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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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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同文 作者:FoxTang

    第7节

    正说着,忽又闻得远处一阵马蹄声急往这边而来,三人对看一眼,立即躲进一旁草丛。不多时便有一士卒骑快马奔来。殳引见对方穿的正是氓国战服,再看其身后,并无同行者,心中甚是疑惑。只见那士卒连甩马鞭,骏马迅速从三人眼前飞奔去。殳引忽然起身大喊,“快拦住他!”李文成也正觉的奇怪,此时听殳引大喊出声,也不及细想,速伸出右手双指朝那马一指,口中喝一声。只见那马本是如飞一般,忽而似撞在一堵无形墙上,顿时嘶叫一声,连人带马滚倒在地。殳引立即跑上前,不等那士卒起身,拔出掉落在地的大刀,朝士卒脖间砍去,鲜血顿时迸飞而出。李文成与苏伐均都一吓,平时瞧殳引斯斯文文,没想下手居然如此狠辣。李文成更是对自己方才出手后悔不已。

    殳引在士卒胸口一模,便摸出一封信来,他撕开一看,那信上内容大大出乎他意料。原是朱颠抓了殳荣,威胁越军三日内退兵投降,否则将砍下殳荣脑袋挂在战旗之上。殳引惊的半刻都回不过神,直至苏伐与李文成上前才方醒来。李文成面有不满,问道,“公子曾说烧毁家舍的是越国官兵,为何却一见氓军就将其杀死?”殳引刚要答,却又瞥见士卒腰间露出一物,顷刻心上又遭一击。那物是他见过的,那正是殳荣时常佩戴的护额。殳引心道,看来这信所说必是真事。李文成见他不理自己,便哼一声,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不谓缘由便可痛下杀手,着实爽快。只是贫道乃学道之人,想来是无福再与公子同行了。”殳引将护额捡在手中,看一眼李文成,道,“道长一眼便认出此乃氓国将士,可见也不是个寻常道士。”

    ☆、第四十章

    殳引与李文成不到夏邑县便分道扬镳了。苏伐见殳引直往山中去,便问道,“公子不去夏邑县又怎去其方呢?”殳引停住步子,将怀中护额取出,拿在手中看一会,忽而竟抬手将其抛掷在荒草里。只听他道,“伐儿,这刻我们也不必去其方了,你且随我回去大营。”

    说那越军大营,因着殳荣没了踪影,顿时军心大乱。众将士也不追败兵了,纷纷从战前撤回。将士皆道,“统率才被氓军杀死,如今副统又失踪了。军中无主,该由谁来调停大局。”诸将士皆是武人出生,行事做派本没章法,平常就看不惯个你我,如今瞧有这等机会,还不都争那统领职位去了,谁还想得去找殳荣来。除那朱秀护主心切,日夜在鹄山兜寻。

    殳引、苏伐二人连夜赶路,不久便在鹄山顶上发现了驻扎的越军。殳引上前告明身份。那放哨的小卒如何认得他,见两人粗布麻衣,一身农夫打扮,只当是山中的樵夫来唬骗人,便举着□□要赶他们走。说来巧,朱秀带一众人找了几日不见殳荣,此刻正回大营。那小卒见了朱秀,立即横下□□上前行礼。朱秀道,“为何擅离职守,聚在此地?”说毕朝旁边两人一看,见是殳引,忽的一愣。殳引也早看见了他,心中顿时慌张起来。因此处离营地尚有路程,那认识他的兵将皆不在此,自己是不是二王子此刻全有朱秀说了算。两人互相盯着看一时,这一时已几番念头在两人心头转过。殳引道,此时只可顺服于他,不能妄动,凡事待回营之后再做打算。朱秀也道,营中大乱,众将士皆不肯出兵搜山,若教殳引回去,其念在兄弟之情,倒尚能派出一两队兵马寻找王长子。想及此,朱秀突然卸下兵器,双手抱拳跪礼,道,“亲随护卫朱秀叩见二王子。小人失职,未能保护二王子,教二王子受辱受屈,小人万死。只此刻我军大难,小人望二王子能期日后责处小人,即刻先随小人回营主持大局。”其余小卒见朱秀如此,忙都下跪叩行军礼,口中皆喊道,“叩见二王子!”苏伐从未见过如此阵势,这番已面露惧色,躲到殳引身后去。殳引亲自扶朱秀起身,和颜道,“朱护卫请起。”又问,“方才朱护卫言及我军大难,不知所谓何事?”那朱秀忽而露出愁色,将殳荣失踪一事道出,“小人带人四处搜寻,只因人手有限,未得结果。”殳引眼睛瞥着别处点了点头,道,“待我回营派兵搜寻此山,到时必有王兄消息。”

    朱秀让出自己的马给殳引。殳引将苏伐扶上马背,自己才跃上去。苏伐见殳引不避众人拥着自己倒觉十分尴尬,一路不敢乱动。

    一行人才至大营,早有小卒飞速去报了殳引行踪。众将士皆都震惊,对那小卒所说将信将疑。众将士领兵候在营前,若殳引果真回来便三军相迎;若不回,则要联合上书,请求另立大将。候至太阳将西之时,只见殳引等人缓缓而归。殳引骑于马上,单手拉制缰绳,昂首挺胸,长发乱飞,虽只着粗布,此刻由夕阳一照,面泛红光,倒也着实英姿飒爽。那些将士遥遥望见确是殳引,忙都叩首跪倒,口中呼道,“叩迎二王子回营!”

    殳引行至营前,自马背跃下,免了三军的礼。回头指着朱秀,大声道,“此人通敌叛国,谋害越国王长子。我以统率身份下命,将其立斩于三军前!”朱秀忽的一震,双眉直竖,正要争辩,在其身边二人已将其制住,又有另一人亮出大刀,未及他讲一语,便手起刀落,将他脑袋砍下。复又四周蹿出几人速将朱秀尸首搬去。不过殳引举手抬足之间,此事已处理干净,只留得地上一汪鲜血。

    除去朱秀,殳引对自己毒害殳荣之事止口不提,只说自己为奸人所害。又去牢营提审杨实,那杨实双腿已被夹断,见了殳引如见救命菩萨,双目放光连连求他放过自己。殳引道,“正是此人陷害我。”于是又叫人拉出去斩首。杨实被人驾着两条胳膊,拖出牢营,因着他一路破口大骂,殳引实听不过去,至牢营口子,便教人割去了舌头。处决了杨实,殳引速又向朝上追去一封快奏,将自己这些日来如何遭人诬陷,如何被迫逃离,一路又遭遇的险难详尽说明。最后,又说越军即将大胜,请殳桧静候其凯旋佳音。

    那殳引召集三军,将战事重新部署,四面围困氓军,一一将其击破。

    朱颠未料及自己派去谈判的士卒被殳引半路截获,见越军不顾其王子大将,仍长驱直入,攻伐自己,当下大怒,杀了殳荣,砍下头颅,悬于氓国军旗顶上。朱颠率领剩余残部,占据高地,将军旗插在山顶,几人盘坐旗下,不抵抗不投降,等着越军冲上前来。

    朱颠以氓军统率身份被俘,殳引去牢营看他。朱颠双手绑于柱上,见了殳引,才一愣复又大笑起来,道,“老弟没想才分别不久我们又见面了。”殳引道,“只此刻见面境况又大不相同了。”朱颠仍是笑,道,“真可谓风水轮流转!”殳引欺近身,道,“此前大哥饶过我一命,这番若大哥肯将白玉还给我,我便放大哥一马。”朱颠低头,那块白玉正悬于其腰间金带之上。殳引用食指勾起玉佩,又问,“如何?”朱颠顿了顿,又笑道,“这玉本就是我所有,又怎说成是还给老弟呢?”复又正色道,“老弟未免太瞧不起人,成王败寇,朱颠虽是纨绔子弟,可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如今我已兵败,要杀要剐悉随尊便!”殳引冷笑一声,一把拽下那块白玉,对朱颠道,“那为弟的就却之不恭了!”说毕便对牢营士卒大声道,“将这战俘押回朝中,听候大王发落!”

    又费了几日整顿队伍,殳引方才收营回朝。一路上将士们大吹大擂,敲锣打鼓,殳引嫌其招摇,暗地里与苏伐说,“这群人是唯恐别人不知道我们杀光了氓军呀。”苏伐道,“公子要是不喜欢下一声军令就行了。”殳引道,“只怕他们不乐意。”苏伐笑道,“你这个统率倒还顾虑起将士的感受来。”殳引想想也是,便下了令不允许再吹。然军令下去不多时,便有几位参将到驾前请求殳引收回命令,又道,“越军此番杀退十万氓军,乃是一雪前耻的大胜仗。”殳引瞧都不瞧几人,只道,“那也不必沿途炫耀。”参将道,“二王子如此说实在是冤枉了众将士,将士们造此声势,无非是为了向各国昭显越军之勇猛,二王子之雄才大略。”殳引道,“那也不必。”参将见其态度坚决,便不再说什么,只站在马前不走。苏伐见二者僵持不下,心说早知如此刚才便不多舌了,想一想便同殳引说,“公子,将军们说的也有理,我瞧别国打胜仗也是如此的。”殳引笑道,“你几时见过别国打仗了?你也不必替他们说话。”又看站在马前几人,道,“还不闪开,耽误了行程可得为你们是问。”参将闻言皆惊讶的抬头看殳引,见其神色严肃,不似说笑,便又朝苏伐看去。苏伐见将军都看自己,便知是期望自己再替着求几句。他心中也知若自己真求殳引,殳引只怕会答应,到时更岂不更落得众人面上不好看,自己也是极为尴尬。于是便低下头不肯出声。然听殳引忽的叹一口气,说道,“那便这样罢,且等回到其方再吹打。一来免得被众人说本王子扫兴,二来也是到王城了,气派一番也无妨。”如此那些参将才罢了休。

    殳引一行人一到其方,便见百官出城门相迎。殳引才至跟前,官员们便纷纷跪下行大礼。殳引见人中并无殳桧,心中便觉奇怪,脸上倒不露出声色,受了礼后领着浩浩荡荡数百人进城。到了宫中才知殳桧已卧病不能下床,于是不及回府换下戎装便急急去了殳桧寝宫。

    说那甄氏得知出征的人都已回朝,便在宫中等殳荣前来请安。可等了半日也见不到人,心中倒有些急。实在也不为别的,为娘的数月不见儿子,便就盼子心切了。于是遣了宫女去打听,宫女才去就被嫌手脚慢,甄氏坐不住,亲自上殿前去看情况。

    才要至正殿,却见甄思伯远远走来。甄氏快步上前,离着有些距离也不顾身份就喊道,“爹,荣儿在哪里?可为何此刻还不来见我?”那甄思伯见了女儿更是心痛。甄氏见其不答,便就一惊,近了又见甄思伯神色极为悲痛,忽的慌的不知所以,面色一下惨白,拉住甄思伯的袖子,问道,“爹,荣儿……荣儿他到底在哪里?”甄思伯见女如此,便再忍不住,眼里流下泪来。甄氏一见那两行泪,登时全身如抽了骨,整个人瘫倒在地。宫女、太监忙上前扶,可如何都扶她不起。甄思伯哭道,“我苦命的孙儿,竟连个尸首也找不到啊!”甄氏本只呆坐无神,一听此言顿就哇的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拉甄思伯的官袍。甄思伯这才断断续续将自己所知说与她听。

    甄氏听的一会大哭一会又止住了出神一会又大哭,又及对着甄思伯又拉又扯,对着搀扶自己的宫女、太监又打又骂,此刻头上簪、钗、戴冠掉了一地,哭的胭脂水粉糊了一脸,真如个疯婆子一般。闹一时,宫中一半人都知道了,都来此劝她。甄氏往人群一看,都是些官员、宫女、太监,再不就是公主和其余妃子等人,唯独不见殳引。忽的就爆红了双眼,尖叫道,“那个凶手,那个畜牲他在哪里,是他害了我荣儿!”甄思伯心中知是说的殳引,便哭道,“他如何还敢来,就连送回朝的奏书上也对荣儿之事只字不提。”此刻甄氏已被愤怒冲淡了悲痛,兜兜转着要找殳引拼命。后听说殳引在殳桧寝宫,便披头散发疯子一般要飞冲过去。甄思伯见事不妙,如今已失去殳荣,倘若连甄氏也失去后位,自己在朝中地位恐也保不住,于是也不哭了,和着众人都去劝拉甄氏。又实见劝不住,就以国丈身份教太监将甄氏强送了自己府去。

    亏得殳引在殳桧寝宫,否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殳引听说殳桧旧疾这番发的严重,就速去探望他。殳桧身子已不能动弹,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今日听闻殳引已回朝,倒还撑着没糊涂过去。见了殳引,便同他说,“你已成事,我便可放心了。”殳引见父亲骨瘦如柴,双目凹陷,面色发灰,便伏在榻边哭的说不出话来。殳桧想安慰几句,一开口却又一口浊气攻心,竟咳嗽不止,一旁几位太医忙扶开殳引,上前诊脉喂药。殳桧这刻便昏睡过去了。

    殳引等太医们看诊完,才擦着眼泪问道,“大王他还有救麽?”太医们互相看了看,皆低头不敢说。殳引见状,也明白了情况,心中虽痛可对着外人尚能忍住泪,呜咽一声,又问,“那……那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太医们仍低头。沉默片刻一位胡子花白者才道,“大王倒曾提过有一种药可治他的病。”其余太医经这一提皆点头说是。殳引忙问是何药,如何取得。太医道,“说此药乃萃颦夫人向一道士求得,当初也是此药救了大王性命。大王曾说这药还余一颗,装在葫芦瓶中由夫人保管。只是我们已找过夫人所有遗物并未发现这剩下的那颗药丸。”有一位又道,“此刻未找的地方便只有夫人的陵墓了,只是……”说及此却见殳引忽的神色大变就赶紧闭住了嘴。其实那殳引闻得董氏又闻得葫芦瓶就想到自己当初在董氏房中所拿到的陶瓷瓶来,而那药早被自己吃了。这刻思绪混乱,也未听见陵墓之事,只觉自己周身凉透,竟不住的打颤起来。太医见如此都吓的不敢再说。殳引也不问了,逃似的回了自己府去。

    ☆、第四十一章

    因这日殳引才回其方,他府上的下人皆都候在门口等他。这时见殳引匆匆骑马而来,管家忙领着众人要拜。殳引未等马停便跳下地来,也不去管门口的下人,飞跑着冲回自己房去,扔下众人在门前面面相觑。

    殳引进房便将两扇房门锁死,立在门口平息片刻方才小心的从怀里掏出葫芦瓶来。一想及殳桧性命是被自己害了便又惧又悔起来。他握着瓶坐到床上,不声响了半天。等屋外有人敲门,才轻问了句是谁。外面的人答道,“公子,是我。”来的正是苏伐。殳引举着葫芦瓶看一时,才叹着气去将门打开。

    苏伐一进屋就见殳引满脸颓色,便问道,“莫非公子在朝上遇着不好的事了?”殳引不响。苏伐见他叹气摇头,倒不再问了,只说,“公子回府一时了,还穿着戎装,可教人送常服来换了。”殳引低头看看身上。只见他忽然眉头一皱,三两下便把身上铠甲脱了下来,只剩一件内衬单衣。苏伐见了惊道,“这又是为何?”殳引将铠甲狠掷在地上,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说道,“我也该死,去带什么兵!”又抬头望着苏伐,问道,“伐儿,你说我是好人麽?”苏伐见他好端端发一通小火,此刻又问的认真,便忍不住笑了,道,“要我说,公子自然是好人了。”殳引忙拉住他的手,问道,“快说说看是如何个好法。”苏伐道,“公子性情秉直宽厚,虽贵为王子却肯体恤下人,凡事也都不苛责。甚至不嫌我身份卑贱肯将我带在身边。难道这样还不是好人吗?”殳引苦笑道,“可你也不知我冷血厉害之处。”苏伐实并不知殳荣之死与其有关,此刻只无心问一句,“冷血处麽?公子是说曾设计杀害王长子之事?”殳引道,“此乃其一。”说着将那葫芦瓶取出来,道,“你可还记得这里的药?”苏伐道,“当然记得,里面装着仙丹。”殳引道,“可不是仙丹。此药非但可以救我性命还可救我父王性命。”说罢便垂下手来。苏伐吃了一惊,他先殳引回府来,期间也听闻了越王病重之事,如今听此言,便就慌了。于是一下子跪在殳引面前,道,“此事也怪我,不该未弄清楚就擅自取药来用。”殳引赶紧扶他起来,道,“这与你何干,要怪也是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你岂会取这里的药来。况且这药已没了,此刻说什么也无用。”说毕又大叹了一口气。苏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做?”殳引道,“我也正为此苦恼。如今若将这事说出去,无非是教我们平白担个弑君之罪。”又声音低沉下去,似是喃喃自语之意,“更何况此刻说出来,也与他人无益,倒不如从此就教此事烟消云散了的好。”说及此殳引突然抬起头来,脸上一扫颓色,拉苏伐至跟前,道,“今后再不可与人提起此事,否则你我有性命之忧!”苏伐心中仍一团乱,早没了主意,听了殳引的话,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注意一定,殳引便带着苏伐去了后院,在大石上将瓶子砸个粉碎,又将其埋在海棠树下。

    说甄氏被送去丞相府后又哭闹半日,期间几度晕厥过去。甄思伯忙着太医来看。强灌了凝神静气的汤药甄氏才安歇下去。太医出了房,甄思伯早候在门口,问及殳桧病情,太医叹道,“总也是这几日的事了。”甄思伯顿了顿,问道,“大王耳目可还清明?明日还需请奏如何处置氓军战俘之事?”太医道,“这不好说,今日倒是清明,刚才还同二王子说了几句话。”甄思伯一听及殳引,心中便如针刺,愤愤道,“你可闻得说了些什么?”甄思伯在朝中权势极大,那太医虽不是甄思伯安插的耳目,此刻听问也如实将见闻都说与他听。两人在甄氏房外谈论,不想倒吵醒了甄氏,那甄氏一闻殳引之事,才静下去的心几乎要跳出喉来,顿时从床上坐起,把一旁服侍的丫头吓了一跳。也不等丫头替她更衣,便冲出房去,吵着叫着要去殳引府上闹事。

    甄思伯见家丑落在外人眼里,就赶紧让丫头拉甄氏回去。甄氏口中喋骂不休,先骂董氏娼妇,又骂殳引杂种,遂又哭天抢地说殳引残害手足,又将脑中臆想如何残害之经过絮叨出来,其虽未在场,可描绘之事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太医面色十分尴尬,他虽已知晓殳荣之死,可朝中毕竟未出诏书,况那甄氏一味唾骂殳引,他也不好向甄家道哀,只得当作未听见,与甄思伯闲语两句,速就离了相府。

    甄思伯进去甄氏房内,见甄氏坐在地上,哭的面目全非,哭到伤心之处便用手捶胸抓脸,甄思伯便劝道,“荣儿已经战死,我儿此刻万不可轻易闹事。”于是便将此中厉害之处说与甄氏听。“如今殳引胜仗回朝,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受百官拥戴。你若无凭无据唾骂他害死荣儿,非但不教人同情还会遭来非议。而荣儿为国捐躯本也可追封爵位,母凭子贵,介时你也可有个封赏。况且大王病重,成年王子中仅剩殳引一人,大王必会传位于他。你此番去闹,非但于荣儿于己没有好处,等到殳引继位,你也将不得个好下场。”甄氏被教训的一怔,方才清醒过来,忙问,“以父亲之言,我该如何?”甄思伯道,“你于太子府时便是正室,又是先祖册封的夫人,而董氏已死,等那殳引继位,还怕他不敬你为太后吗?新君继位,太后辅政三年,那时我们再想法治他也不迟。”甄氏咬牙道,“此仇不报,我便誓不为人!”

