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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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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逐鸟记 作者:356KB

    第1节

    《逐鸟记》作者:江无七

    内容简介:

    兄弟年上,致郁向

    秦正语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哥哥的那一天,他就写好了遗书。

    遗书里写:我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人生不过一场梦。

    真·兄弟,年上。

    苦恋无果,背德乱伦,梦中梦中梦。

    01

    秦正语经常这样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这是一句很装逼的废话,所以无论是他的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基本都不把他的这句话当回事。他们只知道,大概秦正语又要做一些违反校规的事,比如翻墙逃课,比如染发穿孔,又比如在厕所派烟(自己却不抽)。而这些事其实都不能使秦正语丢掉性命,只能使他又一次被拎着后衣领带到教师办公室,挨一通臭骂。而他的同学又都知道,光骂秦正语是不能让他长记性的,要让这小屁孩长记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叫他哥过来。

    秦正语没爹没娘,就剩一个大他五岁的哥哥,长兄如父,只有他才是制住这青春期躁动荷尔蒙的有效法宝。这法宝总被秦正语的老师传唤,也不嫌烦,每次还都屁颠颠地到了学校,然后站在秦正语面前冲他好一通吼,拍脑袋拧耳朵,再跟老师哈腰点头地致歉,总算得个机会能把秦正语这倒霉孩子给带回家好好反省。

    秦正语的初中教室面朝走廊开了很大的一个窗子,于是秦正语他哥带着他穿过走廊的情景,就能被教室里的人尽收眼底。有的毛孩儿耐不住性子,抻直了脖子往窗外看,就能瞧见秦正语他哥那个高高大大的背影,后边还跟着一个小小的秦正语,蔫头耷脑,左边耳朵整个红通通,跟沸水里烫过似的。于是他们就憋不住发笑,妈的,秦正语这小霸王终于也有能被降住的一天,下次秦正语再抢他们作业本来抄,就直接告他哥那儿去,叫他狂!

    秦正语跟在秦正思的后面,脚上一双白色的球鞋是最近才刚买的,今天早上踢球的时候弄脏了一块,他有点郁闷,寻思着回去得把鞋子给洗了,但是最近天气太冷了,他不想手洗,扔洗衣机里也不行,家里那台破玩意儿上次差点没被整散架,不如扔给他哥叫他帮忙洗了吧?但是他哥正跟他生气呢,怎么能去拜托他?秦正语想着就觉得好烦,刚才他哥还在办公室里拧他耳朵,几个科任老师都看过来了,噗嗤噗嗤地偷笑呢,以为他秦正语没看见,其实秦正语都快气炸了——日,他都十四岁了,还要被人拧耳朵!

    秦正语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走越快,低着头也没留意,一下子撞前面他哥后背上了。秦正思停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秦正思一下子梗直了脖子,视线不知道往哪儿摆了,滴溜溜转了两圈,终于还是落在了他哥的胸前。秦正思的声音在头顶盘旋:“你眼睛长哪儿了?走路不看路,总有一天被车撞飞。”

    秦正语不服气:“你在前面带路,我干嘛还要看路?”

    秦正思一下子绷不住就笑了:“你这傻逼,多大了,还当自己幼儿园小孩啊?”

    秦正语至此就知道他哥已经不生气了,想来也是,他哥从来也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只是爱摆架子,爱装严肃,其实很容易哄的。一想到这儿,秦正语就起了念头,三下两下黏过去:“哥,你看,我这头发上星期才染的,可贵了,两百多呢,能不能不要染回去……”

    秦正思被叫到班主任那儿,就是为了秦正语这头黄毛的破事,也不知道秦正语哪来的钱,毕竟秦正思每个星期只给他早餐和午餐的费用,再多也没了,秦正语从哪儿省下来的钱去造了这头黄毛的?秦正思定了定心神,沉声说道:“不行,你老师说要是不染回黑的,你就别想回去上课了,总之我现在就带你去染回来。”

    秦正语拉长了语调,有点凄凉地叫嚷:“哥——!别啊,染回去又得破费,图什么呢你!”

    “我才要问你图什么呢,从实招来,你从哪来的钱染的头发?”

    秦正语支支吾吾:“我……我从零花钱里省下来的呗。”

    “撒谎!我他妈一星期才给你多少?你能不吃不喝省下来这么多?”

    “就是能!”秦正语犟起来,“你管我怎么省的!”

    “秦正语我跟你说啊,我最讨厌小孩子撒谎。”

    “我没撒谎……真的是省下来的钱!”

    秦正思看他气得有点脸热眼红,双拳都握在了一起,心想自己大概是挫伤他的自尊心了,于是也不忍再去说他,然而还没等调整好心绪呢,秦正语这厢就又来了一句气势汹汹的:“还有,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是小孩子?我怎么看你都像个小孩子。”秦正思嗤之以鼻,把手掌摁在他的脑袋上使劲儿往下压,“你说你哪点像个大人?总是给我惹是生非。”

    秦正语从他的手掌下矮身躲过,然后梗着脖子自顾自走了。秦正思哪能放他跑路?忙追上去拉住,“哎哎想去哪儿?发廊在那边。”

    秦正语当天即便是哀求撒娇再多遍,也没能挽救自己的新发型。眼见着那黄色的毛发又变回了乌沉沉的黑色,然后还被剃了几刀,变得又短又扎手,别提心里有多烦闷了,偏生那理发师还要夸他(实则是在吹捧自己手艺):“瞧,这下变得多精神啊,小伙子就该这样干净利落嘛!”他哥秦正思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点头,秦正语在镜子里冲理发师露齿一笑:“那你自己干嘛不留这个发型,还染得五颜六色的。”理发师被这小子噎住了,脸色有点不好看,就只能说:“这个嘛,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我就适合这种发色。”秦正语嘁了一声,没搭理他。

    完事后秦正思拉着他出了发廊的门,见他没什么精神,却还要教育他:“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正常的初中生了,别成天整那些有的没的,给我好好读书准备中考,听见没有?”

    秦正语不答他,情绪还沉浸在那两百多块打水漂了的悲戚之中,心尖都在发颤,于是也没听到秦正思在一旁唠叨,秦正思还能跟他讲什么,不就是讲中考的事,成天念也不嫌烦。他秦正语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指望上什么重点中学,能上区里的普通中学就不错了,何必强求那么多,莫非他哥到今天也没看清?秦正语和秦正思不一样,秦正思是个会念书的聪明人,秦正语只是个身无长处的小王八蛋。

    回家的路并不长,绕过大马路,再穿几条小巷就到了。光线在迅速昏暗下去,梧桐叶的影子在地面上变得越来越模糊,然后和地砖融为一体,像被吸进去了一般。秦正语有点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哥,你最近没什么课吗?怎么这么有空?”

    秦正思在本市的一所重点高校上大二,读的是计算机相关的专业,按说课业应该不算轻松,平时也还有兼职,忙起来能好久不见一次面,但总能腾出时间来给这不听话的弟弟擦屁股。秦正语想,所谓大学,应该就是一个怎么逃课老师也不管的场所,这太他妈幸福了,这一点觉悟让他原本的人生规划有点了偏差:那么不如还是上个大学吧?他正寻思着,秦正思就回答他了,“谁说的,我课多得要命,你最好还是给我乖一点,别总给我找麻烦,听见没?”

    秦正语还在想自己的事,没答他,秦正思就逼迫似的再问了一遍:“秦正语!你听见没有?!”秦正语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了几下脑袋,“听见了,知道了。”

    他们正在走的这条小道隔开了两个同属于一个地产商的小区,西边是别墅区,东边是高层区,两道都种了高大的梧桐树,天色渐晚的时候它们就把自己的影子压得极低,极广,只留下中间一线黯淡的橘黄。秦正语走在这道橘黄之上,感觉空气中有一股非常绵长而安静的味道,就像睡饱了缓缓睁开眼睛时能嗅到的那种,他的心因此而变得沉寂祥和了,不再那么闹腾不休。秦正思走在他的前面,头发剃得很短,大概就是刚才发型师所说的那种“小伙子最适合留的发型”,上身穿了一件长袖的t恤,右手上搭了秦正语的校服外套,外套的袖子在空气中甩动,留下一道道小弧线。秦正语拿手比划了一下,发现他哥还是比他高大,在他印象中,他哥一直比他高大很多,在很久之前,他就想或许有一天,他能比他哥高,但似乎这念想没有成真的一天了。但秦正语也没有为此感到不高兴,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他巴不得永远被他哥护着呢。

    秦正语快步上前拽住他哥衣服的后摆,秦正思拍掉了他的手:“别拽,衣角都被你拽松了。”

    秦正语就改了动作,拉住了他的手臂,面不改色地走着,秦正思笑他:“还敢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本来就不是。”

    “哎,秦正语,你什么时候真正长大了,我就轻松了。”

    “我已经长大了。”

    “哦,是吗?”秦正思也不嘲讽他,“那你想好将来要做什么人了吗?”

