍女乘了小舟在摘莲蓬,那红、黄自是她们的衣襟被风吹了飘出荷叶来。芜霜摘着累了,将一双白净的酥手朝水中洗了洗,撩起额前头发便靠了船尖上休息,抬头却见亭子顶上似立了一人,便“哎呀”叫出声来,侍女忙问,“公主,发生什么事了?”芜霜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指着那一方向问道,“你们快瞧瞧,那上面可是有个人?”侍女见了,因不知是何人,急忙划着舟要朝另一岸边去。芜霜本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常呆于宫中正闷得慌,好容易发现个有趣的人,哪会这么就放着不管,便命侍女将船划了向亭子处靠近。侍女不敢违令,注视着殳引的行动谨慎的靠了过去。

    殳引望着琼华朗阁正起劲,哪想底下已有人靠近。芜霜立在船头,头仰起着,指着殳引喊道,“喂,你是何人,在上面做什么?”殳引忽闻声音,又因亭子顶部是琉璃瓦铺成的伞状,脚下没站稳,便哇一声跌滑下来。芜霜亦被吓着,忙捂住眼睛不敢去看,又等一时,却不闻落地的声音,方才透着指缝偷偷瞧去,只见殳引双手叉腰站于岸边,正对自己嘻嘻傻笑。

    殳引早有听闻邵君有一爱女,年纪与自己相仿,虽拜了董氏为师学习刺绣,然她不常出宫,自己又不常出府,是而此前也未曾见过面。如今见这姑娘,一张玲珑圆脸,目如葡萄,两颊分别一点酒窝,一张樱桃小嘴微微嘟起,一头乌发插金带银,身着华丽,一臂手腕上套一环碧玉镶金镯子,想来便是芜霜公主了。于是便拱手作揖,问候道,“公主殿下可好?”

    芜霜正歪头打量他,听闻此言,诧异道,“你认识我?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殳引道,“我也没见过公主您呢,只不过常听人说公主长得通透水灵,我没见过通透水灵是个什么模样,如今见了您,想来这通透水灵便是如此罢。”

    芜霜听他赞自己,心下顿喜,忙爬上岸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会儿可有空?”

    殳引道,“董屈大将军是我姥爷,今日是随邵君令入宫贺中秋来的。”

    “哦,原是你呀。”芜霜偷笑一番,道,“我也常听人说起你呢。”

    殳引想别人说自己的未必是好话,便不多问,只说,“这会子宴会还未开始,可陪公主玩会儿的。”

    芜霜听他说能陪自己玩,便喜道,“那你陪我在这亭子中剥莲蓬可好,到时我送些莲子给你。”

    殳引自然说好。

    殳引与芜霜皆是性格外向活泼之人,又长得一般大小,故而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两人玩笑着倒也剥出了几个莲子来。

    不远处有轻敲锣鼓声,殳引见日头已偏西,怕殳桧寻自己,便起身拍拍手,说道,“我得去了,不然爹要骂我了。”

    芜霜一手抓一把莲子递过去,“给你。”

    殳引见身上没有可放的口袋,便说,“就这几颗莲子,还是让宫女回去煮汤羹罢。”

    芜霜道,“那你以后要常入宫来玩。”

    殳引笑道,“只怕我没那福分,倒是公主可以探望我母亲为由来董府找我玩儿。”

    芜霜双目一瞪,喜道,“这倒是可以,我竟没想到。”

    殳引告辞了芜霜便去了琼华朗阁,朗阁中灯火已点起,映的各色秋菊煞是好看。再看塔下摆了高桌,两旁站着四位宫女,其中两人持鹅羽大扇,一人持酒壶,另一人正摆宴席,看阵势便知是邵君之位了。而离高桌不远两边分排两列矮桌,皆有宫女摆放宴席。因众臣未到,殳引不知自己落座何处,便跟了宫女一路看席摆碟。宴席摆放完毕,只听远处高台上一记铜锣声,不多时塔内编钟通响,一番后,又听塔顶大铜钟发出“哐、哐”两记响声,钟声回旋于朗阁之中久未散去。少顷,只听朗阁门口有沙沙脚步声,先两排太监各提一盏小灯笼进来,继而又有宫女捧菊而入,接着才见邵君为众人簇拥着进来,而后面即跟着众位朝中大臣。邵君落了坐,太监方领着众臣入席。殳引眼尖,瞧着殳桧才落座,便挤着宫女过去。殳桧本就怕他胡乱走动,坏了规矩,见殳引从身后钻来,方松口气,小声喝道,“你又跑哪去胡闹了?”

