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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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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温柔 作者:蟋蟀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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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温柔》作者:蟋蟀

    内容简介:

    猛虎对白色的蔷薇花蕾生出情愫,但又跟冷艳的红蔷薇发生了纠葛,硬汉攻x乖乖受,he

    一、

    程显骑着电动车来到“新世界”门口时,快递框还绑在车后座上。夜风吹凉了他身上的热汗,夕阳没下去,晚灯上起来。一天的快递工作让程显筋疲力竭,他本不想过来这边,却碍不过杨胖子接二连三的短信,像个絮絮叨叨的女人,对他说“这个月的分红该给你了”,又说“想你呢,我想你,妈妈桑想你,大家都想你”,最后说“你就不想知道岳将军家的事儿?”还跟个小少女似地发来个眨眼睛的笑脸。

    中午,程显挨在小饭馆的桌边,一面往嘴里扒盖浇饭,一面一条条地看杨胖子发来的短信。短信的最后一条是“你怎么连个微信都没有?浪费我的短信量,真是……话说你的qq号是多少来着?”

    程显看看对座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一手一个大屏幕手机,壳子上是他见了很多次的被啃了一口的小苹果。他又低头看看掌中乌擦擦的跟了自己快十年的老诺基亚,不声不响地把它揣进了夹克衫的内袋。

    找地方停车费了点儿工夫。“新世界”的门庭一年比一年有派头,前面一溜空地也是一年比一年来得挤。程显推着电动车左避右让,等着前面一辆辆豪车当仁不让地进出。他刚想把车推上人行道,拣个无车的间隙,横臂直冲。不想斜刺里一辆车“滴”地一按喇叭,在他半米外急刹住,原先是个加速的样子。此刻程显人已经站上人行道,回头去望。

    车窗滑下来,副驾上一个甩着大耳环的女孩冲他竖了一根白`皙的中指,那年轻的眼中是没来由的自信。姑娘的中指之后,又伸过一根嚣张的中指,那是司机兼车主的。

    变幻的霓虹之下,程显模模糊糊地望见一张青春逼人的脸,尽管光线黯淡,也挡不住脸上那男孩式的俊俏。

    “鳖佬!”他被骂了这么一声。

    程显弯腰去锁电动车,心里面只冒出了一个念头:小子长得挺大了嘛!

    “新世界”的前台接待是个新人,当一身旧皮夹克、须发蓬乱的程显靠在锃光的柜台前问他“杨淮放今天坐哪个厅”的时候,他不禁懵了一下。

    “你……是问杨先生?”青涩的服务生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你问杨先生,那他今天在主馆看场。妈妈桑这两天不在,都是杨先生替她看场……”

    程显点点头,没来得及想更多,面前的服务生神情一敛,恭声道:“您来了!”

    程显扭头一看,只见刚才在外面冲他竖中指的女孩子顶着张俏脸,正跟身边的男孩拉扯娇嗔着,两人嘻嘻哈哈地走近。那服务生的话,正是对那个走路一颠一抖的高个儿男孩说的。程显向那小子瞥了一眼,就转过了头,这时他听见那个女孩子道:“哎,是刚才那个鳖佬!”

    高个儿的小子,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依旧一颠一抖地迈着步。他走两步,一个回身,露了一小截脚踝的腿冲程显的方向一个撩踢,嘴里还配音道:“卟咔!——”

    他一拉哈哈大笑的女孩子,用多少年前港剧里的腔调说:“这个鳖佬是我老爸的马仔啦!”两个人哄笑着往里走去了。

    前台的服务生这才一脸恍然大悟地瞧着程显,而程显这时也正慢吞吞地往主馆走。

    他在主馆昏暗的吧台边找到了杨淮放。此时那个胖子正举着大玻璃杯咕嘟咕嘟地豪饮。程显在旁边的高椅上坐下,无一例外地指着杯中物问他,“喝酒?”又无一例外地得到同一个答案,“喝水。”

    众所周知,杨师爷从不饮酒,一出门就用大号的雪碧瓶灌满了水随身携带。除非岳建益在场,杨淮放会卖个面子,喝些白酒,此外就没人见过他喝酒。且人们还发现,杨师爷的酒量又不可谓不好,好几次宴席上高度数的白酒叫岳建益半威半哄地灌下去了,杨胖子一张白馒头似的脸愣是不变色,不粉不熟,越喝话越少,末了还会叹气。

    从没有人问杨淮放何以会如此,别人不问,程显也不问。就像杨淮放也从不问他“你从不跟女人耍的嘛?”其实杨胖子自己也不跟女人耍,不过他是因为死了老婆,跟程显的原因不一样。

    “这个……你拿着。”杨淮放递过来个信封,往程显手里拍,“岳将军去年做房地产又赚了一笔,大家的分红也跟着水涨船高。你这么久不露面,也不打声招呼,害得岳将军每次冷不丁地问起你,我都不知该怎么回。还是后来妈妈桑说了句话,说你在做快递员。岳将军就说,‘他这是想干什么?一声不吭地干他的去了,总得给我个说法吧!’这下连妈妈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嘀咕,毕竟阿程哥当年也是岳将军面前响当当的一块牌子,就算要退,也退的大方点儿吧!当然,今时不比往日,眼下这副光景,不过——你不是真想退了吧?”

    程显一直看着手里的信封,他想了想,还是给收到夹克衫内袋里。他问吧台的服务生要了杯水,没什么滋味地喝。一整天奔来奔去,再棒的身子骨也禁不住消磨,此时他两眼半闭半眯,在这满场重金属声中也很可以睡过去。他耳中跑过杨胖子的话,眼里微微闪光,瞅定了不远处台上的几张脸孔,——漂亮的青春的脸孔,有男有女。而他专拣其中几张男孩子的面孔看,看来看去,盯住了其中一个人的,看了好些时候。记忆中,那个人还是个小男孩,一见他就粘粘糊糊地要他抱,还会怯生生地问能不能带他去吃肯德基。没想到若干年一过,他变成了这样,而他又变成了这样。

    杨淮放掏出手绢来抹额头,他是那种到了21世纪仍然会随身携带方格手绢的人。抹完后翻一面,又仔仔细细地用它来擦拭眼镜。

    “……想退也没什么,岳将军自己这几年也是要退的意思,要不然你看他又是投资电影,又是投资房地产,又是关赌场浴室的……去年南方地震,他还带头捐款,上报纸上电视,现在俨然一成功的企业家啊!过去那些事是绝口不提了,没人敢提,也唯恐人会提。他把我跟妈妈桑捏在手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始终这么不远不近地吊着看着敲打着,一方面是施恩,一方面是示威。我们跟了他这么些年,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这不刚过完年岳将军就把妈妈桑给叫去,少不得上上思想品德课么?当然妈妈桑是早就身经百战了,我这个老鳏夫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如今岳将军该拿捏的人都拿捏的差不多,只剩下几个他摸不透脾气的,其中就包括你……”

    程显仍然没多少反应。他一口口地喝着杯子里的白开水,对台上的表演者注目许久,突然道:“岳将军的两个小子处的好像不错?这同父异母的,也不容易啊……”