    秦正语心不在焉地,“反正……就做个能赚钱的人呗。”

    秦正思笑了,“就这么点追求?”

    “嗯,对啊。”

    “也是,”秦正思像自言自语一般,“你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远大志向的人,哥早就知道。”

    “知道就好。”

    “秦正语。”

    “嗯?”

    “我总有一天是照顾不了你的,你依赖性这么强,怎么办?”

    秦正语无端地就觉得很烦躁,心底有个地方在噼啪地乱炸一通,他也不想驳斥他哥了,就自己松开了拽着对方的那只手,有点寥落地抓了抓背包垂落下来的带子。秦正思察觉到了他的失意,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儿,被短短的头发扎了一手,他笑了,“怎么,这么怕离开你哥啊?”

    “没有啊。”

    “别想太多了,在你能独立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过你是男孩子,还是得早点学会自力更生为才行。”他面上露出一个完整的、慈柔的神情,嘴角是微暗的笑意,却也十分有力地击中了秦正语的心。

    “将来呢,你想要继续在咱家这套房子住着是没问题的,虽然之前才转到我名下,但如果你想卖了分钱,也没有问题。或者咱俩都娶老婆生孩子了,各自分开供两套房吧。”秦正思缓缓地说着。“过去苦是苦了点,但只要组建了新家庭,新的人生也就到来了。”

    秦正语觉得他哥所描绘的这种未来实在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一千一万一亿个人也是这么寻常过着的,真不知道他哥从哪里看出来的所谓幸福人生。但既然他哥觉得是,那便是了吧。他呼出一口温热的气息,小步地跑起来,把他哥秦正思甩在了后头。秦正思的声音在背后越来越小:“喂——!你跑什么——!”

    秦正语回头冲他一笑,层层叠起的暮色之中只有牙齿的白色光亮在闪动。

    02

    一九九九年的时候,秦正语七岁,秦正思十二岁。千禧年来临前,全世界都要传递着人类末日的谣言。秦正思那时候上初一,就听见班里同学交头接耳地说:在九九年末尾的时候,地球要毁灭于一场巨大灾难。秦正思和其他同学一样,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心怀不安,悚然地等着这末日向他袭来,也许是一颗天外流星,也许是地底火山喷发,但他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是双亲的意外身亡。

    世纪之交的夜晚,秦家父母携二子出外游玩,开车来到了一处市外的山顶,在这高寒之处鸟瞰全城。下山的时候与另一车相撞,那车打了个急转弯,撞上了一旁的山壁,然而秦家的车子却从盘山公路上跌落,坠入山下的无边密林之中。秦母彼时怀中正抱着七岁的小儿子,替他抵抗了大部分的冲击,至死也将儿子紧紧抱着,像要揉进骨肉之中那般,而后座的长子因为身形较小,在跌落过程之中滚入了前后排座椅间的夹缝中,也幸运地逃离了死亡的捕捉。

    秦正思以前老是去回忆当天的情景,他记得山顶上的桌椅是白色塑料制的,记得桌上的烤鸭被片成了薄薄的形状,记得连成一长串的彩虹色的灯泡,记得远处闪耀着的城市灯火还有天空中炸开的烟花,记得回去的路上秦正语想吃奶糕,于是从中间爬过去,坐进了他妈的双腿之间,嘻嘻笑着伸手。再然后的事情他再也记不得了。他问秦正语,秦正语也避谈这个话题,嘟嘟囔囔:“你那时候比我大多了,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然后再补一句:“我只记得很晕,很痛,没了。”

    秦正思就想,对,很晕,很痛,没了。醒来以后什么都没了。

    其实那时他已上初中,不是不记事的年纪,但对于那段时间的回忆总是特别模糊,似乎是大脑得了潜意识中的避害指令,启动了保护机制,自作主张地把那段回忆给擦得一塌糊涂,所以秦正思再看过去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片灰黑状的痕迹。

    秦正思觉得自己是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在那之前,他也没什么本事,普普通通的一个男孩子,爱好是组装赛车和弹弹珠,喜欢看小人书和漫画,拒绝世界名著。然而在那一夜之后,他似乎在瞬间就质变了,这种变化不在于他的骨骼或血肉,而在于精神。促进他这种质变的,是他那瘦小的幼弟在他面前连哭闹也省下的表现——他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微微地抽搐着,全身上下都像套在了一层苍白的纱袋里。秦正思过去牵住他的手:“没事,哥哥还在……”然后秦正语才开始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秦家父母双亡后,有几个亲戚主动来照顾这两个小孩,并且表示愿意领养。秦正思那时已经通晓人事,知道他家这些平日里都见不着几次的亲戚是在图他们家的财产,于是分外地警惕。他那时拉着秦正语的手,就问:“你们不可能同时收养我和我弟,而且我和他也不会离开这个家的。”秦正思在这件事情上极为执拗强硬,显出了不符于本身年龄的成熟。

    这事也没闹多久,这些个亲戚们本想把他们送去福利院,但秦家的奶奶从乡下赶来城里与他们同住,才使他们有了一些着落。老人家天性刚硬,老而弥坚,见两孙子可怜可爱,自己另外的一些子女天天如豺狼一般窥伺着这个破碎的家庭,恨不得把他们全都用棍子打了出去才好。

    秦家父母生前是从乡下来城里的务工者,打拼了十几年留下一笔不算薄的资产,在亲戚当中不仅有近亲在成天想着分他们家的钱,连一些莫名的远方亲戚也打起了这样的念头,频繁几次上门打听他们父母到底留下了多少钱,在这两三个亲戚当中有这样一个远房姑父,说是生前借了秦父一大笔钱,现在要来讨还了。秦正思叫他把借条拿出来,他拿出来以后秦正思一眼就看出来那玩意是假的。这姑父的伎俩简单粗陋得一眼便被识破,后恼羞成怒,与秦正思大闹起来,秦正思要报警,他又变了脸色,下跪求秦正思借点钱给他——原来是好赌成性,欠了一大笔钱,听说人家父母死了,于是把算盘打到他们头上来了。

    秦正思那时在客厅里与他对质,两厢无话之时,秦正语从里屋睡完午觉出来,被那面目狰狞的男人吓了一大跳,忙往他哥身后躲,秦正思一把把他揽到身后,然后继续跟那姑父说:“我们不可能借你钱的,你这样无赖,小心我真的报警!而且,”他说着就抬头看墙上的钟表,“我奶奶快回来了,你还不快点滚!”

    秦正语从秦正思的身后探出个脑袋去看对方,他那时年纪尚小,细瘦伶仃的身板,天真谨慎的眼神,一下子就使那男人的目标转移了。他从地上起来,朝秦正语走去,盯着他的眼睛嘴里念叨:“弟弟啊,帮我劝劝你哥哥,借点钱给姑父吧,姑父欠了好大一笔钱,他们说再还不上就要剁掉我的手,可怜可怜姑父吧……”他的手瘦而长,像一截乌黑的枯木般杵到了秦正语的面前,着实骇了他一大跳,他忙抓住秦正思的衣角,把脸往里头埋,一边叫道:“哥!”

    秦正思毛了,推了那男的一把,男人跌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秦正语从背后偷偷探头看,心想,这人说他的手要被人剁掉了?哼,剁掉才好,那手刚才还想着来抓他哩。

    那天是秦正思的奶奶回来了才使这事突然终结的。秦家奶奶买菜回来,拿了根擀面杖就把人给轰出去了。秦奶奶跟两个孙子说那是个坏人,拐跑了她的侄女,以后要是再见他上门,正思,你就要负责把他赶出去,听见没有?秦正思点头说听见了,奶奶说你要好好保护你弟弟,听见没有?秦正思把头点得更厉害了,活像啄米的小鸟。