    殳引只嘻嘻讨笑,伸手就要从碟中抓油仔鸡爪吃,殳桧忙拍他的手,殳引手背生疼,撅嘴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在胡闹,刚才我正陪公主剥莲蓬呢。”

    殳桧心中一吓,忙问,“小崽子可没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罢?”

    殳引气道,“难道引儿在爹眼中就是这么个没规矩的人麽?”说罢便双手抱于胸前,背对着殳桧坐下。

    介时碧天如海,几颗疏星缀于空中,又一轮明月隐于塔尖。邵君挥起衣袖,宴起。顷刻间笛声、萧声、琴瑟声俱响,又和以锣鼓,高台之上名伶献舞,众人举杯相庆,嬉笑言谈,一时热闹非凡。

    鼓声渐止,舞女散去。不多时又闻各色丝竹乐器相继响起,见一伶人浓妆艳抹站于高台中央开始唱曲,众人又一番喧闹,乐器与歌声相和,场面好不欢乐。

    初更时分,一席毕,太监上前撤席,接着又宫女纷纷摆上美酒,二席起。殳引开始还为这场景感兴趣,待久了便生倦意,原以为一席毕就该散场,谁知第二轮又立马接上了,鼓声再起已无起先的新鲜劲,闻在耳中隆隆声只震的头昏。又想自己置身繁华,而留文苒一人在府中,难免寂寞,也不知他此时是个如何情况,身上是否好些。心中想着竟按捺不住要回去陪他,逗他讲话。殳引眼珠溜着朝四周望去,身体也左右晃起来。殳桧见了心下明白,凑了他耳边悄声说,“这会子别想耍什么花样。”

    殳引瞥他一眼,说道,“我酒喝多了,想去小解。”

    殳桧哼一声,道“那去去快回。”

    殳引忙起身。正巧邵君朝这边看来,殳桧坐席离邵君最近,邵君一眼就瞧见了殳引,便喊身旁太监来问,“那位年轻的公子是谁家的?”太监回话,“是董将军的孙儿。”邵君定睛看了一番,才大笑起来,说道,“果然眉眼间有大将军的风采。”于是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殳引不知是问自己,正要走,却被殳桧拉住,殳桧起身向邵君作揖,道,“这位正是犬儿殳引。”

    邵君捋须点点头,又问,“你这是要上哪去呀?”

    殳引忙弯腰作拱,回道,“我正要去方便呢。”

    然此言才出,在场无论大臣、宫女抑或太监都大笑不止。殳桧一脸尴尬,羞红了脸喝道,“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说罢忙向邵君赔罪。

    邵君摇头轻笑,“童言无忌,而且令公子心直口快可见是位坦诚之人。”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殳引道,“十三岁。”

    邵君笑道,“那岂不是与公主同岁。”又问道,“你可知道芜霜公主,她正与你同年纪。”

    殳引听他提及芜霜,当下面露喜色,说道,“我刚才还见过她呢,我们一块儿剥莲子的。”

    邵君道,“原来你已经见过她了,我本还想叫她来与你认识认识。”

    殳引仍是嬉笑。

    邵君见他面容清秀,说话爽气,十分讨人喜欢,又想殳桧于本朝有功,到底没赏赐个好的,于是便说道,“你既已认识公主,可愿意日后陪她上学。”

    殳桧闻言,顿时大惊,虽邵君说是陪公主上学,实际上殳引若入学堂,从此即是和皇孙贵族一个老师了。殳桧忙拉殳引下跪叩谢。

    邵君便免了他们的礼。

    殳引又喝两盅才得以脱身。

    ☆、第十一章

    殳引偷出了宫,见赶马的小厮正坐于台墀之上,挑鞭赏月,便上前轻踹了一脚。小厮忙起身,向他作揖,又朝他身后探头,见无人跟来,便笑问道,“少爷怎的出来了?”

    殳引坏笑道,“你不好好赶马,倒躲了这里来偷沾皇家喜庆。”

    小厮不解道,“这话如何说的?小的在此处正是等爷们出来呢。”

    殳引朝宫门方向努努嘴,“宫内丝竹演奏之声你敢说没偷听,这不就是在沾皇家喜庆麽?”

