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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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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书]明朝攻略手记 作者:颜小妞

    第15节

    ☆、第82章 蜀王就藩(上)

    诸位藩王接到圣旨之时都有些错愕,然而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秦王、燕王这些已经就藩多年的,回封地就是回家,提脚就走了。

    而蜀王初初就藩,倚仗、车马、金印、文书都需要准备,甚至于光是要把蜀王府中那几车典籍整理带走,也得花不少时间。况且藩王就藩,很有讲究,一般都定在正月初一,扣除此去巴蜀的路途时间,蜀王还需在京中呆上个两月左右。

    然圣旨一下,就藩已成定局。朱椿拿到一纸诏书没多久,尚不等他细想,惠妃就把他召进了宫。

    侍女奉上两杯清茶,惠妃优雅地端起抿了一口,而后道:“椿儿,皇上让你就藩,你怎么想?”

    “儿臣能怎么想,自然只有从命。”

    “从命是自然,但那并不等于我们就放弃了。此番皇上对所有藩王一视同仁,并不只是针对你一人,因此,你亦用不着灰心失意。”

    朱椿道:“这些儿臣知道。”

    惠妃点了点头,道:“此后你虽远在蜀地,但须切记不可放松经营名声,京中母妃自有安排,但……”

    惠妃顿了顿,继续说到:“时机到了,你该动则须动,切不可优柔寡断,记住了吗?”

    这样的话,她本不想叮嘱,椿儿一直很优秀,她相信他懂的。但是上次椿儿莫名其妙莽撞从中都回京一事,让惠妃心头蒙上了些许阴影,是以她今天还是出于担心,将椿儿叫过来耳提面命了一番。

    “……是。”走上这条争夺东宫的道路,朱椿就知道躲不了各种权谋、暗算之事。从他的内心来说,他还是很怀念几年前什么都不想,只知舞文弄墨的日子,当个闲散王爷多好,可惜……世事身不由己啊。

    “必要时可以让蓝嫣多回京省亲。”

    “是。”按照礼仪,藩王每三年才能入京述职一次,平时没有诏令是不得回京的。所以入藩之后,他与母妃的交流自然就少了,虽然可以派人书信往来,但有些事情,总是不易说清的,再者书信也有外泄的风险。

    蓝玉是母妃最倚重的人,也是目前蜀王党中权位最高之人,蓝嫣作为他的独女,又是蜀王妃,自然是可以信任的。而王妃回娘家省亲并没有规定三年才准一次,这便是钻了个空子。

    一切交代妥当,惠妃挥了挥手,道:“好了,母妃要说的就是这些,没什么事你就速速出宫去吧,就藩之前,除了皇上设宴送行那日,也不要进宫来了。”

    看着母妃淡然的脸,朱椿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这两年经历了许多,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冷酷藩王,可是……那些个冷硬面孔是在别人面前,在自己母亲面前,他还是本能地渴望着亲情。

    他就要远走蜀地了,这一别或许要三年后才能相见,可是母妃似乎对他没有一丝不舍。难道……他就只是母妃争夺皇位的一颗棋子吗?

    “不,母妃,儿臣想在你这里用了晚膳再走。”心中有些不快,朱椿索性闹了个别扭。

    惠妃皱了皱眉,“不行,现下是何等关键时刻,我这么急急召你来已有不妥,幸而今日郭宁妃(1)得了消息,也是急急召秦王入宫,我与她一道,倒是可以掩人耳目。”

    母妃所言,无不是从形势而谈,没有夹带半点私情,朱椿更觉不快,遂道:“母妃难道连留儿臣用一顿饭都不肯吗?”

    惠妃看着面前表情别扭的儿子,忽然觉得孩子大了她是越来越不懂了,怎的今日椿儿居然和桂儿一般耍起赖来了。

    “你就藩前父皇自会设宴为你送行,母妃到时也会出席。现下不是任性的时候,母妃与你两个弟弟的将来都维系在你一人身上,快快出宫去吧。”

    “……”朱椿冷冷地看着惠妃,不过是儿子想和母亲一起用顿晚膳罢了,便被说成是任性。这深宫之中,果然是亲情淡漠啊。

    “那儿臣便告退了。”朱椿说罢,转身离开了长阳宫。

    看着俊逸的儿子略显僵硬的背影,惠妃忽然陷入了沉思——她是不是对待椿儿太过严厉了?可是这个儿子从小便什么都一学就会,比同龄人优秀许多,是以……自己这个母亲似乎从椿儿六七岁起就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了。

    出了宫回到府中,下人来报,说夏子凌过来了。朱椿握了握拳,起身来到堂屋,刚好遇到走进来的夏子凌。

    “王爷……”

    夏子凌刚开口,便被朱椿打断了,“有什么事用了晚膳再说!”

    朱椿说罢就快步往花厅走去,夏子凌无奈也只好跟上了。真是的,这家伙有那么饿吗?话都不让说上一句就要赶着要去吃饭。

    席间,蓝嫣看到夏子凌也在,便兴致勃勃地道:“伯嘉,我最近苦练厨艺,大有长进,下次你教我糖醋里脊的做法吧,沐晟不是说那是你的拿手菜吗?”

    夏子凌皱了皱眉,“王妃请勿直接称呼臣的表字,臣已经说过多次了。”当着朱椿的面,蓝嫣还真敢叫。

    “哎,这有什么,你可真小气,”蓝嫣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径自说到:“那糖醋里脊,你到底准备啥时候教我做?”

    “……”这个女人的耳朵是自带过滤功能的吧,“王妃,糖醋里脊是川菜,现下你们就要入蜀了,到了蜀地,多的是比臣出色的厨子,让他们教您,可比臣要做得正宗多了。”

    明初辣椒还未传入中国,因此,川菜的主流还不是辣味,而是以糖醋为主。

    朱椿握着筷子的手狠狠用了一把力,他说的是“你们就要入蜀”,而不是“我们”,他……果然是那个意思吗?

    “哼,行了行了,反正你就是在借故推托!”蓝嫣有些气鼓鼓地别开头,不再搭理夏子凌了。

    夏子凌索性也懒得理她,径自埋头吃饭。一顿饭下来,三人各怀心事,气氛沉闷不已。

    直至席毕,夏子凌道:“王爷……”

    “去书房说。”朱椿说罢蹭的起身,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真是的,他不过准备过来与朱椿讨论下入蜀前的布置,朱椿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一开口就打断自己?不过书房就书房吧,他看看这回到了书房,蜀王肯不肯让他讲两句话了。

    入了王府书房,朱椿锦袍一掀,在书桌后方正襟危坐,眼神冷冽地看着夏子凌,道:“你说吧。”

    夏子凌若是敢说出不想随自己就藩,他便……但夏子凌若真那么说了,自己纵然满心愤怒,又有何立场要求夏子凌随自己一同赴蜀呢?