    杨淮放眼也不抬地折叠他的手帕,“呵呵,处的不错?太子跟不务正业的王爷也许能处的不错吧!文龙那小子,不是池中物,心比岳将军还黑,面上却比他老子还能装。也就骏声那草包整天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实话说,岳将军也不待见他——失足女下的崽,说出去就不好听,何况这小子脑子还不灵光,真当自己翅膀硬了,没事儿跟在文龙屁股后面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有时连对妈妈桑的话都爱理不理,也不想想当年岳将军不认他的时候,不是妈妈桑跟我,还有你这么帮着看顾他,他小子能有今天?唉,这混小子也就一绣花枕头,除了长得人模人样外,其他都叫人发愁,不知道将来什么个结局……那天我还听岳将军念叨,要是阿程在,就把骏声交给他了,省得操心……”

    程显心里一跳,却不动声色。他按着杯子注视着台上,望着杨淮放口中的草包兼混小子岳骏声——本市前“大昌帮”头目、如今的成功商人及市人大代表候选人岳建益的私生子,也就是不久前跟自己在停车场发生龃龉的那一位,正伴着节奏强劲的音乐,在中央的台子上舞动。

    前臂曲起,左摆,右摆,膝盖跟着左拐,右拐。他身上原先穿的黑色外套脱掉了,剩下一件简单的白色套衫配深色的仔裤,刚过二十岁生日的岳骏声神采飞扬,卖力地在场上炫示着自己的青春。平心而论,这个杨胖子口中的失足女下的崽长得相当不赖,身高腿长白皮俊眼,就算一对耳朵稍显招风,一张嘴也总是可疑地学着时髦明星的做派歪向一边似笑非笑,这个草包仍是名副其实地长了一副绣花的外表,招的程显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瞅,情不自禁地。

    这样的一个岳骏声自然也很讨女孩子们的喜欢,瞧那一波`波嘻嘻哈哈的笑与欢呼。那一只只白嫩嫩的挥舞的手臂,那在光影里甩来甩去的耳环、手链和挑染的长发,都激起台上的舞者愈加勃发的兴致,以至于音乐都变了拍子,一转再转,岳骏声仍仿若不觉地走着他的机器人步。——程显看出来,这大概是这个小草包唯一拿手的舞蹈,跳起来就不想停。只见他脸涨红着,使出浑身解数取悦着他的观众。他想听到更高的欢呼声,他想赢得更多的击掌,他陶醉在盯着他的众多意义难明的目光中,他甚至不惜笨拙地迎合起自己并不熟悉的节奏,他几乎要拿出他的看家本领了——

    这时,昏暗的场下爆发出真正的迎接巨星般的呼喊,一曲狂飙流泻的前奏瞬间把他从舞台中央冲到了最边上。岳骏声胳膊僵在那里,颇为困惑地眼看一众键盘贝斯架子鼓隆重登场,而自己则被瞬间冷落。

    程显端着杯子,怪有趣地望着那个小子,——几刻钟之前还冲他竖中指撩腿挑衅的小绣花草包,此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尴尬模样,一只脚还跨在台子上,然而舞台却已经不属于他了。从人群的缝隙中,程显望见之前戴着大耳环的女孩子正端着杯饮料,试图去安抚岳骏声,不过我们的小草包显然并未被安慰到,只见他胳膊一甩,分开人群,扭头就走……

    “怎样?我们的岳大公子青出于蓝吧?”杨胖子侧过身,望着场上问程显。

    程显这才转眼去看台子上的乐队,一眼认出中央那个披肩发飘逸的键盘手就是岳建益向来引以为傲的接班人。场下男男女女吹口哨的吹口哨,尖叫的尖叫。聚光灯下,岳文龙指间夹着香烟在琴键上潇洒地飞着手指,目光悠扬,唇角带笑。他在台上弹奏,人们在场子下面扭。他制造出一起云霄飞车似的高`潮,他指下的奏乐引爆了人们的情绪。华光照在岳文龙脸上,那里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好像他站得很高,离众人很远。程显看见他的目光从左至右缓缓地驰过,绕场一遭,最后往杨淮放的方向慢慢地移动,然后越来越慢地往左,仿佛看到了他——

    按抚键盘的手定格了那么一秒,音响里立刻飙起一串怪异的串音,而岳文龙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续接了上去。他头微微一扬,目光中光芒更盛,脖子上突兀的喉结几乎硌伤了程显的眼,——

    “下面,我为大家请回我们新世界的小王子,请允许我跟我的同伴再次退居幕后……”

    麦克风里传来岳文龙温文尔雅的声音,声音里有催眠蛊惑的意味。人群里爆发出失望的叹息,一班人马迅速地撤离。岳文龙自己则反手推开键盘,从舞台侧边直接跳下,排开众人向这边走来。

    程显只来得及问了杨胖子一句“这小子想干些什么?”杨胖子也只来得及回了他一句“这就要问你了”,岳文龙就倾身站到了他们面前,只手将长发往后梳。

    岳大少爷用捉住了有趣的猎物般的表情瞧着程显,一手按在吧台上,“阿程哥,好久不见。”

    二、

    岳骏声又一次回到了舞台上,——他好高兴啊!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给他让出了场子,还称他为“我们新世界的小王子”。尽管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么直白的称呼即便对他那个简单的头脑而言也未免显得恭维了,但他就是高兴,就是兴奋,就是兴高采烈。

    为此他耍起了双截棍,在姑娘们的惊呼和哄闹声中,他伴着咚咚的鼓点抽棍、甩棍、绕棍,让之幻影成蝶。他屏住了气,比之前更加卖力地表演。他看出人们的注意力分散了许多,好多人坐了下去,扭头去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在跟杨叔叔说话,而那个杨叔叔身边又坐着那个人……想到那个人,他呼吸一乱,动作立刻就滞涩了。他赶紧集中注意力,才没出什么岔子。

    岳骏声并未迟钝到意识不到自己的魅力不及哥哥,他也并非不服气。他只是有点儿委屈——他特意学了好几个月的双截棍,人们难道看不到他正在耍双截棍吗?他知道自己耍的还不是很好,可这也是他努力好长时间的成果呢!他可正是为了这些人,才把自己身上那么多地方都弄得淤青,疼得龇牙咧嘴。

    他踢腿,他打臂,他横肘,他旋棍。他不甘心,他想要争一争。他憋红了一张脸,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了,他——

    动作一岔,棍子“咚”地打上他的脑门,猝不及防地。岳骏声瞬间就飙出了眼泪。真疼啊!——

    岳骏声抱着脑袋跌撞下场,踩过掉落在地的双截棍,一头扎进空无一人的杂物间。反锁上门的那一刻,他放开手脚哭了出来。不顾有人在喊他,不顾有人在外面拍门,他咧着个嘴,痛痛快快地任脑壳儿生疼,任眼泪横流。他两岁上就是这么个哭法,如今二十岁仍旧这样啼哭,只是懂得点遮掩。道理上,岳骏声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大,不好再随心所欲动辄哭泣了,但他就是忍不住。哪边一酸一痛一不如意,他就忍不住洒猫尿。虽说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有人来安慰他,甚至会引起岳家其他人的轻视。而即便有人来安慰他,譬如像妈妈桑有时会做的那样,或者像他的那些走马灯似的小女友会做的那样,他也从不真的感到安慰。