    小厮讨饶道,“少爷您这麽说,我可真冤枉了,这宫内翻天动地的声响就是个聋子他这会儿也该不聋了。”

    殳引摆摆手,道,“不忙,你只将我送回府中,我就不治你这偷听之罪。”

    小厮忙道,“这万不可,倘若姑爷出来见不到小的,小的岂不是罪该万死麽。”

    殳引道,“那你就不怕我进宫禀明邵君,治你个罪该万死之罪。”说罢又笑,“你只送我回去再过来就行,我爹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呢。”

    小厮无法只得搀了他上马。

    这一路策马奔驰,殳引挑开门帘而望,只见天清如洗,月沾梢头,凉风习习,树影浮动,又闻桂花香甜,遥望远处灯光点点,细听笙歌朦胧。一时间酒气散尽,倒觉心旷神怡,好不自在舒畅。

    到了府,即跳下马车,不等下人通传便闯门而入。小厮见是他也不敢阻拦,由着殳引一路去了。殳引狂喜狂奔,跑至文苒屋前竟喘息不止,见院内一株丹桂开的盛,便折一枝藏于身后,才去叩门。掌灯的丫头前来开门,殳引进屋,见屋内只案桌上点一盏烛火,便小声问丫头,“他睡了麽?”这丫头本是在打瞌睡,殳引来叩门才打着哈欠起身,哪里知道文苒睡没睡得,便点点头。殳引心下丧气,垫脚尖悄悄至文苒床边,见他面朝内睡着,在旁边立了一会才想起方才折的桂花,于是唤了丫头拿去装花瓶摆于烛火旁。

    祝文苒一日昏睡,自殳引叩门便也醒了,醒来听是殳引的声音,心中高兴,却故意装睡不理他。但等半刻见殳引仍不同自己讲话,怕他就这样走了,趁其摆花瓶的时候翻身对他说话。

    “你在这里啰啰嗦嗦做什么?”

    殳引惊道,“嗳呀,把你吵醒了。”

    文苒道,“我早被那花香给熏醒了。”说着朝案桌尖尖嘴。

    殳引忙说,“你不喜这味道,我叫人拿出去丢了。”说罢就要叫丫头。文苒赶紧制止,“都闻习惯了这会子还拿走做什么……我问你如何竟先回来了?”

    殳引嘻嘻笑着至他床头,“我怕你一人在此苦闷,就先回来陪你了。”

    文苒心中虽喜,面上却仍绷紧,“哼,没有你在旁边吵,我正乐的清静。”说罢忙侧身,将脸上喜色藏了枕头里。

    殳引也不恼,贴着他身边坐下,靠了床围,问道,“你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文苒道,“吃了大夫新拟的药好多了,只身上仍觉累,立不起来。”

    殳引道,“那就别起来了,且好生躺着罢。”说了便低头去看文苒,文苒亦仰面瞧他,两人相视竟谁也不说一句话。

    半晌,殳引才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文苒道,“平日里你话最多,怎的现在一句都说不出了。”

    殳引道,“我见了你就不爱说话了。”

    文苒笑道,“尽胡说,方才还有话讲呢。”又问,“你且将宫内见闻说给我听听,让我也见识见识。”

    殳引疑道,“你想听麽?我以为你不想听。”

    文苒道,“你说罢。”

    于是殳引便将清早如何被叫醒,如何匆忙入宫,如何偷登亭子顶,陪公主剥莲蓬,又将伶女舞唱,管弦音乐,以及邵君如何问话都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文苒听他说到“正要去方便呢”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殳引呵笑,问道,“你笑什么?”

    文苒道,“你爹说的不错——狗嘴吐不出象牙。”

    殳引赌气侧开了身,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讲了。”

    文苒忙央求,“别,别,还有什么好玩事儿都说出来给我听听。”

    殳引想接下来就是邵君命自己入宫陪公主学习之事了,便道,“接着我就溜回来了……嗳,你也同我讲讲你在淇国是如何过中秋的罢。”

    “我麽?”文苒轻笑道,“淇国是比不上你们这么多花样,我记得小时候,中秋夜都是父王带着我还有文武百官乘一艘大船顺流而下,沿途可见各色民间演绎。然是我当时年纪小,要我说都是些什么表演,我这会儿竟也想不起来了,反正不过是些吵吵闹闹的玩意儿。”

    殳引催他说下去,“我就爱听吵吵闹闹,你仔细想想看都是些什么?”