    秦家奶奶在秦正思成年以后就回了乡下,在送走奶奶的那一天,秦正思也没怎么感到伤怀,他想,也许本来这个家就只有他和弟弟,从现在开始,他要只身一人照顾秦正语了。

    而在十二岁以前,秦正语一直和秦正思睡一张床。

    而到了秦正语十二岁,秦正思就已经是要高考的年纪了,不能再受到什么额外的干扰,秦正语这才开始学习自己一个人睡。他睡眠比较浅,在半夜时常会莫名其妙地醒来,然后去客厅倒水喝的时候总会往他哥的房间瞥两眼,如果看见灯还亮着就会推门进去,秦正思一般这时候还在挑灯夜战,见他进来就会轰他回去睡觉,秦正语就不高兴地指责他熬夜过多,小心二十岁不到就把头发都熬光了,变成一颗大灯泡。秦正思被他逗笑,然后说你到底回不回去睡觉,秦正语说睡啊睡啊,然后往他哥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竟然不到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秦正语现在还老想起以前他和秦正思一起睡一起吃的那漫长的时光,他们的父母都忙于工作,秦正思又比秦正语大得多,是以自小秦正思就要代替他们照顾弟弟,也许秦正思以为秦正语年纪小记不得事吧,但秦正语其实把很多的场景都记得清晰而深刻。包括他哥用热水冲散了米糊喂他吃,却被他一个甩手打翻瓷碗洒了一身,皮肤上被烫出一片片绯红的颜色,包括两人睡觉的时候他老是抢他哥的被子,然后被他塞进厚厚的棉被里摁着挠痒,喘息大笑的间隙看见空气里偶尔飘过的一片纸屑,还包括他哥帮他把黄色的四驱车里塞好电池,然后领他出门,在小学门口的四驱车跑道旁看着他欢呼雀跃跑来跑去,啊,那个时候,大概几岁来着?五六岁吧,他秦正语是个毛躁又任性的坏小孩,跟小朋友抢赛道,差点打起架来,那个小朋友一身的肥膘,要打秦正语来着,秦正语一急就哭着喊他哥,他哥从一旁的书店冲出来,一下子就把那个小胖子给拎走了,秦正语瞬间就不哭了,嘻嘻笑着把人家小胖子的车给摔在一旁,还冲人家扯鬼脸,小胖子被他气得哇哇大叫,脸上的鼻涕泡都破了……

    秦正语有时去回溯自己那漫长的童年岁月,发现其中父母的影子比起兄长而言要来得浅淡许多,他的父母离开他实在太早了,以至于那些痛苦都太模糊,太镇静,不至于他一回想起来还要陷入无限的伤悲里,有时甚至觉得,没有父母的状态才是最自然的。

    他在时间的河流里跪下来捡石子,不出意料地会发现几乎每一颗石子上面都有秦正思留下的痕迹,到目前为止,秦正思都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他今年也才十四岁,人生还长,等到将来,他长大了,独立了,不再受他哥庇荫了,也许那些石子能闪烁出别的颜色来呢……然而这个念头又让他有些烦躁,未来,未来,他哥整天都在给他描绘这个东西,所谓的未来,就是上个大学娶个女孩生个孩子供套房子,每天战战兢兢地工作,千篇一律地过着所有人所过着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或者说,这种日子,就算突然中断了,大概也没什么可值得惋惜的——毕竟,是一眼就看得到尽头的人生,被掐灭了新奇感与未知数,剩下来的东西跟厕所里的卫生纸也没有太大差别。人生这卷枯燥的苍白的卫生纸,就算被抽到了尽头,也不会出现彩票的中奖号码,秦正语一想到这个念头,就生出一种想把它扔在地上任其滚落的冲动。

    有的时候,秦正语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不用他哥说,他也知道自己整天耽于玩乐、违反校纪是在断送自己的“未来”,但他竟然从当中发现了一些难以言明的快感,几乎所有人都搭上了那条预定的轨道,只有他中途跑路了,这就证明了他与其他人的不同,即便他跑向的是另一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艰险之路,他也会感到莫名其妙的自豪。

    秦正语从内心深处隐隐就觉得自己跟其他的小孩是不一样的,而这种不一样有时在深夜会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与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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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秦正语晚间时候吃完了他哥留下的饭菜,洗了个澡,就回到屋里去做作业。现在是春夏之交,天气还没热起来,他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睡衣,上面印了one piece的路飞的悬赏令。坐在书桌前,他看了两眼那乏味的难懂的文言文,眼皮止不住地要往下耷拉。他在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场景,就是他自己执着针线,把眼皮给缝了上去,从此就再也掉不下来了。这个场景让他突然地发笑,然后想起离中考的日子只剩两三个月了。

    这两三个月里,秦正思回家的日子明显增多。从前,他只是周末才回来一趟,现在是隔两三天就要赶回来督促秦正语念书,秦正语一方面觉得他哥回来给他做饭洗衣很好,一方面又被他哥逼得苦不堪言。他哥似乎是把自己弟弟那种不会读书的废物形象给突然从脑子里摸消了,以为自己弟弟是个能突飞猛进的天才。秦正语怀疑他要是中考失利,他哥能把他给从五楼直接倒栽葱扔下去。

    秦正语给自己泡了杯咖啡,瞄了一眼被他哥锁得紧紧的那个柜子——里头放了他的游戏机和鼠标键盘,还有一大摞漫画书。他叹口气,扭了扭脖子,拿起中性笔来给自己划重点。囫囵地背完了一篇文言文,再拿出英文单词速记手册,一个个地写下,伴随着机械地把它们给念出来,也不知道发音是对还是错。背到b开头的单词时,他就开始犯困了,眼前的字母开始扭曲形变,很快地,他就止不住趴在了桌面上,沉沉地睡起来。

    他做了个短暂的梦,梦见他哥和他来到了一处很宽阔的草地,是一个很明亮的夜晚,天上出现了最起码五种颜色,闪烁交错着,仿佛天穹变成了一串无穷大的霓虹灯。草地上摆满了塑料桌椅,他和他哥面对面坐着,他伸出手去拿一块饼干,拿到手里却发现手指很痒,再低头一看,饼干已经变成了一条肥硕的黑色毛虫,扭着身姿要往他手腕上爬,他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下子把虫给扔得远远的,他哥在对面哈哈地笑起来,“秦正语,”他的声音很远,“秦正语活该,叫你贪吃。”他不高兴,嘟囔了两句,他哥还是在笑,他就奇怪,有那么好笑吗?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抖了两下,睁眼就看见了他哥的脸。

    是一张无可奈何的笑脸。

    秦正思拿手摁着他的脑袋,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趁我不在的时候就会偷懒睡大觉。”

    秦正语才刚醒来,脑子还是木的,看着他哥坐在一旁的床沿上,“我放心不下你,专门回来监督你的,我告诉你今晚必须把任务给完成,我就在坐这儿看着你。”

    秦正语猛地被吵醒,本就郁闷,这下更不高兴了,他直起身来,把桌上的笔摔在一旁,又瞪了他哥两眼。秦正思被他所感染,也有点生气,“干嘛,你还摆脸色给我看?知不知道中考剩几天了?你以为我愿意赶回来啊,你知道从大学城回家还得转趟车吗?为了你这兔崽子,我容易吗我?”

    秦正思看着他的弟弟把脸转了过去,默不作声地把笔给拿起来,然后重新把练习簿给翻开。秦正思恍惚间觉得他弟好像长高了一些,只是身板还是细瘦,大约是这个年龄男孩子的通病吧,光长个子不长肉。秦正语再长大一些,才能练出结实的、厚厚的身板,到那个时候,也许他都打不过秦正语了呢。他想着,就听见秦正语突然发问:“哥,你最近是不是……又接了个兼职?”

    秦正思含糊地“嗯”了一声,“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

    “家里钱不够用了吧,要不然你也用不着这么拼命。”

    “存款够不够用的问题先放一边,坐吃山空的道理你总归还是要懂的,总不能一直花着却不想办法开源吧。”

    “哥……”

    “嗯?”

    “对不起……”

    秦正思笑了一声,想来这弟弟大约还是有点良知,不至于真是狼心狗肺。他叹了口气,“没事,我那兼职不忙,也就是周末多过去一趟而已。倒是你,现在才是我的心腹大患。这样吧,如果这次你能考上目标的学校,我就送你个礼物,怎么样?”

    秦正语一下子就把脑袋扭过来了,“什么礼物?”

    “没想好,你最想要什么?”

    “我也没想好。”

    秦正思从床上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感到掌心一阵毛茸茸的痒,“没想好就慢慢想,只要是哥能力范围内的都能给你,前提是你也要达到我预期的目标。”

    秦正语点点头,脸上忽地现出一个笑容,他毕竟是小孩心性,一听到有礼物就要雀跃,但这时秦正思又乘胜追击:“正语,你快十五岁了,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但还是要说,哥哥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从现在开始你就要为自己人生做好打算。如果不是的话……我怕你有一天要怨我,怨我没有带好你。而且……爸妈在天上恐怕也要不得安息。”这段话像一盆冰凉的水,一下子浇熄了秦正语心头燃起的火焰,凉得让他有些牙关发颤,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他哥也没逼他一定要说些什么,秦正思只是默默地回到了旁边的床上,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开始做他自己的事。秦正语也拿起笔来,重新开始做题。

    那天晚上,秦正语做完了他的题目,回头看见他哥已经睡着了,上身倚靠在床头,脑袋歪在一旁,灯光从上方照射下来,使得他眼睫毛盖着的那些青灰色格外醒目,秦正语突如其来地觉得他哥很累。他一直把他哥当做一个很高大宽阔的形象,比任何的存在都要可靠而沉稳,但仔细想想,他哥也还没满二十岁,按成人世界的标准来算,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呢。