    扯过软帘擦眼泪,他听见现任女友晓薇在门外拼命地叫他名字,而他自己并不想见她。他知道自己又丢脸了,他总是干丢脸的事。事情传出去,被他老子知道,会是怎样一番结果,不用想也知道。

    岳建益从不打骂他,甚至不怎么过问他,以前他跟他们一起住在岳家的花园别墅里时,父子俩就形同陌路。偶尔跟他说几句话,岳建益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你去干这个”,或是“你不要干那个”,像对着手下交代事情。岳骏声直觉自己的不讨喜,心情难免沮丧,要知道他并非没有为了赢得岳建益的赞许而努力过,只是那些努力跟其他所有努力一样,不知怎么地就付诸东流,毫无成效与结果,就像他上小学时学习四则混合运算时一样。

    岳骏声扯着软帘在脸上揩抹,无意识地用指头把软帘捏出一叠一叠的褶。这是他打小养成的习惯,从枕巾到草纸,从裤缝到衣裳边,放松无事时尚且又揪又捏,紧张难过时更要变本加厉地捏。捏得层层叠叠,捏得指上全是老茧,也仍是要捏。一揪一捏中,他得以感到人世所不可得的安慰,平凡无奇的安慰,怪异的安慰。说到这个——

    脑门上的震痛渐渐消退,一个身影渐渐地突显。刚刚场下那么飞快的一瞥,他再次看到了他。停车场里的他,站在前台的他,坐在杨叔叔身边的他。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他对能见到他的期待都已经不复存在,他对那个人的感觉差不多干涸到麻木……在他自己过得混乱又迷茫的日子里,那个人在干什么呢?他看上去好潦倒啊,是又去执行老爸交待的任务了吗?……

    想到程显,岳骏声心里不由升起莫名的雀跃。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模模糊糊地,他感到自己不应该这么雀跃。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应该,而他的脑袋显然有并非为思考而生的。简短地想了一会儿,岳骏声就忠实地遵从自己的心愿,擦干眼泪站起,然后打开了门。

    “搞什么呀?”门外等候已久的晓薇一脸气急败坏,上来接连捶他好几下,大耳环叮当响成一片,“都担心死你了!差点叫人破门而入!”

    岳骏声撅了下嘴,这是他不乐意的表示。“我疼啊!你被双截棍敲一下脑子试试!”他没好气地拐出走廊,现在他可没心情应付这丫头的脾气。

    “你疼躲里面算什么!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莫名其妙!”晓薇不甘示弱,反唇讥他,一路跟出来。

    岳骏声充耳不闻。他顺手扯了餐巾纸捏着,在主馆门口瞭望全场,想知道那个人在哪里,也许还跟杨叔叔在一起吧。

    这个时候,只听一个声音叫他道:“骏骏——”

    “阿程哥,好久不见。”

    一刻钟之前,岳文龙仿佛天神下凡降临到杨淮放这边的吧台,手一招要了份淡红的酒水,又拖了张高脚椅,胯部一抬坐上去。他动作间,场子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的脑袋都提线木偶也似齐刷刷跟着转向,他们好奇地想知道能让岳大少爷如此屈尊俯就的是何方神圣。——自然不可能是杨淮放那个胖子。这里的不少常客都认得杨淮放,知道这杨胖子在“新世界”算个什么样的人物。既然不是杨胖子,那就只能是杨胖子身边的那个人了。不过——瞧那副尊容,那身打扮,能穿成这样坐在“新世界”的夜场里,确实需要过人的勇气。又看那人一派气定神闲,跟杨胖子颇为熟稔的模样,估摸来头不会小。只是不知道这个人跟岳大少爷又是什么关系……

    “阿程哥,”岳文龙一张脸即使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下,也显着佻眼的白。长发从两侧落帘似地垂落,极别致地包拢着他那张充满文艺气息的脸。更加充满文艺气息的是他那双脉脉含情的眼,像下雨的天空,一丝忧郁,两分黑白。再加上那两瓣色泽鲜艳的薄唇,不说话的时候,岳文龙整个人就仿佛一尊静美的雕塑,离永恒很近,离尘世很远。这样一个远离尘嚣的岳公子,让多少男女前赴后继,沉沦在那天空般的眼和玫瑰色的唇中。此时,场下很多人就是我们岳大少爷的粉丝,他们没事就在“新世界”蹲点,以期与偶像近距离接触。

    可惜程显全身上下没多少关乎文艺的细胞,对于在面前坐下的“新世界”真正的王子,他略带戒备地看了一眼,就转而对着台上,欣赏着那个小草包耍猴似地表演双截棍。呵——多时不见,这小子也与时俱进了!他眼里升起笑意,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了些。

    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只手就捏上了他的膝盖。只听一个声音暧昧地在他左近道:“阿程哥,你回来继续给我家做事吧!”边说边用上了劲地捏。

    杨淮放隔桌望着岳文龙捏在程显腿上的手,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什么异种生物。

    程显上半身不动,大腿一晃卸去那只手,呼出口气,“岳建益如今还需要我给他做事?你爸现在盖盖房子就不愁吃喝了吧?所谓鸟尽弓藏,我只是有自知之明,鸟没尽就自己藏起来了,省得那时候被人追得东躲西藏,又难看,又麻烦。”

    几句话出口,杨淮放开始掏手绢擦脸,嘴里咕哝着:“阿程,话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

    岳文龙倒无半点儿愠色。他目光飘忽地打量程显,碎长的眼睫一眨,剪出一落落的旧梦,在这沸腾的夜场里四散。

    “阿程哥,何苦把话说的这么决绝。人不如故,连我爸都这么说。近来我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想起我爸还没有今天这么西装革履,想起阿程哥还给我当保镖的时候。那时我在上中学,那时的阿程哥总是穿一双行军鞋,一年到头不见换……”

    程显沉默地听着岳文龙意味不明的回忆,很想一走了之,却在拿定主意之前,猛见到那边岳骏声被自己的双截棍打着了,那小草包捂着头一溜烟地跑不见。场下一阵哗动,有人笑了几声,也就这么过去了。男人油光光的摩丝头转过去又转回来,女人丰润的颈脖这里那里地闪出深浅不一的白。

    程显在这稠腻的摩丝与白肉的泥潭里望着小草包消失的方向,心思活络了那么一下,终于杯子一推站起来,“不奉陪了!”他对着岳文龙说。

    “骏骏——”

    岳骏声一脸沮丧,外加晓薇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数落,正自没好气。听见这一声,他压着眉头转过去,发现程显正立在过道一头望着他。

    心情当即雀跃了那么一下,岳骏声压抑住心中的砰跳,强作出一副纨绔子弟的嚣张劲儿,恶声恶气地道:“叫我干嘛?”