    文苒回想当时父慈母爱、百官拥奉,哪是如今这凄凉境况可比,便不肯再说,望见窗下染了一片银白的月色,心中思念家乡之情愈烈,只说道,“这圆月不知与当日比如何?”

    殳引见他脸上徒然萧瑟,便知他怀乡情切,想搀了他下床去遥望明月,又怕他更添病重。呆想了一会,突然心生一计,喜道,“我去将月亮搬来这房中给你瞧瞧。”

    文苒只当他胡说,“你又说什么混话了。”

    殳引不理,叫丫头用洗脸的木盆打一盆子水来,又扶文苒坐起,枕头垫了他身后。然后将木盆左右摆弄着放定了位置,立在盆前,对文苒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说罢便让开身去。

    只见清水晃动,其中似有破碎银光,待水静止,盆中俨然显出一轮明月来,见那月白如玉珀,明如雪光。文苒一时有喜有惊,心下澎湃竟不能言语。

    此中秋之夜即过,文苒拖拉的病竟渐好起来了。殳引想着开岁即要入宫学习,以后伴他时间就短了,不如趁这段日子好好陪陪他,于是大门也少迈了。文苒此先不在意,久了也觉奇怪,便问他,“之前是绳子都栓不住腿,如何这会子倒愿意陪我在屋里下棋。”

    殳引才落下黑子,闻言便笑说,“外面下着大雪,你要我去哪里,还不如躲你这里来烤烤火炉子。”

    文苒抓一把棋子握在掌中玩,说道,“这话说的稀奇,好像你家丫头亏待了你不给你火炉子似的。”

    殳引道,“我也有火炉子,只是不及你这边的暖和。”说毕抓了他的手,“你倒是下不下了?”

    文苒手指一松,白子撒了一棋盘。殳引叫道,“嗳呀,你好好的把棋局给坏了。”

    文苒将手掌支着脸颊,也不瞧殳引单只顾着将棋子捡回棋罐子里,道,“反正你也要输了。”

    殳引不服道,“先别忙着收,且再下一回。”

    正说着,听见屋外有人问“少爷可在屋里?”,殳引听是云夙的声音,便叫在旁服侍的丫头去开门请进来。云夙见了殳引便急急说道,“少爷可别玩了,快去门口接驾罢。”

    殳引听了一脸懵懂,问道,“接什么?”

    云夙道,“宫里太监来传,芜霜公主午后便到了。”

    殳引一惊,忙朝文苒一瞥。文苒自是不知他与芜霜之间的约定,只听公主要来也不知为何事。

    殳引道,“那我现在就去?”看文苒不说话,又道,“你可要一起去瞧瞧?”

    文苒哼一声说道,“你自己去下跪磕头还不够,还要拉上我?”说毕便低头去收棋盒。

    殳引自讨了没趣便悻悻的随云夙走了。

    说那邵芜霜,自从在荷华庭院巧遇了殳引,见他有趣随性,与平常自己所处之人都不同,闲闷时常想起他来。然殳引无事不能进宫,又及天气渐冷,宫内各院都披雪盖冰,便愈发无处可去了,于是假借了探望师傅董氏之名向邵君请了示,亲自出宫去找殳引来了。

    董氏及殳氏父子领府内家仆站了门口,待公主马轿极近便扶膝下跪,先是由两排太监站了大门两旁,隔开围观民众,再见一架八人大轿抬了往府内去,见轿子入内,众人才起身跟去,接着朱红大门闭起。

    芜霜跳下轿来,董氏等人刚要行礼,芜霜便道,“快快免礼罢。”又拉了董氏的手,亲昵道,“我这带了快绣帕来给师傅瞧瞧绣的怎样?”说着便要向衣襟处掏去。董氏忙止住,“公主……”然后左右看了看,道,“公主还是别称我师傅的好。”

    芜霜道,“你本就是我师傅呀,我不这么叫难不成也随他们叫你小姐?”