    秦正语把笔和书给塞进包里,关上了屋里的灯,然后爬上自己的床,把哥哥给放倒在一旁,自己也躺下睡了。秦正思像一座横平的青绿色的山峦般躺在他的身侧,他在半醒半睡间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好像他一直没长大,还是那个还会肆意哭闹的任性小孩,他哥也是恒久不变的,永远伫立在时间之河的河畔上,以一种温和而沉重的态势,看着他往前奔流。秦正语伸出手去,抱住了他哥的腰,把脸埋进了秦正思淡淡的汗味里。

    七月初的时候,秦正语终于还是要进入中考考场了。那天秦正思推掉了所有学生会的工作,兼职也请了假,就是为了腾出时间来为秦正语加油打气。秦正语看着他比自己还紧张,颇为无言。进校门之前,他回头朝他哥看了一眼,那人站在马路对面,高高的身板挺得很直,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神专注地看着他,那双眼睛的瞳仁很黑,折射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光明。秦正语的心脏有点跳得厉害了,这才真正地感到紧张起来。

    在中考之前的几个月,他就不跟自己那帮狐朋狗友出来闹了,那群人后来见了他都要有些嗤之以鼻,大概是种反贼见了归顺朝廷的叛徒的心情吧。但老实说,他哥的填鸭政策还是稍见了点效果的,比如现在他居然能写出以前绝对写不出来的答案,犹如本能一般。他满怀欣喜地完成了任务,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像一只自由而快乐的鸟儿,飞出了铁制的囚笼。有人在囚笼外截住了这只小鸟,小鸟也兴高采烈地窝到了他的手掌心。

    秦正思那天带他去吃了大餐,小孩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秦正思说:“你现在开始就可以考虑跟我要什么礼物了。”秦正语摆摆手:“别,先别这么有自信,万一没考上可不就丢人了。”秦正思说:“不丢人,努力过了就不丢人。”

    秦正语觉得自己终于还是走了跟自己同学差不多的道路,乖乖学习,乖乖考试,但他又不觉得抗拒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满足了他哥的欲念吧。仔细想来从小到大他也没让秦正思骄傲过几次,反倒总给他添麻烦,是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让秦正思得到一点回报的。

    秦正语进入了漫长的暑假,他哥在外头打工,他也想跟着打工但奈何年纪太小也没人要,只能赋闲在家,终日无所事事,重新拾起那游戏机,打它个昏天黑地。过了半个多月,成绩出来了,他背着他哥先查了分数,虽然还是没能够得着重点高中,但好歹不至于连个区里的普高都没得上。秦正语笑了笑,然后给他哥打了电话,秦正思在那头还是很高兴的,反倒衬出秦正语的镇定来了。

    秦正思这次又问他想要什么礼物,秦正语想了想,又觉着自己现在是什么都不缺的,心下盘桓,就说:“哥,我能先把这礼物存着吗,以后等我想到了再跟你要,到时候还有效力吗?”秦正思在那头大笑:“好吧,只要你到时候别跟我要什么豪车美女大别墅就行。”秦正语嘁了一声,“我才不会这么狮子大开口呢。”

    “谁知道会不会呢,”秦正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情绪高昂,“不过没关系,留着就留着吧,秦正语……”

    “干嘛?”

    “哥哥爱你。”

    秦正语正在用勺子挖西瓜吃,这时猛地就把一颗瓜子给呛进了喉管,他咳了半天,总算把它给咳出来。秦正思似乎知道自己是把他给噎着了,哈哈笑起来,还没等秦正语骂他肉麻,就把电话给挂了。秦正语是真觉得他哥肉麻至极,这“哥哥爱你”几个字在小的时候他时常听,也不以为意,到了今日,再从他哥口中听到,怎么就觉得非常不适宜,也许是因为他和他哥都是男孩,又或许是因为他长大了,再听不得那些类似长辈逗弄小孩的话吧。但在内心深处,他又感到了一阵绵软的安心,因为他知道他哥说的话从来都是真的,他哥答应给他礼物就不会食言,他哥说爱他,那势必就不会有掺假的水分。而被另一个人爱着,本来就是应该感到安心的。秦正语想着,把勺子插进西瓜里,在上头旋出了一个圆球,为它的完整形状而感到微妙的自豪。

    04

    秦正语家附近有个公园,叫石潭公园,这个名字写在了地图上,也刻在了公园进门的大石头上,却从来也没什么效用,因为大家都叫它布谷鸟公园。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这公园里有非常多的绿地,用以专门饲养杜鹃科的鸟类,其中又以大杜鹃即布谷鸟为主,此为名称之由来。秦正语小的时候上生物课,老师们就领着他们来这公园里看鸟,秦正语对鸟挺感兴趣的,那段时间还写了非常多的观察日记,搞得老师们都以为这个小孩要洗心革面好好学习了,后来才知晓不过是孩童的一时兴起罢了。

    秦正语记得很多个童年夏天的夜晚,他和哥哥吃完了饭都要在这公园里散步。那个时候公园里各种小摊乱摆,有卖花灯的,卖棉花糖的,卖烤肉串的,后来似乎都被城管们给轰走了。那些踩脚踏车的小孩和打太极的大爷大妈们倒是旷日持久地存在于此处,也许换了几拨人也不得而知。在小个时候的秦正语看来,这个公园真的很大,大得似乎他一放开秦正思的手,就会突然走丢,走进那充满布谷鸟叫声的幽暗的林木间去,然后鸟儿们一哄而下,把他给叼走。

    但幸好从来秦正语也没真的在这公园里走丢过,他牢牢的跟着秦正思的后头走,踩着对方长长的影子数节拍,数到五以后猛地扑上去抱着秦正思的腰,秦正思就弯下身去——他知道弟弟要他背了。秦正语那时候多小啊,可以直接把自己挂在对方的身上,也不怕把对方给拽坏拽疼了,他就像个足以乱真的人形玩具,被另一个小男孩牢牢地护在背上,走街串巷。

    秦正语隐隐约约地记得那时候的夜晚总是特别喧闹,人们特别有兴致地涌入这里,每一个人脸上都泛出愉快的光辉,秦正语越过哥哥的肩头,可以看见有个小女孩拿着荷花形状的提灯奔向自己的妈妈,可以看见一对年迈的夫妻相互搀扶着走过拱桥,可以看见彩色的旋转木马们悠悠地绕着柱子转,叮叮当当的音乐声响起的时候,夜空中正好划过鸟儿黑色的翅膀,还有清脆的啼鸣。哥哥跟着那音乐声哼起来,似乎是《欢乐颂》。秦正语听着听着,把脸埋在哥哥的后颈处,缓缓地睡着了。

    秦正语在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没去过这个公园了,他抽空又跑去了一次,发现那里充斥的只有随处可见的寥落与萧条,也许是因为他长大了,他突然发现这公园面积原来挺小的,设施也很陈旧破烂,时间像只野兽,把这公园给吞进嘴里嚼了两下再吐出来,就是现在的境况了。

    已经快十五岁的秦正语那天在公园里绕了几圈,终于还是施施然地回去了。

    那天回去以后他就跟哥哥提起这件事,秦正思不以为意,“怎么,你还记得那个公园啊,我以为你早忘了呢。”

    “当然记得了,你那时候经常吃完晚饭就带我去逛公园。”

    “嗯,是啊,”秦正思笑笑,“那时候多热闹,但是现在年轻人们哪里还喜欢逛公园,大家都不出门了,巴不得在家上网打游戏,连恋爱也在网上谈了算了。”

    “哦,那个时候我记得有好多情侣在那里接吻。”

    “小屁孩,你那时才多大,净记得这种事。”

    “哥,我要上高中了,不要再叫我小屁孩。”

    秦正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啊,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屁孩。”

    秦正语把筷子使劲往白饭里戳,懒得跟他争执了。这时又听秦正思突然说:“你生日快到了吧?”

    “哦,对啊,怎么?”

    “想好怎么过没有?”