    程显不计较他的态度。他走过来抓着他的肩膀,借光看着他。

    “刚才那一下还疼么?”口吻是百年难遇的温柔。

    岳骏声本来都没什么了,被他这么一问又红了眼圈。他吸着鼻子强撑道:“要你管!”眼望着程显脸上的胡渣,很想再次哭一场。

    如今他差不多比程显高了半个头,可在程显看来,这个绣花小草包还跟以前那个在“新世界”满地跑的小崽子没什么两样。当年那个小崽子每次一见到他,就跑上来抓住他的手,“程程,我不想去上学,你去跟妈妈桑说说好不好?”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小狗似的瞅着他,眉间也是小狗似的忧郁。

    程显拍拍他,看着那双跟其小时候并无二致的眼睛,问他:“你在岳家过得还好吧?”

    “好个屁!”岳骏声突然爆发一句,似是被这一问提醒了什么。他嘴角愈发下拉,垮着肩膀站在那儿,目光越过程显,一下想起了很多。

    程显静静地瞧着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伸出手,在那颗修饰得时髦的脑袋上像以前那样抓摸两下,“跟岳家人相处要长点心,那里不比妈妈桑这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岳骏声“啪”地打掉他的手,“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

    胸中乱糟糟地,他一把拉过正瞧得一脸稀奇的晓薇,“走啦!——今晚那边有好玩的。我哥请了个说脱口秀的,这半个月都来新世界表演……”

    程显看着那对年轻人走远,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一股熟悉的疲惫涌上来,他觉得全身都重的很。晚场开始了,一个比一个更加光鲜靓丽的男女三五走进,他们路过程显身边时,都明显地侧目。

    程显迈动步子,扬脸看见杨淮放站在大厅另一边,正慌忙低头,似是什么都看去了的模样。对着一大盆绿叶植物,杨淮放用自家熊掌般的手忙碌地敲着手机屏幕。

    程显没有招呼他。他一个人走出“新世界”,走出这片不似人间的五光十色。路过外面反光的玻璃墙,他由漫天的霓虹中看见了自己颓唐的影像。他习以为常地别开眼,穿过一字排开的宝马香车,走向自己那辆二手电动车。

    开了锁,人刚坐上去,诺基亚在口袋里“日”地一震。他摸出来看,是杨淮放的短消息,“我之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三、

    程显撑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夜色,手里翻来覆去地捏着个扁平的香烟盒。盒内侧一面上画有曲线,像是什么动物的雏形。四近一户户人家,灯火明灭,看去显着不真切的太平。夜风吹进窗子,非温软,非凉爽,倒是带着未尽的油烟味,从楼下住户厨房飘来的。程显穿着短衫瞭望着这灯火,呼吸着这风中的油烟,又想起杨胖子问他的“我可错过什么剧情”来,——杨胖子错过了什么吗?

    其实杨淮放知道的并不少,毕竟当年是他这尊臃肿的伯乐把程显这匹千里马从大街小巷万千送外卖的小哥中相中,并锲而不舍地半引半诱,将刚满十八岁的程显充进了本市响当当的“岳家军”。当时程显正急需钱用,要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同时打三份工,骑着电动车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了。每一天他都很累,累的经常倒头就睡,睡醒了再吃饭。而饭也不舍得吃好的,最低档次的盒饭,坐在电动车上三五下划没了,感觉并无很饱。幸而身体还扛得住,块头也在那里。而正是这身块头,让每次从程显手里接过薯条炸鸡的杨淮放动了心思。

    “一米七出头,是个举重运动员的身板,嘴很严,绝对不多话。”这是后来杨淮放把程显介绍给岳建益时说的话,且添油加醋道:“阿程学体育的,格斗不错,散打也会些,您看看呗?”

    彼时岳建益正坐在外屋听独子岳文龙练钢琴。一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蒂莲娜》,好像叫我们的岳将军听得入了迷。那个时候的岳建益也格外得显着些柔和,他挥一挥手,“你觉得没问题就留下吧!”

    此话一出,第二日傍晚,“新世界”的夜场里便多了个举重运动员似的场把子程显。脱下外卖员统一配发的廉价t恤,穿上紧身背心夹克衫和牛仔裤,程显隐在黯淡的光线下,沉默地睃着场子里的红男绿女,从此日复一日。

    那时的“新世界”不比现在,当年的岳建益也还不是市人大代表候选人。在本地房价还只卖几百块一平的上世纪末,本市的地下江湖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舞厅、赌场、浴场、地下钱庄,见的人见不得人,遮遮掩掩或干脆一点儿不遮掩的,借着各自的势力做起了营生。在杨淮放的安排下,程显下午在桌球馆把着,晚间则在“新世界”的夜场里巡逻。那时的“新世界”只有现在的一半大,只够开这两个门庭,“岳家军”的赌室和地下钱庄开在另外一个地方,由岳建益亲自坐镇监守。

    从到“新世界”的第一天起,程显就清楚了自己的职责——威慑和打架,并且他到“新世界”的第一天就打了一架。不是跟来闹场的其他帮伙的人,而是跟“新世界”自己的场把子。打架的源头也很简单——他是杨淮放带进来的。

    杨淮放虽然是“岳家军”的师爷,可并不是岳建益身边唯一的师爷。岳建益身边除了他,还有个叫孙惟的人。这孙惟最大的背景,是岳建益的小舅子,即岳太太的表弟。而那岳太太又是“岳家军”前身“大昌帮”头脑孙海潮的千金。当年岳建益凭借过人的胆色与不俗的皮相,一举赢得孙大小姐的芳心,进而从岳父手上继承过衣钵,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岳家军”。后来“岳家军”横扫“大昌帮”各大派系,独领风`骚,一时无两。慢慢地“大昌帮”不再被人提起,人们逐渐以“岳家军”取而代之。

    在“岳家军”里,新晋师爷杨淮放与新相中的女官妈妈桑是一支生力军,岳建益把他们安插在“新世界”,暗自同“大昌帮”孙家的残余人马较劲。因了姻亲上的关系,岳建益不欲赶尽杀绝,但凡那些人稍微安分些,他就闭一只眼揭过,宁愿叫自己的手下吃些明亏。可惜太太孙玉帛本身就是胭脂虎一只,大事小情一本本帐翻得门儿清。再加上那个学金融出身的表弟孙惟的挑唆,孙玉帛一生下岳文龙,就张口问岳建益要分红,又提出贷款买地皮建房,而这抵押至少一般得由岳建益的地下钱庄来出。要求一桩一桩,总之叫岳建益难得消停,同时孙惟得到表姐的纵容,也着意在帮里组建自己的“孙派”一支,来对抗岳建益的“岳家军”。

    岳建益一方面暗自恼火,一方面得花大力气维持两派的平衡:孙玉帛毕竟是他妻子,且大多数时候也是在帮他,他不欲主动撕破脸,尤其在孙玉帛刚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的情况下;至于孙惟那滑头,先当个外戚供着。孙惟在银行金融那一块的几下动作,让岳建益颇感兴趣,他不想在尚未看出个端倪来之前先把人给宰了。等将来他的根基更深,脉系更广,尤其是等把这孙阿弟的底牌都摸熟了,那时候是滚刀还是白切,都但凭心意了罢。眼下,还是叫杨淮放和妈妈桑先装着孙子,见机行事再说。

    于是当程显第一天迈进“新世界”的夜场时,面对的便是这么个错综复杂的情况。当年的他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是来看场子的。那边杨淮放刚对他说了句,“别给人闹事,”就被妈妈桑叫去,留程显一个人瞪着一池闪闪的彩灯与贴面而舞的男女。

    打架的起因是老掉牙的被诬调戏。程显好端端地从几个舞小姐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往他身上跌来,发出一声造作的“哎哟!”