    第二日朝上,殳桧仍未现身,着贴身太监宣读诏书。先赞殳引战功,再悼殳荣殡葬,两人分别加进了爵位,最后才说及如何处置战俘,因殳桧知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着要多种善果,便只将朱颠之流遣送回氓国,其余小卒发配边疆充军。

    殳引封了爵,众臣都去他府上道贺。甄思伯借料理殳荣后事为由不肯登门道贺。

    因那殳荣惨死荒野,殳引并未将他尸首带回,甄氏只得找来殳荣平时衣物装于棺材之中。殳荣府邸与殳引一街之隔,这边红绸彩带,那边却是白绫满堂。那去殳引门上道贺的官员出了门便去殳荣府中道哀。一连几日,两府客人络绎不绝,唯独两户人家各自不去对方门上。甄氏在摆香烛的下人面前骂殳引,“如今还未册立太子,便就摆起架子来了。连自己兄长殡事也不前来悼拜一声,蛮野杂种果然无情无义!”才说着,就见看门的小厮急急忙忙跑进来,喊着,“二王子来了!”甄氏一愣,便骂道,“来了就来了,慌慌张张做什么。他也是该来了,荣儿去了这么久,亏他夜里还睡得着。”殳引走至门口,听得甄氏的骂,也不当一回事,双手背在身后跨过门槛进去。甄氏见他着这一身银线作花的白服,便冷笑一声,叫丫头拿香来。丫头拿了三支香,甄氏接过,亲自递与殳引。殳引伸手要接,甄氏忽的将香火一歪,朝殳引掌中烫去。殳引手一缩,那三支香登时断落在地。甄氏借势便哭起来,“我苦命的儿啊,你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却落得个惨死下场,到头来功劳还被他人抢去。如今还受不得人一拜了。”说毕跪在殳荣灵位前大哭。殳引白了白眼,并不理她,又从旁拿了三支香,对着殳荣灵位也不下跪,弯腰拜了拜,上了香便要离去。甄氏见状哪里还受得了,如个疯婆一般朝殳引冲去,殳引正至门口,突然腰上被撞,双脚被门槛一绊便就跌倒在地。两旁丫头、小厮吓的忙去相扶。甄氏立起双眉,指着殳引道,“你若没个诚心,便不必来此惺惺作态!”殳引被她撞倒,心中也着实的火大,可顾着身份也不好和她相吵,只恨道,“我来了也是后悔!”说毕速带着随从小厮去了。

    苏伐自随殳引到了京城,行为举止便受礼法规矩约制,其多有不适应。且不说见谁该拜什么礼,酒谓上也实弄不清。他自认识殳引起便称呼其为公子,这时住他府上仍作此称呼。殳引不拘小节,随他去了,只那府中管家听见了,背后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苏伐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小在山林溪间野惯了,一时要他受人管束便十二分不乐意起来。殳引知他心思,便道,“府中规矩你该守的,但若只在我面前就不必了。”又将苏伐时常留在身边,平日连伺候自己洗睡更衣的丫头也不用了。

    这日殳引去拜祭殳荣,留得苏伐在府内。苏伐不愿与其他人多口舌,便一人呆坐在书房,心中隐隐恨殳引不带自己同去。正受着闲气,却闻屋外人声攒动,就知是殳引回来了,苏伐忙至屋前迎候。只见殳引怒气冲冲,一阵风似得走进屋来,那旁的下人见状也不敢上前去问,唯独苏伐不怕,迎到跟头,见他身前白袍脏了一块,便道,“公子……”才出口见一旁管家正瞅自己,忙改口问道,“二王子为何弄得一身狼狈回来了?”殳引哼了一声,道,“休再提此事了!”说毕牵苏伐朝屋里去,那些下人见了都不敢跟着。

    苏伐也识趣,殳引说不提他便不再问了,拿了干净衣服来给他换。殳引换罢衣服自己倒唠唠叨叨将事说出来。苏伐听得甄氏拿香烫他就笑了,只是见殳引讲的正气,就强忍住,又听他说甄氏一头将他撞倒,便再忍不住大笑起来。殳引本是一肚子火,此刻见苏伐大笑,又想及刚才的状况便也觉好笑起来,将苏伐拉至跟前,道,“你见我受气倒还笑话我。”说毕要亲他脸。苏伐朝一旁躲,又推他,“谁教你将一件正经事说的如此不正经起来。”殳引捧住他脸,贴近了说道,“我不正经麽?”苏伐红着脸要挣开,殳引强着亲了下他的嘴才放开,见他站着不动,便笑道,“你臊什么?”说着揽住苏伐肩膀,问道,“刚才我不在你去哪里了?”苏伐低声道,“在书房。”殳引想了想,道,“我差些忘了你也是做我书童来的。”苏伐瞥眼瞪他。

    说这两人大白日在房中胡闹了一番,殳引总算觉得爽气起来,一时又画兴大作,赶着苏伐去书房研墨作画。

    苏伐倚在案上看着,殳引拿笔蘸了浓墨,撩起衣袖在宣纸上花了几笔,又用小楷笔着上颜色。苏伐侧着脑袋左右看了看,不出声。殳引搁了笔问他,“你认出这是什么吗?”苏伐道,“这有什么认不出的。”说毕用手指着那些黄花,道,“这是一丛忍冬。”殳引捉住他的手,道,“不错,正是忍冬。可为何我作画时你不住的皱眉?”苏伐道,“我只是觉得这花不整齐,画的太乱。”殳引闻言只笑了笑。苏伐见他不答,只道是自己多嘴了,便也低头不响。殳引将他团紧的手指一个个分开,交握在自己指间,一手又搭住他的腰,忽然双臂着力将他抱起放在案上。苏伐猛地一吓,惊的眼睛瞪圆,望着殳引。殳引一俯身,那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掉下地去,他凑在苏伐耳边,似笑非笑着说道,“因为画中有风。”说毕在苏伐耳边轻呼一口气。苏伐身子不禁一缩,便贴靠在了殳引怀里。

    等那殳荣殡事及氓国战俘事情处理毕,不几日,殳桧就下诏立了殳引为太子。众臣早料及此事,互相都不多言,待诏书一下,第二日又都各自携礼去殳引府上道贺。此前甄思伯推借殳荣之事不肯上门,这时殳引太子身份明确,甄思伯去的比谁都早。殳引见他捧着锦盒前来,就在堂前礼貌了两句,又请丞相坐又叫人上茶。甄思伯坐下刚要和他话些亲密家常,殳引便借说有他事进了内屋去。甄思伯见殳引未将自己所送的锦盒带进屋,便十分气恼,茶也不喝了,甩了甩袖子,也不着人去禀,自己就告退了。

    说殳桧连日昏迷,药食不进,整个人已消瘦的不成样了。朝中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婢女太监皆都暗传。一日清早殳桧忽又口吐黑血,实像要去的模样。昏迷到下午,人竟清醒过来,颤巍巍举着手招太监至跟前,耳语说传太子觐见。太监忙去传召,殳引从家连奔带跑进宫来。殳桧本是临终前的片刻清醒,哪里等的了他。等殳引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寝宫,殳桧又复昏迷去了。几位太医站在榻前,只摇头叹息。殳引知殳桧已不行了,便哭着扑倒在榻前。众太医及太监和宫女见状都识趣的退至门外。殳引抓着殳桧的手大哭,“父王,是儿臣来迟了一步……”又想殳桧如此也有自己的原因,心中便更加悲痛起来,只尽力哭的更凶,口中不断唤着父王二字。那候在门外的人也不知这痛哭之中还有隐情,都道是殳引孝顺,又听他哭的心肝俱碎,也都默默留下泪来。

    殳引哭喊半天,也不知殳桧听见与否。天色将黑之时,只听殳桧大咳一声,身体一绷,双目瞪大。殳引赶紧跪爬上榻,摇殳桧肩膀,只可惜斯人已驾鹤而去了。

    殳桧驾崩,殳引守孝三月不肯登基。直至文武百官在宫前齐声叩拜,恳求他继位。

    殳桧一行人回国三年,这年诸事纷扰。到夏殳引出征,到秋殳桧驾崩,到冬殳引顺民愿听天意继承大位,成为越国数百年来最年轻的君王。

    ☆、第四十二章

    殳引这才登基,第二日便亲自去大牢将公培寅迎出,又将自己此前所住的府邸送与他。培寅自至越国便被冠以淇国奸细的身份,大臣们见殳引以恩师之礼相待,甚有异议。朝中一名编撰史书的文官,于此事上了奏书给殳引。殳引看罢大怒,“他仗着三朝老臣的身份,便诸多掣肘。这三朝老臣我看就到此罢!”说毕摔了奏书,叫人速拟诏书罢了那人的官。

    甄思伯闻及此事,心下大骇,其与殳引虽无过节,但其女甄氏、甄氏之子殳荣皆曾得罪于殳引。自确立殳引为太子,甄思伯言行便万分小心,等到殳引继位,更是万事迎奉。如今见三朝老臣轻易被罢黜,而近来朝中亦有流言说殳引欲封公培寅为丞相,甄思伯难免担惊受怕,每日都郁郁少食。

    甄思伯门下一名食客见了,便同他说,“大王自继位起便对公培寅礼遇有加,时常与其商讨国事,而对丞相您却万分冷淡。”甄思伯闻言不悦道,“此事还用你说。”食客道,“我正是想提醒丞相切勿只顾闷闷不乐而不采取行动。”甄思伯大叹一声,说道,“大王不爱珍宝不爱美色,我也实想不出该如何讨好他了。”食客道,“既然讨好不得,何不另辟蹊径。”甄思伯听他似有计策,忙问,“请先生明言。”食客道,“丞相难道忘了公培寅的身份?”甄思伯道,“大王并不疑他。”食客道,“三言两语自然不疑,若有亲近之人日日多吹耳风,纵然大王坚信不疑心中也会有所防备。”说罢又将如何行事说与甄思伯。

    说殳引身边一位太监名叫马肆,此前是侍奉殳桧的。殳引当了越王,见他诸事做的都还周到,就留了他在身边伺候梳头带冠。马肆生了一张巧嘴,又侍奉过先主,伺候殳引没几日便摸透了他的性情,趁着梳头之时便说些他爱听的话。殳引十分喜欢他,闲暇时就逗他讲话,有时也故意拿小事刁难他,而马肆倒也能很好的对付过去。

    虽说殳引贴身有个苏伐,可那苏伐毕竟是山野长大,见识极短,往往与他闲说些心中烦恼他便听的厌烦。如今殳引见马肆机灵聪明,对事也能说出个所以然,就也更愿意同他说说,偶尔也会问问他的意思。

    甄思伯探听了,便派人对马肆说,“你若能替丞相办成此事,丞相便保你在乡下的老父母,兄弟姐妹从此锦衣玉食,再不用耕田锄地。”又送了他几千金。马肆欣然答应。

    一日替殳引梳头时,马肆装作无意问道,“昨日倒不见公先生来宫里拜见。”殳引未有防,随口答道,“昨日先生有事,与我告假了。”马肆又问,“今日他可来麽?”殳引道,“该要来的。”说着从铜镜中看他一眼,笑道,“今日小太监为何关心公先生起来了?”马肆忙道,“公先生替大王分了忧,大王才有空同奴才闲说乱道。”殳引又笑,道,“好个闲说乱道。本王这会正巧有件事要跟你闲说闲说,你就同我乱道乱道罢。”说着便转过头来,将胳膊搭在案上,侧靠着身子问道,“本王想让公先生来做这个丞相,你觉得如何?”马肆没料及殳引问的正是自己心头所想之事,顿就脸色变了变,但速又收敛住了,打了个恭,道,“大王已有决断,奴才怎敢胡说。”殳引摆摆手,不耐烦道,“本王就是想听你的胡说。”此话正中马肆下怀,于是便将甄思伯教他说的话说了出来,“公先生才智过人,又曾是大王的老师,有他辅佐大王再好不过。只是……奴才听说公先生是淇国人……”说及此偷偷朝殳引一瞥,见他神色无甚变化,垂着眼正摆弄案上的一个雕花小瓷瓶,马肆便大胆说道,“若是封一个淇国人为越国丞相,只怕朝中大臣会有不满,何况丞相位高权重,一旦为相者有异心,于大王于越国皆是不利,奴才觉得此事大王还需三思。”说毕又打了个恭。可等殳引半刻不说话,马肆便慌起来,扑通跪倒在地,求道,“奴才胡言乱语,请大王恕罪!请大王恕罪!”说毕在地上碰碰磕起响头。殳引仍侧靠案上,看着马肆道,“即是胡言乱语,本王又岂会当真,起来罢,别磕头了。”马肆刚松一口气,才要抬起头来,却听殳引冷哼一声,“免得磕坏了我的地。”马肆那个半抬不抬的脑袋顿时僵住了,只见那雕花瓷瓶滚到自己膝边。头顶殳引说道,“赏你的,喝了罢。”

    公培寅吃毕饭才入宫去。传诏的太监将他领至殿前,殳引正埋头书写并未看见他。公培寅便撩起袍子下跪,叩道,“参见大王。”殳引忙道,“先生快不必拘礼。”说毕拿着笔从座上下来,扶着培寅手臂将他扶起。培寅见殳引身边无人伺候,便道,“为何不见马肆?”殳引扬眉笑道,“咦?今日是怎说,你二人倒是惦记着彼此。”培寅听这话出有因,就不再问了,只说,“不知大王急召培寅入宫所为何事?”殳引见问,便面露喜色,将公培寅拉至案前,用笔杆指着案上,道,“本王拟了几道整顿朝纲的新法,请先生指教。”公培寅见纸上确实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便凑上前去看。殳引怕他看的不细,就将纸塞于公培寅手中。公培寅看罢,又将纸放回案上。殳引忙问,“如何?”培寅见其面上尽是期待之色,便道,“大王这几道新法恰是正中要害,再好不过。”殳引立即道,“先生当真觉得如此?”培寅点点头。殳引喜不自禁,将笔朝案上一掷,道,“那明日上朝,本王便可颁布新法了。”培寅摇了摇头,说道,“此法虽好,大王却不可操之过急。”殳引皱眉,问道,“既是正中要害之法,应需及时实施才对。”培寅道,“新法实施需从上而下,这几道法规中,取消封地,臣民同法,官员世袭考核,亲王诸侯不得拥兵……条条皆是有损于皇亲贵族之利益。大王若毫无征兆,将此同时颁布,必会遭群臣发对。即使大王以君主身份相压,勉强实施,恐怕也无人会遵循,介时各方损利者相互勾结,反于大王不利。”殳引听及此,便收起面上喜色,道,“国中法度已沿用百年,早已陈旧不堪,实施新法是当务之急,然先生适才所言也不可不虑,先生心中若有对策请直言。”公培寅拱了拱手,道,“旧法不可不改,但须顺时而改。新法之中于亲王诸侯不利者居多,而亲王诸侯之中有用之才甚少,这些人凭借身份,无才无德也可获封高位,朝中不满者比比皆是,大王何不笼络此众,循循善诱,待其与大王同心,再颁布部分新法削弱贵族势力。若能将此办成,剩余之事便在大王掌控之中了。”

    殳引沉默半晌,才道,“话虽如此,只是此刻众臣之中无一人是本王心腹。”说毕看了眼培寅,“先生来之前,我正想一事。先生可知是何事?”培寅摇头。殳引道,“本王欲封先生为左丞相,甄思伯为右丞相。甄思伯乃三朝老臣,朝中党羽众多,若贸然罢其官职,恐惹人非议。于是本王便想出此计,封你二人为左右丞相。那时先生便可助我一齐推行新法。待甄思伯权势削减,便可令其告老还乡。”见培寅并不声响,殳引便问,“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培寅这才道,“甄思伯本就是其方人士,大王要教他回哪里去呢?何况其女康平夫人仍在宫中,按理大王也该拜夫人为太后。”

    殳引听了,便冷笑一声,“那恶妇有何资格去做太后!”又斜眼朝培寅一瞥,道,“听先生之言是不想做这个丞相了?”公培寅忙拱手谢罪,道,“大王救培寅于牢笼,又处处以礼相待,若能替大王稍解忧愁,培寅必当尽心竭力。只是此刻丞相之位,培寅尚做不得,请大王恕罪。”殳引冷冷道,“为何做不得,先生不妨说来听听。”培寅道,“大王若封我为丞相,那便是要我与甄思伯分庭抗礼,甄思伯为保自己权势,必会结党营朋,与我做对。而如今大王这番待我,已有不少大臣视我为眼中钉,只是见我仍一身布衣,倒能忍住不寻麻烦,我若做这丞相,只怕在朝中寸步难行啊。”殳引笑道,“还道何事?先生不必惧怕,万事有本王撑着你。”培寅道,“我并非为自己担心,是为了大王您担心啊。丞相不想着为君主分担国事,只顾盘结势力,各自内斗,朝廷一分为二,君臣不能同心,各谋其事。臣不像臣,君不像君,那时就不要说推行新法,只怕整个国家都会不得安宁。”殳引听的一怔,忙问,“那依先生所言,何时才愿意做本王的丞相呢?”培寅道,“大王也道甄思伯乃三朝老臣,其年事已高,再由他吃几年朝俸又何妨。而大王善待老臣亦可获取人心,此于新法推行也是大有益处。”殳引点点头,又道,“只是你无官无职,本王每日召见你入宫也是不便。”培寅道,“大王既然仍不改称谓,称呼培寅为先生,那便赐我一个太傅之位罢。”殳引答应了。

    此后殳引便依公培寅所言,暂缓新法推行。又在全国贴出告示,寻求人才。凡有德者,不谓门楣,皆都破格拔擢。

    到第二年,殳引已能将诸事处理的有条不紊。

    因苏伐是在溪边长大,极爱泛舟戏水。殳引为讨他欢心,便命人在宫中多建水池。

    这日夜晚,殳引见月色正好,便邀苏伐一同夜游新修的院子。二人行至一道廊桥,殳引指着池中之水,说道,“这是你家乡的水。”苏伐见池子并不大,周遭也未挖掘沟渠,便以为殳引戏弄自己,推着他说道,“这明明是潭死水。”殳引笑道,“本王几时骗过你,这水是命人从洛河运来的。”苏伐惊的不住看他,“洛河离其方有多少路?”殳引道,“由百人赶三十驾车运一月即可。”苏伐听的大喜,忙下到堤岸,弯腰掬水来喝。才尝一口便已觉出殳引未说假话,便笑着回头看一眼桥上的殳引,复蹲下身去,双手在水中来回摆弄,又捧水扑在脸上。苏伐见了洛河的水尤其亲切,而满月之时更是极为想家,他知道殳引已走至身边,却不抬头看他,对着水面自言自语一般,“我小时常爱将手插入溪水之中,那时洛河的水被太阳照的又温又柔,并不如此刻这般冰凉。”殳引立在他身畔,见空中一轮圆月,水中一轮圆月,皆如斗篷大小,只是空中圆月不会随风而动,水中之月却尽是摇曳之姿。那月一动便勾的他心头一动,他突然想起在氓国的一个中秋之夜,也是这般静谧,身旁之人也是这般感伤。凉夜的清风轻拂他的衣袍,轻拂他赤露的肌肤,吹起他的头发,吹的他心中千头万绪。

    苏伐见殳引望着水中出神,便起身来,用脚尖将堤上的小石子踢入池中,顿时水中的月被打的零零碎碎。殳引转头来看他,苏伐的脸上被月光蒙了层极其朦胧的光辉。殳引眯起眼睛,似看不清,似又像看到了别人,他端起苏伐的下巴低头去亲他。这刻,那击碎的月也安静的恢复成了回来的模样,沉在水中。

    ☆、第四十三章

    池院的夜色勾的殳引想起了一段往事,于是当晚便有些心绪不宁起来。苏伐坐在他身上动了半晌,见他双目直勾勾望着床帏顶部,似是心不在焉,便在他胸口打了一记,怪道,“大王若无心行事,何必强我做这劳累!”说毕便要起身来。殳引忙按住他的腰,讨好的捏了一把,笑道,“这才动的几下便喊累了。”刚说便一挺身将跨在身上的人反压在了床上。苏伐吓的惊呼出声。殳引忙捂住他的嘴,笑了笑,“如此大声可不好。”说着手也不拿走,单就身下狠动起来。苏伐半个身子被撞的东倒西歪,口又被捂着,只能透着殳引的指缝呼呼喘气。殳引草草完事,也不待苏伐定神,就将他环在腰上的手拿下,自己也从床榻下来,抓过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

    门口掌灯的太监见他出来,就立即提着灯笼过来引路。殳引道了声“去大殿”,那太监就朝一旁招了招手。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五六个小太监,纷纷点起灯笼在前面辟路。一行人六盏灯笼破着黑一路从石山长廊走到了越王大臣议政的大殿。

    大殿两角分挂了两盏灯笼,被风一吹晃个不停。大殿门前驻着几名带刀侍卫,其见了殳引纷纷扶着刀单膝跪下。殳引免了礼,叫人将殿门打开。一进门便见两侧放着十根长铜柱子,均有半人高,铜柱顶部点着粗矮的蜡烛。这些蜡烛是算计好时辰的,一根恰好燃一夜,此时半夜已过,故而只剩半截。

    殳引着人在君主正座的案上摆上灯火,那案上还放着前日早朝大臣上的奏章。殳引挥手打发太监们离开,“都去门外伺候着。”自己却坐到了案前,翻阅白日未能及时批审的奏书。

    等到第二日一早,公培寅前来殿前,见门前有太监守着,又见其中一人正是常日伺候殳引的,于是问道,“莫非大王这早已在殿内了?”太监知这培寅乃殳引宠臣,顿时也客气的拜了礼,又亲替他打开殿门。培寅一入殿,便见高堂之上殳引正伏案而睡,那案上的奏书推落了一地。培寅暗暗叹一声,上前将奏书一一捡起,这些奏书上皆是殳引潦草的朱批,可见是夜里困极所致。培寅将奏书整理了放于一旁,一瞥却见殳引臂下还压着一封,再细看一眼,正是褚千里请战氓国的奏书。培寅心中正奇,这番殳引巧也醒来,揉着眼一副困顿模样。培寅忙拜了拜。殳引迷糊道,“太傅免礼罢。”说着又张开双臂朝两侧舒展了腰身。见殿下无人,便问道,“其余官员呢?”培寅道,“尚未到早朝时刻。”殳引点了点头。门外的太监听得殳引醒来,速叫小太监送水来。

    殳引由着太监替他洗手擦脸,转头努着嘴朝褚千里的奏书一指,道,“太傅可知褚将军请战氓国之事?”培寅道,“略有耳闻。”殳引让太监退下,自己拿起奏书说道,“从这奏书之上可看出褚将军对越氓之战有必胜的把握啊。”培寅道,“纸上谈兵又何来言胜呢。”殳引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哦?听太傅之言似乎并不相信褚将军。”培寅道,“微臣并非不相信褚将军领兵的能力,微臣不相信的是越军作战的能力。”殳引喝声道,“如此说来此前越军在有桓边境大败氓军是全凭运气?”培寅拱了拱手,道,“此前一战,越军取胜是天时地利人和。大王亦说是在有桓边境,倘若越军主动出击氓国,行军必先进入委佗,而众所周知委佗群山围绕。在有桓交战两军尚且僵持一年之久,一旦进入委佗,大王认为越军胜算还有多少?”培寅又道,“况且自大王登基以来,氓越两国相安无事,再以大王勤政治国,越国已是国泰民安,大王又何必在此时挑起战事呢?”