    于公,夏子凌留在后军中经营并无不妥,人家一个四品同知,为何要屈尊降贵随约涸蹲甙褪裰兀坑谒剑岵坏孟淖恿枥肟约海庋睦碛杉人挡怀隹冢裁挥腥魏瘟3∷党隹凇

    “王爷,臣今日已经辞去了后军中的职务。”

    “什么?”朱椿尚在纠结,夏子凌就说出了惊人之语。

    “王爷难道觉得臣以后军同知一职,可以申请随王爷一同赴蜀吗?别说现下后军都督已不是景茂,就算他仍担任此职,也断不可能批准的。”

    朱椿当然知道夏子凌身在后军之中无法随自己就藩,他正在纠结的不也是这吗?可是……夏子凌居然如此干脆,主动辞官了?

    “你……后军同知,可是正四品的官职。”正四品在京官中虽不算多大,却也是有的人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臣自然知道,但臣要的不过是辅佐王爷而已,”夏子凌顿了顿,道:“现下京城之中,有惠妃娘娘和梁国公为您经营,多臣一个,并无大用。这是明面上的,私下里醉萧阁内,有周庭与皓月运作,臣也放心得很。”

    “所以,随王爷一同入蜀,治理好蜀地,才是当务之急。治蜀之功,日后皇上定会记在王爷头上,臣自幼居于蜀地,对蜀中情形比较熟悉,入蜀辅佐王爷,臣以为自己当仁不让。”

    “……”这么说,夏子凌还巴之不得随自己入蜀?夏子凌的话忽然让朱椿有些云里雾里、难以置信。那么……他刚才为何要说“你们”?不过,话已至此,夏子凌的意思,朱椿已然明了,自己刚才纠结于那一个小小的用词而黯然神伤,说出来恐怕会被他笑话,是以朱椿决定隐而不言了。

    在母妃那受的冷落,因为夏子凌现下一语,忽然痊愈了。朱椿只觉得胸中盈满暖意,起身直视着夏子凌,坚定地说道:“子凌,你如此待我,本王定不负你所托。安于蜀地只是暂时的,相信我,有一日,本王定会携你一同返京。”

    “是,王爷。”

    朱椿似乎很久没叫自己“子凌”了,或者更确切的说,他只这么叫过自己两次。面对朱椿灼灼的目光,夏子凌不禁有些心虚。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直在骗朱椿。朱椿以为他不计一切,只为了辅佐自己登上皇位,可是他内心深处却一直藏着一个秘密,那便是——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一己私欲,而且,那个私欲,是朱椿万万想不到的。

    看着蜀王漂亮的星眸中掩饰不住的情意,虽然……他们之间注定有一日要离别,夏子凌此刻忽然承受不住内心的压力,脱口而出:“王爷,恐怕您有一日登鼎皇位,臣不能陪在您身边了。”

    “你……此话何意?!”夏子凌严重淡淡的悲伤让朱椿忽然紧张起来,一时情急之下,他上前两步,想要抓住夏子凌的肩膀,将他带向自己。

    夏子凌见状,赶忙用上内力,侧身闪开,朱椿的手,只在他的肩头轻触了一下。

    朱椿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眸,将双手收回身侧,却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们两人现下不适合有任何亲密的动作,可是这却不代表朱椿会放任夏子凌刚才的话不管。

    “你刚才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为什么我登鼎皇位之时,你不能陪在我身边?”

    “这……”真正的原因,估计说了朱椿也不会相信,片刻后,夏子凌答道:“臣只是觉得未来险不可测,或许,臣没有命活到看着王爷成就大业……”

    “闭嘴!”朱椿忽然眼中露出暴戾之色,吼到:“本王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你死去,你必须呆在本王身边!”如若真有什么致命的危险,他宁愿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夏子凌。

    “是。”朱椿的话,反而让夏子凌心头更觉得沉重。

    这个问题或许还不适合现在摊开,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之时,或许就在他离开朱椿之前,再向朱椿坦白吧。

    入冬之前,一切准备妥当,蜀王携家眷杂役等百人之众,浩浩荡荡的车马倚队从南京出发赶赴成都了。明朝入蜀之路,虽然不像汉唐时一样难行,然而由于随行不乏妇孺之辈,行程放慢了不少,没有三四个月,是到不了蜀地的。

    如蓝嫣之类的,倒是对这沿途可以欣赏各地风光的日子欢喜不已,直巴不得入蜀的路没个尽头。

    夏子凌倒是也没什么不喜,只除了一事——那便是每到一地,地方官员便要设宴款待,美食佳肴他倒是来之不拒,但他酒量甚浅,每次必被灌倒,朱椿也忒不仗义,从来都只笑看着他被地方官员们劝酒,还未到成都,他就已经醉倒了七八次。

    腊月时节,车马终于入了成都地界。蜀地冬季多雨,微湿的空气、阴霾的天空混着成都平原的青草香味,忽然让夏子凌心生出几许怀念。其实在远离京城喧嚣千里之外的这个宜人之处,安静地过完一生,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夏子凌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幕,阴雨绵绵中,远处成都府的城墙若隐若现,而离大队车马不远处,黑压压看不到边的……是人吗?

    这么多人出来相迎?恐怕整个蜀地的官员都倾巢而出了吧?关键是还是在这样的雨天,四川的官员,可真够虔诚。

    ☆、第83章 蜀王就藩(下)

    到了近前,朱椿的马车先停了下来,夏子凌也跟着下了马车,从面前众人的穿着来看,果然是蜀地的官员没错。

    见身着藩王龙袍的朱椿下了马车,为首身着绯色锦鸡文官服的中年男子跪地叩首,朗声道:“臣四川承宣布政使张景,携四川官员,恭迎蜀王就藩!”

    身后一众官员也跟着张景跪地叩首,口中念道:“恭迎蜀王就藩!”

    听这张景的口音,是四川本地人。藩王虽然不是地方官员,但在封地内的权利和威望,却比一个布政使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在分封制度初定,藩王权利未被节制的明初。

    因此,蜀王就藩,四川布政使前来迎接,也是必须的,但是把所有四川的官员都召集起来,而且看这些一个个如落汤鸡的官员,明显在雨中候了至少得有半个时辰了。这样的行径,是不是有些过了?