    董氏忙作揖,“那更不可了。”

    芜霜道,“那就是了。”

    殳桧吩咐了罗安招呼公主随行去安歇吃喝。殳引见并没自己什么事,便打算溜开。然才抬脚,只听一边芜霜唤道,“嗳,你去哪里?”说罢便至他跟前,侧头打量他。

    殳引无法,只得止步作揖。

    芜霜道,“说好我来瞧你,你见到我如何不高兴?”

    殳引立即道,“我本以为公主是说了玩的,不敢当真,没想公主竟真来了。”

    芜霜嘻笑道,“我说的话一向当真,嗳,听父王说你明年可要入宫和我一同学习去了。”

    殳引道,“正是的。”

    芜霜突然捂嘴笑起来,笑毕才说,“那你这回可真上当了。”

    殳引不解,问道,“不知如何是上当了?”

    芜霜道,“你去后便知李太傅是个怎样呆板,脾气差的老师了。”

    董氏在旁听着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便说,“公主即与引儿相熟,不如去我房内细聊罢,且别站了风头里,怪冻的。”

    芜霜点头答应,对殳引说道,“正好你也来瞧瞧我绣的怎样。”

    殳引虽心中说我又不懂刺绣,然无法只得跟去。

    去了董氏房中,丫鬟才伺候芜霜脱了斗篷拿去挂,芜霜便掏出一块樱草黄的绣帕来,双手摊着朝董氏面前一伸,随后又递了殳引面前。殳引瞧去,只见绣帕中央用桃色丝线绣了团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他盯着瞧了半晌,知芜霜正等自己说话,便抬头笑道,“这小鸭子倒是绣的生动。”然才说毕,芜霜本笑吟吟看着他的脸立即拉长起来,缩回了手,双手捏着帕子护在胸前,道,“我原不想给你看的,哼!”殳引知是自己说了错话,忙道,“是我没瞧仔细,公主再让我细细看看。”芜霜赌气道,“不给你看了。”只是话虽如此手仍又递了过去。殳引歪头细看良久,实瞧不出个花来,只能硬着头皮道,“那……我想该是只鸳鸯罢?”芜霜气的直跺脚,“你就直说我绣的不好,何必拐弯抹角来羞辱我。”殳引赶紧赔礼,“我可没这意思,嗳,实在是我眼拙。”董氏瞧两人如此模样,忙拉了芜霜,说道,“公主不必和他计较,且给我看来。”说着端了绣帕托在手心,瞧一阵后笑道,“公主如何说绣的不好,这不就是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麽?”说毕将帕子递了殳引,道,“你这混账又是如何瞧出鸭子、鸳鸯来的?你只将帕子调个身,可不见就是只兔子?”殳引就着董氏的手一瞧,果真倒瞧出些肥兔的模样来。董氏将帕子还了芜霜,说道,“公主手艺是愈发精进了。”芜霜这才含笑,“和师傅比还差的远哩。”于是免不得又向董氏求教一番。

    殳引坐了旁边,只见二人摆弄针线,盯久了,眼皮子忍不住打架起来,身体往前一冲,差些从椅上跌了下来。芜霜见了又笑他,“我们动手的人都不喊累,你只是看就乏了?”

    殳引气道,“你们动手的只会觉着有趣又怎么会累呢,叫你单坐着瞧一件自己不会的玩意儿保你也打瞌睡去。”

    芜霜听说了又笑一番。

    董氏收了针线道,“公主难得来此,不如让引儿带你四处逛逛,府中景致虽不及宫内精致,但到底也算是个陌生地儿,公主也能瞧个新鲜。”

    殳引巴不得快些离开,听如此说,忙道,“是啊,公主如果只是呆闷了在房里,那和在宫中有什么区别呢?”

    芜霜点头答应。

    董氏吩咐拿斗篷来的丫鬟准备个手炉给芜霜,芜霜穿戴整齐才复又出去。

    正值在廊间穿行,芜霜便问及殳引关于平日学习之事。

    芜霜道,“你此前有几位老师教你?”

    殳引道,“有四位。”

    芜霜奇道,“如何有四位之多,我们在宫内也只有三位老师。”

    殳引道,“原是三位,后又来了一位公先生教些我们拳脚上的工夫。”

    芜霜道,“原是如此。”停罢又问,“即是‘我们’那是谁和你一同学习的?”

    殳引道,“公主难道不知还有位淇国太子也在府内?”