    程显伸手接下,朦胧之中只来得及看到个楚楚的轮廓,耳旁即刻一声大喝,“小子色胆包天!敢情新世界的妞儿是为你准备的?”

    “呼啦”一下,四五个穿紧身夹克的场把子,同时从昏昏的光线后面步出,一个个面带冷笑,对程显形成了包围。这些人不用说,正是孙惟手下的人,瞧杨淮放领了张新面孔来到,寻隙要给个下马威,好挫一挫“岳家军”的士气。

    那时的程显虽说年纪不大,却也非秀才出身,看这阵势,前后一琢磨,就知道这伙人早就串通好,是故意的了。说不定这怀里接下的舞小姐,也跟他们是一起,——这么不清不楚地赖在他身上,掂一掂,还挺沉的。

    那个时候,一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小人,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于那片欢场的迷障中,只听一个童音叫着“妈妈——”,紧接着一个小男孩,自人们的腿隙中间,挤啊挤得,执着地挤进来,挤到最中间,扑到舞小姐身上,“妈妈!”

    男孩子穿着雪白的运动衫裤,背着小书包,包上还挂着个小水壶。他用受了惊的小犬样儿的眼神四周望一望,最后望到程显身上。“妈妈,这些人又欺负你了?这个人又在欺负你了?”

    随即,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小男孩“哇”地冲上来,嫩乎乎的小拳头一下下砸在程显身上,“你不许欺负我妈妈!我不许你欺负我妈妈!”

    砸得忿恨而焦急,像是知道自己在撼动一棵大树,没有成功的希望,却也要勉力一试。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混乱中望向程显的眼清怯分明,汪着数不尽的委屈。

    “骏骏!”此举把舞小姐吓坏,她慌忙拉过男孩子,“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妈妈桑呢?杨叔叔呢?……”

    却被那些个寻衅的场把子给打断,“这妞儿还带着个拖油瓶,怎么也被妈妈桑收进来?”“这小崽子不知道是谁的种?”“哈哈,难不成就是这新来的小子的?”“呵,哪有自己老婆出来卖,老公还在看场子的?”“不对呀,这崽子压根儿不认他,还让他别欺负他娘呢!”“不管,这小子犯了大忌,场子里的女人是给客人准备的,没他的份儿!就这一条,就够他放一血了!”一个个活动手腕胳膊,便是更逼近了。

    这当口,程显说了句话,“我没欺负你妈妈。”是对那小男孩说的。他一边说,一边手掌轻推,将舞小姐并小男孩一块儿护到身后,同时转身迎向袭过来的第一个拳头。

    打架的过程程显记不太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头脸前腹上挨了好几下,还有一只脚对着他的下半身猛踹。他的反应是横手格挡,掰住那条腿,一个狠旋,同时放低重心,一下下地去尥那些人的下盘。得手二三之后,他迅速起身,直袭其余人等的耳廓咽喉。

    程显很少打架,但这不表明他不擅长打架。之前杨淮放对岳建益介绍他会搏击散打的话也并非尽是作伪。只是当时说出那些话来的杨淮放没有想到程显这么能打,故等到他跟妈妈桑两个匆匆赶来时,地上已经歪倒了一票孙惟的人,程显还拎着个皮椅子噗噗地往两个企图爬起来的人身上砸。要不是杨淮放连声喝止,冷着张脸的程显估计能像剁肉似地再剁几下,把人剁烂了也说不定。

    至今程显都不清楚这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当时妈妈桑说了句什么,好几个小弟模样的人就上前来,把地上躺着的人半抬半扶了下去。等人走干净了,池子里的客人也吓跑了一大半,杨胖子却突然笑容满面地上来猛拍他的的背,连声道“好!好!好!”

    程显没什么反应。他一个对几个,身上没少挨,那会儿眼睛正肿的只剩半条缝,望出去的视野里尽是昏蒙蒙的红。尽管如此,于那片蒙蒙的红中,他还是捕捉到两个人,确切地说只有一个,一个穿雪白衫裤的背着小书包的身影。那时妈妈桑正把那舞小姐母子俩叫着,两个人跟在妈妈桑后面离开。舞小姐牵着自己的儿子,两个人同时回头望着程显的方向。舞小姐望过来的眼神被程显忽略了,在满厅魑魅魍魉似的影子里,他只看见了那抹雪白,那个清怯的小犬样儿的目光。那个雪白的小身影背着蓝色的小书包,书包上还挂着个小水壶,随着小身影的走动而那么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四、

    从那之后,发生了若干变化,最明显的一个就是孙惟的人再也不来招惹程显。即便大家同在“新世界”看场子,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些人只要看到程显在,一个个扭头就走,绝无半点拖拉。

    对此情景,杨淮放见一次笑一次,每每拍着程显的肩头,说他是“鲁提辖”,又对妈妈桑说,“岳将军听说了这小子的本事,欢喜的不得了,说要来亲自见见这小子呢!”

    妈妈桑跟着笑笑,人前并没有什么话,倒是私下里拉住程显,提醒他“小心使得万年船”,又告诉他“岳将军是个倒插门的,很多事也无可奈何。我们这些小民很多时候要学会自己保全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自然,妈妈桑自己就不是个简单的人,跟杨淮放不一样的不简单。从相貌上看,妈妈桑长得颇像以前港剧里的女人,一水儿侧梳的大波浪,眼圈画得很黑,嘴唇涂得很红。

    听杨胖子说,妈妈桑真的姓桑,全名叫做“桑梓”。“知道桑梓是什么意思吗?”杨淮放像是语文老师一般问程显。

    程显对他摇头。

    “桑梓就是故乡的意思,故乡啊!——”杨胖子带上了感情地长叹。

    妈妈桑是北方人,据说以前是工厂女工,下岗后找不到生计,跑到这南方小城来做这最原始的营生。她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没事的时候,会翻出张照片来看。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还有她自己。三四年前,桑梓回了趟老家,约莫是儿子不认她了,那男人也另找了个女人过日子,见她回来,说正好,要跟她离婚。这事儿搁谁身上都要闹要发疯吧?妈妈桑就没有。她三下五除二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当场烧了那张照片,拎着包就跑了回来,继续在“新世界”当她的妈妈桑。回来后也没什么变化,仍时不时地翻出东西来看,只是看的不再是那张全家福照片,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几次手底下的姑娘有跟客人假戏真做的意思,跑来跟桑梓道别,充满了即将上岸的欢喜和惶恐。桑梓总是什么也不说,结清了工资之后,对她们挥挥手。偶尔杨淮放在一旁见了,会冲那些姑娘们笑:“以后记得请我喝喜酒啊!”姑娘们听了,心情就会好很多。——杨胖子人缘不错,不是没有道理的。