    公培寅此番言论句句在理,殳引一时无可辩驳,只得说,“氓国近年来东征西伐已吞并诸多小国,委佗之境几乎为氓国所掌控,本王若不居安思危,任其强大下去,等到氓国再次征伐越国就为时已晚了。”见公培寅正看着自己,殳引忙调转头,背对着他,“再说……再说了,本王在氓国期间多次遭受车奄戏辱,这番旧仇岂可不报。”公培寅道,“大王所言之事此前亦有,为何大王到今日才忽言说要讨伐氓国呢?”殳引被问的答不出,鼻中呼呼出气,怒道,“本王说要讨伐谁便是要讨伐谁!太傅几次三番出言阻挠是否另有居心呢?”公培寅忙拱手谢罪,“大王恕罪。微臣所言皆是为越国为大王考虑。”殳引摆摆手,不看他,说道,“罢了罢了。”

    公培寅想了想,道,“大王倘若当真要讨伐氓国也不可急于一时。”殳引听了忙问,“太傅快说,本王还要等到何时?”培寅道,“氓国军队征战各国往往战无不胜攻无不败,究其原因,除氓国人体魄强健,骁勇善战外,更受益一套完整有序的军法。氓军之中骑兵、步兵、射手分门别类,由不同副将统领,一旦疆场作战则各自配合。而观越国甚至其余诸国,军队之中各种训练毫无章法,无法做到物尽其用,而统兵作战全由一名大将指挥,胜仗已是不易,要败则一败涂地。”又问殳引,“大王在氓国可见过男子蓄发?短发不仅可使人显得精神气派,在战场上更是少了一项受制敌手的弱势。”殳引听得大赞,“当真只有太傅才有此见识!”

    说着辰时已至,大臣纷纷入殿来,见殳引衣衫不整,而公培寅站了一旁,皆互相以眼会意。

    殳引于朝上便与众臣讨论整顿军队之法,又着人在旁将众臣之意见拟录下来,待与培寅共同商榷后颁布。临朝末之时,殳引说道,“还有一事,本王当朝即可下令,凡国中男子今后皆以短发示人,再不可蓄留长发。”说毕朝堂之下顿时鸦雀无声。殳引一眼扫过众人,只见甄思伯一脚已踏出,殳引立即起身指着他,道,“丞相勿须多言,此事本王已作定断。”那甄思伯却不听,一下跪倒在地,言辞恳切道,“大王,越国乃礼仪之邦,自来都是外国别族来向我们学习,我们怎可轻贱身份去学习蛮夷闵陌的习惯呢?更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轻易断发!”殳引拿起手边烛台掷到堂下,怒道,“丞相之言,本王不爱听。退朝。”朝上其余大臣除公培寅外见状皆纷纷跪求道,“请大王三思!”殳引不理,将肩上袍子扯下丢在地上,快步走出殿前。他身旁的太监忙捡起衣袍跟上。

    殳引当朝下了断发之令,引的诸大臣极为不满,又及朝后速传了公培寅前去宫房商议整顿军法之事。一位大臣瞧着培寅离开便哼声道,“大王万事皆与那公培寅商议,此断发一事必与其脱不了干系。”一人也道,“公培寅乃淇国人,其心必是向着淇国。而臣民仪容乃国之颜面,公培寅此举正是替淇国欲羞辱越国啊!”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又有不服者唉声叹息,“大王如此尊宠公培寅,如今却上了他的大当。”立即有人接上话头,冷笑着道,“只怕是大王早被媚言绰态迷糊了双眼。今日早朝情形,诸位同僚难道还未发觉?”几位老臣听得此言都摇起头来,“衣不遮体实在是有失体统。”“然此刻又有何人敢去言说一句呢,到时不仅乌纱不保,恐怕连这项上人头也保不住啊!”说及此,大臣们不由都摸了摸脖颈。

    众人你言我语,唯独甄思伯站于一旁不参与议论。大臣们发觉了皆朝他看去。一位年轻史官前不久受过甄思伯的绊子,此时便故意问,“丞相难道对此事毫无异议?”甄思伯抬起眼皮看他,冷冷道,“适才朝上进言你没有闻得?”那史官亦是冷笑,“丞相之位乃一国重职,上至朝令下至民生,需事事关心。如今大王下此有伤国之根本的王令,甄丞相不予以力劝,仅在朝上进言一句,大王听则听得,不听也罢了,那这丞相位子也未免做的太过容易了。”说罢又回身望着众人哼哼笑两句。甄思伯此刻已被众臣围住,又见此话一说,大臣们交头接耳,也有点头者也有期盼自己回应者。突然其中一位白须老臣拜首在地,求道,“望丞相为臣民做主!”众臣见了纷纷跪在甄思伯面前,“请丞相为臣民做主!”

    甄思伯被逼得一头汗,此种状况又实推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道,“诸位大臣放心,本相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劝大王收回成命。”说罢甩了甩衣袖,大步跨出殿外,朝殳引宫房去了。

    反对此断发之令者不止百官,如今一听甄思伯要去殳引宫房谏劝,皆都意气风发随同而去。甄思伯一见有百官相随,顿时也大起胆来,到了宫门口,见有太监相阻,便瞪目呵斥,强行入宫去。

    殳引与公培寅于房中商讨政策,将贴身太监也赶了出去。那太监守在门口,忽见百人浩浩荡荡闯入宫来,便赶紧去回禀了殳引。殳引听得带头之人是甄思伯,便皱起眉狠狠道,“那甄思伯太不知好歹!早朝之上本王已放过他一马,这刻他竟还敢带众闹事!”才说毕就见乌压压一群人堵在门口,又听得众人一齐下跪的声音,众臣道,“参见大王!”殳引怒视着那扇乌漆木门,冷声道,“本王不想见你们,都回去罢。”甄思伯跪在最前,此刻便说,“大王请听老臣一言,越国□□自……”还未说一句,殳引便气的要跳起来,恨不得冲出去戳着其脑门骂,他两步跨到门口,大叫道,“本王说过了不想听你说话!丞相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你此刻最好识相的给我滚,否则本王就治你一个违抗君命之罪!”殳引此言一出,门外顿时噤声。甄思伯本是拟了一肚子腹稿,准备以越国王族祖训说起,再结合实际状况说明断发便是断志,来规劝殳引。结果被殳引一吼,还未出口的半个字吓的吐不出也咽不下,一时掐着脖子连声喘气。跪在他身后的几位大臣忙上前相扶,替他拍背抚胸口,好一阵甄思伯才喘过气来。只是他在门外不知,殳引说罢也是连喘带呼,面色赤红。公培寅在身旁提醒道,“大王息怒。”殳引闭眼深吸两口气,方有些平复下来。

    甄思伯虽是内抱贪浊,唯利是图之辈,然他毕竟是一国丞相,又是三朝老臣,此时被殳引如此羞辱,如何还能忍气吞声,于是推开扶着自己的大臣,扑扑朝前爬了几步,将自己头上官帽摘下,捧在手中,对着门大声道,“即使大王要治老臣的罪,老臣也还是要说!断发之令乃亡国之策,臣恳求大王为了越国百年基业收回成命。倘若大王不肯收回,老臣宁可断头也不愿断发!”

    殳引大怒,“好!本王就成全你!”说罢便将墙上的长剑取下,一把拔出,将剑鞘丢在身后,提着剑夺门而出。公培寅拉不住只得跟着出去。殳引将剑架在甄思伯脖侧。甄思伯竟不惧死,反而闭眼抬起下巴任他宰割。殳引见状更是恨,便手中用劲真要动手。大臣们此刻才回神过来,百人朝着殳引连连磕头,“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公培寅也道,“丞相虽有言语过激之处,然其也是为了越国安危。请大王念在其辅佐过三朝君主,绕过丞相这次罢。”

    殳引见众臣磕头相劝,连公培寅也出言相帮,心上虽怒却下不去手。只见他剑柄越握越紧,指节格格作响,忽而剑身一转,一手抓起自己头上长发,抬剑便割了。大臣们本还头如捣葱,此时见殳引此举皆都定住脑袋不敢再磕。殳引将一把头发丢在地上,对甄思伯道,“身为丞相本该拥护王令,积极推行。而你不仅不以身作则,反而煽动群臣扰乱朝规,甚至以死相逼。本王今日饶过你,是不想落个杀害老臣的骂名,只是你这丞相就不要再做了。”说罢便拿过甄思伯手上的乌纱帽。甄思伯顿时泄了气瘫坐在地。

    殳引将乌纱帽交于公培寅手中,又对众臣道,“此刻起,本朝丞相便是公培寅。”众臣相互窥觑,不敢言语。公培寅也不再推辞,接了官帽,向殳引行礼,道,“培寅今后定当尽心竭力替大王办事。”殳引道,“丞相请起。”又将剑递过去,公培寅毫无犹豫,举剑也将自己长发割下。

    自断发之令后,公培寅又替着殳引缓慢推行诸多政策,越国朝风一洗。如此三年,越国便更加强大,百姓更加富足。只是官员之中记恨公培寅的人也更加多了起来。

    ☆、第四十四章 卷二完

    此前公培寅利用祝文苒使一招调虎离山帮助殳氏父子顺利逃回越国。可那引开尊使等人的罗安与祝文苒却无此幸运,半途就被人截下,押回了氓国。

    祝文苒恢复了意识,一时却记不起此前发生的事,只道自己脖颈处痛的很。刚从床上坐起身来,就伸手摸了摸疼痛的部位。这一低头发现身上盖的被子并不是自己平时用的,而看所睡的床榻也不是自己平日睡的。然虽不是自己的却又看着十分眼熟。

    祝文苒正思这原物的主人,却闻得外屋有人进来,于是掀了床帘问道,“是谁在那边?”外面的人这就进来了。芄兰端着手到文苒跟前,问候道,“祝公子醒来了?”祝文苒一见芄兰心中便忽的一动,速从床上起来。芄兰即过来替他穿鞋,文苒推开,只穿白袜在地上乱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为何我在殳引房内?”见芄兰低头不响,文苒心知不妙,扶着桌角问,“我们几时回来的?殳引人呢?”此话也正问在芄兰心头,这刻也忍不住用袖角擦了擦泪。文苒见状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外屋,一开门,便有两名侍卫举刀相拦。文苒愣住,侍卫将他往屋里一推,又将门关上。芄兰也跟出来,见文苒木然看着门,便擦着泪道,“姑爷……姑爷他们一家已经离开氓国了。”

    祝文苒一听此言如从头顶泼下一盆冷水,顿时凉到脚心,他花了半刻才慢慢体味出这句话的意思。适才回想到公培寅打晕自己一事,他便有预料事情有变,然却万没料到是这事。他突然觉得四肢乏力,再也站立不稳,醉酒似的摇晃着倒退了几步。亏得有芄兰相扶,才不至于倒在地上,可芄兰喊他的声音,他一句也不听到,他只知道有人是如此的绝情。那心中针刺似的一点痛如毒虫噬咬,慢慢让他的心肝脾肺肾都抽痛起来,他弯腰捂住脸,眼里终于落下几滴痛泪。

    淇国年年都派使者向氓国进贡珠宝,然而这个国家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太子,如此十几年过去,却无人相问祝文苒。

    直至这年春,淇国派遣礼部大臣翟师理携礼拜见邵仁君,朝堂之下,翟师理言及“淇王此次大病,派下臣前来接淇太子回国。”邵仁君闻言道,“淇王一心潜修长生之术,难道还会患病?”翟师理拜了拜,道,“世间万物自有定数,淇王虽潜心修道,也只可延年无法长生。如今淇王年迈病重,太子回国继位刻不容缓,还望邵仁君能归还淇太子,我淇国今后必会感激邵仁君仁德,继续进奉珠宝金银。”邵仁君停顿片刻,方道,“此事待本王与大臣商议后再答复使臣。”翟师理道,“下臣还有一事,望邵仁君准许。”邵仁君偏着脑袋问道,“是何事?”翟师理答说,“在未得到邵仁君答复前,请允许我见淇太子一面。”邵仁君答应了。

    待翟师理离去后,邵仁君立即召苟于田入宫,并将翟师理所言说与他听。苟于田听了不动声色,只瞧着邵仁君问道,“不知邵仁君意下如何?”邵仁君捋了捋薄须,笑道,“本王自然是不同意。有淇太子在此,淇国虽不是氓国从属国,却已与从属国无异,淇国必是不敢与氓国抗衡。况且淇国地处肥沃的嵇洲,每年进贡的宝物不计其数,就瞧这份上,本王也万不能让淇太子回去。”说毕又回头看一眼苟于田,见他仍打着恭,便收起喜色,问道,“难道丞相认为此举不妥?”苟于田道,“正是。”邵仁君冷笑一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大胆了。哼,那且将你认为的不妥说出来,倘若说的不好,本王今天就罢你的官。”苟于田不急不缓,拱了拱手,才道,“大王认为可以以祝文苒一人来牵制淇国,是因为祝文苒此时还是淇国太子。如若大王不同意将淇太子归还,淇国为了摆脱氓国牵制,必会重新选立太子。那到时在氓国的这个祝文苒就如同平民百姓,大王要来有何用呢?”见邵仁君捋须微微点头,苟于田又道,“大王不妨答应将祝文苒送回去,正如翟师理所言,淇国介时必会感激邵仁君仁德,又何怕他们不再上贡珍宝呢?所以以微臣之言,归还淇太子于氓国有利而扣押不还则是百害而无一利。”邵仁君单手捏着须,想了想才道,“丞相言之有理。只是既然翟师理说淇王病了,那本王便派人前去一探究竟,如所言不虚,到时再归还淇太子也不迟啊。”

    祝文苒被闭锁董府侧院,平时起居全由芄兰照顾。这日午后侧院却无往常平静,起初有几人在院内交谈,接着又有人领一队侍卫前来探视。文苒独居房中,终年不见外人,今日屋外如此喧吵,便觉有异常,于是摆了书问芄兰,“这外头发生了何事,来往人不绝?”芄兰虽未被困于一隅,可日常行迹也只在董府,此刻便道,“听说是有外客来,也不知是何人。”说着便将窗屉撑开,朝外望了望。此时正巧翟师理被人带着前来,芄兰见是位生人,赶紧闭起窗,忙同文苒说,“公子,有人来了。”祝文苒方要问,只听得屋门打开的声音。文苒坐在内室,见有客来访,却不起身相迎,复又拿起书来读。

    翟师理随人进屋,却不见人,到了房内,才见窗下案台前坐着一位年轻公子,短发素衣,正抱书而读。祝文苒如今二十有五,早与在淇国的九岁模样大不相同。翟师理看了几番,仍犹疑不决。文苒倒抬起头来,见一斑白胡须的老者立在跟前,呆了呆方才认出是翟师理。那手中的书便落到了地上,文苒眼不敢眨,盯了半晌,才道,“翟大人?”翟师理听这一声便就断定此人是祝文苒,顿时两眼簌簌落下泪,忙不迭的拜倒在地,磕着头道,“殿下……殿下,老臣来的太迟了!”文苒上前相扶,却如何都扶他不起,只得一同跪在地上,扶着翟师理的肩,含泪道,“大人快请起。”翟师理老泪纵横,望着文苒,“万没想到,老臣还有幸能再见太子一面。”

    祝文苒见得翟师理,心中便闪出一线光,此刻也不及与他寒暄,忙问道,“是父王派大人来接我的吗?”翟师理见了幼主,正感慨不已,一面擦泪一面哽咽,半天才说明此行的目的。

    原是淇王为妖道迷惑,一心潜修长生之术,平日多住深宫,对政事早已不闻不问,朝中大小事务早由卞无巳独断。文苒一听卞无巳专权,便恨恨道,“此人狼子野心,我若再不归国,恐怕淇国大业迟早要毁在卞无巳手中。”翟师理道,“微臣担心的正是此事。卞无巳近年供养门客百人,在自己封地修建城楼,操练武力,而宫中更是遍布其耳目。微臣见其似有蠢蠢欲动之意,这才铤而走险,主动请缨出任使臣,设法救太子回国。”又道,“方才微臣参见邵仁君时,已骗说是大王病重,派遣微臣前来接回太子。”文苒一惊,伸头朝外屋一瞧,幸而无人,才道,“邵仁君疑心甚重,而你无诏无旨,仅凭片面之言,只怕他不会上当啊。”说毕又大叹一声。翟师理闻言朝四周看了看,说道,“殿下身边是否有可信之人一二?”文苒不解的望着他。翟师理正色道,“我也知光凭我一句话断不能骗过邵仁君,是而微臣早已另有准备。”于是又向文苒耳语,“微臣此行带有青年随从十五人,若邵仁君执意不肯将殿下归还,那明日微臣前来探望殿下时,便挑几人与殿下身材相仿者同行。到时还望殿下能够屈尊与其中一位调换衣裳。只要微臣在氓国一日,而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也能如常照顾屋内人起居,那邵仁君必不会生疑。殿下也可趁此机会逃回氓国。”