    “还能怎么过,就……随便吃吃喝喝呗,买个蛋糕什么的吧。”

    秦正思冲他笑笑,“好,就这样吧。”

    秦正语出生在盛夏时节,他妈生他的时候为了躲计划生育,是想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也要保住肚里的这个孩子。秦正思那时五岁了,那时家里还穷,住在一户店铺的楼上,每当计生队的人过来,他妈就要往高处的阁楼跑,藏得满身大汗。秦正思记得最深刻的是他在阁楼里玩搭积木,回头就能看见他妈那张布满汗珠的惊恐的脸,在黑暗处发出油腻的反光,还有她手下捂着的那个高高拱起的肚皮。秦正思有时也会被她的恐惧所感染,而无端地哭起来,然后就被她赶下楼去。

    秦正思知道自己这个超生的弟弟来得不容易,是他爸妈偷摸地生下来,还缴了大笔罚款的,而他顺利地活到今天,也很大一部分地仰仗了秦正思本人的努力,秦正语几乎可以算作被他一手带大的儿子,而生日就是一个个旅途上的坐标,所以秦正思格外地珍视他的每一个生日。

    七月下旬那天,秦正语在家和秦正思布置了一大桌的饭菜,冰箱里还有一个三磅大的蛋糕,他正准备坐下来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一副碗筷,秦正语不解地看向秦正思,秦正思冲他神秘地一笑,说:“待会儿要来个人,哥哥觉得有必要给你介绍一下。”他话刚说完,门铃就响了。

    秦正思过去开门,领进来一个人,是个女孩。女孩剪着齐耳的bobo头,嘴唇上涂了粉色的唇彩,眼睛大而明亮。

    秦正语呆呆地看着两人朝自己走过来,秦正思拉了拉女孩的手,咳了两声,“哥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呃,这是你嫂子……”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女孩用手肘捅了一下,女孩嗤笑了一声,“谁说现在就是他嫂子的,不要脸。”,秦正思于是乎傻笑了一下,重新来过,“这是你哥女朋友,你就叫她小晴姐吧,晴天的晴,我早就琢磨着该让你和她见个面了,正好赶上你生日,就介绍你俩认识一下。”

    秦正语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叫人了,“小晴姐。”

    女孩冲他笑了笑,很大方利落地坐下来,拉住他的手,“哎呀,我老是听他说他有个弟弟,听到都烦了,今天总算能见上面。啊,小朋友,我发现你跟你哥长得也不太像啊。”

    秦正语有些不知如何应答,就听见他哥在旁边盛汤,嘴里说着:“是啊,他长相随我妈,我随我爸。”

    秦正语把手从她那里抽了出来,突然向他哥发难:“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你有女朋友了?”

    秦正思愣了一下,“你也没问啊,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

    “我怎么能看出来,”秦正语有些烦闷,“你都不经常在家。”

    “也是,”秦正思笑笑,“好吧,你不知道也正常,都怪我没及时跟你说,不过我们在一起时间也没多长,是吧,小晴。”

    女孩点点头,“对啊,我跟他认识也没多久,你就原谅你哥吧。”

    秦正语嗯了一声,“我又没有怪他,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吃完饭以后,秦正语去洗了个澡,出来以后就看见他哥把蛋糕给端出来了。他在桌前坐下,看着他哥把十五根蜡烛给插在奶油上,然后再点燃。小晴跑去把灯给关了,于是黑暗的空气中就只剩那十五点烛光在跳跃闪动,还有烛光背后浮着的两张微笑着的脸,男女的脸。秦正语在蜡烛面前合上掌心,许下了永远像个小孩一样快乐的愿望,许完以后,又加了一个:希望哥哥永远健康,永远在他身边。他睁开眼,把蜡烛一口气给吹灭了。

    小晴噔噔地跑去把灯打开,嬉笑着凑过来问他许了什么愿望,秦正语才不答她,把愿望说出来就失效了。秦正语想起自己以前过生日,许的愿望都是什么有很多的钱,很多的玩具,或者拥有各种超能力,但十五岁的时候,他想永远像个孩子一样天真任性地快乐下去,然后秦正思也永远活在他的身侧。他想着,突然觉得身体里漫出去一阵海潮般的惆怅。

    小晴留下来过夜的这个晚上,理所当然地睡在了秦正思的房间。

    秦正语从午夜当中突然醒来的时候,就听见隔壁传来的细微的人声。他在模糊的睡意中辨认着,然后就逐渐清醒了。他哥和小晴姐在隔壁做什么,他一下子就了然于心。秦正语平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他哥房间的门紧紧地关着,秦正语看了一会儿,然后往厨房走去。厨房那里有一扇窗,斜对着秦正思房间的窗,正好能看见他房里的情景。秦正语在一片深灰色的混沌中站着,感觉脚底沾上了什么腌臜,但他顾不得这个,他只探了头往他哥房里看去。

    房里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把床上发生着的事情照得朦胧而神秘。秦正思的后背被覆上了一层油亮的黄光,皮肤光洁紧绷,肌肉脉络起伏有致,他身下压着一个女人,女人小腿线条柔软而流畅,从他的肩上流淌下来。秦正思向前耸动着腰,把她顶得吱呀叫嚷起来。秦正语捏紧了自己的手掌,没有修剪好的指甲牢固地掐进了皮肉里。他看见秦正思俯下身去吻住对方的嘴唇,然后突然说了一句“浪货”,紧接着又是一句“你怎么这么骚……”,女人笑起来,在他脸上轻轻地扇了一巴掌,然后又被捏住手腕,秦正思动作猛烈起来,她发出的声音像痛苦之人的呻吟,然而离他们几米开外的秦正语知道她并不痛苦,她愉快,她兴奋,她快登顶极乐,她在秦正思的身下像一尾贪食的活鱼。

    秦正语那天晚上看他们都安歇了,才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他有些愣怔,脑子里想的是他哥怎么对小晴姐说出那样的话。他哥这个人,在他面前永远有一副严肃的面目,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出骚或浪这样的形容词,秦正思的面目端端正正映在水面上,却忽如其来地被一颗石子给搅散,秦正思明白,这颗石子是自己亲手扔下去的。秦正思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秦正思也许有很多面目,他都是不知道的。

    在十五岁生日的夜晚,秦正语人生中第一次遗精了。不消说,他在梦里成为的那个形象,让他醒来以后惊恐万状。但经过了一阵深思之后,他突然冷静了。他早就知道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这点迟早会显现出来的,他早该做好心理准备的,何至于那么慌乱。他把内裤脱下来塞进垃圾桶,在桌前找了一张纸,再拿了一支笔,想了两秒,然后落笔写下“遗书”两个字。

    05

    秦正语写下“遗书”两个字,然后开始发愣。他把笔杆放在嘴里咬了两下,然后开始瞎写一通。他是这样起头的:我叫秦正语,是个男的,渡过了非常短暂的一生,但是我很快乐。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开头,秦正语的语文学得一般,也挤不出什么文采。但他还是往下写了:我有一个哥哥,他叫秦正思,他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没有爸爸妈妈,是他把我养大的。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一个很厉害的人,我总觉得有他在,天塌下来都不用怕。

    秦正语写着,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往下:秦正思交了一个女朋友,叫小晴姐,他从来也没跟我说过,简直就像个鬼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有点生他气了,不知道为什么。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小晴姐在房间里做爱,他和小晴姐是情侣关系,所以他们做这种事很正常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不开心,又有点害怕,为什么呢。我躺在床上想,突然就把自己想象成了小晴姐,我一边感到害怕一边觉得兴奋,一兴奋,小弟弟就站起来了。我跟大胖(我的同班同学)借过av来看,我知道男孩子的小弟弟一旦站起来,就是想捅入一个什么地方去,那个地方,是女人才有的,一个洞。但是我并不希望,我希望我成为那个洞。我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射了,说实在话,这在我的同龄人当中算晚的,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我感到很害怕。我在想,也许我是喜欢上秦正思了。

    秦正语写到这里,右手不停地发抖。他没写“哥哥”两个字,他写秦正思的全名,也许是在隐约地规避一些东西。他写了下去:我觉得这是很不应该的事情,这是错的,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别的孩子都想考个好成绩,我却没有什么所谓,别的孩子都想快点长大,而我只想回去童年。但是我没想过我和他们会如此地不同,这种不同好像要把我推到悬崖边缘去了,我知道,如果不想还好,但是只要一想,这种念头就永远伴随着我,不会离去了。我感到很失望,因为我知道我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一下子就看到了尽头,真的很没意思。我决定现在就去死了,再见。

    秦正思,我爱你,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句话很肉麻,上了小学以后就没跟你说过了。

    我没有什么资产,没赚过钱,游戏机和电脑都留给你吧。不对,这些本来就是你给我买的,算了,我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人生不过一场梦。

    再见。

    落款是秦正语。

    写到日期的时候秦正语觉得自己很好笑,忍不住笑了两声,又站起来,然后把纸撕得粉碎。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呆,然后把纸屑都扫进了垃圾桶,冷冷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有只鸟落在了他的窗沿,低下脑袋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秦正语跟它对话:我十五岁了,原来人长大真的是一夜之间的事。

    秦正思和方晴好是在他做兼职的场所认识的,秦正思读计算机专业,却也跑去给超市里做促销,他认识方晴好的那天赶巧是他刚刚上班的第一天。那天他正百无聊赖,突然就跑来一个小姑娘,面带难色地对他说:“那个……你知道卖卫生巾的地方在哪吗?我很急。”秦正思有点尴尬,然后给她指了个方向。

    秦正思后来又见了她几次,才知道她原来在这间大型超市里的冷饮店打工,又再细细一问,原来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只不过她是经管学院的。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水到渠成地相熟,然后相恋。

    秦正思把这段故事当笑话似的讲给秦正语听,发现他弟弟面带恹色,没什么兴趣。他就觉得是不是秦正语还在埋怨自己没早跟他说小晴的事。

    “秦正语,你是不是还在生哥哥的气?”