    朱椿的想法显然与自己不谋而合,只见他上前两步,扶起张景,道:“张大人快快请起,今日阴雨,让各位父母官在此冒雨等候,岂不是要折煞小王了。”

    张景忙道:“王爷严重了,龙脉降临四川,乃四川之福,亦是我辖内头等大事,官员们都是自发前来迎接的。”

    夏子凌在心里嗤笑了一番,这张大人可真会睁眼说瞎话,那么多官员,他没下令,都是自发前来的?打死他也不信。

    如今的朱椿,已不是几年前青涩的蜀王了,任心中有任何想法,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张景此话,朱椿亦是知道纯属一派胡言,然而不能初初相见就驳了地方大员的面子,朱椿面上却仍是欣慰地点了点头,似是非常满意他的安排,与张景相携走回马车边,并且邀请他共乘,还是张景再三拒绝,惶恐不安,才作罢了。

    然而,官员出城十里迎接也就罢了,入了成都府,入目居然是城中百姓摩肩接踵、出户夹道相迎的场面。

    古时百姓没甚娱乐,城中来了一位贵人,一部分,不,应该说大部分出来看看热闹也正常。但这架势同样看着是倾城而出,,尤其是那黄口小儿和垂垂老矣之辈,亦是主动冒雨相迎,夏子凌着实觉得有些不大可能。莫不是这张大人给城中百姓下了不出门相迎就要杀头的命令吧?

    第一日入蜀,对于张景,夏子凌就埋下了几分厌恶之感。不过这都没有什么,有的官员总是喜欢曲意逢迎、拍拍马屁,都是各自的为官之道罢了,如果能为百姓做点实事,也不是不能用。张景此人,还是留待以后慢慢观察吧。

    现下,让夏子凌愕然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朱椿就藩的时间,比史书上早了一年,可是其余一切情形却是无异。车马仪队入了成都,一看那占地近四十公顷,北起东西御河、南到红照壁、东至东华门、西达西华门,有半个成都城那么大的蜀王府,都傻了眼。

    洪武十五年,洪武帝诏令修建蜀王府的时候,确实曾经下过“非壮丽无以示威仪”的诏谕,是以景川侯曹震奉命入蜀修建蜀王府的时候,无论在王府设计还是取材取料上都用了最好的。

    其实严格来说,初代藩王的府邸侵乒婺5牟簧伲醺暇故峭醺晕3说惚曜疾淮蚪簦床荒苷嫘蕹闪嘶食恰

    或许成都本地官员没见过南京皇城长什么样,朱椿与夏子凌等人却是见过的,这成都蜀王府,乍一看,起码有三分之二个南京皇城那么大了。这还是打了折扣的说法,其实在夏子凌看来,这整个就是个南京皇城的翻版呀。

    朱椿长途跋涉刚踏进王府,按说应当好好休整一番,可是现下他却顾不得这许多了,赶忙带着夏子凌、张守等几个亲信,沿着蜀王府逛了一圈。

    这么一逛,足足花了得有小半天时间,及至回到入口处,朱椿的脸色已是黑成了一片。

    整座王府,先说中轴线上的建筑——承运门、承运殿、端礼殿、昭明殿等,修建得金碧辉煌、威严无比;而正门和广场点缀的乐亭、表柱、三桥、石狮等物,俱是雕刻得栩栩如生;整个承运殿和其中的王座,是用西南名贵的楠木制成;三大殿后,共有八百余间房屋,都修建得精致华丽。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皇宫啊,而且大逆不道点说,由于南京皇城修建仓促,彼时洪武帝又热衷于修建中都,夏子凌心下觉得——那南京皇城修建得还比不上蜀王府。

    虽然没有去过其他藩王府邸,夏子凌也深信不会再有一处藩王府邸能出蜀王府之右了。而且……由于蜀王府实在太过华丽,成都百姓私下已经把它称作“皇城”了。

    虽然这蜀王府不是朱椿亲自修建的,可是他若是如此安然地入住其中,恐怕也少不得被朝臣非议,更别说让那些有心人士渲染一番,最后还不抵怎么收场呢。

    负责修建蜀王府的景川侯曹震此时正领兵在云南境内平叛少数民族战乱,其实蜀王府修建以来,他由于公务缠身,也鲜少过来视察,修建事务主要交给了一位太监——康公公。

    朱椿此时顾不得休整,即刻召来了康公公询问详情。

    这位康公公,年约四旬,皮肤白皙,长得倒是一副敦厚慈祥之相。

    康公公听闻蜀王传召,立即匆匆赶来,入了承运殿,赶忙三叩九跪,露出一副奴颜婢膝之相,谄媚道:“王爷,听闻您到了蜀地,奴婢可是高兴得三日未睡呀,奴婢本想出城迎接,无奈身份卑微,够不上格,只好在人群中远远瞻仰了王爷的威仪。”

    康公公看着坐在楠木王座上的蜀王,果然是俊逸非凡,贵气逼人之相,心想也唯有他主持修建的这所王府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人物啊。

    “康公公主持修建王府,劳苦功高,快快请起吧。”

    “不敢不敢,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事。”康公公得令后,起身站了起来,有些忐忑地站在殿下。

    夏子凌在朱椿身边,细细地打量了康公公一番,你别说,由于皮肤白皙,他那眼睑的下的青黑还真清晰可见。但夏子凌可不相信那真是兴奋所致,多半是……惶恐不安吧。

    见识了这成都蜀王府的规模,有一件困扰夏子凌已久的小事,豁然间明了了。之前他曾听朱椿提起,蜀王府修建几年来,朝廷拨下的银饷曾经三次用完,又重新向户部申请银两。

    要知道那第一次拨下的银两已是按修建其他藩王府邸的预算拨下的,就算康公公当时提出成都土质松软,修建蜀王府的基土须从汉中运来,那么补了一次经费也应该够了。

    由于蜀王是洪武帝的爱子,洪武帝当年也说出了“非壮丽无以示威仪”的话,对于修建蜀王府,洪武帝丝毫不吝啬,这第二次拨下的银两,比第一次少不了多少,两次加起来够修建两个藩王府邸的银两,这回总该够了吧?