    芜霜这才想起,说道,“倒确有听闻。”想一番又道,“既来此地,不如带我去见见那位淇太子罢。”

    祝文苒自殳引离去,就一人闷闷呆了屋内,想抄写几本诗词,又嫌手冻,于是懒懒的靠了床上,渐渐竟睡去了。殳引带了芜霜前去叩门,文苒正睡得混沌,脑子有些发晕,便不耐烦道,“谁在外面吵闹。”又命丫头,“你看你的火炉子,别去理他。”殳引在门外听了,倒替他尴尬起来,向芜霜赔罪道,“他原不是这样的,此前生了大病就娇了。”芜霜正环顾四周环境,并没在意,只说,“此地倒是府内幽静之处。”

    殳引喊道,“公主在门口,还不来开门。”

    文苒听见了直皱眉。一旁丫头不敢怠慢,也不去管文苒的吩咐赶紧前去开门。

    殳引和芜霜进屋,文苒仍靠了床上未起身相迎。芜霜心说他是淇国太子,身份地位本应与我相当,自不去多恼,至了床头才见到人。芜霜虽才十三四岁,然分辨男女俊俏已有自己一套看法,见文苒肤色白净,容颜清秀,慵慵懒懒靠了床上,不禁脸上一红,不敢直视过去。殳引也觉文苒面有倦意,便关心道,“你又怎么了?大白天竟然睡的这么昏。”

    文苒抬眼皮瞧他,道,“我又不似你,有人陪着玩。”

    芜霜听了更是不敢做声。

    殳引道,“我们这不来找你了麽?这位便是芜霜公主。”

    文苒自芜霜进屋都未正眼看她,此刻听殳引说才瞥过眼去,淡淡的唤了声“公主殿下”。

    芜霜道,“淇太子不必拘礼。”

    文苒冷笑道,“我竟几年未听过这一称谓了。”

    三人正相对尴尬着,殳引忽想起自己即将入宫学习之事,于是便趁此向芜霜提道,“公主殿下,我与文苒此前一直共同学习,开岁后我即要与他分开上学倒会觉的不习惯,不知可否麻烦公主向邵君请示让他也一齐入宫学习呢?”

    文苒闻言呆了呆,随即看向殳引。殳引正打恭向芜霜讨话也未及见到文苒的神色。芜霜本觉这倒是未尝不可的事,方要答应,文苒即道,“邵君既将我禁足此地,想必是不会同意的。而我也不愿入宫,与他国皇孙贵族同学习,还是不劳烦公主了。”

    既然文苒都如此说来,殳引与芜霜自然无话。

    三人话不投机,芜霜呆了半刻便就离去了。

    ☆、第十二章

    芄兰才至门口,见殳引屋里的丫头正小心掩上门。芄兰上前问道,“可起来了?”丫头道,“还睡着呢。”芄兰“嗳”了声便急急推门进去,见殳引裹得跟蚕蛹似的在床上,只剩几根头发还翘在被子外。芄兰忙唤道,“哥儿怎的还在睡,宫里马车都已候在门口了。”说罢便去扯殳引身上的被子,抖了几下才将殳引从被子里抖出来,见殳引仍闭着眼,芄兰推了推他说道,“哥儿再睡,我可就挠你了。”说着一双冷手便塞了殳引颈间,殳引缩着脖子躲,芄兰只追着挠,殳引无法只得坐起身来,皱眉道,“你现在怎的也如此讨厌了。”

    芄兰不理他,起身道,“现在可不困了?”

    殳引跳下床,道,“我只不想入宫,你让马车走罢。”

    芄兰奇道,“一大早又作什么怪,何况那马车是接你的,我如何能让他走?”又拿旁边衣服过来,“快换了衣出去罢。”

    殳引不肯,只坐回了床上,不瞧芄兰,说道,“你且回说我病了。”

    芄兰道,“那不可,被姑爷知道了还不得骂。”

    殳引道,“我倒情愿被骂几句。”