    祝文苒听罢大惊失色,摆手连说,“这不可这不可,我若逃了那大人你又该如何?”翟师理道,“与殿下相比,微臣死不足惜,请殿下以大局为重。”说毕又拱手跪倒在地。

    祝文苒知道若照此计行事,留在氓国的翟师理以及如旧照顾自己的芄兰必死无疑。且不说翟师理本就不打算以完躯归国,就说那芄兰,文苒此刻也担不准她肯为自己牺牲性命。自己于她无恩无情,恐怕这些日子尽心照顾自己还是看在另一个人的份上。祝文苒想及此,便叹气道,“即使我同意,大人此计恐也行不通。”翟师理仍跪在地上,此刻闻言便抬起头来,一双老眼望着文苒。文苒绕过翟师理走至门口,朝无人的外屋内看了眼,才道,“大人也知要行此计需三个条件或者说三个人。一人自然是抱着必死之心的大人您,一人则是与我体型无差相貌近似的替代者。替代者大人早已物色,而大人方才一番话我也听的明白,只是就算这两个条件已成,可还缺最关键的第三人啊。”翟师理身子一抖,忙回转头来,道,“殿下是说可信之人?”文苒点了下头,也回身来对着翟师理,道,“此时照顾我起居的丫鬟与我并无主仆之情,恐怕她是不愿意替我们隐瞒实情的。”两人对望半刻,都泄气下去。翟师理悲痛万分,双手在地上连捶几下,道,“难道别无他法了!”文苒心下也痛,眼瞧这唯一的一条活路也将被堵死,忍不住又叹一声。只见他一手摸着怀间,仰天闭眼深呼一口气,方才缓缓睁开眼,说道,“既然别无他法,大人还是按计划行事罢。”翟师理不解道,“殿下是说……”文苒道,“这也是天意啊。”说毕便从怀里掏出一根发簪子,喃喃道,“公先生将此簪交于我时,曾说,这簪子是要送给姑娘的,先生虽未明说,可我也猜得是芄兰了。只是先生之意是教我不要忘记自己束发带冠的身份,而我此刻却要用此簪去害一位心地善良之人……”说到此处,便垂下眼,将玉簪紧握在手中。

    事情一旦商定,二人便分头去做准备。

    祝文苒只没料及芄兰对公培寅用情之深,他将玉簪拿出,一说是先生要送与她的,芄兰便双目扑簌簌掉下泪来,将簪捧于手中,那泪珠不住的滴落在簪子上。只听她哽咽着声音说道,“原来他对我也是有意。”文苒见状一时便心软,几乎不忍说下去。芄兰哭了一刻便擦去泪,道,“公子此时将玉簪交于芄兰,必是有事求芄兰去做。”文苒见她脸上泪渍未干,神色却已恢复平常,顿时感叹此女的聪明,心中也知此事反正也瞒不过她,于是便将与翟师理商议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芄兰听的一吓,一手捂着嘴。文苒见她只望着自己,甚是惊骇,怕她跑出去相告他人,便迅速伸出一手将芄兰拉至跟前,又单手钳住她的肩,低声道,“此事你就算不肯帮忙,也不可透露半点风声。到明日翟大人来之前,你就在此罢。”说罢又扯下床帏的绑绳,将她双手交叠了绕去。芄兰此刻已恢复平静,只冷笑道,“公子当芄兰是何人?公子既然将先生的玉簪送与我,便是对我有送簪之恩,芄兰岂是恩将仇报之人。”文苒一呆,忙替她松去绳索,抱拳道,“是我无礼了。”

    说那翟师理一出董府,便被人接回了宫。邵仁君设宴款待,席间美酒佳肴,又有美女献舞。翟师理几次相问祝文苒之事,邵仁君皆顾左言他。直至席末,邵仁君才道,“本王已决定同意送还淇太子……”翟师理没想到此事如此顺利,当下大喜,赶紧起身相拜,道,“邵仁君圣明!”邵仁君浅笑着捋着须,道,“既然淇国大王病重,本王归还淇太子也是理所应当的。”翟师理道,“待下臣回国后,必当禀明朝廷,淇国今后必会向氓国多进献珍宝。”邵仁君哈哈大笑,道,“大人请起罢。只是送淇太子回国前,本王倒有一事须得做。氓、淇两国关系甚密,而如今淇王病重了,本王也该派人前去探望一番的。”翟师理刚要起身,听得此话,复又跪倒在地,额头不禁冒出一层薄汗,只道,“邵仁君有此心意,淇王和淇国臣民都已心领了,就不必劳烦邵仁君再派使臣千里迢迢前去探望了。”邵仁君朝他一瞥,哼声道,“大人此言是否另有它意呢?”翟师理连道,“不敢,不敢!”邵仁君大笑两声,道,“既如此,本王便派宫内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与你同行,三日后启程探视淇王。之后本王自会将淇太子送回。”

    仅这三日时间,别说逃回淇国,便是逃出氓国也是难事。邵仁君奸险狡诈,君令一下,便将翟、祝二人计划打乱。翟师理一夜未睡,思索良策,如今只能棋走险招,先把祝文苒救出董府再做打算。

    第二日,翟师理前去与祝文苒一说,没想那祝文苒竟然拍手道好。祝文苒道,“反正都是假扮下人逃走,那便不如搭一趟大人的顺风船,也免得我一路颠簸劳累。”翟师理道,“话虽如此,只是殿下与我们同行一个多月,难保不会被邵仁君的人发现啊。”祝文苒摇头道,“既然邵仁君之意只是要探父王病重的虚实,便不会派重兵相随。只要他认为我还在氓国,便不会来提防我们。”祝文苒拍了拍翟师理的肩,“况且与大人一同回淇国,大人保住了性命他日也可助我对抗卞无巳那个奸臣。”翟师理点了点头。

    说祝文苒与人替换了身份,随翟师理出董府,倒也是神不知鬼不觉。而他也未料错,邵仁君以为手握人质,便对淇国掉以轻心,只派了两名太医和几名侍卫同行。直至一月后,方有人察觉董府的淇太子有异。苟于田速派人查探,又严刑拷打芄兰,才得知祝文苒已被翟师理救走。只是翟师理的船只早就驶入淇国境内,邵仁君再想追赶也为时已晚了。

    ☆、第四十五章

    上文说及祝文苒乔装跟随翟师理逃出氓国。二人一出国境便将邵仁君派与同行的太医和侍卫抓了起来,翟师理命人将侍卫捆绑手脚丢入洛河,而两名太医则由青壮随从押上小船送回氓国。

    一条洛河横穿淇国,洛河之水可谓国之泉脉。祝文苒立在船头,眼望涛涛江水,一时无言。翟师理从舱内捡出一件青色大氅,交于文苒,朝行船前方看了眼,道,“到岸便是淮告。”祝文苒将大氅搭在肩,目光不移,说道,“我离开淇国十六年,不知这淮告城是否还是我小时的样子。”翟师理闻言微叹一口气。祝文苒心中了然,不等大人言语,便苦笑道,“有卞无巳在城中无作非为,我也不必妄想了。”又回头问道,“父王当真全然不问朝事了?”翟师理轻摇了下头,又叹一声。文苒道,“卞无巳虽巧言惑众,然而父王也不至于任其滋事,不问不管。”翟师理道,“要说以前,大王虽宠信奸臣,却还事必躬亲。只是三年前,大王染病,实则也不是大病,只是偶感风寒,而这卞无巳偏偏借题发挥,兴风作浪,其先串通太医院士,对外称大王染了恶疾,以至于宫内人心惶惶,更甚有另立太子之言论。后见大王之病似有好转,便又不知从何地找来一群道士,围着大王讲经说道。大王病愈后,卞无巳又在大王跟前鼓吹此乃修道的功劳。大王年事已高,对此类修身养性的道术甚是推崇,自此后每日于寝宫同这群道士学道,渐渐竟痴迷起了长生术,成日打坐冥思,怎有空来管理朝事。卞无巳便趁机独揽大权,有一二有志之士上奏求见大王,皆被其阻挡宫外,不久又寻事罢其官,抄其家,杀其头。于此无奈之际,微臣才出此下策,渉险将殿下救出。”

    文苒面露疑色,问道,“大人可知这群道士是何身份,当真只是道士麽?”翟师理拱了拱手,答道,“这群道士共九人,为首的老道名作柳毅,虽白须垂胸,却面色红润,步伐矫健,瞧之不似长者,其余八名小道除李文成一人外,其余皆道不出名字。微臣与朝上几名官员也曾暗地调访过,只是均无结果。”文苒道,“既无结果,何以又得知李文成其名?”翟师理道,“这便是两年前之事了。我与几名官员正苦于无果,然则这些道士却与卞无巳吵修起来了。”“哦?这倒是奇,道士不正是卞无巳寻来的。”文苒抱胸不解道。翟师理道,“得闻柳毅道士之言,称其长生之术已传授于大王,往后只需自行修炼。便要携小道们离去。卞无巳自是不肯,逼迫柳毅继续传授道术,甚至关押众小道以要挟柳毅。那柳毅摇头不应,当庭打起坐来,小道们亦随之打坐。众人见状,不予滋扰,等一时见其无所动静,有好事者以脚尖探戳柳毅后背……”说及此翟师理看了看祝文苒,道,“殿下切勿以为下臣在此胡言乱语,下臣虽未亲眼所见,只是此奇事早已传的满朝皆知。”文苒摆手道,“大人请说下去。”翟师理道,“唤作柳毅的老道被人一戳,竟就倒了下去,周身再无生机。而再看另外七名小道,也如此状。”文苒侧头眯眼细想,片刻问道,“大人之前说小道有八人?”翟师理道,“正是。只是在场者只七人,那第八人竟就平白无故失踪了,卞无巳派出士兵搜寻数月仍未见踪迹。而那失踪的道士便是李文成。”

    祝文苒闻得一怔,半晌才道,“且不去管那李文成,在场的柳毅等道人当真都归西去了?”翟师理点头道,“确实已无气息。待殿下到了淮告,老臣可引殿下亲去确认。”祝文苒声音一变,道,“如何……如何亲去确认,莫非两年来,这些道人的尸首仍未下葬……可即便如此,尸首恐早已朽烂不堪……”文苒忽觉脑中一响,厉声问道,“这几个妖人虽已过世,可肉身至今未有腐烂,大人,是否如我所言?”翟师理哀叹一声,“这些道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可使肉身常驻。而大王得知了此事,更是拜柳毅为师,在万华山顶修建鹤天宫,誓要脱离凡俗,集日月之精气,日夜与几具尸首同居。”说毕又叹一声。这一番谈话将文苒听得心底发寒,他离国十几年,万没料到淇王已昏庸至此,此前对淇王怀抱的一丝希望也如星火骤灭,他只盼着尽早的到岸,竭力救治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家。

    翟师理的大船载着他们的太子复行了十日方才抵达淮告城。

    水手们拉着缰绳,船尖缓缓靠岸,最后轻撞在岸边的石泥之上。文苒稳住了身子,从舱内出来,只见码头一片萧条,只有几个骨瘦如柴的可怜人被背上的麻袋压弯了腰,朝岸边的船上送着货物。翟师理见文苒并不下船,便有尴尬道,“老臣此次出使氓国并未宣扬,况且朝中也无人知晓我此番是为营救殿下,故此无大队在此迎候。”文苒眼看着淮告的荒凉,哪里去理他。翟师理见文苒不响,便道他是对无人迎接的不满,于是便喊来两名随从,“你们快快去朝中禀告,说太子殿下已经安全归国了!”两人方要动身,祝文苒摆手拦住,淡淡道,“如此正好,大人不必张扬。”说罢便跳下船去。

    祝文苒一路从城外步行至城内,不坐轿也不乘船。眼前的景色只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这王城的每个角落都有无家可归的乞丐,卖身葬亲的孩子,店铺半开半掩,钱财均被官府朝廷搜刮去了,百姓如何还有铜钱出来买酒吃肉。文苒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紧拳,一言不语。翟师理见状也不敢多言,只快步跟在其右。

    路及一处巷子,拐角处一个孩童哭的声厉。文苒闻得心颤,忍不住朝着那哭声去了。到近才见得是个六七的女孩,一头稀疏黄毛,一双黑瘦的手不住的擦着眼泪,将整张脸都擦的又黑又黄。翟师理道,“这女孩怕是饿的。”文苒问道,“大人,你身上可有银两?”翟师理道,“有几十两银子。”文苒道,“这孩子面无血色,瘦如干柴,恐怕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了。大人,可否替我赏几块银子给她?”翟师理面露难色,说道,“殿下有此善心乃百姓之福。只是此时此境,殿下若给了这女孩银子,便是害了她性命。”文苒不解道,“我不忍见她挨饿,给她银子是为救她,大人为何说是害了她性命呢?”翟师理道,“这个女孩不过六七岁,又饿了几日,当下别说是个成年人就是连只野狗也可伤她。殿下若在此时给她银子,待我们前脚一走,这黑巷中便要冲出几个饿汉将银子夺走,如此,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如何还有命活。”文苒点了点头,“既如此,大人便去隔壁包子铺买点吃的来给她罢,我们在此看她吃完再走。”翟师理摇头,说道,“殿下此刻送她一顿饱饭,于她又有何用?她的下场难道就不是饿死吗?”文苒道,“那就将她带回宫中,做个宫女,这总该可以了罢?”翟师理仍是摇头,“淮告的饥民何止她一人,殿下对百姓当一视同仁,何以只救此女而不顾他人呢。”文苒气道,“哼,大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依大人所言,我该如何做?”翟师理道,“老臣的意思,殿下此刻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将所见所闻记在心中,待回朝见了大王,接任王位,到时又何怕没有机会救百姓呢?”文苒忽然怒目相视,道,“若等到那时,早不知已经饿死了多少人。此刻我虽不能救他们所有人,然而能力所及之时,为何不出手相助一把。大人勿须多言,且按我说的做就是了。”说毕教人去包子铺搬来十屉馒头,又叫出巷中饥饿之人,准备分给他们。只是那些饿汉见了白白软软的馒头,哪里还听得他话,一窝蜂似的争相扑上来,如狼似虎的抢着,挤着。如此闹一场,反倒打伤了几人。

    翟师理等人护着祝文苒逃出来。文苒惊魂未定,捏着自己被撕碎的衣袍一角,口中念道,“这些人为何这般凶悍?”翟师理道,“将死之人哪里还有人性和尊严。殿下还是让老臣为您雇一辆马车罢。”文苒道,“倘若坐于马车之内,我岂会有机会体察民情到此地步。”于是仍执意沿街步行。

    几人行了半日,文苒指着前方一座贴水而建的石桥道,“我记得淮告城最好的酒便是出自这探水桥后面的酒铺。”翟师理道,“殿下好记性,那铺子便是良生酒铺,以往宫内的美酒皆由他们供应。”文苒淡淡一笑,问道,“不知那酒铺如今怎样了?”翟师理低头不响。

    祝文苒走过探水桥,只见那良生酒铺一半已被绸缎,饭庄所代替,只剩下半盏小门仍开放营业。文苒皱眉道,“这又是为何?”翟师理摇头道,“卞无巳掌权后,见酒铺店大钱多,便每年向其征收金银数万两,酒铺老板不堪忍受其压迫,宁可关闭数家店铺,如今良生酒铺就只剩这扇偏门了。”

    正说及此,忽见几名身着白襟黑衫的大汉朝这边而来。领头的大汉腰挎大刀,领着几人进了酒铺。祝文苒站的不远,听得店内打砸声响,立即又传来哭闹声。不多时,便见这些大汉,人手一坛美酒,欢喜言笑着出门来。祝文苒如何还忍得住,两步跨至前头,挡住挎刀大汉的路。那大汉见文苒体型纤长,眉清目秀,却一脸怒气看着自己,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爷我本不好这口,可既然你自动送上门来,美酒佳人,我倒不妨一试。”跟随的小弟听了皆大笑起来。文苒不等其笑毕,忽而抬起一脚踢碎大汉手中的酒坛,趁其未回神,转身又是一掌劈在大汉肩头。那大汉顿时腿软,摔倒在地。小弟们见状皆愣住,随即爆起双目,丢下酒坛朝文苒扑去。

    翟师理见状,忙道不好,喊着自己的随从上前帮忙。这几人本就是些散兵游勇,哪里是文苒对手,未过几招便被止住。文苒命人反压住他们的手臂,那几人便疼的大叫。文苒道,“这些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就敢抢劫店铺,简直找死!”那倒地的大汉闻言,看着文苒强笑出声,道,“你不知道我们是谁门下就敢动手,我看找死的人是你!”翟师理一见几人行装打扮便知是卞无巳的手下,只是当时来不及拉劝文苒,此刻忙低声道,“殿下,这些人便是卞无巳的门人。”文苒冷笑一声,说道,“这般最好,我没去找他,他到自动送上门来了。”于是一脚踏在大汉背上,大声道,“卞无巳在何处?”那大汉的背脊被踩得咯咯直响,顿时连声讨饶,说道,“丞相……他一早便入宫去了。”

    文苒命人将大汉等人捆绑住,又对翟师理道,“翟大人,淮告城的百姓疾苦我已经见识大半,如今卞无巳放任手下,恣意生事,我正好以此去朝中质问他一番。”于是命其备了马车,速向王宫驾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至宫门口,侍卫们将长戟交叉,拦住去路。一人喝到,“车内何人?胆敢擅闯王宫!”翟师理骑马至跟前。侍卫忙收起兵器,下跪磕头,“小的该死,不知是翟大人。”翟师理双手拉住缰绳,斜眼一瞥,道,“还不快放行?”侍卫们互相瞧了眼,仍跪在地,并不为所动。翟师理不耐烦道,“难道如今连老夫都入不得宫了?”侍卫中一人道,“请翟大人在此等候片刻,容小的前去禀报一声。”“混账!”翟师理大喝道,“禀报?哼,卞无巳未免太目中无人!”说毕便扬鞭抽打几人,侍卫们连连惨叫,口中连道,“不敢,不敢!”于是开了宫门放马车入内。

    翟师理对车内文苒道,“殿下,今日宫内守卫森严不同往日,臣恐情况有异,还望殿下先入偏殿等候,待臣探明事实再接殿下去大殿。”祝文苒掀开车帘,从车上跃下,举目望了眼前方的太明正殿,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再躲躲藏藏。我还是随大人你一同入殿去罢。”翟师理咬了咬牙,道,“你们几人护着太子,随我一同进殿!”随行几名壮士皆抱拳大声答道,“小人遵命!”

    ☆、第四十六章

    翟师理此番顾虑并非多余,且看太明正殿内,众大臣相聚一堂正商议另立太子之事。

    卞无巳站于君王宝座之下,只见他手握朝牌,朝堂上略略一拜,继而回身对大臣们道,“此前虽大王命我代为处理国事,然卞某毕竟才短,这些年已觉力不从心,凡事无法面面俱到,是而也得罪过众位同僚,还望各位切勿记恨卞某……”说及此故意停顿片刻,大臣中有卞无巳的同党立即拱手道,“丞相言重了。丞相为淇国日夜操劳,同朝为官者理应积极配合,体谅丞相苦心,何来记恨一说。”几人说毕又朝其余大臣看了看,那些大臣皆低头不语。卞无巳见状,便一手掩住额,哀叹一声,说道,“卞某也知自己难以担当此重任,这才提议为淇国另立一位太子。众位都知道淇国的太子已经在氓国做了十六年的人质,而氓国仍未有归还之意。如今大王深居鹤天宫,已明示不再过问朝政,淇国之局面已是看似有君实则无君。此事一旦传入各国,勿说氓、越,就连嵇洲其余小国,部落到时恐也要欺上前来,氓国更会趁机以太子威胁淇国臣服,氓国如狼似虎,以淇国此时的国力根本无法与其抗衡。况且为臣子者为君分忧,以大局为重,故此我们何不干脆放弃一根受制于人的软肋而另择贤君治国。”

    卞无巳说罢,同党自是交口赞同,而那些不喜欢卞无巳的官员见其主动交出大权,又觉其所言不虚,当下也都心服首肯。只两位与翟师理亲近的官员反对,可见在场者似都已同意了卞无巳的主意,便不敢直言反对,只说翟师理已去氓国营救太子,不妨等翟大人回朝再议。

    卞无巳冷笑一声,斜眼朝二人一瞥,道,“翟大人有勇有识,本丞相也希望大人能顺利救回太子。只是此番行动犹如虎口夺肉,而翟大人已去多日,至今音讯全无,只怕早已凶多吉少了。”话音刚落,只听得殿外有人朗声说道,“丞相若对下臣有任何不满之处,不妨当面直言,何必背后咒人生死。”众人循声望去,见翟师理双手交握在背,阔步踏入殿来。众人一时讶异不已。

    卞无巳亦是十分吃惊,呆住半晌才回神,朝他背后看了看,见只其一人,便露出喜色迎上前去,拉住翟师理手,道,“大人回来的正好,方才众位还说到大人您呢。”一面说一面将他拉至大殿中央。那二位期盼翟师理能够救回太子的大臣,此刻心上如被泼了冷水,也不与翟师理招呼,只站在人后唉声叹气。

    卞无巳待众人重新围上前来,便故意道,“咦?大人即是功成归国,为何不将太子带来,大臣们也好尽早朝拜太子。”

    翟师理鼻子哼了声,也不看卞无巳,只侧身立在一旁,双手拜过头顶,一字一顿大声喊道,“请太子入殿!”