    然而,康公公这里还真是个无底洞,居然还敢第三次向朝廷索要银两。而且奏折中还说,所有建筑都设计好了,也打了地基,此时要减少工程已不可能,银两不到位,他只能给蜀王交出一个烂尾的府邸。

    这完全是霸王式的要钱方法,洪武帝还能怎么着。纵然户部怨声载道,说修建蜀王府把整个国库都搬空了,洪武帝也不能让自家儿子去住烂尾楼啊,是以逼着户部强行再补了一次银两,才终于建成了蜀王府。

    但这一次,康公公却是没有好果子吃了。钱虽然拨下了,洪武帝也下了一道诏令——康公公借修建蜀王府中饱私囊,令其戴罪继续完成营建工程,待蜀王就藩后查明原委,再一并发落。

    所以,此次朱椿到了成都,还身负另一个任务,便是查明受曹震委托全权负责蜀王府修建的康公公,究竟有没有贪污、中饱私囊。

    现下看了蜀王府的规模,朱椿与夏子凌心里都有了个底——要修建这么个王府,确实是要那么多钱的,康公公纵然有些中饱私囊之举,也不会拿了太多银子。

    可是朱椿要是上报皇上说康公公秉公办事,没有私吞银两,也是不行的。如若如此说了,那么便是承认蜀王府是大大的超了标准修建,除了康公公这个主持修建之人,名义上督建的景川侯曹震也脱不了干系。再者曹震与蓝玉一贯交好,要把蜀王府修得跟皇宫似的,是不是蜀王或是蓝玉私下嘱托的?这其中都大有文章可做。

    所以,当时户部一发难,洪武帝人未到成都看上一眼,便拉出个康公公来做替罪羊,不是没有原因的。

    现下蜀王府摆在这,木已成舟,康公公有没有中饱私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这个替罪羊还非做不了,不杀他,难以堵住悠悠众口。

    ☆、第84章 拜谒望帝(上)

    朱椿坐在王座上,薄唇轻扬笑了一笑,“康公公,本王今日急着找你来,所为何事,我想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蜀王如春风化雨般温和地说出这一句话,康公公却是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王爷,奴婢奉圣旨与景川侯重托,主持蜀王府修建一事,八年来一刻不敢怠慢,这图纸规模都是洪武帝钦定下的,要建成这么一座王府,是要花费那么多银两的呀,这修建期间账务册子一应俱全,还请王爷明查上禀,为奴婢洗刷冤屈啊!”

    康公公这么说,朱椿忽然一拍扶手,一改之前和颜悦色的样子,厉声道:“大胆奴才,父皇怎会定下如此超出藩王仪制的图纸,再者这等小事父皇也断然不会有闲暇顾及,你为了中饱私囊,居然敢诬陷到父皇头上,就不怕判你个凌迟处死吗?”

    康公公闻言身子忍不住抖了抖,他一个太监,夷三族、诛九族什么的他倒是不担心,可是凌迟割肉百片而死的味道却不是人受的,遂一边抽泣一边说到:“王爷,真的是皇上交予奴婢的图纸呀,只是那是赴蜀之前皇上私下交予奴婢一人的,而且图纸上也没写什么,是以……”

    朱椿打断康公公道:“这话除了本王,你还对谁说过?”

    “奴婢自知兹事体大,没敢对别人提过,只敢告知王爷一人。”

    “那么……这番话你此后须得烂在肚子里。”如果康公公所言属实,朱椿还真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要给自己建这么一所华丽的府邸。但就算确有其事,如此引人非议的事情也是不能让他人知道的。

    “奴婢知道,还请王爷明鉴,奴婢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也失散了,无妻无子,贪污那银两又能作甚?”

    夏子凌看着跪在殿下的康公公,突然心生几许同情。宦官制度本就是中国古代最残忍的制度之一,辱人身体不说,宦官为皇家卖命,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被捏碎的棋子。说起来这康公公辛辛苦苦督建好了蜀王府,最后却又替人背黑锅,实在可怜。

    然而……侧目看了看朱椿冷峻的侧脸,他屏退众人,只带自己接见这康公公,甚至连张守都未带,想来是对此事已经是暗下决断了。

    “康公公,现下没有旁人,本王就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事不管原委如何,你是不得不死了。”

    朱椿平静地说出这一语,康公公却是突然面如金纸,摊坐在地,一语不发。

    朱椿继续道:“康公公,本王实地看了这府邸之后,有些事情还是心里有数的。人总有一死,时候到了,何须眷恋红尘,你虽难逃一死,但本王会给你应有的补偿。”

    康公公闻言,茫然地抬头看着朱椿,不知他是何意。

    “本王拟定奏报,送达应天,一来一回,也需要四五个月,在这期间,本王准你在王府中居住,吃喝用度均按本王的标准配给,并且为你过继一个义子。待你死后,本王再在成都为你立一座康公祠,供后世瞻仰。”

    听了朱椿的话后,康公公心中百感交集,面上表情一时有些扭曲。

    蜀王的意思是给他四五个月的时间享受神仙一般的生活,并且圆他无子之痛。而那修建祠堂,更是从古至今太监鲜少能享的待遇。只是……这一切都建立于他是个死人的前提之下。

    当年领了协助景川侯修建蜀王府一责,得洪武帝亲自召见,他还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却不想这殊荣原来是一张催命符呀。

    一年前收到洪武帝戴罪继续督建蜀王府的诏命时,他就有预感自己要倒大霉了。心心念念盼到了蜀王就藩,却只是真正宣布了自己的死讯而已。

    然而……蜀王给予自己的补偿,却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尤其是那设立祠堂一事,像他们这等卑贱之人,在宫中死了常常是拖出去埋了,连个墓碑都没有,而将牌位供奉在祠堂中供后世瞻仰,这样的殊荣不能不让他动心。

    虽然他终难逃一死,但蜀王也算对他仁至义尽了吧。今日一见蜀王真容,康公公才发现与坊间传闻,蜀王能诗善文、俊秀儒雅的形象还是有些出入。这位……绝对是个厉害的主啊。

    康公公思定之后,脸上泪迹未干,却叩首道:“多谢王爷厚爱,奴婢会按王爷的指示去办的!”

    朱椿点了点头,这个康公公,倒是个识相之人。

    朱椿冷然处理完入蜀第一桩要事,举行过入府典礼,接下来休养整顿了一段时间,及至过了年,成都的天空终于初次泛晴了。

    这入了蜀地,朱椿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会有“蜀犬吠日”的说法,成都此地,由于四周群山环绕,平原水汽不易散开,天空终日阴霾,就算是晴天也难得一见太阳。这样的气候,倒是极养人肌肤,蜀中人多较为白皙,譬如……夏子凌这样的。

    天刚放晴,张景就到蜀王府拜访来了,并且同行的还有提刑按察司按察使王正孝与都指挥使司指挥使赵信,三人一同邀请蜀王赴郫县拜谒望丛祠。

    据张景所言,到蜀地就任的官员拜谒望丛祠,祭祀古蜀国望帝和丛帝,是必须的礼节。今日四川“三司”的最高官员都来到蜀王府,这三人分别掌管了四川行政、按劾和军事大权,他们的面子,朱椿不可能不给,因此,便欣然同意前往,次日便启程赶赴郫县。

    郫县是古蜀国望帝定都之地,离成都不过五十里的距离,两日便可到达。第二日,蜀王携王妃和亲信三两人,轻车两辆,与张景等人一同上路了。夏子凌虽然生长于蜀地,但是早年一直忙于跟随师父勤学苦练,也是第一次到那望丛祠。