    “啊?”秦正语回过神来。

    “啊什么啊,我问你话呢。”

    “没有啊,”秦正语口气冷淡,“我神经病啊,干嘛生你气。”

    “你不就是怨我没早跟你说小晴的事吗?”

    “我没有啊,靠,你别瞎猜。”

    秦正思笑了,“好吧,我知道,突然出现个嫂子你是会不习惯的,毕竟之前我也就只顾着你一个人,现在多出个人来跟你争,你不高兴也很正常。”

    秦正语听他这话,突然就毛了,他猛地站起来,把漫画书给摔在了沙发上,然后跑回了自己的屋里。秦正思还没反应过来呢,秦正语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了,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又捧起那本漫画,“秦正思,你想太多了,我又不是小孩,还他妈争宠,没那闲工夫。”

    秦正思站起来,敲他脑袋,“你叫我什么?你居然叫我全名,真是反了天了,你要叫我哥,听懂了?”

    秦正语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行了,哥,一边儿去。”

    秦正思还要来撩他,却被一个电话截断了动作,他跑去接电话,嘴里嗯了几声,又笑了几声,然后就挂了电话,对秦正语说:“我出去吃饭了啊,你要我带点东西回来吗?”

    “你回学校?”

    “不是,我跟你小晴姐出去吃,待会儿还回来。”

    秦正语想说你别回来了,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行啊,你打包一些回来吧。”

    晚上的时候,秦正思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又带了方晴好过来。秦正语吃完了他们带回来的饭菜,擦了擦嘴就回了屋里,秦正思喊他出来把桌子收拾了,他也没应,方晴好摆摆手,帮他给拾掇了。

    秦正语当晚又没睡着,他趴在床头,听隔壁传来的声音,方晴好的叫声又软又长,像被压在嗓子里直往外冒的糖汁。秦正语还听见了秦正思有些粗鲁的喘息声和叫声,间或伴随着一些脏话。秦正语安静地趴在那里听,不由自主地就开始给自己打手枪。这种东西对每个男孩来说都是无师自通,生物本能,他一边做这种快活的事,一边心里感到十分的难过。他甚至还哭了,当然,时间很短,眼泪也有限。

    午夜三点,万籁俱静的时候,秦正语还是没睡着。他觉得自己就像油锅上的烙饼,全身上下都热得慌,夏夜的温度有了实体,铺天盖地地把他套了进去。终于他还是爬了起来,然后静悄悄了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他就开始小跑起来。当人在喘气的时候,肺部会加速运作,就有种把胸腔的东西都挤出去了的错觉,他维持着这种错觉,一路朝布谷鸟公园跑去。

    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守卫的保安窝在亭子里打瞌睡,他长驱直入,深深地进到鸟儿们的世界里去。他以为公园里会安静,其实并不是。他躺在被夜露打湿的草地上,耳朵听见的都是不止有鸟儿在夜里咕咕的叫声,还有虫子吱吱的声音。夏天的夜晚果真喧闹,他觉得这些生物都在开游园会,闭上眼,仿佛能看见它们绕着自己的身体在跳舞,飞跃,发出七彩斑斓的光芒,尖尖的嘴里还会哼曲儿,哼的是《欢乐颂》,天空像舞台的绒布遮帘一样缓缓朝两侧拉去,女孩,男孩,老人与小狗,木马与气球,悉数发出金属的光芒,在天空中持久地闪耀着,但当人一伸手去触摸,它们又都碎成了透明的砂石,冷雨一样降落在地球上。

    秦正语全然冷静下来了,甚至有些昏昏欲睡,但好在他赶在完全睡下去之前,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衣服后背都湿了,手臂上还被咬了好几个包。他一边挠着,一边往原路返回。

    06

    秦正语上高中了!

    这个感叹号是秦正思脑海中情绪的具体体现。他弟弟终于上高中了,读的是寄宿制学校,周末才能回家里住。这下他再也不用成天在学校里担心弟弟今天是不是没饭吃,是不是到点了还没回家在外面浪荡,这一切都可以交给学校管了。秦正思十分快活,以至于报道的第一天还亲自送秦正语去学校。

    看着秦正语穿上了新的黑白相间的运动校服,脚上踏一双新买的运动鞋,还有新书包,新文具,一切都是新的,秦正思比秦正语还要亢奋,好像那个到新学校报道的人成了他似的。

    在校门口道别的时候,秦正语忍不住回头看了自己哥哥一眼,发现他哥还在看他,眼神很沉静。他挥了挥手,然后没再回头。后方的秦正思倒没想别的,他就只在想,秦正语是不是又高了一些?好像都到他下巴的地方了。

    秦正语原本以为自己的高中会是有别于其他人的所谓绚烂的青春之所,但事实是他发现无论是谁都没办法逃离开那种黑压压的氛围。班主任第一天就开始给他们灌输各种唯分数论,独木桥论,秦正语听得只想一刀把自己给捅了。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个下午,然后才懒洋洋地拎着行李往自己宿舍走去。他的同桌是个眼镜比酒瓶底还厚的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他跟在秦正语的后头连声叫他,秦正语回头,就看见他给自己递了一大叠通知单。

    “这些,都是规章守则和必知事项,还有下面那叠是学费的收据,记得拿好。”

    秦正语哦了一声,然后随手把它们都往自己书包的侧边塞。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同桌叫什么名,就问了,同桌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叫张飞扬,你叫秦正语我知道。”

    秦正语冲他笑,张飞扬见状凑过来撞他肩膀,“我看你一下午都在睡,你昨晚熬夜了?”

    “没有啊,”秦正语说话语调又慢又懒,“我就是困,老师讲话太无聊了。”

    “哦……是挺无聊的。对了,咱俩可能分在一个宿舍呢。”

    “啊哈,是吗,那挺好的。”秦正语不以为意。

    没成想,这话倒还真给张飞扬说中了。秦正语和他一个宿舍,住303,统共8人。秦正语进屋后扫了这些男生一眼,发现自己睡的是下铺,他把东西随手一丢,然后就躺上去闭目养神。这时外边进来个人,嗓门挺大,把东西往床上甩,砰一声,把下铺的秦正语给震醒了。秦正语一睁眼就看见个裸着的上半身。

    他打个哈欠,坐了起来。“这位同学,你是?”

    那男的矮下身来,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秦正语和他平静地对视,发现他有一张宽阔的国字脸和一双细长的黑眼睛。“看我干吗?”秦正语率先笑了。

    那人也笑,“没什么。我叫丁满,睡你上铺。”

    “哦,秦正语。”

    丁满伸出手来在他肩膀上捏了两把,龇牙咧嘴地笑。这应该是他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但秦正语被他捏得很疼,险些叫出声来。秦弟弟的脸色顿时就有些难看,但也没表现出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重新躺回去了。

    来学校之前,秦正思给他买了一个新手机,还有一张新电话卡,交待他要藏起来,别被学校老师抓着了。秦正语听老师念叨了一整天,困得要命,这时回到宿舍才来得及手机给开了,开始继续看存在里边的修仙。正看得入迷,就听见上铺的丁满下来了,丁满瞥了他一眼,问:“看呢?”

    秦正语没看他,只嗯了一声。

    丁满走了,似乎是去洗澡。秦正语看了他一眼,想着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于是放下手机来,起床收拾行李袋里的衣服。正把衣服都倒出来呢,手机就响了,秦正语一下子就知道肯定是他哥打过来的——毕竟也只有他哥知道这个号码。

    他拿起手机跑到走廊去接电话。秦正思在那头问:“今天过得怎么样,住宿舍还习惯吗?室友都还好吧?”

    秦正语听他忙不迭地问了一通,就说道:“还好,老师今天给我们说了很多烦心事,无非就是考大学那些的吧……”他把视线转向宿舍楼后面静静躺着的山林,“宿舍也还好,就是床小了点,哦,还有,我感觉我上铺的人有点吵,也有点麻烦。”

    “是吗?”秦正思笑了,“没事,我相信我们家小霸王一定能解决好这些问题,打小就只有你欺负别人的份。”

    “哥……”秦正语无来由地就想冲他撒娇,“你胡说吧,我哪有那么混。”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

    秦正语默默地笑起来,又聊了好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诸如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里,上了什么课,然后秦正思就顺其自然地讲到了方晴好。但秦正语一听他讲方晴好就整个蔫了,失去了一切兴头,草草说了几句就收线了。

    他把手机捏在手里,捏得汗津津的,回到宿舍发现丁满已经洗好了,站在宿舍正中央猛擦头发,见他进来就跟他打了个招呼,意思是叫他现在可以去洗了。秦正语点点头,然后把手机塞进被子底下。丁满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藏好,待会阿姨要来查寝,说不定就把你手机给收了呢。”秦正语想了想,又把手机拿出来藏进了柜子的深处。