    众人见翟师理安然归国已着实吃惊了一把,如今又听此言,更是震惊的目瞪口呆,僵立不动。

    太明正殿门口,祝文苒目视前方,昂首踏步,由几名青年壮士护着走入众人视线。

    翟师理拜礼,道,“拜见太子。”大臣们如梦初醒,又喜又惊,纷纷拜礼。卞无巳的同党见状犹豫半刻也无奈弯下腰去。

    卞无巳一时晃神,只听得耳中嗡嗡声响,待回神才见众臣拜礼姿势,而祝文苒已站至自己跟前。翟师理偏头看着他道,“丞相方才不是说要朝拜太子吗,为何见了太子还不施礼?”卞无巳微皱眉,缓缓抬起手,正要作礼,只是到一半便又止住了,抬起头,面上已无慌乱神色,反倒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看了眼祝文苒,见他衣袍破碎,虽眉眼里仍有小时模样,可体貌毕竟大改,于是哼哼冷笑两声,对翟师理道,“翟大人你随便找个人回来就敢说是淇国太子,也未免太大胆了些。”

    众人听这一言,又是一惊,皆抬头去端详祝文苒。除几位从小看着文苒长大的老臣外,其余人皆拿不准主意。此刻便是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一群人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翟师理万没料到卞无巳会用此无赖招数,登时气的白须乱颤,连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卞无巳双手抱胸,冷笑不止,抬眼皮看他一眼,道,“大人是去氓国救太子,可是这无凭无据的事,我们又如何知道这位被您偷回的太子不是您救人失败后找人伪装的呢?”

    卞无巳双手抱胸,转过身去,说道,“大人从氓国救回太子,又教氓国不出兵追赶,真是好大的本事。此番艰难之事大人做起来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难免不叫人怀疑啊。”说及此又呵呵笑道,“可不知大人这些日子躲了何处去?”那卞无巳一伙的官员趁机起哄,与翟师理等人争吵不休。

    祝文苒站在一侧,双目瞪着卞无巳射出怒火,当初便是卞无巳使计才让自己在氓国受辱十六年,如今回国又见他这般目中无人,更是怒不可遏,登时指着卞无巳狠狠道,“你道我是假冒的麽?那我便在众人面前说出几件朝中之事来。”于是便将十六年前卞无巳如何以妖言迷惑淇王让其送自己至氓国做人质一事说了出来。“你假借与氓国修好之名义,教父王将我与珍宝一齐送往氓国。淇、氓、越三国各踞嵇洲、委佗、有桓,长期以来皆是平起平坐,自你卞无巳出任淇国丞相后,便以氓国强大为由,令淇国每年送上珠宝金钱无数,自甘退于二者之后。我说的这些事你敢否认麽?”

    卞无巳抬眼朝他一瞧,对众人道,“此人将本丞相一片忠心污蔑成卖国之举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祝文苒急道,“你就说这些事你做没做得?”

    卞无巳道,“淇国土地丰沃,人杰地灵,珍宝无数,以区区钱财便得来淇氓数十年来相安无事,此非妙计焉?而送本朝太子前往氓国做人质,更是为太子考虑,倘若新主登基没有一点功德,又怎可让臣民信服。况且这些事本是大王亲允的,满朝文武何人不知,你说得出来有何稀奇,翟师理既然敢让你冒充太子,必定暗地交待好了,这番诽谤本丞相的言论恐也是出自翟大人之手罢。”说毕便冷笑几声。

    祝文苒被说的哑口无言,在殿中央兜转几圈,瞧众人皆盯着自己,而翟师理已被卞无巳同伙挟持住,若此刻不能力证自己身份,只怕卞无巳狠下杀手。祝文苒心下极乱,无论自己说什么,卞无巳都会说是翟师理与自己串通好的。当下正是束手无策,慌忙中抬头见大殿之上龙椅,这本该是淇国大王的宝座。思及淇王,文苒心中一动,便道人人都不认我这个太子,但只一人不会不认我,只是不知父王此刻身居何处,又如何可见得他呢?

    卞无巳见祝文苒呆站不响,又见众臣皆不敢出声,便知时机已是成熟,叫道,“来人,将翟师理与这逆贼仪器拿下,听候发落。”翟师理无计可施,对卞无巳骂骂喋喋,入殿的侍卫驾着他双臂强将他拖出去。几位老臣明知事实真相,可有为保官爵的,有为保性命的,有为保亲人朋友的,见卞无巳颠倒是非皆敢怒不敢言。

    那侍卫才近祝文苒身,其身旁几位护送入殿的壮士便横刀相挡。

    卞无巳冷笑道,“区区几人,简直不自量力。”于是又召唤几队侍卫入殿。

    待众人围相上来,祝文苒忽而立眉怒喝,“你们敢以下犯上!”这一声吼极具威严,震的侍卫及众官员呆了呆。只卞无巳跳脚急道,“快,快见此人擒住。”

    祝文苒盯住卞无巳上前几步,甩了甩袖,道,“不忙,丞相勿须怕我逃走。”说着又探身上前,道,“既然我并无证据证明自己是太子,那敢问丞相又有何证据来证明我不是太子呢。”卞无巳因文苒逼上前,已连退几步,此时已至殿下台阶,听得此一说,登时心一晃,脚一崴,绊倒在地。祝文苒道,“我到底是否是太子,既然你我说了都不算数,那便只有一人才可确认了。”卞无巳惊目相视,问道,“谁?”文苒道,“淇王。”又道,“你带我去见淇王,倘若淇王说我不是太子,那我便任凭你处置,如何?”卞无巳一吓,立即道,“你是何人,淇王岂是你相见就见的。”祝文苒冷眼一瞧,道,“我是何人,见过淇王你便知道了。难道丞相宁可错杀太子也不肯让我去见一见淇王吗?”

    谈及此,殿上众臣皆窃窃私语,翟师理的两名同伙便高声道,“带我们去见大王!”众臣亦是许久不见淇王,对君主甚是思切,此刻一听,皆道去见淇王,以明真相。

    侍卫们手持大刀,虽将祝文苒团团围住,可任凭卞无巳在旁叫唤,皆只面面相觑却不动手。卞无巳见人群声势渐大,无法只得道,“惊扰了圣君,介时众位大臣可愿与本相同担此罪。”此时此境,大臣们一鼓作气,皆大声道,“若能面见圣驾,万死不惧。”祝文苒道,“大人们勿须担忧,只要面见了大王,我可担保诸位性命。”卞无巳闻言在旁冷哼一声。

    殿内的大臣约数二三十人,如果全部登山未免声势过于浩大,最后卞无巳仅指定三人随行。祝文苒见这三人皆是丞相同伙,便道,“丞相何不请翟大人同行?”卞无巳对殿门外一看,轻蔑道,“敬随大人尊便。”说毕带了三人先行。祝文苒与翟师理紧随其后。剩下众人尾随五人数丈之远,直至万华山下,方才止步。大臣们个个如待哺的雏鸟伸颈扬脖,看着祝文苒一行人乘木栈索道上山。

    万华山壁陡峭难行,当初淇王费一城之力耗时十年方才修得这木栈索道。索道从山脚由两截绳索直悬入顶,没入山腰云雾。此绳索亦是铜麻铁丝编制而成,中间吊以防朽的樟木箱。祝文苒等人便是坐于木箱内,由山下侍卫拉动绳索,几人便毫无费力滑上万华山。

    祝文苒小时离家,彼时栈道才动工,如今见此鬼斧神工之作,登时目瞪口呆。两侧景色随着箱体的移动簌簌变换着。山底的植被渐渐被密林取代,冲入云雾,便是满目皆白,一身凉气,直到双目再次接触颜色,所见便是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红花翠草碧湖见所未见,只是这满山仙色竟不见一只动物,不闻一丝声响。

    翟师理亦是惊的白须一颤,喃喃道,“未料想我淇国竟有此仙境,老朽有生之年能开此眼界也是不枉此生了。”卞无巳一瞥道,“到了鹤天宫,才算得上大开眼见,此时未免言之过早。”说毕便一摔袖跳下箱来。祝文苒亦是扶箱而下。只是双脚才触及地面,心中便又一惊,口中难免发出一叹。原是这碧草铺盖的山路,犹如一条柔软的绸被,虽穿皂靴踩踏,脚底万分舒服。文苒不禁道,寻得此处颐养天年,也难怪父王不愿再过问朝廷之事了。

    ☆、第四十七章

    一行人朝南又行几里,临到山壁断头处,见得一裂峡谷。文苒正犹疑,却见卞无巳轻蔑一瞥,便踏着峡谷石阶而下,文苒与翟师理不及问,便也忙跟上前去。

    峡谷不知通往何处,这一路拾级而下,山间的光线愈发不明朗。照不到阳光,谷间显得十分阴森恐怖。卞无巳似是行惯的熟路,走及昏暗处,手不必扶,脚勿须顿。文苒脚下打滑,跟不得紧,双手便扶在壁上。这一扶不好,满手心的湿滑黏腻将他一吓。翟师理行在最后,自己已走不稳当,这时听得文苒声音,也不知出了何事,忙道,“殿下小心。”文苒将双手摊在眼底,仍看不清确切,手中湿滑感仍在,举手到鼻尖,闻得的竟是一股药石之味。翟师理未得文苒回应,怕他遭卞无巳毒手,也不怕摔了,连下几阶,见文苒立在跟前,方放心下来。问,“殿下为何事不再前行?”文苒指了指石壁,道,“大人可知这壁上是何物?”翟师理凑近细瞧,也奇道,“竟有一股药物的香气。”文苒点头,道,“想是这峡谷遍地神物,连这石壁也是个旧病治人的药材。”见卞无巳等人越行越远,文苒便道,“大人,我们快走,落了后便找不到那鹤天宫了。”

    又行不知几时,忽见眼前一丝白光,愈往前白光愈亮。穿出峡谷,眼前豁然开朗,见得的是一片湖泊。湖泊不大,放眼便可见其尽头,只是那湖泊的水如同翡翠,站在各处看到都是不同的颜色。山间没有风,湖面便没有波澜,更奇的是,那湖的尽头是断崖,可湖水却能停住不落下去。只听翟师理在旁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静谷?”文苒正讶异这里的一切,此刻听闻,忙问,“大人知道此地是何处?”翟师理道,“老臣年幼时在一本古书上读到过,说在淇国某地有一处神境,名曰静谷。静谷之意便是这谷中万物皆静,无风无雨,甚至没有空气流动。人若在此,心境亦会随之平静,修炼便也事半功倍。”说着指那湖泊,道,“此湖正如书中所述,万面皆彩,如生如死,谓之静湖。”

    听得翟师理静谷之言,在场者无人不惊。卞无巳也哼哼道,“没想到你这老头倒还算有见识。”文苒上前一步,问道,“只不知这鹤天宫在何处?”卞无巳道,“方才翟大人道凡人入了静谷,心气归于平静,看来书上说的未必都准。”文苒服气,道,“是我太过心急了。”

    几人入了静谷又穿一片竹林。林中每根竹子都如壮汉的胳膊一般粗,又笔直伸向空中,抬头望不见顶。文苒心道,这些竹子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才可长的如此粗壮。又见每个竹节处都爆着一丛竹叶,文苒正伸手要摘,忽闻耳中有人道,“竹叶何辜,勿要折损。”文苒吓的速收住手,转头看他人,犹如平常,大步踏着朝前走。文苒道,那声音必不是自己的错觉,为何旁人又全听不见呢。于是转身四处看了看,除自己这行人外再无他人。心下顿时一阵奇怪,文苒定定神,继又去摘叶子,那声音果又起。这次文苒听得清楚,原这声音不是响在耳中而在自己脑中。文苒道,这必是个神人,当下又惊又喜,忙对天拜了拜,道,“冒犯之处,请勿见怪。”说毕速跟上了其余几人。

    竹林愈深愈难行走,竹与竹之间几乎容不下一人。卞无巳同伙中一人道,“这竹叶缠身难行,得砍掉些才好。”说毕又用手推那竹子。卞无巳止住,道,“你若动了这里一分一毫,便再别想出的去了。”那同伙慌忙住手。文苒知那卞无巳所言必与方才的声音相关,只是自己与他尚有矛盾,此刻问,想他也未必肯说,于是只私底下吩咐翟师理,让他小心谨慎,不要折损竹子。

    复行一段,忽觉竹林似往两边分散开去,慢慢竟与他们留出一条通路来。这路迢迢,似云似雾缭绕,越走那云雾便越浓,只是这云雾又不似上山时的云雾了。万华山上碰到的云雾,湿润凉意,此地所遇却只乱人眼目,周身并无触感。文苒见身周只几个人影模样,并不能分辨谁是谁。好在翟师理出声,“殿下,殿下,老臣在此。”文苒忙拉住他衣袖,道,“大人与我同行,勿要走散。”

    文苒见前方四个人影,想是卞无巳等人。只是走一段,那四人皆停住身。文苒走近,问道,“丞相莫非要告诉我此处就是鹤天宫?”卞无巳道,“正是。”此处云雾虽盛,但也不至于将整个宫殿遮掩。文苒道,“请丞相指明宫殿正门。”卞无巳哼声道,“你且抬头看看。”文苒一抬头,只见半空中显出一个不小的黑影,定睛细看,朦胧里似乎是一座宫殿。那些个同样抬头的人,纷纷惊道,“这当真乃天宫!”卞无巳一指前方,“这便是通往鹤天宫的台阶。”几人走近,便见一道半丈宽的石阶。那石阶凌空砌成,底下无座,几分又啧啧称奇。

    由石阶上去,方才真正看到鹤天宫的真貌。说是天宫,也不过是一座小巧的宫殿,不及淮告的王宫一分。云雾到此也稀疏去了,只留得脚底还环绕些许。文苒见这宫殿浑体皆白,触手冰凉彻骨。翟师理也围着白柱细看,看一会,又惊的倒吸一口气,“这柱子是用白玉雕筑的!”再看别处,竟无不是白玉所成。想也只有淇国盛产美玉之地才能得此建筑。

    祝文苒听得宫殿是白玉所筑,脑中忽而闪过殳引送与自己的白玉扇坠,顿时心中一刺,慌调开话去,问那卞无巳,“淇王便是在此?”翟师理与卞无巳同伙都许久不见淇王,此番也正感慨。卞无巳正欲带其入殿,却听一人声悬于宫殿,说道,“年轻人请进。”几人怔怔,环看各人,祝文苒便是此中最年轻者。

    祝文苒入得殿内,见殿中央一座香炉大鼎,鼎中不燃香。有一人背对自己坐在大鼎之后。文苒走近,那人道一声,“你来了。”于是慢慢回转身去。文苒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淇国大王。文苒见了自己父王,却不上前相认,反而面露恐惧后退数步。祝文苒离开淇国时才九岁,那时淇王已四十有余,如今十六年已去,可这淇王非但未老反比自己幼时更为年轻。面前之人体貌形态皆如三十岁壮年人,祝文苒见之无论如何都不敢认其作父。

    那人见祝文苒站着不动,便道,“我知你来是为何事,你所需的东西我已摆在殿角。”文苒忙道,“我需要的并非东西,而是……而是一个人!”那人摇了摇头,说道,“人你已见得,你心中也知并不再需要他,此刻又何必固执。”又道,“你拿我手谕与宝玺,下山便可登基。”文苒急道,“你当我是为此事而来麽?你躲在这个死寂的地方,即使来日修得成仙与众生又有何好处!”那人道,“众生与我何干?倘若你不愿做这淇王,便将宝玺交于丞相。”文苒听提及卞无巳,当下握拳上前,“卞无巳越俎□□,你非但不治他罪,反要将这个国家交给他,你……”说着气急不过,直道,“你这个昏君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那人并不与他争辩,只淡淡道一句,“此事已了,我尘缘已结,此后你们不必再来见我。”祝文苒见他复又闭目,回身打坐,心下又气又悲,站了半刻,突然下跪,对着那人背影拜了几拜,起身去殿角拿了手谕和宝玺,头也不回便出殿去了。

    宫殿之外,翟师理与卞无巳等人都焦急等候,见祝文苒出来,皆迎上前去。只是卞无巳几步便止住了。翟师理拱手向文苒拜道,“殿下,大王如何说?”文苒只将淇王手谕交于他,自己兀自走下殿去。翟师理展开一看,手谕上书,太子祝文苒继承大位,朝中大小事务由丞相卞无巳协同管理。那一纸圣谕从翟师理手中落下,翟师理也随之跪倒在地,向殿内喊道,“大王!”卞无巳同伙捡起手谕,交于卞无巳,卞无巳看了,顿时大喜,双手托着圣旨,跪向玉殿,大声道,“臣当尽心竭力辅佐幼主!”三名同伙见状也纷纷下跪,高喊大王圣明。卞无巳叩罢,又朝一旁祝文苒拜了礼,道,“臣此前一时情急,有冒犯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恕罪。”祝文苒不瞧他,只唤翟师理起身。

    一行人由原路下山。再看途中景象,已不觉有任何神圣之处,反觉空寂无声一如死物。几人仍乘坐索道,才至山脚,候在此地的官员目光都啄在文苒身上。卞无巳踏下木箱,当即宣布淇王手谕,证实祝文苒身份,亦保住自己一朝丞相的地位。祝文苒受百人叩拜,心中却无喜悦,反有一丝失落。此时又闻身后簌簌声响,似是铁链摩擦之声,祝文苒回身一看,见那百丈之长,连接凡间的锁链已松脱下来。锁链从云层中摔落,顷刻打在万华山底,摔出震天声响。祝文苒鼻中一酸,似要落泪,强忍住了,对众人道,“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上万华山顶!”