    “何必呢!说些好听的话也不费什么力气嘛!”等人走了,杨淮放对妈妈桑这样说。

    妈妈桑的回答是:“端给你的是咖啡,你就不要在杯子里找啤酒。”

    说到这儿,杨淮放“哈”一声,对程显道:“妈妈桑说的不错,可是你不能指望那些二十岁的小姑娘明白四十岁的人才会懂得的道理。尤其这几年好些个女大学生,家里不怎么缺钱也跑过来坐台,说是体验生活,还有人说这是女权主义,——来来来,我们来问问妈妈桑,什么是女权主义?”

    那个时候桑梓正搀着个小男孩走近,她手尚未松开,小男孩就主动挣脱了她,叫着“程程!”小书包丢到一边,他奔上来往程显怀里拱,脑袋蹭来蹭去地,再接再厉地叫:“程程!”

    杨淮放就笑:“小许文强来了!”

    妈妈桑则抱肘站在边上,对程显道:“黎黎还在陪客人喝酒,稍晚些会过来。她让我晚上放你们两个的班,她想请你吃饭。”

    杨胖子又是“哈”地一声笑,转头望着程显,一副欲言又止的滑稽神情。

    这就是那次打架事件后的另一个变化。那位舞小姐——名字叫做张黎黎的,那回之后便仿佛不打不相识,隔三差五过来找程显,带着她刚上小学的儿子。

    那个儿子便是岳骏声。只是那时谁也不知道他是岳建益的种,只当是哪个嫖`客一不小心,张黎黎自认倒霉而已。张黎黎管自家儿子叫“骏骏”,大家便也跟着叫“骏骏”。“新世界”的大人们虽说自身并不清白,对这来历不明的小崽儿却还都算厚道规矩。当然他们不是看张黎黎的面,而是不想招惹桑梓和杨淮放两个。那一对男女,说来也奇,对这孩子总是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护之意。自骏骏上托儿所起,两个人就共同出钱,雇保姆替张黎黎接送儿子。小东西接回来了,给予特权送到“新世界”二楼妈妈桑专用的办公室,零食吃喝买了一堆,由保姆照看着。后来骏骏入了一年级,杨胖子又操上辅导功课的心,自告奋勇要做骏骏的家庭教师,有事无事便低头问那小崽儿,“骏骏今天的作业做完了吗?拿来让杨叔叔看看。”

    平心而论,岳骏声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孩子,乖且老实,对待学习非常得认真努力。可是杨淮放很快就发现,无论骏骏多么认真地练字背课文,一遍遍地做算术题做到手心都出了汗,对于其他小朋友很快便领会上手的知识,岳骏声理解起来总是慢上半拍,任杨淮放解释多少遍,譬如这两位数的加减法吧,小崽子都是一副茫然的神情看着他。

    翻着作业本上一个又一个红叉叉,回想前一天晚上岳骏声那么吭哧吭哧绞尽脑汁做功课的样子,杨淮放在心里叹气:“这孩子怕不是读书的料!”

    当然这话不好明着说出来,不仅对张黎黎不好说,当着这小崽子的面也不能说。这个舞小姐的私生子不但老实,而且脆弱,对着满试卷的红叉叉和杨淮放无奈的面孔,他自己先难过得吧哒吧哒掉眼泪了。手里揪着小纸团,揪出一个两个三个,塌着小肩膀,像只遭弃的幼犬。

    杨淮放见此情景,只好再次在心里叹气,“慢慢来吧,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

    然而在开窍之前,日子还是得过。好几次程显见到岳骏声的时候,正是这小不点儿抓着张试卷,在“新世界”的夜场里一脸懵懂地穿梭,逢人便问:“你知道杨叔叔在哪儿吗?我不会做这道应用题……”或者是,“你有没有看见我妈妈?”

    客人们多是稀罕地瞧他一眼,便继续寻欢。却也有那心怀歹意的,招手诱他过去,摸着他的头问:“小朋友,你的家长不在这儿吗?”

    一种天生的警觉,叫骏骏往后退。肩上却被人按住了,一杯可疑的酒水也被强行塞到嘴边。眼看着岳骏声要就范,他就被人拦腰抱起,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那个人他认得的,就是那天打架打得很凶,把他跟妈妈一同护在身后的叔叔。尽管这个叔叔的面相算不上和善,却莫名地叫年幼的岳骏声感到信任和安心。他十分自然地环住叔叔的脖子,像是终于回家了似地,小小声地叫了声:“程程……”声音软昵。

    他听杨叔叔和妈妈桑对程显“阿程,阿程”地叫,对那个“程”字印象颇深。轮到他,便习惯性地叠声地叫,以为这样更上口,就跟大家叫他“骏骏”一样。

    听到这一声,程显掉过眼去看他,却见这小崽儿手里抓着试卷,腮帮子微嘟着,眉间打着小小的忧郁的结。他面目委屈地瞧瞧程显,又瞧瞧那群戏弄他的人,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这样不中用了,这些人还要来欺负他,——就像他的妈妈已经每天那样对人陪笑了,那些人还要来欺负他的妈妈一样。

    初尝这人世困惑与痛苦的骏骏慢慢地抱紧了程显,把脑袋靠在程显肩头。于是,就像一阵风摇晃风铃,程显心间某处起了两下温柔的跳,突如其来,前所未有地。

    这种奇异的感觉化去了前一刻还围绕在他身上的戾气,——看见这群人摆弄岳骏声激起他满腔暴怒,本来他是准备将这帮人赶出去的,甚至不惜丢掉工作,打上一架。如今被小崽子这么一靠,他什么都不想了。

    他紧一紧手臂,将怀里的这只幼犬托得更稳些。丢给那群宵小一个无表情的眼神,程显保护神一般带着岳骏声离开。

    夜更深了。程显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幕,仍觉得鲜活可亲。窗外的油烟味逐渐散去,对面楼上三两个窗口仍旧亮着灯。风中传来破碎的竖笛声,吹奏的是常听常感伤的《送别》……

    五、

    那段日子他经常跟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岳骏声在一起。他只要看见那小崽儿在场子里乱窜,便走过去将人一把抱起,把他带离那片声色犬马之地。而每一次,岳骏声也都老老实实地依偎着他,好像他自己那样在“新世界”里乱跑,就是为了被程显发现,被抱了就走。好多次,在二楼桑梓的办公室,尽管有保姆给接着,程显还是舍不得马上离开,而他怀里的骏骏也常常忘了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