    到了郫县,祭祀望丛二帝的仪式还需准备器物,郫县县令便先行设下筵席,倾尽郫县美食,款待蜀王及三位顶头上司。

    明初,郫县名产郫县豆瓣酱还未问世,但是郫县有得一方好水,却是烹煮任何食材都美味极了。现下正值冬季,县令令人置上几口铜锅,备了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等物,用铜锅甘泉现煮现吃,配上秘制的蘸碟,简直妙不可言。

    夏子凌吃得不亦乐乎,他发现这到了蜀地,除了第一日收拾了康公公,倒是暂时没甚事情可做。整日吃喝享乐,他都快没了斗志。怪不得人言“少不入川,老不离川”,四川此地,果真是个让人安逸到不想动的地方啊。

    不过,美食固然诱人,筵席之上,却总有一件让夏子凌不甚高兴的事情,这不,这事现在就找上来了——

    “夏教授,来来来,越川敬你一杯,以后大家同为蜀王效力,便是一家人了。”

    夏子凌心中嗤笑。同为蜀王效力?他一个地方官员,效力的应该是朝廷、是皇上,怎的是藩王呢?

    越川是张景的表字。夏子凌起身,却并不急着与张景碰杯,而是客气道:“草民怎敢与大人攀做一家人,草民也不是什么教授,只是个身无官职的闲散人,蒙蜀王不弃收留在府中混两口饭吃罢了。”

    张景倒是颇有眼水,与蜀王不过打过两次照面,对于蜀王手下的人在王爷面前的轻重程度,便拿捏得准了。这刚敬了朱椿,放着正五品的王府长史和仪卫不敬,却先上他这来了。可惜夏子凌一则对张景印象不大好,二则酒量不济,并不准备干脆地一饮而尽。

    “呵呵,夏兄谦虚了,你一看便是满腹经纶、谋略过人之士,恐怕是不想俗世缠身,才未入朝为官吧。”

    夏子凌但笑不语,他刚才此言,其实有几分试探张景的意味。这家伙却不老实,反而想要试探自己。蜀王镇守一方,虽然不是朝廷官员,在明初分封制度初建、藩王权力极大的时候,封地之内的事务,却是朝廷官员也须听从藩王吩咐的。

    若说之前张景没有去打探与蜀王相关的消息,也不奇怪,可是去年洪武帝下令蜀王就藩之后,张景便不可能不去打探了。以他一个从二品地方大员的人脉和手腕,难道会探听不到自己是朱椿的心腹之一,并且曾经在京中任职三年、官至正四品吗?

    所以……张景此刻装作毫不知情,与自己打官腔的做法,让夏子凌反感得很。不过,初入蜀地,夏子凌仍是不会驳了地方大员的面子。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夏子凌哈哈一笑,道:“蜀地自古出好酒,这酒又是张大人所敬,怎可不饮?张大人,那我便先干为敬了!”

    夏子凌刚才对自己态度冷淡,张景正寻思着蜀王身边此人甚是高傲,现下却见他突然态度一转,一冷一热之间,直弄得张景无所适从。

    张景遂呵呵一笑,道:“李商隐的诗句信手拈来,蜀王身边果然俱是雅士啊。”

    张景敬了酒便回座上了,王正孝与赵信也接着过来敬酒,夏子凌连喝了三杯,才复又得以好好享用美食。

    席毕,这一日天色已晚,各人便在郫县县令安排的驿站歇息了。夏子凌喝了酒容易犯困,回到屋里洗了把脸就睡下了。

    这睡到半夜,睁开眼睛,却见床头坐了一人。大半夜的,夏子凌吓了一跳,蹭地坐起身来,借着皎洁的月光,终于看清坐在那的人是——朱椿。

    “王爷……”

    “睡觉不关窗户,你怎的没有半点警惕?”

    “呃……我忘了。”

    朱椿轻笑了笑,没说什么。夏子凌喝了酒就容易忘这忘那,混混沌沌的样子甚是可爱,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过了一会,朱椿轻声道:“今日没喝多吧?”

    “不过三杯而已,还无碍,”夏子凌顿了顿,问到:“王爷此时过来……有何事?”

    朱椿总不会又是一时兴起,要来自己房中欣赏月色吧?

    “张景此人,你觉得如何?”

    夏子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啊。

    “无碍,我让张守探查过了。”

    既然朱椿这么说,夏子凌便直言道:“行事圆滑却藏头露尾,这都没甚大不了。我担心的却是席间观察下来,那王正孝与赵信事事跟随张景,皇上设下提刑按察司,为的是纠官邪、察奸暴,而都指挥使司则是分摊兵权,三司长官俱是从二品,官职相同,那二人本无须对张景惟命是从。”

    “再者,四川布政使本有左右二人,右布政使却一直空缺多年,我担心这四川官场,恐有隐患。”

    朱椿点了点头,道:“本王的想法正好与你不谋而合,如此,这张景便不得不查上一查了。”

    ☆、第85章 拜谒望帝(下)

    调查张景之事,一时半会不可能有什么收获。然则夏子凌觉得此人有问题也只是出于直觉,没什么真凭实据,是以对此事也没抱什么期待。

    次日,祭祀望帝、丛帝的一切器物准备妥当,蜀王在张景等人的陪同下,一早便到了望丛祠。望丛祠位于郫县西南,祭祀之前,尚有一些缛节要准备,而蜀王也须焚香沐浴。

    夏子凌便趁此时间在望丛祠内无事徘徊。此处虽说是望帝和丛帝合葬的墓地,但这两位传说中古蜀国的皇帝,已经死去两千余年,尸身早已不在此地,如今的望丛祠不过是后人缅怀先人之地罢了。然而,今日来到此地,夏子凌却莫名生出一种熟悉之感,似乎这个地方他曾经来过一样。

    站在望帝和丛帝的青铜鎏金塑像前,夏子凌忽然轻轻一笑,这两个雕像分明与望帝、丛帝的长相相去甚远。片刻后,他为自己突然生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望帝杜宇、丛帝鳖灵已经死去两千余年了,他又从何而知这两人的长相?

    且不论这二人的长相,甚至于关于古蜀国的种种传说,由于文献记载甚少,并且古蜀遗民现也找寻不到,总让人觉得有些玄乎。

    “听说夏兄也是蜀人,此番是初次到此吗?”张景的声音打断了夏子凌的沉思。

    夏子凌敛了敛心神,答道:“我祖籍嘉定府,尚未到过郫县。”

    “这望丛祠可是蜀中一大灵地,每逢春季,此地必有杜鹃啼叫,附近百姓传言望帝化鹃,至今仍在保佑蜀地。”

    夏子凌轻轻一笑,不以为意。“这等百姓戏言,张大人岂会相信?杜鹃啼叫只是自然现象罢了,望帝杜宇都仙去了两千余年,蜀中一贯富庶,他其实也应当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才是。”

    张景闻言也是抿唇一笑,“望帝化鹃不过是传说而已,是否真有其事还不得而知,我只是说与夏兄聊笑罢了。”

    张景说罢,二人站在此处,良久无语。片刻后,夏子凌转开话题问道:“这望丛祠,在蜀地,仅有这一处吗?”