    祝文苒历经磨难,终于重登太子之位,然则还未及登基为王,就有氓国使臣追来口诛。是道翟师理诓骗邵仁君,暗地截走祝文苒,邵仁君为此正发雷霆之怒。祝文苒接见使臣,面对其厉口相问,只答道,“难道邵仁君觉得将我囚禁氓国十六年还不够麽?还想将我抓回氓国不成?”使臣哼了声,道,“不敢,只是……”一旁卞无巳见状立即出面圆场,先向文苒作了礼,又回头对使臣道,“邵仁君岂是如此不明是非之人,以本相之见,邵仁君动雷霆之怒只是为了本朝礼部大臣之过,翟师理欺瞒圣君,设下奸计,身为一过君主,怎可忍受如此戏弄,大人,您说是否如此?”使臣挺了挺腰,道,“正是如此。邵仁君早已准备了礼队欲将太子送还淇国,岂知那翟师理目无尊上,设此把戏,一国之君遭此戏弄实在有伤国之尊严?微臣此行正是为向殿下讨得此小人,带回氓国治罪。”祝文苒见二人一唱一和,只目观他处,道,“翟师理乃淇国大臣,若说治罪也是由我来治,岂由得别国来干涉?”使臣闻言顷刻双眉一抬,道,“殿下所言是不肯将翟师理交出来了?”祝文苒道,“大人何必自讨没趣呢。”说毕便喊两旁侍卫,“来人,将大人送回府中休息!”侍卫皆喝声答应。使臣不等人押,便甩甩袍袖,大步离去。

    卞无巳见使臣才去,便又拱手向文苒道,“殿下,此事万望三思而行啊。世人皆知邵仁君残暴好战,如今氓国几乎占领了委佗之境,国力不容小觑。殿下此刻与其作对,实非良策。况且翟大人欺瞒国君确是有过,殿下何不息事宁人将翟大人交由氓国处置呢?”祝文苒冷眼相看,道,“丞相之意,翟大人冒死救出本太子也是有过?”卞无巳拱了拱手,道,“殿下确知我本非此意。”又看一旁翟师理,“翟大人若有爱国爱民之心,此刻为何不站出来说几句呢?”翟师理轻轻捋了捋薄须,大叹声出列,跪拜在地,道,“殿下,倘若因微臣一人而让淇国遭受危难,那下臣自愿随使臣前往氓国领罪。”祝文苒见其一身老骨,跪趴在地,心中不忍,唉声道,“嗳,大人难道你也是老糊涂了吗?邵仁君若要攻打淇国,理由何止千万。此时淇国若交出了大人您,那下一个便是我了。”又看一眼卞无巳,道,“况且诛杀忠良而听信品行不端之人也非明君所为啊。”说毕亲自上前将翟师理扶起。

    ☆、第四十八章

    使臣被逼回府,当夜便命人将祝文苒之举快马传与邵仁君。邵仁君得知此事,正中他下怀,立即任命将士阮中醒为征战大将,率精兵五万人齐渡洛河,讨伐淇国。

    祝文苒闻此消息,心中虽有准备却也慌了手脚,只没想到邵仁君动作如此之快。于是下令将氓国使臣扣押起来,又亲临兵部,清算淇国所有武力。

    淇国地处富饶之地,周遭鲜少有争斗,士兵将士皆不善作战。氓国虽需长途跋涉,可以五万精兵对抗淇国举国之力仍然绰绰有余。翟师理深知此事,于是连夜求见祝文苒,细说其中要害。

    祝文苒深夜未睡,正秉烛思虑对策,听得翟师理在宫门口求见,便命太监引来。翟师理一见文苒,便磕头认罪,道,“请殿下赐下臣死罪,以解国患。”祝文苒扶他起来,道,“此事与大人无关,是我要保你性命。”翟师理老泪纵横,道,“殿下勿让下臣做那千古罪人啊。”文苒轻按他的肩,道,“若将救命恩人、国之贤臣交于敌国,那我便是千古罪人了。”又道,“大人放心,只要我在世一日便不叫大人你枉死。”翟师理以袖拭泪,胸中千言不得开口。

    祝文苒将翟师理拉至案前,指着案上一张嵇洲地貌图,道,“嵇洲之境不比委佗,氓军一旦渡过洛河,便如入无人之境,淇军若不能将其阻杀于洛河之中,此战必败。”翟师理乃吏部大人,虽不懂兵法,可如今淇、氓实力悬殊,也知要想阻止氓军渡河并无可能。文苒见其神色凝重,并不声语,便苦笑道,“大人以为以淇军之力要阻挡氓军进攻乃痴人说梦是不是?”翟师理作了揖,道,“殿下勿怪,下臣正是此意。”文苒仰天长叹一声,指着屋顶大声道,“我原以为回到淇国,便可协助父王重整朝纲,只没想朝廷尚未整顿,又有敌国前来侵犯,此值内忧外患之际,苍天当真是逼我至绝境啊!”说毕垂下手来,跌坐椅中。翟师理见状,已动恻隐之心,当即重新跪地,落泪道,“殿□□恤下臣之心,下臣至死不敢忘,只是此危难当头,权且以下臣一命暂解燃眉之急。”说毕从靴中抽出匕首。文苒不及相拦,只见那脖间鲜血迸出,染红他身前的衣袍。文苒晃了晃神,呆呆站着,从翟师理下跪起到其横尸眼前,他都不及开口说一句话。脖颈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浸染了他的靴底,文苒摇了摇身体,扶住案角方才站稳,对着翟师理尸首喃喃道,“大人,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要说此话怎讲,原是祝文苒心知以淇国之力根本不可与氓军对抗,而交出翟师理也不过是饮鸩止渴,邵仁君既已动了侵占淇国的野心,便不会轻易放弃。于淇国于祝文苒而言,只一条路可行,那便是凭借其与殳引的交情,向越国求助。只是祝文苒心高气傲,当初殳引一众人设计抛下自己逃回越国,此心结尚未解开,他又如何能放下尊严前去求助。而正因这片刻迟疑,累的这位大贤臣,大忠良挥刀自刎。

    祝文苒对着翟师理尸首怔怔站了半刻,便收起哀伤,脸上恢复正色,唤门外侍卫,命人将翟师理送去丞相府,交由卞无巳处置。

    卞无巳虽是奸臣,可如今国难当头,也万分担忧。闻及祝文苒将翟师理交于自己,顿时心下喜悦,只当这忧患可解。宫中侍卫将翟师理抬至相府,卞无巳便迎出门外,见得门下白布遮掩的一张竹塌,便惊道,“布下是何人?”也不等回答,三步上前掀开白布,见得翟师理脖颈开了一条血口,当下震惊不已。

    次日,卞无巳便将装有翟师理人头的木匣亲自送与氓国使臣,并献上珍宝无数,表示淇国愿与氓国修万年和好。

    奈何事非如愿,使臣携翟师理人头回国,然邵仁君并未因此退兵。眼瞧氓国五万精兵愈驱愈近,淇国无法,只能迎战。

    淇国出兵八万,洛河之上与氓军交战。淇军武力、勇气皆逊与氓军,初战竟能告捷,只因淇国占据地利。淇国人自幼熟悉水性,又于洛河之畔长大,军队也常在洛河之中训练。此一击只是出其不备,趁氓军尚未适应水路,大批将士因乘船数十日而疲惫不堪,阮中醒虽善水战,只没想淇军竟不作部署,战船直冲上来。首战失利,阮将军命全军暂退淇国边境。

    淇国为之欢舞,只道已将氓军击败。

    朝廷之上,祝文苒虽未登基,仍以太子身份料理国事。闻此战况,心中虽喜却也知胜利并不长久。阮中醒一旦整顿军队,必会卷土重来,到时氓军适应水战,淇军根本无力招架。

    当日早朝,文苒于此事同众大臣商议。有大臣道,“何不乘胜追击,氓军如此自慌阵脚,淇军当不予其喘息机会,应迎头痛击。”一人反对,“此战虽大捷,可淇军伤亡亦是惨重。大将令全军冲入敌船,与其殊搏,虽震慑氓军,令其败退,可未及归返的士兵皆被氓军俘虏,如今看形势,虽是氓军因战撤退,可淇军死伤却是其一倍。”文苒蹙眉,思虑一番,实也想不出对策,见卞无巳一旁蠢蠢欲动,便道,“丞相是否有良策?”卞无巳双手握着朝牌向文苒拜了拜,道,“本相确有一计策,但是否为良策还需殿下及众位大人评定。”于是道,“此时正是淇军士气高昂而氓军萧萎之际,依据兵法,确实该追击。只是其中利弊方才李大人已经说的明白。以臣之言,淇国不若趁此收手,主动降败。以一战而震慑氓军,在其惊魂未定之时主动降败,并献上真金白银,想那氓军得此战果也该满意而归了。”卞无巳说的甚有得意之色。大臣们听了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文苒坐于殿上,单手撑住脑袋,斜看他一眼,道,“只怕真金白银填不满邵仁君的胃口。”卞无巳立即道,“那便再割城池与他。邵仁君目的也不过为夺淇国领土,殿下只要满足了邵仁君要求,其自会撤军。”文苒哼哼两声,道,“那丞相认为,淇国该割让几座城池呢?”卞无巳只道自己的提议被文苒采用,正喜,然抬头一瞧,文苒满脸严肃,便支支吾吾不敢言语。文苒用劲一拍扶手,厉声道,“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后天便是要你百座城池。以如此懦弱无能的计谋,处处退让,那淇国还能在何处立足!”大臣们见文苒震怒,皆低头不敢说话。卞无巳偷偷瞧了瞧众人,又抬眉轻瞥文苒一眼,见其立于殿上,满面威严,顿时心下不服,便拱手道,“淇、氓两国数百年来相安无事,而近十多年更是用此计安抚氓国,前大王甚至不惜交出太子以求举国太平。所谓英雄审时度势,这不得以却是最有利淇国的策略被殿下说成是懦弱无能的计谋,前大王听了亦会伤心啊。”卞无巳假作不经意提及祝文苒在氓国做人质之事,实则势提醒在场众位,此番淇、氓之战便是由祝文苒挑起。此用意文苒如何听不出,只是当下辩无可辩,又见百官皆叩首堂下,等候自己的决断。文苒从殿上走下,立在卞无巳跟前,对百官道,“我心中已有一计,在此计未成之前,望众位大人同心协力,与淇国共渡难关。”

    公培寅在越国闻得邵仁君出兵攻打淇国,甚是震惊。他心中确知氓、淇两国实力悬殊,如今氓、淇之战就如猎狗捕杀野兔,倘若任凭淇国孤军迎战,两三年内,氓国便会攻下淇国。而氓国一旦占领淇国领土,嵇洲之境便如邵仁君囊中之物。公培寅思前想后,便欲请求殳引出兵救淇。

    那殳引此时正于书房写字。一幅墨宝方成,才搁下笔,舒展了肩膀。苏伐一旁替其换纸研墨。侍奉在门口的太监见了,忙提着拂尘来禀,“大王,丞相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殳引揉着肩,朝门口一瞥,果见公培寅正弯腰拱手站在门外,便责问太监,“为何不早报?”太监小心答说,“丞相见大王专心书写,便不让小的前来打搅。”殳引皱眉挥挥手,道,“去,快把丞相请进来。”

    一时公培寅入书房,见得墙上一幅新挂的字。殳引双手背后,眯眼等其夸赞自己文体。只是那公培寅并非爱行奉承之辈,开口便直言氓、淇之战。殳引愣了愣,背身过去,道,“此事本王亦有耳闻。”培寅便道,“邵仁君野心勃勃,喜好杀戮,如今已为天下所不齿。大王何不顺应天意,出兵氓国,救淇国于水火,介时莫说淇国,其余各国都会赞颂大王您的。”殳引伸手指拨了拨挂在笔架的毛笔,说道,“听闻氓军已调动五万精兵,如此即便是以越国兵力,恐也是场苦战啊。”培寅立即道,“微臣已有一策,大王请听微臣道来。”于是便说若与氓军精兵正面相战必然对越军不利,然此刻氓国调动全国精锐出征淇国,其国中必将兵力不足,越军只需趁此大举压境,氓军为保国本,必将班师回朝,而到时越军亦勿须与其对抗,只将兵力撤回境内,此举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解淇国危难,而氓国也将不敢再轻举妄动。

    殳引听罢,点了点头,说道,“丞相果然妙计。”但仅一句便不再说了,而是转头问正磨墨的苏伐,“伐儿,你道本王是该出兵还是不该出兵?”苏伐一手拎着衣袖,一手磨着墨,眼也不抬,只说,“大王平日教我不要过问朝政,此刻问我,我又怎么答来。况且方才丞相与大王所言,我一句都未听得,我又该如何说呢?”殳引笑道,“你又不聋,丞相与本王说的又不是私话,你当然听得,来,快说说你的看法。”说着便将墨锭从他手中拿走。苏伐擦着手上的墨,看了眼殳引,才道,“依我说大王不该出兵。”公培寅闻之一怔,立即抬头看他。殳引仍是笑,追问,“那且将不出兵的理由说出来听听。”苏伐只简洁明了道一句,“那淇国与大王有何亲故,大王理他作甚。”这一说,殳引便止住了笑,心中复说一句,“有何亲故……”思罢便正色面向培寅,说道,“伐儿此言正是我意。虽说帮助弱小乃君子所为,但是本王也记得丞相曾教导过我,凡事火候未到,不可匆忙大意。”公培寅听得此言满是惊讶。殳引继续道,“氓国虽兵力强劲,但要想攻下一个国家也非易事。纵观四海,越之强敌便是氓国,如今氓国因淇而受牵制,这于越便是绝佳机会。越国当趁此兼吞周遭小国,占领他们的土地,抢夺他们的财富,而越国凭此便更加强大。况且淇国尚未言说要求助越国,本王此时出兵岂不是显得太过好事,这与理不合。”

    殳引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公培寅一时语塞。殳引将墨锭交还苏伐,苏伐继续研墨。殳引朝培寅一瞥,道,“此事该如何本王自有定夺,丞相先行退下罢。”公培寅不肯退去,仍拱手道,“大王所言句句在理,微臣实在不该再多费口舌。只是如今淇国危在旦夕,还望大王看在与淇太子的情分上,施以援手,救其于危难。”苏伐本是兀自研墨,此刻手中一顿,悄悄看一眼殳引。殳引低头不响,等一时才抬头,说道,“你乃本朝之相,何以处处为他国着想,真教本王不得不怀疑你是否还在挂念故国啊。”公培寅忙叩头,言辞恳切,道,“微臣忠心于越国,何来非分之想。”殳引不理他,站到案桌旁,问那苏伐,“这墨砚的如何?”可眼睛看着砚台,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袖中一挥。培寅见状,心下叹气,也只得退去。

    ☆、第四十九章

    事离培寅劝谏三月已去。氓、淇之战如火如荼。诚如前言,阮中醒重整军队,调整部署,淇军节节败退,如今洛河战事已罢,氓军于入秋之际登上淇国国土。

    再看越国,殳引果真做到隔岸观火,眼见淇国失利却不予援手,反命褚千里率兵征伐有桓各境,平定大小战乱,将诸小国、部落逐渐纳入越国管御。公培寅有心为淇,再次觐言,言明氓、淇一战与越之关系,奈何殳引听之不问。意欲再谈,恐惹人猜忌,旁敲侧击数次带及,殳引全作耳风。培寅心中焦灼,空见故国蒙难。

    越国国法严明,军队善战,百姓安乐。重阳将至,殳引借由祭祀大典而新修宫殿楼阁,并减免其方一年赋税,其方百姓可以此作修葺家住之用。较之淇国战乱,百姓疾苦,越国可谓国泰民安,空前盛况。

    一方越国举国热闹,一方淇国亦正沸腾。可所谓之事,却是大相径庭。

    氓军入境,接连攻破三座城,如今已至大占。大占距淇国都城淮告不过数千里远,大占一旦攻破,淮告便岌岌可危。

    前方线人将氓、淇战况报与殳引。殳引捧信正看,读及氓军已至大占,甚为吃惊。他原没料到淇国如此不堪一击。倘若氓军以此阵势一举攻入淮告,且不消一年,淇国便被氓国所灭,到时文苒何有容身之地。想罢,顿时将信攥作一团。

    苏伐秉烛而来,替他将案上将燃尽的烛火换去,见殳引神色凝重,似未看见自己,便道,“大王在凝神想些什么?”见殳引不响,又说,“前时重阳,大王命人替我新建了宇阁,今日听闻已经竣工,大王可否陪伐儿前往一看呢?”苏伐此时十而有九,差之殳引十岁有余,殳引与其同患过难,当初心有不舍,留在身边,此数年之间,对其十分宠爱。这时所言的宇阁,便是殳引特为其修建。只是此刻殳引毫无雅兴,闻得苏伐之言,便拉他手,说道,“伐儿先去就寝,明日我自当前往宇阁。”苏伐心中不悦,殳引对他甚少不理,如今却不知为何事。思虑处,目光落在殳引手中的纸团上。

    殳引为这氓、淇的战事一夜未有好觉。公培寅关于其中利弊之言,殳引心中早已有数。除此其一,其二也甚为担忧祝文苒安全。

    天方初蒙,便闻报时的卫士打更之声。殳引翻身而起,见窗外乌青,日头未起。侍夜的太监见他坐在榻上发呆,便凑前轻声问道,“大王,是否更衣?”殳引点了点头。

    换罢袍服,去早朝太早,也不想进书房批阅奏书。信步出门,在廊间闲走一番,忽而想起昨夜宇阁一事来。于是命太监领着前往。

    苏伐长于洛河之畔,此宇阁便仿民宅所造。入门便是一条逶迤曲折由小石铺就的小道,这道上每块石子皆由工匠打磨至相同大小、一般圆滑。小道两旁又载树木花草,树是红枫,花是秋海棠,此时正值枫叶满树红,海棠竞相开之际,虽是清晨,可这一路过去,便是安静中也带了几分热闹。再往内便是石山和房舍。房舍均不高,又是木材所建,一显朴实风雅。

    行一时又嫌随从脚步杂乱,惹的自己心烦,便挥退众人,只自己留在院间闲赏。再至宇阁深处,便有一条小河横穿而过,此河不宽,上面只搭一座木桥,配得这院更加质朴动人。那河畔有几株早梅初开,露出粉白的花瓣。殳引捏一根细枝至鼻前,可惜那梅却无一点香气。殳引心下不免有淡淡遗憾,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放了树枝才抬头,见前方一宫女身着粉边白衫,捧一盆水正从木桥上过来。那女低着头,踏碎步走近,见了殳引竟不慌,只恭恭敬敬侧身请了安。殳引见她周身服饰与这梅色有几分相似,便多留意了几眼,正瞧那女亦抬头一笑。殳引心道,这小宫女倒是长得十分标志。于是随口与其搭语几句,问其姓名,答说妙纹,又知其前日才进宫,分派来此宇阁做活。殳引点头,让她去了。宫女袅袅才去,殳引神思一晃,竟在乱思里浮出一景来。此地有妙物又有妙人,我若与他共住于此岂不美哉。然他这刻全忘了此地是为苏伐所建。

    殳引在宇阁呆至日出方回,心中大喜,回宫便提笔亲命此阁为榭雨阁。午时,榭雨阁牌名已悬在宇阁之上。苏伐午后才去,见阁名提的妙,问了人才知是殳引亲笔题写,当下很是欢喜,不日便搬入此中居住。

    苏伐虽得盛宠,只是这宫中向来没有给男侍头衔的规矩。殳引见他住在阁中,便封了他一个榭雨阁阁主的身份。

    时去一月,殳引正与众大臣朝中议事。事毕,正欲退朝,那户部的副官杜有定左右瞧了瞧,才踏出列来,向殿上拱了拱手,道,“大王,户部侍郎有本要奏。”那侍郎之职也不是什么大官,户部之事皆由尚书汇报,此刻杜有定贸然独奏,大臣心中都有惊疑,也不知其所为何事。殳引点了下头。杜大人似有犹豫,片刻才说,“这……淇国……淇太子有书信一封,委托微臣……”话未说完,便被殳引打断。殳引惊问,“什么?淇太子?”杜有定唯唯诺诺,说道,“淇国太子正……正于府上做客。”于是便将祝文苒乔装扮作商人,瞒过氓国耳目偷入越境,后在越国处处受冷落,唯独自己对其尽礼。说时自然隐去其中收取钱锭细软一事。大臣们听罢,皆互相偷觑。殳引起初不信,但听他言之凿凿,又想氓、淇大战,文苒身为太子亲自出使他国必然小心谨慎,于是且命杜有定将书信呈上。

    殳引打开信来,尚未阅其内容,便一眼认出是文苒字迹。顿时惊的立起身来,手中仍拿着信纸,招呼道,“赶紧将淇太子请上殿来!”杜有定本也不确定那人是否真是淇太子,只是对方出手大方,又道只需将这书信传于殳引,他自能辨别,又答应事成之后再送千金。杜有定财迷心窍,以至于莽撞行事。如今见状,便知自己下对了棋,于是面露喜色,道,“淇太子正在宫外马车中等候。”

    一说便有侍卫太监领着人进殿。文苒此行只带一名随从,两人皆是商人打扮。文苒身着枣色素袍,头上戴着冠,两条银色绸带从冠上垂下,分落在肩两侧。其随人入殿,眼睛看地,到殿下,也不拜礼,仅直杵杵立着。

    二人近十年未见,殳引见文苒与氓国时无甚差别,人虽不看自己,自己却已心动。殳引只觉胸口扑扑跳动,未及问话,便忙不迭跑下殿来,才下台阶,方想起自己身份,再看左右,诸位大臣皆露惊色。殳引这才平了平气,重新回到殿前坐下,清了清喉咙,问道,“文……淇太子此次秘密出使越国,不知是为何事?”见其不响,又咳了咳,“淇国情状本王也知大概,若为此事……”未说罢,殳引便停住了口,细看文苒,仍是低眉垂目,与来时无异。此时殿上未有人声,大臣们皆睁大眼看自己,殳引愈是静坐不响,那心便愈是乱跳的激烈。殳引悄悄抓紧衣襟,生怕那扑扑之声被外人所闻。

    一旁公培寅是等片刻,见再无人声响,便向殳引拱了拱手,转头问文苒身后的随从,“淇太子此行必有目的,你身为随臣同行出使越国,何以到殿上一言不发?”那使臣闻言忙慌张应答,“下臣不敢。”说毕又看文苒一眼,支吾道,“太子所求之事已写于信中,越国大王只需……只需”越说声音便越低下去,只听得最后几字如同从喉中滑逃而出“看信即可。”

    “大胆!”大臣们闻罢皆怒目指责使臣。使臣颤巍巍缩站文苒身后。大臣皆道,“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来人,将此人押下去!”