    虽然他们的宿舍有独立浴室,但那地盘可是相当窄小,若是一般的女孩还好,对于发育中的男孩来说,条件就有些过于严苛了,胖一点的站里头基本没法转身,那水也半温不冷,所幸这天气还正处夏末秋初,秦正语也就凑合着洗洗了。他往身上抹滑溜溜的沐浴液,看见门板上用透明胶带贴着的考试复习资料——什么洋流的方向,什么西周宗法制,还有一堆数学公式,看得秦正语一阵头晕。

    水流在背后冲刷着,他的视线也变得逐渐迷离起来。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都是秦正思帮他洗的澡,直到七八岁的时候还很不乖,每次秦正思把他往浴缸里摁,都要被他调皮捣蛋溅上一身水,索性就脱光了兄弟俩一起洗。啊,说起来,那个时候他怎么没多多留意一下秦正思的裸体?要知道他们兄弟坦诚相对的日子还是相当多的,但今日一想竟然没有什么印象,害他只能胡乱幻想。

    他又洗了一会儿,室友过来拍门,他匆匆地擦了擦身体,然后穿上一条短裤就出去了。

    秦正语跟班上的男生很快就混熟了。用张飞扬的话说,他身上有一种敢作敢当又洒脱的感觉。秦正语觉得他不过是在正常交际罢了。初中的时候孩子们都还不大懂事,上了高中的基本都比较收敛了,包括秦正语在内。他就觉得自己以前动辄鸡飞狗跳上房揭瓦的行径实在太可鄙了,倒不如坐下来跟朋友在学校后山上喝两瓶野酒。当然,他也没这个机会,别说喝野酒,就连上个后山都是要被记过的。

    他觉得他们班上的男生都还不错,女生也可以,虽然大家是普通班的学生,比不得重点班的孩子优秀,但也有普通班特有的那种欢快跳脱的氛围。秦正语觉得唯一一个他比较看不顺眼的同学,还是那个睡他上铺的丁满。

    倒不是说丁满怎么针对他,他只是觉得丁满看人的眼神叫他很不自在。他就没见过丁满那样看人的,死死地盯着人家,好像要把视线化作一条铁丝,钩进人家皮肉里似的。而且丁满说话又比较冲,不经大脑,一股子原始的野蛮劲,无意中就要惹恼一些人,包括秦正语。303整个宿舍起初气氛还算和谐,但丁满有时总要破坏气氛,几次以后,他就有些被排除在外了。

    秦正语觉得丁满就是活该。

    他睡眠浅,偏偏丁满每晚都要把床铺翻得震天响,害得秦正语半夜要惊醒好几次,说了几次也还是不改,秦正语咬咬牙,想着日后再算账,当下且先忍了。他给秦正思电话里头说了这事,秦正思听到他的“忍”法,觉得很新奇,原来秦正语这人也终于学会了忍。秦正语说那我迟早什么都能学会的,你也太小看我了。秦正思光顾着笑,笑完了就夸他有长进。秦正语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然后说哥,晚安,我睡了。

    丁满从床上探下头来,一张调笑的脸,他说:“你跟你哥感情这么好啊,老是打电话,我跟我妈都没这么肉麻。”

    秦正语抬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对啊,我没爹没娘,就靠我哥带大的,自然感情好。”

    “哟,真的啊,那你还挺可怜。”

    “没什么好可怜的。”秦正语把自己的下巴埋进被窝里,眼睛也阖上,“我觉得挺幸福。”

    07

    秦正语自从上了高中之后便乖巧了许多,相比以前的顽劣任性与肆意妄为,现在他大概真是被收束住了手脚,别无选择地进入一种寡淡而枯燥的模式。秦正思每周给他打一两次电话,问来问去也脱离不了吃喝拉撒睡这几个日常课题,但秦正语却还是很高兴他哥能给他打电话的,起码说明他哥还惦记着这个弟弟。

    另一点让秦正语隐隐感到些卑鄙的欢喜的是,秦正思很少再在他面前提方晴好了。也许是察觉到了秦正语对她无端而昭彰的敌意,总之,他对于这个话题可谓三缄其口,这正中秦正语下怀,每每还自以为是地揣测,也许他哥和她分手了也说不定。

    但自以为是终究是自以为是,他在第四个周末回到家中又见到了秦正思和方晴好相依相偎的身影。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但却突然发现自己能自然地笑着跟他俩打招呼了,那朵心底妒忌的火焰再烧,也不能烧到他面上来,他不再是小孩子了,如果表现得恣意妄为没有遮掩只会让他哥永远也瞧不起他,永远不把他当个完整独立的人。

    方晴好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大方而热情,又不失细腻与温和,如果她不是他哥的女友,也许秦正语能换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审视她。她会给秦正语夹菜嘱咐他多吃一些,会给秦家兄弟洗那些脏球鞋,会亲切地问秦正语功课难否,需不需要她额外的辅导……秦正语能感受她身上散射出来的无边的好意,她是一片晴好的蓝天,企图把乌云和暴雨都给囊括进身体里。但是秦正语不领情,方晴好越优秀,越衬得他是一个没救的沉沦者。

    他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裸体。一米七出头的身高,大约能够得着他哥的下巴,因为拼命长个子的原因,骨骼与肌肉组成的线条纤瘦而流畅。他伸手摸自己平坦的胸膛,再往下手掌就滑进胯间黑色的那片丛林里。丛林中歇着一只敏感的小兽。他握住它的头,咬着嘴唇将它唤醒,然后感觉到从脚底开始,如同闪电一样泛动上来的麻痒。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他看过秦正思的阴茎,那可比他的这个大得多了,自己的东西也能长到那么大吗?可是那么大,相当突兀,又有点凶恶。他感到迷惑。

    他哥的那根玩意儿,如果插进自己的身体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男的和男的做,应该用的是那里吧。秦正语有点惶恐,觉得那地方根本不可能用来做爱。

    暑假的时候,他那帮朋友来他家里找他玩,他才知道原来大胖已经在这个暑假破处了,大胖是他们这群人当中年纪最大也最早熟的,故而此事也不出他们意料。秦正语他们一群人围着他问到底什么感觉,大胖摆出一副老神在在悠然坦荡的样子,说:“哎不过就那样,湿湿软软的,动几下就射了。”

    “啊?动几下你就射了,也太没用了吧。”

    大胖恼了,就说:“男人第一次就这样啊,不然你们还以为真是金枪不倒啊,果然是一群毛头小屁孩。”

    秦正语想了一下,问:“喂,那……那女的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怎么样?”

    “就是说,那女的被你整得舒服吗?有跟你说不?”

    “哦,她还挺爽的吧,叫得可骚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嘿嘿。”

    秦正语点点头,又听大胖接着说:“你们要想尝新鲜的话,可以直接去建文街后面那条巷子啊,知道吧,发廊店,门口点红灯的那种,一百块钱就可以破处了,”他挥舞双臂,振奋人心,“男的嘛,第一次又不像女的那样珍贵,随便一些都可以啦。”

    一群人哄笑起来,打趣他恶心肮脏,但也觉得大胖说的不无道理。秦正语就想问:破处一定要跟女的吗?但这话还是没问出口,他知道他们一定会看出他的不正常。他才不愿意把自己的秘密暴露出来,他决定要抱着它去死的。秦正语看着他们聊着聊着就起了异状,神态起了微妙的变化,然后一个个都回家了。秦正语知道他的这群朋友大多数是放荡不羁又爱玩爱闹的毛头小子(当中有些人甚至已经不打算上高中),也许回去以后就各自找乐子去了,秦正语想到他们将来身下会各自压着一个女人,又想到自己,心中涌起一种油然而生的距离感。

    秦正语开始深刻认识到自己高中生活着实是非常无趣的,他想大概全国的高中都这样吧,每天上课下课,吃喝拉撒,做作业背单词,临睡前把前一天没看完的接着看下去。这种生活非常容易消磨掉一个少年人的锐气,把那些刺都给磨秃了。秦正语想跳脱也跳脱不起来,周围的环境其实跟他们的浴室没有什么两样,就是一个放大版的狭窄浴室,他往哪边走过了一点,都要撞壁的。

    但是秦正思对于他的这种变化却还挺乐见,也许秦正思就是觉得他这样才是长大了,才算是学乖了。秦正语不以为然,秦正思如果觉得他这样好,那就暂且先这样吧。而秦正思其实现在也没有多少工夫去管他,因为秦正思自己也快面临毕业了,可说是自顾不暇。

    秦正语问秦正思要不要考研,秦正思没回答他,而等秦正语又问了几次以后,他就说:“我想早点出来工作,如果我读研,你高考,那家里压力就太大了。所以还是算了吧。”秦正语说:“你不用顾忌我,如果你想考研就考吧,我上不上大学也无所谓的。”秦正思拍他的头,说:“你别管我,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就开始乱说话,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秦正语说:“什么打算?”秦正思淡淡一笑,没说话。

    秦正语其实很想知道,秦正思所盘算的未来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在。他的未来,肯定有一个女人(不管是不是方晴好),有一个或两个孩子,但是否还有秦正语本人呢?秦正语不敢想这个问题,他只能默默地投入到无聊的生活当中去。

    无聊的生活当中,他会给自己找点消遣,看黄色读物和自慰也算是其中之一。

    他在学校悄悄自慰的时候,感觉丁满应该知道了这件事。丁满睡他上铺,下面有什么动静他都能感受到些许,但他也无所谓。某一天早晨,丁满下来后就用那种心知肚明的狡黠的眼神看秦正语,秦正语哼了一声,在柜子里找东西,没搭理他。他凑过来悄声说:“喂,你昨晚是不是在看小黄片啊?”