    “非也,虽然古蜀国已不复存在,蜀中各处仍多修建有望丛祠。”

    夏子凌顿了顿,道:“每一处均是望帝与丛帝的塑像并肩而坐?”

    张景笑了笑,“是,据说这是丛帝临终前所嘱,与望帝合葬,并将祠堂合为一处。”

    “……”

    “夏兄也觉得此事有趣得紧?我拜读古蜀传说之后,也对丛帝的遗愿疑惑极了。”

    “确实有些蹊跷。”

    按照古蜀传说,望帝虽倚重鳖灵治水,但其后两人却是成了仇敌,据说望帝禅位于鳖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甚至有鳖灵篡位的说法。而关于望帝化鹃的传说,除了他心系蜀地百姓之外,尚有两种说法——

    一则言鳖灵治水期间,望帝和鳖灵的妻子私通。鳖灵治退洪水返回蜀国之后,望帝感到对不起鳖灵,心中非常惭愧,独自隐居山林郁郁而终,死后灵魂化做了杜鹃鸟。

    二则言鳖灵治水有功,望帝把帝位让给他,隐居到西山中。而鳖灵却趁机与望帝的妻子私通。望帝听闻此讯,内心十分痛苦,却碍于鳖灵大权在握,对付不得他,只得成天悲愤、哀泣。望帝临死时,嘱咐西山的杜鹃说:“杜鹃鸟,你叫吧,把我的心情,叫给人民听吧。”从此,杜鹃就飞在蜀国境内,日夜哀鸣,直到口中流血而亡。

    这两种说法,实在自相矛盾好笑不已。一会是望帝辱了丛帝的妻子,一会又是丛帝辱了望帝的妻子。然而,不管怎么说,望帝与丛帝的关系想来也不会很好了,而二人死后却合葬一处,并且各处供奉的塑像均是并肩而坐,实在是滑稽极了。

    不过这些只是闲来无事消遣消遣罢了,望帝与丛帝之事,毕竟已经埋入历史长河之中,不得而知了。

    片刻之后,朱椿准备妥当,身着藩王龙袍走了出来。

    “可以开始祭典了!”朱椿沉声命令道。

    “是。”张景躬身行了个礼,紧随在蜀王身后朝祭祀长桌走去。

    上香、诵经、行跪拜之礼等繁冗礼节之后,今日的祭祀便算礼成了。离开望丛祠前,夏子凌又往那两尊并肩而坐的望帝、丛帝塑像看了一眼,才压下心中的异样离去了。

    众人在郫县又住了一天,才慢悠悠地返回成都。

    回到成都之后,夏子凌着手开始做两件事情——

    这第一件,便是在成都置了一处安静的小宅院。虽然蜀王府那八百间屋子,住十个夏子凌都还嫌多,然而住在蜀王府中,日夜看着人家王爷王妃恩爱度日,夏子凌总觉得心中长了根刺一般别扭,是以这搬出去住就成了当务之急。

    夏子凌这几年虽然有些积蓄,但大明朝的官员确实清贫得紧,在成都要置一处好的宅地估摸着要把自己这几年的积蓄都花光了。幸好朱椿劝说夏子凌留在府中无果之后,便提出要帮他付了那购置宅地的银钱。

    夏子凌一寻思,自己为了跟随朱椿入蜀辞了官,四品官员一年的俸禄虽然才二百余石,但一个人用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现下为了朱椿丢了谋生的饭碗,讹他一座宅子貌似也不为过?便欣然同意了。

    宅院置好之后,刚搬出去不久,张景便差人送来了奇石、古玩等装点之物。张景可真算是个有心人了,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越是如此积极与自己攀交情,夏子凌越觉得此人不正。

    不过,为了暂时与张景维系和谐共处的关系,夏子凌还是留下了一副自己颇为喜爱的蜀绣屏风,将其余物件退了回去。

    而第二件事,便是将自己从前所提的《治蜀十策》付诸于实践。当时朱椿将这十条计策呈禀皇上之后,洪武帝便将其批转张景研办。

    那修路和疏通三峡两条计策,张景倒是即刻筹集银两去办了。现下已初见成效,如若蜀中到应天整条长江水道疏通以后,成都到南京走水路,比起陆路耗时至少可以缩短一个月,这不管是对于蜀地经济发展,还是蜀王与京中相通,都是一个大大的助力。

    那改革税赋之策,是这十条中的核心,但是操作起来甚是复杂。成都平原是重要的产粮之地,要计量谷物折合银两的缴税方法,并不难。可是川北、川西以及云贵等地,山地众多,要摸清居民每年收入之物应折合多少契银,难度不小。是以现下这改革税赋之策还在打基础的阶段。

    夏子凌来了之后,自然是依着他从前的经验,再与地方官员探讨请教,又制定了一套详细的操作之法。他寻思着待准备得差不多时,或可先在成都平原铺开试点。

    《治蜀十策》之中,最容易实施的莫过于“广纳贤士”这一条了。蜀王到了成都,即刻颁布了招纳贤士入府的通告。

    但所谓的贤士,也不可门槛低了。夏子凌寻思着如今宋濂已经过世,士林之中,名望最高的莫过于被洪武帝弃用闲居在汉中的方孝孺了。方孝孺虽然为人迂腐了点,但是学问却是极好的。

    索性汉中离成都并不算远。夏子凌便替朱椿拟了一封书信,托人送到汉中,诚邀方孝孺入蜀,设立讲坛,为蜀中士子们讲学。

    夏子凌提出这个建议之时,朱椿还是心存疑虑的,问道:“我听闻那方孝孺为人清高,这些人一贯是不愿与藩王结交的,他会愿意入蜀吗?”

    夏子凌挥笔在笺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将墨迹未干的书信递予朱椿,自信满满地说到:“我又不是邀他来做王爷您的幕僚,而是来教化蜀中士子,这样传播学问的好事,他怎会不愿?再者……王爷请看信中最后一句话,看了这句话,臣保证他一定会来。”

    这信中最后一句写的是——“蜀中人才匮乏,如若先生不至,本王欲邀潜溪先生门下周庭入蜀讲学。”

    朱椿看完,皱了皱眉,有些不解,道:“此事何以扯上周庭?”