    话说殳引是如何宁愿被骂也不肯上学的?原是入春后,殳引便随邵君令入宫学习了,这宫内学堂除公主皇子外亦有外戚子孙,然与皇家非亲非故的只殳引一人。因二皇子殚痴钝而三皇子车奄桀骜不训,学堂之上便以车奄独大,坏脾气的李太傅也让他三分,尽其胡闹不敢多加管制。殳引去时第一日尚且无事,第二日便发现自己桌椅被搬了学堂门外,三日被搬出书房置于廊庭内,四日则愈发远了,已到隔壁彩云阁……如此每日去,殳引便吊一颗心怕自己寻不到桌椅而只能站立着听完一课。而昨日殳引至学堂内,见自己桌椅并未搬走,心喜或许是他们厌倦了捉弄自己,然才至桌椅旁,便见桌上、椅上尽是虫土鸟粪,堂内其余学生也指着他大笑,殳引又羞又恼,虽明知是车奄起的头,但念他是皇子又不好与他动手,便只摔了桌子去打笑自己的人,正值李太傅进来,在堂所有人皆指说殳引先动的手,殳引便被罚了站于课堂之外。有此一事,任凭殳引如何性情平稳顺从也再无法低声下气去了。

    芄兰不知其中原委,又劝几句。殳引听的烦,便道,“你别在此啰嗦,要去告状只管去,无论今日我打断腿还是拧折胳膊都不会去的。”

    芄兰道,“少爷今儿怎麽回事,好好的倒用这话来吓我。”见殳引低头不答,芄兰无法,只得出去谎称殳引病了,打发了马车离开。

    殳引因逃了学,怕殳桧见了问自己,便半天躲了房内不敢出去,下午吃毕饭,让丫头去打听,丫头半日才回,说“姑爷已经出去了”,殳引这才溜去找文苒,结果去他屋内只扑了空,问文苒身边伺候的丫头,皆答不知道去哪了。殳引懒懒的在府内闲走,虽值春夏交接时分,天气景色无不怡人,然却觉得心中烦闷之气更甚。

    游至以前习武的院内,远远见空地上立两人,正是培寅与文苒。殳引及近,见文苒所打的拳法自己见所未见,想是自己入宫这段时间培寅新教的。站着看几番,愈发觉得那招式、身法精妙不凡非以往所学能比,忽的那股烦闷气便似遇了碳粒星火,在他胸腔内燃起来。殳引见地上一块小石,便装无意踢踹了朝文苒飞去,文苒正专注练拳,倒没注意,小石直直朝他脸上飞去,即要砸上时,培寅一侧身拉了文苒躲避过去。文苒一吓,再看地上正滚动的石子才明白发生何事,偏头去瞪视殳引。殳引瞥着眼故意不看他,上前将石子捡了拿在手中颠着玩。

    培寅放开文苒,说道,“少爷怎的这么不小心,如砸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不问还好,一问更掀怒气,殳引喝到,“你原是我的老师,我倒未见你教我时如此尽心尽力。”

    培寅拱手道,“少爷开岁即入宫去了,我还未来得及教这套拳法。”

    殳引冷笑道,“先生说这话可真教我觉得好笑,我不过入宫学习半日,先生倘若真有心,等我回来了亦可教我。”

    培寅道,“少爷果真觉得如此,那培寅日后必定每晚教习少爷,不出三月,少爷即可赶上祝公子。”

    殳引闻言心中更是恨,便咬牙道,“你且只管教他,我可不稀罕。”说毕将手中石子狠狠朝文苒掷去。

    文苒身子一闪躲过了,正恼殳引无理取闹,哪想殳引见他身手如此敏捷,那恨就愈加激烈,大喝一声,“我道今日要来试试你是否当真这么厉害了。”说着便朝文苒扑去。文苒没想他会动手,来不及躲,便被他抱了腰往地上按去,他忙去推殳引肩膀,殳引早已怒的失了心,死死抱着握起一拳便朝他脸上捶,文苒疼的直叫了声,当下也抓着殳引的衣服一阵乱打乱踹,培寅赶紧将两人拉开。

    引、苒二人分别跌坐了在地上,衣服已被扯乱。文苒紧锁着眉起身,殳引见他眼角一块淤青,自知自己下手重了,文苒狠狠道,“你要发疯找别人去,只别来找我了就是!”说罢便走。

    殳引正悔自己不该拿文苒出气,听他此言更是懊恼的不知如何是好。

    文苒不愿见他自不会再同他玩了,殳引心说与其闲闷在府中不如去外面逛逛,于是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去了集市。