    使臣之言惹的众怒,然文苒始终如一,不为所动。公培寅看了看殳引。殳引愣愣坐在殿上,似没主意,见殿外侍卫涌入,才叹气道,“先送淇太子与使臣去弗仕院歇息罢,此事明日再议。”说罢便命退朝。

    午时,殳引召公培寅入内殿,将文苒之信交于他。信上所述便是求越国出兵相助淇国之事。公培寅看罢,将信放于案桌之上。殳引向他一笑,问道,“丞相,意下如何?”培寅拱了拱手,道,“此前微臣请求大王出兵救淇国于水火,大王以扩展疆土,淇国尚未主动相求为由,不肯出兵。如今越国征讨有桓各地,周边小国、部落皆已归顺,而今又有淇太子亲至越国,不知大王可否伸出援手?”殳引闻罢,呵呵一笑,道,“听丞相所言似有责怪本王的意思啊。”培寅道,“不敢。”殳引捡那信纸又摆在眼前看了看,道,“出兵救淇又有何难。若是以己出发,本王何尝不想救文苒呢?只是本王如今身居高位,怎可为一己私欲而折损国力。所幸如今文苒在此……”说着将信纸抵在额头。培寅见状,只道,“淇太子那边大王准备如何说?”殳引睁眼,说道,“自然是答应无误。只是何时发兵本王另有决断。”

    正值午膳时间,殳引留公培寅在内殿用膳。饭后培寅欲与之再谈政事,只是殳引神思不定,三句已过,方答说一句。公培寅见之,心中明白,于是道,“时下凉秋,秋乏人倦,大王不妨歇息片刻,待恢复了精力再与培寅论政。”殳引忙打哈欠,伸了伸懒腰,说道,“本王正有此意。”公培寅便作了揖。殳引见其退去,便唤左右,“来人,摆驾弗仕院。”

    祝文苒今日见着殳引,面上虽无波澜,心中却也激荡,亦有思念亦有愤恨。虽没正眼看他,耳中听得他的声音,比之以往却老成许多。他在氓国独自囚禁时,曾为殳引等人以自己为饵,发誓不再与其相见,即使见了也不同他讲话。只此刻又万分后悔起来,如今自己身为淇国太子,此行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一国存亡,怎可为了前仇旧恨而误了大事。自己的书信虽已递交殳引,可不知其意下如何,可肯出兵相助。文苒暗暗道,“早知便在朝上问他一问就是了,这刻也不必在此劳神。”于是便大叹一声。

    殳引正至门口,忽而闻及屋内叹息之声,方要推门的手便缩了回来,调转了身准备离开,可才走一步又停住了,背着门想了想,便又转身来,叫太监禀了声。

    “大王驾到!”

    文苒在屋内闻之,顿时一怔,回身来朝门口一望,殳引正推门。两人相视皆愣住。

    殳引一身青色宽袖袍服,朱色佩绶,头戴冕冠,因是短发便未插簪,只两根丝带在颌下细了结。而文苒此刻冠帽已脱,头顶一团小髻,以一根银色丝带相扎,带上镶一块薄脆宝玉,束在脑后的头发从耳侧垂下。文苒先及回神,回转头去。殳引慌入门来,快步走至他身后,可近了身又不再上前,开了几次口,又不得说出一句话来。

    文苒立着并不回头,只说道,“大王这番前来,是要告诉我准备了几队兵马前往淇国?”殳引见他开口,心中只是喜,哪里又听得他说什么,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掰转身来,说道,“我当你不肯同我讲话了!”文苒未料此举,顿也一惊,正欲抬手相抗,可抬头见殳引喜上眉梢,满眼柔情,心下一软,只低下头来。

    ☆、第五十章

    上文提及氓、淇之战关键时刻,殳引仍不肯出兵,祝文苒扮作商人潜入越国。二人重逢,已不若小时那般无间,相视半刻,话头不知从何而起。

    殳引掰住文苒肩,忽而惊醒自己不该无礼,憨笑着放开手来,说道,“殿下只身犯险来越国,可是为救兵之事?”文苒拱了拱手,说道,“事具详细已呈书信,大王既已知晓何必再问?”殳引侧头说道,“不若殿下亲口说来动听。”文苒见其言语有狎戏之意,顿又心中愤恨,咬牙道,“莫非大王要我跪下相求不成?”说毕便甩开一侧袍角,端手要下跪。殳引赶紧扶着他的手,口中连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文苒缩回手,瞥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哼,大王顾左言他,无非是淇国未有承诺好处。”殳引道,“殿下未免太过看低本王。”文苒道,“既如此,何以不愿出兵?”殳引道,“本王至此未说过不肯出兵啊。”听这一言,文苒顿时回转身来,望着他眼里满是不解,“大王是说肯出兵救淇?”殳引对他一笑,不答,环顾屋中没有侍奉之人,便道,“殿下只放心住在这里,稍后本王便差宫女太监前来服侍起居。”文苒再问救淇一事,殳引总不肯正面应诺。直至殳引离去,才讨得一个再议结果。

    两人少时情分颇厚,此刻相见竟无一人再提往事。

    殳引见罢文苒,见其与自己疏远的很,又思及氓、淇、越三国政事,便就闷闷提不起劲来。前往榭雨阁,见苏伐正倚楼摇扇,身旁宫女妙纹侍奉茶水。殳引默不作声上前,妙纹正要行礼,被殳引挥手打发去了。苏伐回手来拿茶,摸两次不见人递来,正欲做声,却被殳引一把搂住腰扣在怀里。苏伐唬的直瞪眼,“大王何故在背后做猫吓人?”殳引拿下其手中折扇,展开了对着苏伐扇了扇,笑道,“伐儿,本王想问你借样东西,你可肯借?”苏伐从他怀中站起,夺过扇,道,“我又不带兵,大王问我借也没有。”说毕也不看殳引拿了案上茶来吃一口。殳引凑上嘴去,抢他口中茶水。苏伐推开了,手背擦着下巴,说道,“都流出来了,喏,给你茶。”说着将茶杯递过去。殳引不接,笑嘻嘻道,“本王爱吃你口中的茶。”说罢也不管人乐不乐意,便扶住他腰,将舌往其口中填去。

    两人倚住阁栏缠弄一会方才休,苏伐稍有气短脸红,说话也无方才醋意,转了身看着楼外,问道,“大王刚刚说要问我借东西,不知是要借什么?”殳引见他语气渐软,暗自笑了笑,说道,“本王欲借这榭雨阁一个人。”苏伐奇道,“是谁?”殳引朝屋内看了看,道,“妙纹。”苏伐听了更奇,“为何好端端要借一个宫女,难道服侍大王的宫女还少麽?”殳引摸住他手,“那伐儿是借还是不借呢?”苏伐见他故作央求姿态,便笑了,说道,“这宇阁都是大王的,何况人乎?大王想要,拿去便去,何消同我来说。”殳引摸他的头发,望着他道,“你是阁主,在这里,便是本王也该听你的话。”苏伐听得心酥身软,伸手抱住了他。

    午后一叙,祝文苒未能达成此行目的,这刻在弗仕院内坐立不安,也不知淇国境况如何。随同自己而来的使者被安置在别处,祝文苒欲出院找来使者问话,可至院门口便被人拦住了。文苒见是四名带刀侍卫,便皱眉道,“我以淇国太子身份出使越国,并非囚犯,何以不让我出去。”侍卫们目不看他,只道,“未有王命,不得放行!”文苒一愣继而倏地全身一冷,回想方才殳引所言“殿下只放心住在这里,稍后本王便差宫女太监前来服侍起居”竟似有关押自己之意。想及此,便一把抓住侍卫的长戟,大声道,“且唤殳引前来!”侍卫们不予理睬。这弗仕院离正殿尚远,任文苒如何叫骂殳引也无法听得,更别说此刻殳引正于榭雨阁之中与他们说笑。

    祝文苒怒火中烧,要强冲出去,奈何以一人之力,即便出得了弗仕院又如何出得去这王宫大院,如何出得去其方城。吵修一番,终于罢手,垂丧着脑袋,骂自己愚蠢骂殳引无义。回去房中,躺在床,思虑对策。迷糊间倒不知何时睡着了。

    再醒时,暮色已至。文苒心方定,便想起今日之事,心里正慌,便从床上一跃而起。起了倒又一奇,不为别事,就是不知是谁趁自己熟睡来脱了鞋袜,挂了床帐。出了卧寝,隔帘而望,这外室果有人影在动。文苒心头一紧,只道是殳引,忙打帘子出来。

    帘外之人正是妙纹,妙纹听得背后声响,便回头来,见着文苒,便低头轻轻作了礼,“奴婢伺候殿下更衣。”文苒见只是一名宫女,并非殳引,可一想此人正是殳引所派,心上怒火便朝妙纹发去。妙纹上前,文苒便甩手一推,直将她推得撞在一旁案桌上,一座梨花木浮雕的食盒也一齐打翻了地上,酒水饭食洒的一地。妙纹跌倒在地,愣了愣,见文苒赤脚踩在地上,便抿着唇一声不吭起来,去到卧寝将其鞋袜拿来。文苒从她手中抢过鞋袜,哼哼道,“去同越王说,少在此假惺惺,倘若要关押我,只将我按牢犯看待。”见地上滚着食盒,便上前一脚,踹至门口,道,“竟未早知其如此卑鄙狡诈!”

    妙纹不与做声,到门口将食盒捡回,又将洒落在地的食物慢慢捡起。文苒立于一旁,见此小小宫女竟不为自己言行所惧,心下也甚佩服,又暗笑自己,若非如此,殳引岂能派她前来。再看地上食物,火腿酱鸭状元豆皆是淮告常见之物,想那殳引未必能心细至此,便侧头问那宫女,“这食是何人准备的?”妙纹蹲在地上捡食,并不抬头,说道,“是奴婢准备的。”文苒心有疑,问道,“你去过淮告?”妙纹道,“淮告正是故乡。”文苒一惊,复又定神问,“是越王吩咐你如此说的?”此刻妙纹收拾了残物,起身对文苒轻轻一笑,说道,“既然殿下能想到此身份可能有假,那越王又怎会以为殿下想不到呢。撒此小慌只会引的殿下更加不满。”文苒哼了声,转过身去,问道,“你是何人?”妙纹道,“奴婢时王宫中的一名宫女。”文苒又回转身来,盯着她的脸瞧半晌,才道,“你不说也罢,反正我知你并不为害我。”顿了顿又道,“在此处,我已没有被害的价值了。”

    祝文苒来了几日,殳引并无动静。一日朝后,公培寅去殿后求见殳引。殳引正往榭雨阁去,路上正是碰到培寅。公培寅拦住他的驾,殳引故作疑惑,问道,“丞相有事要奏?”公培寅拱了拱手,道,“正是。”殳引道,“那方才朝上何以不说?”培寅正色道,“有关大王名誉,不宜在朝上奏明。”殳引懒懒看他一眼,挥退左右,才说,“丞相请说。”培寅将双手从袖中伸出,郑重的在殳引面前拜了拜礼,说道,“微臣听闻大王将淇太子软禁起来了?”殳引眼不抬,口中否认道,“宫中人多口杂,闲言碎语丞相岂可信。”公培寅道,“不是便好,怕也是微臣听错了。”殳引哼了声,扶起培寅,望着他脸,问道,“倘若本王真软禁了淇太子又有如何?”培寅道,“万万不可。”问,“有何不可?”答说,“淇国正遭劫难,淇太子此行是为借兵,是来求助。大王若此时乘人之危将其软禁,那岂不成为了一个趋利忘义之辈。如今越国国运旺顺,大王贤明仁爱远扬各国,怎可为此事而失掉人心呢?”殳引听罢略顿一会,又问公培寅,“那丞相之意是……”“即刻出兵,相助淇国。”公培寅弯腰又作一礼,等候殳引答复。殳引不再扶起,反是擦其肩膀而去,离开时方道一言,“丞相此言本王听进去了。”

    等第二日,殳引便将弗仕院门口的侍卫撤去。

    祝文苒早起,妙纹服侍他洗脸梳头,无意间道,“今日弗仕院怪冷清的,门口连个侍卫都没了。”文苒听这言,便立即立起身来,哪知妙纹正抓他一把头发梳理,这刻便哎哟叫唤一声,一时又扶着脑袋。妙纹忙跪地请罪,“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文苒不予理她,捂着头顶皱眉问,“你方才说这院门口已无侍卫看守?”妙纹点点头,“奴婢一早前来送早膳,便就没见着人影了。”文苒一喜,忙挥手让她起身,说道,“快,快替我更衣,我要去见大王。”

    待妙纹替自己梳理完毕,文苒才慌忙出去。这几日文苒被关院中,已不知淇国战况如何。路上碰到一群小太监,文苒拦住问,“公公,你可知大王此刻在何处?”那些太监是刚入宫的,尚未有资格见到殳引。见文苒问,皆摇头道不知。文苒嗳了声,又快步去殳引寝宫处。

    只是这一路走,竟倒未有一人相拦。去了寝宫,方知殳引在榭雨阁。

    王宫之大,榭雨阁小小宇阁若非有人相引,如何能找到。路上虽遇见人,可文苒相问,皆答不知。正不知该如何之时,听得身后有喊声。文苒回头,见公培寅快步朝自己前来。此公培寅正是当初设计以文苒为饵引开氓国随兵的主谋,又是其在马车之上将祝文苒打晕。文苒如何不知,见他前来转身便要走。公培寅忙拉住其衣袍,“殿下,殿下,请听培寅一言。”祝文苒回头冷眼相视。培寅说道,“殿下是否前准备前往榭雨阁求大王出兵?”文苒哼了声,不响。培寅道,“若如此,殿下听了我的话再去也不迟。”文苒冷笑道,“先生如今高官厚禄,又何须再来讨好一个穷途太子。”培寅自知是为当初太灵山之事,便道,“当初之事容培寅日后在与殿下解释,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大王出兵。”这话正说在文苒心头,虽不知对方是何居心,听听又何妨,于是问道,“几日前大王亲口答应愿出兵救淇,难道丞相认为大王金口说过的话不算数麽?”公培寅道,“那大王可有同殿下说何时出兵?”祝文苒一时语塞。公培寅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如今淇国行事急若水火,出兵晚一日同早一日便大不相同。”文苒看了他一眼,故意问道,“不知丞相可有妙计,可令大王即刻出兵?”公培寅抬头望了望,又看文苒,“嗳,不可说是计,只算是当下唯一可行之法了。”祝文苒见其举止庄重,神态严肃,似无欺骗之意,便求教道,“先生请说。”公培寅道,“淇国与氓国交战,此事不仅与越国无关,反而赐予了越国称霸有桓的时机。此前大王虽有心征讨周边各国,可奈西北一隅氓国虎视眈眈,是而不敢轻举妄动。而今氓、淇交战,越可趁氓无暇顾及之时侵占有桓各地。此事大王心若明镜,即便我如何劝说,大王都不会予以理会,必是抢此先机,拿下有桓。如今事已成半,若要大王放弃有桓霸业,便须以更大的利益来诱其出兵。而此行殿下非但未以淇国太子身份出使,反而乔装扮作平民,试问大王如何肯放弃口边肥肉而甘愿引火烧身呢?”文苒沉吟片刻,道,“那依丞相所言,我便许诺越王,以淇国五座城池来换此相助如何?”培寅摇头,说道,“非得十座城加之上万黄金方能使其心动。”文苒身体一晃,惊道,“好大的胃口!”培寅道,“与其灭国,不若先以十城来换苟全。只要根基仍在何愁他朝不能重振。”文苒思虑一番,点了点头。培寅又道,“殿下此行可带来了太子的玉章?到时见了大王,便以白字黑字许下承诺,盖以签章以示真心。”文苒答应了声。所有事情皆已交代,培寅欲告辞。文苒喊住,问道,“先生为何出此计策相助?”公培寅回身拜了拜,道,“前礼部侍郎公人正正是吾父。”文苒一怔,再抬头时培寅已去。

    当日夜晚,文苒方才探得殳引已回自己寝宫,便出院寻去。殳引闻得禀报的太监说文苒在宫外求见,心中也不觉奇,一面脱下外袍交与宫女一面道,“请他进来罢。”祝文苒随太监进宫,入了房,见宫女正替殳引更衣解带,于是向殳引拜了礼,道,“淇国太子祝文苒拜见越王。”殳引见其脸上傲色全无,姿态也是恭敬,便锁起眉侧头看他,问道,“几日不见,殿下为何拘礼起来了?”文苒仍旧端着手,道,“我有肺腑之言欲同大王讲,大王可否先退去侍奉之人?”殳引视线未移,只挥挥手,“都先退下。”左右才去,便靠近文苒,轻轻道,“肺腑之言?”文苒不避,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绢,上面密密麻麻满是字迹,双手平托着递至殳引眼前。殳引眼睛不眨,只用余光瞥那绢布,上书正是公培寅所言,绢布左下盖着大大的太子签章。殳引抓下布来,交头凑于文苒耳边,轻笑一声,说道,“此事妙的很。原本本王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如今是你自己在此条件之上附加诸多好处,便休怪本王了。”文苒震惊不已,不及躲闪,便被殳引单手掐腰搂住。殳引道,“条件便是淇国太子为质于越。”

    ☆、第五十一章

    上文提及淇国以十座城、黄金万两加之一位太子才换得越国相助。后又祝文苒让殳引放淇国使臣回国,殳引答应了。

    使臣见到祝文苒,跪地拜了拜,道,“才出牢笼,复陷囹圄,太子这番付出臣回去定会同诸位大臣说明。”文苒道,“此事不足道。我另有事吩咐你去做。”使臣道,“臣定当万死不辞。”文苒道,“你我离开淇国已有数月,朝中得不到援兵消息,必会懈怠战事。你即日启程,快马将越国出兵消息带回,且告知众将士让其无论如何要在越兵来前守住大占。”使臣领命而去。

    待到第二日早朝,殳引将祝文苒交于自己的白绢让太监在朝上宣读。大臣们闻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有公培寅低头不响。殳引见了,便指名问道,“不知丞相对此有何看法?”公培寅道,“以越国之兵力驱退氓军并非难事,淇太子既然肯以城池与黄金来交换,足可见其诚心。况且协助弱小便能获取美名,微臣愚见,大王并无理由不答应。”公培寅说罢,殳引冷笑一声,“此事也有丞相一份功劳。”这话来的突兀,培寅自然心知肚明,此刻并不答只是站回原位。殳引未有停顿,轻描淡写说一句,“本王昨夜已答应援助淇国了。”场下有疑者见此也不敢相问。殳引起身说道,“立即传书,召回褚将军。”大臣们同声道是。

    淇国使臣带回越国出兵相助的消息,朝中闻之高兴。在大占守城的将士见氓军攻势凶猛,本已生了怠意,如今得知越兵即将前来相助,便又重新振作了士气。擂捶打鼓,坚守城池。使臣又道出祝文苒之意,淇国便调派各地兵力,倾出全力死守大占。

    只是那边龙血玄黄,这边却静寂无声。祝文苒见数月过去,殳引仍未有动作,便前去质问。殳引正于书房批阅奏书,门口太监不及相拦,文苒便冲了进去。见了殳引便指着他脸,厉声道,“我一月前问你,你说诏书传递需得时日。上月问你,又推说搬师回朝也耗费时间。此刻三月已过,你又要编出什么谎话来?”文苒劈头盖脸一番问话,将所有人都镇住。赶来护驾的侍卫首领愣了片刻,才道,“大胆!大王面前岂可用你字!”说着便要将文苒拖下去。文苒被人挟住双手,咬牙皱眉,大声说道,“这些卑鄙手段只配市井无赖来使,没想到你也使的得心应手!”说毕朝殳引啐了口。殳引身子一躲。守在一旁的太监皆吓了一跳。侍卫首领连声道,“带下去!快带下去!”殳引被骂的愣住,复而才摆手,道,“罢了罢了,放开他。”侍卫们不敢放。文苒头偏向一侧不去看殳引。殳引又说,“放开他,你们都退下。”在场者互相看了看,这才松开了文苒的手退去。