    夏子凌笑了笑,道:“王爷难道不知?周庭为保一命,自甘堕入乐籍,此事方孝孺初闻之时,二人同拜于宋濂门下,那方孝孺差点气得吐血,还为此写了一封檄文讨伐周庭,此事在士林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以希直(方孝孺字)先生如此正直,并且以教化天下士子为己任的秉性,王爷若是把周庭请入蜀中,断然要把蜀地的读书人都教坏了,跟他一样成为苟且偷生之辈。就为了这一点,我料定方孝孺看到书信,定然会匆匆收拾行囊从汉中赶来。”

    朱椿看着夏子凌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忽然有些谛笑皆非。子凌啊子凌,你可真是个鬼点子百出的人儿,不过……也正是这一点,让自己心醉不已。

    在“文化治蜀”方面,夏子凌也出了奇招——那便是将蜀地几种名产发扬光大。定下蜀王府“每年三月初三,取井水仿制薛涛笺二十四幅,入贡朝廷十六幅”、“每年六月初六,伐新竹制作蜀扇二十四把,入贡朝廷十六把”、“每年九月初九,择谷粮酿制佳酿二十四坛,入贡朝廷十六坛”、“每年十二月十二,择绣娘精绣蜀绣二十四幅,入贡朝廷十六幅”。

    这一年四季由王府主持,将蜀中四大名产精制之后,上贡朝廷。不仅传播了蜀中文化,也能让远在千里之外的洪武帝睹物思人,不至于忘了在巴蜀呆着的这个儿子,可谓是一举两得。

    这几件事情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一晃大半年时间就过去了。入秋以后,税赋改革的各种准备工作已经成熟,夏子凌准备近期便在成都平原铺开试行,却发生了一件急事——

    日前四川都指挥使司收到战报,川西番人纠结千人之众来犯,指挥使赵信即刻调集两万兵马前去抵御。两万明军战这千余个番人,想来是如切瓜削菜,闭着眼睛也能将其击退之事。却不想,不久之后传来明军战败,赵信战死,番人已经入了黑崖关的消息。

    这黑崖关,在成都以西,设于洪武十六年,是成都平原的西侧屏障。番人入了黑崖关,便可长驱直入直指成都,千余个番人竟然能掀起如此大浪,这可了不得了。

    事情严重致斯,朱椿作为拱卫一方的藩王,便不能坐视不理了。朱椿一边集合两万王府护卫,一边嘱张景调集川内兵力,准备亲自挂帅迎敌;一边上书南京,向洪武帝求援。

    ☆、第86章 番人入寇(一)

    这派去京中求援的,朱椿特意挑选了一个人——蓝嫣。让蓝嫣跑这一趟,原因有二:一是蓝嫣在府中实在闲不住,闹着要女扮男装从军,经历了上一次的惨痛教训,就算朱椿愿意,夏子凌也实在不想再担任蓝嫣的军中保姆一职了;二是蓝嫣进京,正好可以顺便把另外几件事办了。

    虽然对这个挑战性不大的任务不甚满意,但朱椿毕竟不是父亲蓝玉,宠着她惯着她。于是,蓝嫣最后只好妥协了,收拾行李赶赴应天。

    她那边到达京城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其实在夏子凌与朱椿最初想来,入京求援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现下蜀王已经集结了包括王府卫队在内的川中军队五万人,再者朱椿此次亲自挂帅,想来拿下那千余番人,应该不成问题。

    赵信此人,夏子凌虽然交往不深,却觉得他性格有些唯唯诺诺,凡事唯张景之命是从,并不是为将之才。想来是他当断不断,贻误了战机,抑或是中了番人什么埋伏,才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吧。

    是以,到达黑崖关之前,不止军中士兵,连夏子凌与朱椿都觉得此战没甚可担心的,直至到了距离黑崖关三十里处,前方打探的军士来报——

    “禀王爷,黑崖关……黑崖关没了。”

    彼时,朱椿正召集了夏子凌、张守和四川都指挥使司副指挥使谭正贵等川将一同在大帐中商议御敌之策。

    听了军士之言,朱椿愣了一愣,才沉声问到:“什么叫没了?”

    “就是……整个黑崖关都没了,只剩下一堆废墟。”

    来报的军士估摸着受到的震撼太过强烈,说辞有些含糊不清,这么强问之下,难以问出什么结果,是以,夏子凌诱导地问道:“没了的意思是番人火烧了黑崖关吗?但就算将城楼烧毁了,防御的城墙总应该还在吧?”

    “禀将军,应该是被火烧过,黑崖关处只留下了黑压压的一大片灰烬,可是不止城楼,连城墙都没了,也没有见到任何我军士兵的踪影。”

    谭正贵蹙眉问道:“你们一队人马前去打探,怎的只回来你一个?”

    “黄百户见情况有异,领人到近前探查,多生了一个心眼,让小的留在远处候命,若是半个时辰他未带人折回,就让小的回大军中报予各位将军知晓。小的已经等了接近一个时辰,仍不见黄百户折回,这才赶紧回来报了。”

    夏子凌闻言陷入了沉思,如果确如这军士所言,黑崖关已被焚毁,而且连城墙都没了,有这种可能吗?就算城楼可以被烧毁,石基如何能被烧毁?这样的事情,感觉都不似人力所为了。

    众人沉默了片刻,还是朱椿出言打破了僵局:“今日天色已晚,大军先行在此扎营,待明日再向黑崖关进发。”

    收到这等怪异的战报之后,军中士兵尚不知情,扎营之后还三三两两议论着到了黑崖关后一举歼灭番人,早早班师回营。而几位知情的高级将领却已是心事重重,再联想到之前赵信全军覆没一事,这次番人入寇事件或许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

    入夜后,夏子凌在朱椿帐中蹙眉静坐,仍是苦苦思索着这封战报背后的线索。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住在蜀王帐中这件事情,夏子凌还有些气结。蜀王以夏子凌身无官职,不便安排营帐为由,硬是在自己王帐中加了一张床榻,逼他住在自己帐中。夏子凌心中那个气呀,自己身无官职究竟是为了谁?可是朱椿竟然以此为理由逼迫自己就范,简直毫无道理。

    但是行军之中,为了这等小事争执也无甚意义,反正他住在朱椿帐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这一次的前线离成都并不算远,应当很快就能班师回去了。

    可是……今天这个战报之后,夏子凌不得不重新判断敌人的实力。

    就在这个时候,朱椿开口问到:“对于今日那军士所言,你怎么看?”

    夏子凌叹了口气,“我这次还真是一筹莫展了。据他所言,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这军士被番人收买了,联合番人陷害了小队中其他人,然后回到军中哄骗你我;二是……这伙番人懂得通天的邪术。”

    “那你觉得哪一种情况可能性更大些呢?”