    秦正语推他:“看个屁,没有。”

    “还装,我昨晚都听见你在下面打飞机了。”

    “关你屁事,”秦正语脸都没红一下,“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哎,是很正常,”丁满摸了摸下巴,“我就想跟你资源共享一下嘛。”

    “滚。”秦正语砰地一声关上柜门,然后走人。

    秦正语看的不是什么小黄片,是他在网上找到的同志。那都是很粗俗的一些文字,什么浴室壮男,什么父子3p,怎么下流淫秽怎么来,他一开始看着还觉得不习惯,看多了就觉得挺刺激。有一次他还找到了一篇兄弟的,不过两人不是完全的亲兄弟,同父异母,这让秦正语有点失望,但也勉强看看罢。这篇的内容还是挺肮脏露骨的,看到那哥哥把尿液射进弟弟的直肠里的时候,秦正语觉得自己下面硬得厉害,摸了一把发现有点湿,然后把手机放在一旁,跪趴在床上静悄悄地开始自慰。他射了自己一手,然后下床去洗干净,回来接着看,发现那的结局并不好,兄弟二人的乱伦关系被别人发现了,最终还是选择了分道扬镳,各自娶妻生子,最后一段是弟弟在怀念和哥哥的那些疯狂岁月。

    秦正语最终还是把这给删掉了。

    真没意思,他想。

    08

    秦正语在家里的时候偶尔也会打飞机,满脑子都是秦正思压在女人身上的背影。结实筋肉的脉络上覆盖着岩浆的光芒,汩汩淌下无边无际的欲望,而阴茎则是他进攻的武器,一柄原始人手中的石斧。秦正语眼睛看到的是隔着蚊帐的布满灰色水渍的天花板,心里则是秦正思那张熟悉又陌生的涨红着的脸,在这样的情形中感觉冰冷的寂寥离他越来越远,而火热的爱欲离他越来越近,在高潮的时候,他低声地叫嚷出来了:“哥——!”

    清醒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很可耻的,但又有种破罐破摔的快感。有一次周末,他躺在自己床上例行公事打飞机,却被突然进来的秦正思看见了,秦正思惊了一下,然后立刻退出去,把门给带上了。秦正语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有些窃喜和刺激,他止不住自己发笑的心情,把头仰起来,后脑勺重重地压进床垫里去,而腰一边颤抖一边顽强地挺着,将硬着的阴茎握在手里,几乎想把它握断。他射精的时候是笑着的。

    秦正思才不会来主动提他的这档子事,他知道自己弟弟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不打飞机才不正常,随他去好了。但他有时又忍不住那份兄长的好奇心,就找机会问秦正语:“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没?”

    秦正语那时是有点呆愣的,“……没有啊。”

    “哦,”秦正思若有所思,“没有也好,你这个年纪还是得专心学习。”

    秦正语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要是早恋的话,你会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啊,”秦正思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这都是很正常的事,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就谈个恋爱也没什么,不过,一不能耽误学习,二不能把人家肚子给搞大,听懂了没?”

    秦正语轻轻地甩开他哥的手,口气有点冷,“放心吧,我不会做这种事的。”

    秦正思觉得他似乎生气了,但又找不到原由,也许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听不得兄长苦口婆心的教导吧。他微微一笑,然后把秦正语给揽进怀里,手臂横在他的腰上,用下巴支在他的头顶,“秦正语,哥发现你上高中以后真的太乖了,哥都怀疑你是不是在背地里偷偷做什么坏事瞒着我呢。”

    秦正语被他揽在怀里,后背贴着他结实的前胸,甚至能感觉到他那蓬勃的心跳,还有温柔的呼吸,登时全身就有些发热。他抓着秦正思的小臂,有些迟疑地开口:“……没做什么坏事。”

    “真的?嗯?”

    “……真的,”秦正语低下头去,“每天那么无聊,想做坏事也没机会啊。”

    秦正思呵呵一笑,松开了手臂,“那就好。”

    高二的时候分了班,秦正语选了文科,还是落到了普通班,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丁满还是跟他同班,然后再发现,丁满居然还是跟他同一个宿舍,只不过这次他不睡他上铺了,睡他隔壁。但这也足够让秦正语郁闷的。丁满倒是还挺高兴,说他们俩很有缘分。秦正思对此嗤之以鼻。

    而在秦正语上高二第一学期的时候遇到了追他追得劳心伤神的女孩。她还是他们年级重点班的,和秦正语班里一个女同学关系很好,经常来串班,见了几次秦正语的面,就有些春心萌动,后来托那个朋友来递了几次口信给秦正语,秦正语觉得很莫名,因为他压根也不认识那女孩。他这人在这方面性子很直,就给毫不留情地拒了,那个女孩显得很伤心,又自己一人单独来找秦正语,秦正语看着她低着头,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心底突然产生一种念头:喜欢上一个人就势必会变成这种样子吗?好可怜,好愚笨,但是又无法及时止损。他面对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摇头。

    秦正语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因为他成绩都退步了许多名,被老师百般批评,连家长都找来谈话,是非常窘迫的一个境地。她那个朋友,跟秦正语同班的,甚至对秦正语本人都产生了一种不忿与敌意,暗地里指责他未免太过无情。秦正语觉得非常好笑,如果他接受了那个女孩,那才叫真正的无情,然而她们又如何能懂呢。

    宿舍聊天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讲到了这件事。秦正语面对他们调笑的面容,就直说自己不想耽误重点班的好苗子,付不起这种责任。丁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说:“秦正语,你这话说得也太道貌岸然了,你不就是不喜欢人家嘛,还找什么借口。”

    秦正语讨厌他说话的语气,“好吧,我就是不喜欢她,行了没?”

    丁满笑笑,没说话,过了一阵又问:“喂,你们都有过恋爱经验吗?”

    剩下的六个人皆摇了摇头,丁满看看他们,又再看看秦正语,问:“秦正语你呢?”

    “没有。”秦正语神态自若。

    “哦,你们七个都没有。”丁满指了指他们,“七个小屁孩儿。”

    有个人嘁了一声,又问丁满:“那你肯定有了?”

    “废话,”丁满扬了扬下巴,“我可比你们都早熟。”

    “早熟?多熟?”

    丁满咧嘴一笑,“男人该做的,我都做过了。”

    男孩们面上出现了一种既嫌恶又好奇的神情,有人问:“你已经跟女的上过床了?”

    丁满这次又不回答他们了,只微微笑着把视线转回手中的书上,是一种故作神秘的姿态。男孩们也就不再问了,只有秦正语说了一句:“装逼,我才不信。”

    丁满抬眼看他,也不生气,“你不信就算了。话说起来,你们知道不,女人最喜欢什么样的男的?”

    这个问题,男孩们都很感兴趣,积极参与讨论,“有阳刚气息的吧。”“肌肉男,施瓦辛格,哈哈。”“有钱又温柔的那种?”“可是我看班里的女的不都喜欢那些韩国娘炮吗?看着很恶心啊。”

    丁满听他们各执一词,慢悠悠地指了指秦正语,“我倒觉得女的最喜欢秦正语这种的。”

    男孩们倒都有些顿住了,看着丁满朝坐在床边的秦正语走去,“秦正语这种嘛,既不是非常强壮的那种,太强壮粗野了会让女人觉得恐惧和恶心,”他捏住秦正语的下巴,使他把脸抬起来,“但又不是那种娘炮得要命的,那种会让女人觉得自己在搞同性恋,他这种刚刚好,最重要的,男人很多都喜欢冰山美女,那女人自然也会喜欢这种看起来冷冰冰的帅哥咯,要让她们有崇拜的余地,给她们距离感。”

    秦正语的下巴被他捏得很疼,并且觉得他点评自己外貌时候的姿态很令人厌恶,好像自己成了案板上的论斤卖的猪肉。他掐住丁满的手腕,把他的手拽开。“滚一边去。”

    丁满嘿嘿一笑,“干嘛,我夸你你还生气啊,我敢保证你这小子以后绝对是少女杀手,等着看吧。”

    秦正语冷冷地看他,“你这么懂,想必也是情场老手吧?”

    “我?”丁满指了指自己,“你想跟我学两招不成?”

    “不需要,”秦正语躺回床上,“才懒得谈恋爱,那么麻烦。”

    “没关系,你以后就会想了。”

    “以后也不想。”秦正语把被子蒙在头上。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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