    任那个保姆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程显自顾自抱着岳骏声坐下,靠在沙发上,保持着那个搂抱的姿势。

    一开始,保姆当他坐一会儿就走,却经常等上半个多钟头也没见他有挪一下的意思,便自去休息,把岳骏声全权丢给程显。程显呢,好像内心里也正这么希望,一旦那个保姆关门走开,他脸上的表情便瞬间松弛,目光默默地跟着怀里的岳骏声一道动来动去。

    可是真的说起来,程显并不太记得那时他跟岳骏声在一起时都做了些什么。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没做什么。程显向来不善言辞,不会哄人,即便他面对的是一个脑瓜子不甚灵光的娃娃,即便对着这个娃娃他会涌起一股奇异的温柔,他也想不出更多的话,只会沉默地看着岳骏声的一举一动。而岳骏声也并不是个顽闹的性子,在程显的身上趴累了,也不过换个姿势继续靠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攥住程显衬衫的边缘,捏出一叠一叠的褶。

    “程程……”偶尔也会叫他一声,却并无什么事,软软的头发蹭在程显胸前,眼皮搭落,好像下一刻就要睡着。有时也真的睡着了,他跟程显两个都是,一大一小,小的伏在大的身上,互相搂抱着睡了过去,脖子歪在一处。好几次,杨淮放、妈妈桑或是张黎黎找了来,一推门,见到这副场景,眼中都会滚过一丝触动。尤其是张黎黎,每每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心下掠过欢然又悲哀的叹息。那一刻,她的愿望表露无疑;那一刻,她多么希望这一幕将永恒成真;那一刻,她几乎恍惚,以为这间办公室就是他们三个小小的家,而她刚刚推开的这扇办公室的门,就是他们家的家门!

    那此打架事件过后不久,张黎黎请程显吃了顿饭,一为说一声对不起,二为道一声谢谢。背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小馆子,褪了色的大红招牌挂在门楣上,也起个“千禧酒家”这样敞亮的名字。张黎黎带着儿子坐在程显对面,她早已不再单纯的眼睛频频打量着面前年轻的男人。她不动声色地给程显盛了碗汤,拉家常似地问他:“阿程今年多大,还没成家吧?”

    一直埋头吃饭的程显抬起头来,简而又简地“嗯”一声,接着又埋头吃饭。

    张黎黎有些讪讪。她想起妈妈桑说过,“阿程二十还不到,好像没有父母,是由亲戚养大的”。这么说自己可是比他大了好几岁,张黎黎掂量掂量便有些灰心。她阅人无数,看得出程显年纪虽轻,却绝对是个可靠的好男人。想起那一日程显把她跟骏骏护在身后的那一幕,她那颗蒙尘含垢的心也不自禁地怦动。何况程显长得绝对不赖,甚至可以算得上英俊,虽然他全身上下跟时尚、时髦这些字眼半点儿不沾边,跟“新世界”里那些老板和阔小开们一比,程显平凡得就像一棵树。

    ——这棵树值不值得追求和托付呢?张黎黎心思转动间,程显已经吃饱了,慢慢地搁下筷子。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也不好就这么走掉。他靠在玻璃门上,将小馆子里的人和物缓缓打量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正用筷子笨拙地挟粉丝的骏骏身上。

    张黎黎见他如此,便有意用儿子来做文章,“上次的事,需要多多谢你。我年纪大了,又带个孩子,场子里很多人都不容我,也就杨先生跟妈妈桑一直帮衬着我,可这样的日子终究过不长……”

    程显一语不发地听她说,听了许久,也没什么反应。

    张黎黎就有些说不下去。为了这顿饭,她本来精心地化了妆,却没想程显从头至尾都没怎么看她,这让原本就没什么信心的她愈发泄气:“……比我小好几岁,又对我知根知底,他其实不是个好的选择吧?”

    尽管做了多年的舞小姐,张黎黎却并非多么有手腕的女人。她的长相是那种旧式的略带点苦相的风情,像80年代挂历上的那些女人,尚没有完全地走出拘谨。这就注定了她不适合大胆主动地卖弄风`骚。而张黎黎也不需要卖弄风`骚,用妈妈桑评价张黎黎的话来说,“对某些男人而言,黎黎就是他们人到中年时的一缕幽梦。”的确,在场子里看上张黎黎的多是那类城府深宏的男人,四十往上,很有些权威了。他们看着张黎黎,就像是看着受到冷落的嫔妃。嫔妃年华无多,却因骨子里的那点儿杨柳弱质,仍能时不时地激起他们雄性的爱怜。张黎黎被迫跟这些男人半真半假地调`情,心里一忽儿迷惘,一忽儿又提醒自己这终究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她性子里原有些懦弱的,不善于去争抢什么,当了这些年舞小姐,也没有攒下许多钱,岳骏声其实就遗传了她很多这方面的特质。

    总之,张黎黎虽觉得程显不错,旁敲侧击,暗示了又暗示,到底也没讲出多么露骨的话,也就有事无事地,请程显到自己租住的小公寓里吃顿便饭。每一次,她系着围裙在灶前烧煮,客厅里程显跟岳骏声两个坐在一起看电视。锅上的白汽氤氲在眼前,抽油烟机呜呜地在耳旁轰鸣,张黎黎望着客厅里的两人。望得久了,她会有瞬间的发怔,好像知道就连这种虚假的温馨,于自己也是不可多得。她知道程显对她缺乏兴趣,甚至连男人对女人那种天生的冲动都没有。她对此感到疑惑,却也没有深究,——当然她更没有想到过,不仅是对她,程显对“新世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表现出兴趣的。

    称奇的是,程显对骏骏倒是罕有地关心爱护,有时甚至超过了张黎黎这个当妈的。张黎黎当然也爱儿子,却因生活压力、遭际坎坷,对儿子难有长时的耐心和疼爱。尤其当她想起骏骏的爹——众人都猜测是她之前的某个嫖`客,她不否认的同时,看着骏骏的脸上就难免带上阴霾。倒是程显,非亲非故,人也年纪轻轻孔武有力的,不去玩这个时代的小年轻都去玩的东西,却常常不辞辛劳地替她照看骏骏。只要保姆一有事,接骏骏放学以及看着他做作业的任务便无可争议地被程显揽去。人人都看出,对这种照看孩子的活计,程显丝毫不以为苦或无聊,反而脸上有一种隐隐享受的表情。对此杨淮放曾啧啧评价,“阿程以后会是个好爸爸啊,嫁给你的姑娘有福了!”