    “这……”虽然夏子凌极不愿意将战场敌情与怪力乱神的事情联系起来,可是这一次的情况与在漠北不同,他实在难以解释,“恐怕第一种可能性不大。谭副指挥使已经着人调查过,刚才回报的军士名唤钱五四,祖籍成都,入军多年,家中还有父母妻儿,这样的人,似乎没有背叛朝廷、与番人勾结的目的吧。”

    “那么……这伙番人果然懂得邪术?”

    “但臣也想不出什么邪术可以有如此大的威力,”夏子凌想了想,道:“王爷,不管前方真实情形如何,臣觉得此次番人入寇事件邪乎得很,您还是先行回到成都避一避的好。”

    朱椿眸色沉了沉,道:“你的意思是本王这挂了亲征的旗帜出来,现在要将旗帜易主,逃回成都王府,将这五万人交予张守还是那谭正贵么?”

    “……”阵前易帅,确实容易动摇军心,但是夏子凌心系的却是朱椿的安危,“王爷,您千金之体,千万不能有什么不测,留臣在军中助那谭副指挥使,就够了。”

    朱椿闻言,面色忽然冷如寒冰,语气也凛冽了许多,“你的意思是,形势如此危险,本王就需要抛下你独自躲回成都?”

    “王爷……”虽然朱椿貌似很关心自己,让夏子凌心中有些感动,可是现下却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臣与您怎可相提并论,臣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草民而已。”

    草民?夏子凌,你可知道,你在我心中却是比任何人还要重要百倍。但这话朱椿却是说不出口的。

    “此事莫要再说!本王身为皇子,怎可做出苟且偷生、阵前脱逃的事情,”朱椿侧身掩饰了一下神色,道:“再者,若是番人破了黑崖关,再灭了这五万大军,你觉得我躲回成都就能安然无恙吗?恐怕朝廷援军到来之前,这千余番人便要打入成都了。”

    “……”朱椿所言倒是实情,按两边路程时间来算,朝廷大军来援,至少须得近两个月,这两个月……番人都可以来回成都好几趟了。

    夏子凌又叹了口气,道:“好吧,或许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槽糕。既然王爷心意已决,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行军呢。”

    “嗯。”朱椿看了夏子凌两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躺到了床榻之上。

    夏子凌不知道,其实他心中对能与夏子凌一同赴死甚至存有一丝期待。夏子凌希望他活着,而他却希望夏子凌与自己一同去死,这样的心情貌似很龌龊。可是……对于这个近在咫尺,却又求而不得的人,他心底深处觉得或许二人就这么死在这黑崖关的战场之上,将夏子凌抱在怀中、同穴而眠,也算是死得其所、终偿所愿了。

    第二日,大军拔营,三十里的距离,如果急行军,一日也可到达。但由于敌在暗、我在明,朱椿还是下达了军令,缓慢行军,沿途关注一切异状。到了黑崖关前十里,一切还是无异。直至第三日午后,到了黑崖关近前,关隘情形尽入眼帘,众人才真正被惊呆了。

    黑崖关果然如那军士所言,已经不复存在。基石、城墙、城楼,或许还有曾经在这里战斗的士兵,完全看不到踪影。整个黑崖关所在之地,只剩下一片黑压压的灰烬。

    这灰烬看似是被大火焚毁之后留下的,却又不尽然。如若是大火所毁,待到火焰灭尽,总能留下一些残垣断壁。而现下的黑崖关,却是只剩下了一堆黑色的粉末了。

    而在这黑崖关的黑色灰烬之前,静静地立着一个打扮有些怪异的少年,神情冷峻。

    见大军到来,那少年用内力喊道:“听说你们此番来人之中有驻守蜀地的蜀王?我要见他!”

    谭正贵策马立于朱椿身侧,一听这小小少年口出狂言,顿时怒不可遏,大吼道:“大胆刁民,你是何人,也配见蜀王千岁?待我将你项上人头拿下,让你去地下见阎王还差不多。”

    赵信死后,谭正贵便以四川都指挥使司长官自居,此刻真是有些心急表功了。如此诡异的情况,本应该静观其变,他却一出言就咄咄逼人,也怪这些蜀将在川中安逸日子过久了,久不经战乱,反而养出些骄横来了。

    谭正贵说罢,不待朱椿下达军令,便已冲出阵前杀向那小小少年。

    那小小少年却只是“嘿嘿”一笑,手无寸铁站在废墟之前等待谭正贵杀来。眼看谭正贵祭出大刀,一道炫目的银光直逼少年颈间,众人皆以为这少年要一命呜呼之时,却见少年右手轻轻一扬,一道黑色的火焰闪出,所袭之处,正是谭正贵握着大刀的右手。

    眨眼之间,不仅大刀,连同谭正贵的一只右手,皆是化为了黑色的粉末。

    那谭副指挥使刚才还嚣张跋扈,此刻却战力全无,捂着空空的袖管,倒地哀嚎成一片。

    “这少年……恐怕是古蜀遗民。”看完这诡异的一切,夏子凌轻声在朱椿耳侧说到。

    朱椿侧目问到:“你怎知道?”

    “他的装束,我似乎在某本古籍上看到过。”

    ☆、第87章 番人入寇(二)

    “到底谁是蜀王?”将谭正贵撂在一边,少年面带挑衅的笑意问到。

    朱椿见状,想要上前应答,却被夏子凌一把按住了。

    虽然这个少年适才对谭正贵还算手下留情,想来要见蜀王也是有事相告。但他这样的能力太过可怕,如若他要见的是别人也就罢了,涉及朱椿,哪怕有千分之一的几率,夏子凌也不敢冒险。

    止住朱椿前行的动作之后,夏子凌策马上前,朗声道:“我乃蜀王帐下军师夏子凌,敢问壮士,您要找我家王爷所为何事?”

    其实朱椿今日虽未穿藩王龙袍,黄色的龙旗之下,正中之人定然就是蜀王了。可是这少年却兀自不知,还一味询问,可见他能力虽然可怕,却应当是久居世外,对朝廷之事不甚了解。因此……自己随口诹来一个“军师”的头衔,但愿能唬住他。

    那少年一见夏子凌出列,眼中忽然露出兴味的眼神,盯着夏子凌左瞅右看了好一阵,口中“啧啧”两声,道:“真有趣,你一个死人竟然当了蜀王的军师。”

    “你什么意思?”夏子凌闻言心下一跳,这个少年难道看出了什么吗?可是他说自己是个死人,又是何意?

    少年但笑不语,片刻后道:“或者我换种说法吧,你的魂魄本不属于这里,是与不是?”

    “……”这个说法,夏子凌倒是真真切切听懂了,这个少年,果然不是普通人,“你……是如何知道的?”

    第1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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