    祝文苒揉着手腕立在一旁,殳引也不理他,仍旧举奏书查阅,或用毛笔沾了朱砂墨勾画一番。文苒见其似不与自己答话,便哼的冷笑一声,“眼下无人,何必装模作样,心中想法,只管说来。”殳引放下奏书,抬起头来。祝文苒一双厉目怒瞪着他。殳引将视线从其脸上移至其腰间,声音不大却沉稳中正,“这几年来本王时常思起少时之事,其中尤与文苒最甚。这番你亲身前来,实令人念及非常,心中蠢动,唯恐文苒不从。”说时神色不动,目光不移,单手中把玩一支朱笔。这一番话如同狂风在文苒脑中刮过,将脑中记忆刮的凌乱不堪。此刻他如被雷击,倏地一颤,复而满面苍白,脖间耿出青筋。殳引方起身来,祝文苒便大步跨前,抓起桌上乱纸,捏作一团,声音高亢却带颤色,“我身为一国太子,岂可任人强淫!”说毕将纸狠撒出去。奏书、信件倾时落了一地。殳引推开椅子,从案后走出。文苒不觉往后退去。殳引愈近他便愈退,直至撞及书阁才退无可退。文苒见无可躲避,便从腰间拔出一把圆首空茎短匕首,目视殳引,脸上丝毫无惧,鼻中哼出一气,说道,“大丈夫死则死矣,又有何惧!只是临死前我倒要感谢那车奄,替我提前掴了几十嘴巴!”说罢大笑起来。殳引本还冷静,听提及车奄掌掴一事便如撕开身上的旧伤,顿时脸色大变。不等文苒动手,便抓住他的手腕,手上用劲,只将文苒抓的皱起眉来,手中匕首也随之落地。

    门外守候侍卫听得屋中动静,这刻又闻刀刃之声,生怕越王出事,未等传召,纷纷夺门而入。拔出腰间挎刀,将殳、祝二人团团围住。殳引斜斜朝周边一看,才放下文苒手来,又从地上捡起一信,丢至文苒面上,冷冷道,“本王若要得到,何须用强!待你看罢此信,再好好感谢车奄也不迟!”说毕哼了声,甩了甩衣袖,回身喝道,“未有王命,擅自闯入者,通通拉下去斩了!”侍卫听得一愣,忙丢下兵器跪地求饶,殳引只不理,大步出门去。

    祝文苒展开信来,看一时,那信便再拿不住,从其手中滑落下来,文苒也如信纸一般,靠柜滑下。这原是越国线人送回的书信,上述氓军于十日前攻破大占,淇国朝中大臣及众王子为躲氓军,已决意迁出淮告,而卞无巳更是联合其门下众位亲信大臣,逼迫忠良,废除祝文苒太子之位,另立最年幼的十王子为太子,此举便等同是将淇国都城淮告拱手让人。文苒得知此事,顿时万念俱灰,颓坐半日,方才撑起身来,摇摇晃晃走进夜去。

    时下正是酷寒之日,殳引在榭雨阁同苏伐小炉煮酒,喝至半夜才去。介时大雪已止,一行人摆驾回宫。殳引一身酒气,这一路被风一吹反将头顶浊气吹去,又见矮树枝头撑满了雪,他便捧一把往脸上胡乱一抹,顷刻冷意入心,浑身清爽。

    行至宫前,见门口灯笼下团坐着人,左右细看却看不清面目。殳引抬手将掌灯的太监挥至跟前,接过太监手中灯火,自己执火弯腰凑近了看,方得看清心中便又一惊,赶紧丢了灯笼,替他拂去身上白雪,唤人将其搀入房去。

    殳引亲自将文苒扶躺在自己就寝的床榻之上,又着人去唤太医。不多时,周太医便提着药箱急来,捏两指替文苒把了脉,又翻开其眼皮瞧了瞧。殳引在旁问,“如何?是否冻出了大病?”周太医回身拱了拱手,道,“回禀大王,淇太子并无大碍,只是气郁堵心,又突受寒冻,方才出现昏迷迹象。只需安睡一夜,明日便醒了。”殳引挑了挑眉,道,“你倒是说来轻巧,落了半夜大雪,人也昏去了,偏说只需安睡一夜,药也不拟,我看你才该要去宫外楼角下站一夜。”周太医忙道,“那微臣便开一副静心凝气的药方来。”说着便开箱拿出纸笔。殳引站一旁,看的直皱眉,不耐道,“此刻还拟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楼角站着。”周太医沾墨的笔顿住,慌忙丢了笔趴倒在地,求道,“大王恕罪,大王恕罪!”殳引朝太监努努嘴,“还不拉出去……哦,顺便去将钱太医叫来。”

    雪停不久此刻又复飘起,钱太医冒雪前来,见周太医缩肩搓手抖抖擞擞站在雪地里,路过他身边时,也不敢与其说话,看一眼便入宫去了。

    有周太医前车之鉴,钱太医如何敢怠慢,便说文苒确染了伤寒,并立即拟了方子。殳引见他正写药方,便道,“药别太苦,他不爱喝。”钱太医忙答是。

    一时太监便领药方去唤人煎药。殳引守在榻旁,见文苒脸上已恢复血气,心中稍微放下心来。待太监端药前来,殳引接了药,道一句,“都下去罢。”又亲手将匙递与文苒唇边,文苒连呛两口,涨的满面通红,殳引便不敢再喂。

    当下夜深人静,人又酌了酒,炭火烤的屋内暖融融,殳引只觉口干舌燥,又不想唤人送水,便出帘去给自己倒了茶。连饮三杯,嗓中方才湿润。回身挑帘,忽见文苒竟睁着眼,平静的看着自己。殳引心头一顿,想退出偏生腿却不肯动一步。文苒轻声道,“殳引……”殳引听闻叫自己名字,忙至榻前,细听又叫了声。殳引大喜,一把握住他手,问道,“本王在此,在此。”说着拾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摩挲。文苒只一声声唤他名字。殳引往其脸上看去,只见文苒视线仍落在方才的位置,声音慢慢低下去,复又闭起了眼。惊喜之色从殳引脸上逝去,他突然明白,那声殳引叫的并非是自己。想及此,心中顿时一阵钝痛,抬头看文苒,见其唇角尚有药渍留下,便不觉探身前去,待到触及之时,却又停住了动作,殳引轻轻哀叹一声,抬手将那药渍抹去。

    第二日早,有太监隔帘唤殳引。殳引方醒来,原来自己竟在榻边伏睡了一夜。殳引伸了伸腰,起身来,回头看一眼文苒,见其气息平稳,这才出的帘去。太监小心道,“大王,早朝时辰将至……”殳引摆手,“知道了。”说毕让人服侍着洗漱更衣。离去时吩咐道,“去弗仕院将往常伺候淇太子的宫女唤来。”

    祝文苒在殳引寝宫睡了一夜,这刻才醒,脑中有些混沌,眯眼见妙纹在旁正绞手巾。文苒侧头斜斜看去,见一双白皙玉手在水中穿梭,便轻轻问道,“昨夜是你麽?”妙纹被这没头没脑一问,倒是愣了愣。文苒翻转身去,双手搭在眼上,口中喃喃自语,“我在何处?”

    ☆、第五十二章

    大占即破,淇国局势风雨飘摇。公培寅为此特上书殳引。殳引前日已见奏书,却不在第二日早朝时相问,反到朝毕后单独宣了培寅入宫。培寅拜了再拜,最后跪地恳求殳引履行承诺,出兵救淇。殳引走至他身旁,公培寅仍伏在地上,殳引微微弯腰拍了拍他的肩,道,“丞相请起罢。”培寅又磕了头才起。殳引见他声色俱哀,已无往日从容,便轻轻摇了摇头,道,“嗳,先生为了淇国,不顾身份,声声句句苦苦哀求,本王心中是既敬又恨哪。本王当初委以先生重任,便是看中了这份忠心。然此刻才知先生这份忠心只为故国,本王实在是心痛啊。”说着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培寅。培寅双手抱拳,说道,“臣与大王前有师徒之情,后有君臣之义,臣至始至终都未违背这情义二字。臣只是恳请大王以大局为重,以信义为重,立即出兵,万万不能再怠慢了。”

    殳引突然仰头大笑,笑毕才道,“以大局为重,以信义为重……丞相如何得知本王不是以大局为重,会不守与淇太子的约定呢?”说罢转身,双目炯炯盯住公培寅,道,“丞相既然如此思乡心切,那本王便派你与褚将军一同领兵前往淇国如何?”公培寅一愣,复而道,“臣领命。”殳引登时眼珠爆出,哼了一声,咬牙道,“好!有丞相担任此战军师,越军必能出奇制胜!”公培寅不去理会其言语中的不悦,反而顺其话语说道,“臣当尽心竭力协助褚将士驱退氓军。”殳引看了他一会才点了点头。那公培寅终得事成,只心中却仍有一事。殳引以为其回心转意,忙道,“丞相请说?”培寅道,“臣自来与朝中官员不合,此次随褚将军出征,若无大王御诏,恐诸将士不服。”殳引想一回,道,“此事丞相放心,本王自有办法。”

    第二日朝会,殳引便命褚千里带精明五万前去淇国相助。褚千里领命。殳引看了看公培寅,问褚千里,“褚将军认为此战胜算如何?”褚千里道,“未有十分也是有九分胜算。”殳引挑眉,“哦?这九分如何得来?”褚千里道,“氓军千里之外,远渡洛河,期间又遭遇淇兵顽强抵抗,如今虽已占据淇国部分城池,可恢复兵力却非几日休整,若趁其疲惫粮尽之时,大举进攻,岂非如摧枯拉朽一般容易。”殳引哈哈一笑,道,“将军所言甚是。”又道,“既如此,不如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氓国如何?”褚千里本是摇头摆耳,甚为得意,此刻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道,“氓国国力强盛,国内军队操练有术,兵强马壮,若单凭五万人马想一举攻下恐怕不易。”殳引道,“将军莫慌。本王早已替将军想了对策。”于是一指公培寅,道,“丞相神机妙算,若由他担当军师,氓可破矣。”培寅一惊,立即道,“大王切莫急功近利,若想拿下氓国必须从长计议,待臣与褚将军领兵回朝后,再与大王细拟对策。”殳引不悦道,“氓国不除终是本王心腹大患,一日在侧,本王便寝食难安,况且你我单说氓国实力强大,可到底如何强大法,如不亲自对抗,终究不能知根知底。”公培寅方欲说,殳引便扬手止住,道,“丞相勿须多言,你二人一旦将氓军驱出淇国,便立即追击,剿灭其余部。到时本王将另外派十万兵马从西侧攻入氓国,到时两队人马成夹击之势,且看氓国如何应对。”话已说死,千里与培寅皆不再多言。

    殳引又命人取来宝剑,他将宝剑当堂举起,高声道,“此剑乃本王随身佩剑,今日赐予丞相,见此剑如见本王,望丞相此行能有神助,为本王立下一大战功。”说罢亲自走下堂去,交于公培寅。培寅见众大臣都以眼会意,不出一言,又觉左侧有冷光射来,抬头才见是褚千里怒目而视。培寅接过宝剑,向殳引拜了拜,道,“多谢大王赏赐。只是培寅乃谋臣,此剑只怕微臣使不来。”殳引侧头看他。培寅抱剑又拱了拱手,“宝剑配英雄,褚将军为越国立下诸多汗马功劳,实是当今大英雄,大王何不将宝剑赠于褚将军?”殳引笑道,“此剑本王已赐于丞相,丞相要送与谁便是丞相说了算。”培寅拜了谢,回头朝褚千里看了看。褚千里已收起冷色,换做不解。培寅抱剑至跟前,双手托着递与千里,道,“此行千难万阻,培寅与将军必要齐心协力以完成大王宏愿。”褚千里欣然接受,道,“丞相乃军师,介时还望丞相多多指点。”两人相对行礼,似是心无芥蒂一般。

    殳引下命驱氓救淇,公培寅与褚千里率军整装待发。

    褚千里率先锋先行出发,而公培寅领兵紧随其后。军中颇有不服培寅者,途中便故意寻他麻烦,不听其号令。于是公培寅宣布,凡军中有不守军规者,不逊私情皆依军法处置。这军中有一队行兵甚为懒散,领兵的将士如夷,乃褚千里亲侄。起先此队人马编在前列,两日后落至中列,又复两日落至末列。这日查点,竟已落下行军十里。公培寅怒问负责点兵将士原因,那将士支吾不敢言,而其余小将皆发出嗤笑声音。培寅拿人逼问,“如此藐视军法之辈,为何不早言!”又指着点兵将士道,“来呀,拖出去重打三十军棍以示警戒!”将士这才露出惧色,慌道,“不是小人疏忽,是此处无人敢得罪此人哪。”培寅冷笑道,“哦?此乃何方神圣,你倒是说来我听听。”那人道,“领兵将士乃褚大将军亲侄,末将也曾提点其此事,其非但不听反叫手下将我狠打了一顿,是故末将不敢说啊。”公培寅喝到,“是其违反军规在先,你有什么不敢的,无非是念其亲故,怕折损自己将途!如此更加不可饶恕,再加二十军棍!”那将士被人驾着胳膊拖出去,一时不远便传来声声惨叫。诸将见状,面上颇有惊色,互相看了看,都不敢再嘻笑。公培寅以目扫过众人,说道,“三军就地休整。”

    等至午后,那落后的一队兵马方才赶至。如夷见众人皆扎营在此等候自己,本是大摇大摆顿也萎缩起来。又见众军官站在两侧,只看自己,都不与自己讲话,军中气氛凝重,瞬也不敢皮笑,只默默站在众人身后。公培寅站在最内,看见了他,便拨开众人,亲至他跟前。如夷见其不苟言笑看着自己,心中虽慌,可还是挺了挺胸,拿下巴看着培寅,道,“不知丞相有何事?”培寅道,“你可知众将士休营自此是为了什么?”如夷偏过头去,嘟囔道,“还不是你让他们休营的。”培寅闻见,不待其准备,便大喝道,“蔑视军法,不思悔改!来人,将其拖下去斩了!”如夷忽的腿一软,跪了下来,双手趴地跪爬几步,拉公培寅袍角求饶,“丞相看在我舅舅的份上,饶恕末将这次,饶恕末将罢!”公培寅不予理会。待人将他拉下去时,便听得如夷大叫,“我乃褚将军亲侄,你今若杀了我,舅舅是不会放过你的……舅舅救我啊……是不会放过你的……”待闻一声兵刃之响,人头便滚地,那大叫声才止。公培寅转身对众将士道,“若再有违抗军命者,下场便如其人!”

    自此那些不服将士虽心中有怨言,却不敢再明目张胆表露。

    此事不知如何传至褚千里耳中,褚千里大怒,其虽未必对这个侄子如何亲厚,可如今培寅不顾僧面佛面,当众将士之面砍了如夷的头,必然有损其在军中威严。只是如夷违法在先,培寅又是依仗军规处置,凭此并不能借题发作。褚千里悻悻然,手握紧挎刀,狠狠道,“定要教此人吃些苦头才行!”

    行军方至嵇洲地界,公培寅便悄悄分拨三队人马从东面绕行。自己则带队从南入境与褚千里回合。

    褚千里先至尔沼。尔沼彼时已被氓军攻破,褚千里命三千精兵乘夜突袭。尔沼不过淇国边陲小城,氓军留守兵将并不多,又及城内淇国百姓痛恨其侵占自己家乡,虽已降首,可一旦闻及越军前来相助,便在城内自发组成民间军,与越军精兵里应外合,射杀守城兵将,打开城门将越军放入。褚千里领兵攻入尔沼,不费两日便将氓军尽数剿灭。待公培寅大军到时,褚千里已在城中受百姓拥戴多时了。

    大军即到,褚千里以大将军身份清点三军,继而发现少了三队人马,便惊问,“莫非这途中已遭氓军拦截?”一人回报,乃公培寅遣队另行。褚千里十分不悦,亲自找公培寅质问,“丞相以军师身份协助我作战,何以自行作主,遣派将士却不同我商议?”公培寅道,“当时将军先行,已不及商议。”褚千里哼一声,问此行兵马遣去何处。答说,由东绕至洛河。褚千里两撇八字须抖了抖,道,“氓国大军由洛河攻入,主攻一路必存留大量兵力。仅派区区三队兵马,岂不是去白白送死吗?”公培寅微微摇头,说道,“将军此言差异。氓军既已占领淇国都城淮告,其主要兵力必定已迁往大占、淮告二城。此二城守住,淇国可得。况且派遣三队兵马并非为同氓军正面交战,而是为布置后局。”褚千里道,“此话怎说?”公培寅道,“一旦我方攻破大占、淮告,便是氓、淇之战结束之时。氓军撤退必经洛河,届时你我领兵追击,若后方未有伏击人马,越军不善水战,洛河一战便不好说了。”褚千里闻之有理,便不与多说,鼻中呼呼出气,没好气问道,“既然丞相已有作战对策,不知下步我军该如何走?”公培寅从袖中取出长卷,摊放至案上,“此乃淇国地貌图。”褚千里不屑道,“这有何稀奇,淇国地貌我已……”走近一看便就闭嘴了。原是公培寅这幅地貌图比之越国军中所绘详细十倍。非但河流、山地、城池,即便是山中小径皆绘制在上。褚千里又惊又奇,道,“丞相从何处寻来此图。”培寅微微颔首,道,“正是我亲笔所绘。”褚千里不言瞥眼看他。公培寅指着图中道,“此地越过山丘便是淇国粮仓有谷城。氓、淇交战多时,氓军粮草必已耗尽,此有谷便是如今氓军粮草供应之地。越军如能攻占有谷,便如遏住氓军咽喉,到时再想破大占、淮告岂不容易的多。”褚千里凑身细看,点了点,又道,“只是既然是粮草供应之地,氓军必会派重兵把守。恐怕攻之不易啊。”公培寅道,“确实不易。所以有谷必须智夺,若与之正面冲突,必会耗损兵力。”

    二人在军营之中细拟行军策略,过了三日方才思得良策。褚千里虽不明说,心里也着实佩服公培寅计谋。

    先锋兵马与大军回合,越军大队从尔沼城后山穿行。淇国多水沼泽之地,虽是寒冬,却仍有毒虫出没。军中有不甚者被垂挂树杈的蜘蛛咬中头皮,当下便肿出个大水泡,不到半日那水泡破裂,小将头部便发肿腐烂,军医敷以膏药,却不见好。到第二日中午已不能行走,昏迷过去。若依军规,三等以下兵将,行军途中爆疾,便就地弃之。于是便有将士报之褚千里,褚千里立命三军暂歇,自己前去看那小将。小将躺至藤筏之上,头肿如磬,此时已神志不清,口中流涎,哼都不哼。褚千里皱了皱眉,翻开小将头皮,见溃烂处皆是脓血,便命人取来短匕首,将其头皮刨开,那脓血似小流激喷而出。褚千里割除那人头发,徒手将脓血挤出,直至头部由紫转红,方才住手。再唤军医前来敷药救治,又亲将人抬上筏榻,对众将士道,“无论军官亦或小兵,只要尚存一口气息,便要随军行进,不许丢弃!”众人大声答,“谨遵将令!”

    公培寅骑马立在不远处,此事尽数落入其眼中,心中不免赞叹褚千里为人,这便是其百战百捷的原因罢。

    ☆、第五十三章

    越军在距有谷十里之处扎营。褚千里派五人前去刺探消息,五人去一时回报,氓军已得知越军攻来消息,如今全城戒备,城门紧闭,城墙已布置弓箭手,只要越军一出现,便万箭齐发。褚千里闻后,不得不对身后将士感叹,“一切真如丞相所料啊!”于是便命人将之前在尔沼抓获的氓军战衣拨下,又派出军中一队兵马,让其换上氓军战衣,乔装扮作氓军逃兵逃回有谷。待众人换罢战服,方要出发,公培寅正好前来,看了看,道,“越军已兵临城下,若只以你们前往必遭怀疑。”褚千里也看了看众人,道,“那该派谁前往?”公培寅道,“战俘中可有氓军三等以上将士?”褚千里道,“尚有二人。”公培寅点头,“那便好办了。需得有氓军将士亲领乔装者方能顺利入城,只不知这二人愿意否?”褚千里哈哈一笑,“如此小事,就交由本将去处理。丞相稍待片刻,我定叫那将士服服帖帖出来领兵入城。”说着便去了。

    不多时,便听战俘处传来惨叫。公培寅忍不住皱眉。没一盏茶功夫,褚千里便拎着一人后领如提幼狗一般过来,将人摔在地上,对培寅道,“我只打死一人,这人便主动降服了。”又对地上之人道,“方才教你说的话可还记得?”那人哆哆嗦嗦点了点头。

    那氓将领一队乔装人马向有谷进发,越军悄随其后。临至有谷城,越军便潜伏在山坳里,待看前方动静。

    那将士这才带人走近城门,墙顶弓箭手便挂箭待发。施令者见是氓军战服,便在城门顶喊道,“来的是哪队兵马?”那将士便回道,“是守扎尔沼兵马,尔沼已被越军攻破,我等溃逃来此,望将军速开城门。”施令者眯眼细看,见将士果是自己所知之人,便不疑了,命人开了半扇门。将士领越军入城。

    第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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