    此时节正是风轻云净之际,殳引去了外面,置身于闹市之中,一时间心中颓霾竟被这热闹给冲淡了,心下畅快起来,只挤在人群里四处乱瞧乱玩。逛到一处卖玉饰挂坠的摊铺,见一块长寿果模样的扇坠做的精致可爱,便要买了回去送给文苒,问卖家是何材质,卖家说是翡翠,殳引拾起拿在手中,见坠色浑浊不清不似平常所见的翡翠,便知是假,若买个假物回去倒枉费了自己一番心意。于是就将扇坠还了回去。

    殳引眼睛瞧着别处,才要转身,竟不知身后正来人,于是便一头撞在了此人身上。被撞之人当即骂道,“不长眼的奴才……”然才骂出口便收住嘴。原来此人并非别人,正是当朝上卿朱申道之子朱颠。朱颠性格风流,常逛于烟花风月地,喜美姝爱娈童,此刻见殳引形容俊俏,目里流光,顿时心下生出痴意。殳引知自己鲁莽撞了人,方要道歉,却见朱颠一条细眼溜溜盯着自己,心中便不快起来,即要发作,又瞥见其手中持的折扇上吊着块白玉坠子,此玉通透光泽竟是平常所未见的,便想若将此送了文苒,保定他不会再气了。于是作礼道,“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恕罪。”

    朱颠涎着脸笑道,“即是冲撞了本公子,单单几句赔礼的话我可恕不了你的罪。”说着眼睛示意随从将殳引围困起来。

    殳引见其不过比自己长个两三岁,便以为他是以大欺小想作弄自己,全没想到朱颠还有别的主意。殳引道,“不知公子要怎样方肯饶恕我呢?”

    朱颠道,“你若诚心要道歉,就随我去一地方,我说你做,若我高兴了就不怪你刚才冲撞之举,说不定还会赏赐你一些东西。”

    殳引立即道,“当真可以赏赐我东西麽?”

    朱颠本是随口说了,他见殳引衣衫华贵不似普通人家,然却说出此言便皱眉道,“你若让本公子高兴了,赏赐几两银子有何不可。”

    殳引摇头道,“银子我不要,我只想求公子一件宝贝。”

    “哦?不知是什么宝贝?”朱颠斜眼瞧他。

    殳引指着那白玉坠子,说道,“公子如果愿意,可否将此扇坠赠与我。”

    朱颠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你小子倒是好眼力,此玉可是与京上贡的宝物,携此物者可百病不染,这世上统共才两块,一块为当朝三皇子随身佩戴之物,另一块便在此了。”

    殳引听了更喜,叠声赞道,“果真是个宝贝,果真是个宝贝。”

    朱颠冷笑道,“你想让我将此赠送给你?”

    殳引道,“公子如不愿赠送,殳引可出价相买。”

    朱颠眼珠一转,说道,“可不知你是否值这个价呢。”

    殳引道,“不知公子要价如何?”

    朱颠指着前方一处窄巷,道,“不忙,我们且去那处细谈。”

    那窄巷是个密闭场所,只有入口,后方砌一面高墙,殳引才进去,那四个随从便一人站一角围了殳引,朱颠站于人群之后,抱手冷笑。殳引不知何意,但要发问,只听朱颠道,“刚才我所说的你可记得?”

    殳引见此景知是不好,于是双手藏于背后偷运功,想趁朱颠疏忽抢了白玉去。听朱颠问,便答,“公子不妨直言。”

    朱颠见殳引面色坦然,半笑答话,心中更是喜欢的紧,恨不能直扑上去,于是挥手叫随从围近了,自己从人后踱出来,与殳引对面而站,他将折扇在殳引面前一扬,“你只按我说的做,这坠子我就送与你。”

    殳引道,“不知我该如何做呢?”

    朱颠伸手指去勾殳引的衣襟,说道,“你且先将衣服脱下。”

    殳引当下大吃一惊,虽他如今才十四岁,然成日与小厮家仆厮混,也从一些混话中知了大概。如今亲逢此事,不禁心中大动,不知是羞是恼还是另有他意,但见他满面通红,瞪起双目,朱颠刚要欺身媟亵,忽然间眼前一晃,手掌顿时一阵生疼,回神哪还见到殳引的影子,再看手中,只见一条血痕从头至尾贯穿掌心,而那折扇早不见了。

    ☆、第十三章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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