    然而有福的姑娘未曾见着,有福的小不点儿却有一个。凭着儿童特有的敏感,岳骏声几乎一开始就察觉到他能从程显那里得到什么——以一个儿童特有的伎俩。诚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老实乖巧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做一些其他孩子都有特权做的事,像是撒娇使气、耍耍赖皮这些。比如,程显搀着他的手走在放学的路上,书包已经由程显替他背着了,可是骏骏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仰脸看着程显,一双黑眼睛扑闪扑闪的。他冲着程显,向上竖起胳膊,踮起脚尖。不说一个字,也无需说一个字,他知道自己只需稍稍嘟起腮帮子,眼睛对着程显那么娇懒懒地眨几下,他的程程就会招架不住,臂膀横在他臀下,把他当街抱起。

    小胳膊环上程程的脖子,岳骏声感到一股珍贵而难得的安全感,在程显出现之前从未有过的。模模糊糊地,他幼小的的心里产生这么个印象,那就是只要他开口,程显就不会拒绝他,尽管那个时候,他是那么幼弱,而程显又是那样的充满力量。

    “阿程,我看骏骏挺粘你的,以后要是哪天我出了什么事,你会替我照顾好骏骏的吧?”一次,张黎黎半开玩笑地对程显说。

    这是句有点儿奇怪的话,康健幸福之人绝不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什么叫哪天出了事呢?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作出这样的预言呢?但凡听到这话的人,大都会说些什么,至少也会问点儿什么。可是程显却是什么也没问,他手里拿小刀替岳骏声削着铅笔,头也不抬地回了一个字:“会。”

    断续的竖笛声飘荡在住宅楼间,夜深人静,听在耳中,格外分明。楼里的最后一盏灯也熄了,程显明明感到困的不行,手里仍旧习惯性地捏着那片香烟壳儿,壳上还是那个未完的涂鸦。他低头看看那幅涂鸦,看不真切,就是通常小儿信手的几笔,骏骏的那几笔。

    那一日,他到二楼妈妈桑的办公室找骏骏。那天有保姆在,楼下的场子里有些乱,他不得已长时间在岗,好不容易抽空上楼来,想对保姆说“先带骏骏回去吧,今天新世界不太平”,就见门里面,保姆已然在收拾东西,妈妈桑抱肘立在房间里。

    见他来到,桑梓问他:“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程显道:“岳将军带人来了。”边说边蹲下,把走到他身边来的岳骏声揽到怀里。

    岳骏声也反抱着他,用小手摸他的脸,对周遭的异常一无所觉。“程程,”他睫毛眨动,一只手伸到程显面前来,“看,我在学校门口捡到的香烟壳。”他展开三张金红蓝黄的烟壳子,喜滋滋地举到程显眼前。

    程显握住他的小手,拈了个金黄的烟壳,看到烟壳内面的涂鸦。他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可爱,跟香烟壳的小主人一般的可爱。

    “阿程,我马上让人护送保姆跟骏骏回去,你到下面去帮岳将军。”妈妈桑发话了,过来牵住岳骏声的手,将他带到门口,“来,骏骏,跟你的程程说再见!”

    骏骏是听话的,他非常明白对妈妈桑不能像对程程那样耍小脾气,——他也只敢对程显一个人耍小脾气,连对母亲张黎黎都不大敢。只见他依依不舍地脱开程显的胸怀,两只眼闪着水色定定地睇着程显。他摇一摇胳膊,道:“程程,这个送给你。”指的是程显手里的香烟壳。

    很快骏骏就跟着妈妈桑和保姆离开了,留下程显一个人半愣地望着那扇合上的门。慢慢地,他看向手里的香烟壳,像是看着什么意义重大的信物。这时,杨淮放派来的人在门外叫他,他不得已匆匆揣起香烟壳出去。

    那一回差不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时候的岳骏声,等到下一次他再见到那个送他香烟壳的男孩子时,已是张黎黎去世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了。而这中间,又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对楼的竖笛声吹完最后一个尾音,也终于不再响起。凌晨的风在楼宇间拂掠,黑虚虚的夜幕里有野猫的春鸣。

    程显困顿不已地在窗槛前换了个姿势,决定在回忆将自己的意识席卷之前,先上床睡一觉。明天,他还要去看望他的叔叔一家。

    六、

    程显是被他的叔叔养大的。自他懂事起,他就睡在了叔叔家客厅里的那套破沙发上,一睡就睡到小学毕业。他的叔叔和婶婶都是没怎么念过书的人,早些年也在工厂做工,随着大批工厂的改制而下岗。之后他们做过各种营生,像是倒卖光碟、跑长途货运之类。那年头程显记得清楚,看着街市太平汽车往来地,实则很多人都过得艰难,像他叔叔婶婶这样的小市民尤其如此。老旧的楼房一角辟个小隔间,顶上搭一块蛇皮布,里面支个旧灯泡,里面黑压压地铺满盗版光碟。程显的叔叔和婶婶袖手立在隔间门口,一边抖抖索索地跺脚防寒,一边探头探脑地防着市容巡管。大人们在外边看生意,楼上二楼的单室套里,程显则带着堂弟程亮在家。通常程亮负责打游戏机,他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有时程亮会叫他:“别忙了,来跟我一起打坦克大战!”

    程显站在水池边上洗青菜,脸上没什么情绪地,“你自己玩吧!”

    程亮提提裤子,不再喊他了。

    等到叔叔婶婶天黑回来,关门声乒乓哐啷,夫妻俩嘴里骂骂咧咧地,见什么骂什么,无一物看得顺眼。“你个小不死的吃死我!”这是婶婶最常叫出来的话,顺手捡起个晾衣架没来由地往儿子程亮脑壳上面抽,“赖在程家没床睡啊!”

    程亮被抽得满房间窜,那边叔叔也光火了,“没事发什么死人气!”抓起一只碗往地上咂,“啪!”地烂碎。

    “这只碗五毛钱一个哪!——”婶婶顿时心疼不已,跳上来推搡丈夫。两个人便在孩子们面前上演起一轮扭打。

    等到了饭桌边,叔叔和婶婶大致平静下来。叔叔开了瓶白酒,——最普通的那一种,淅淅沥沥地斟上一小杯,一条腿蜷起在凳上,开始一言不发地吃菜、喝酒。他那矮墩墩的老婆,此刻也开始心疼起儿子,手里的大勺在杂烩汤里搅来搅去,将汤里不多的一些鱼丸、肉片和皮肚弄到程亮的碗里,嘴里道:“今天作业做完没有?是不是又打了一天的游戏机?”

    程亮向来没记性,也没心肺,随口扯道:“做完了,做完了!没打游戏机……”

    坐他旁边的程显,头几乎埋到碗里,慢慢地扒饭,不作一声。他从来不主动去挟那些菜里的精华部分,永远只默默地扒饭。吃完了一碗饭,就搁下筷子,目光落到地砖上。

    “程显再去盛一碗饭吃,”一直闷头喝酒的叔叔会突然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地。

    这时,婶婶多半不会说话,只是把脸别过去。

    程显迟疑着,又被叔叔催促了,“去盛饭,大小伙子,一碗饭能吃饱?”灯光从顶上泻下来,叔叔的头顶是一年比一年来的稀疏了。

    程显就去盛饭了。他得感谢这额外的一碗饭,它让程显在长身体的那段日子里,至少没有挨过什么饿。

    小学毕业那年,叔叔家被通知拆迁,四口人从市中心被安置到城郊结合部的经济适用房里。从此程显告别了那张狭窄的破沙发,程亮房里地上的旧床垫成了他的新窝。

    也正是那一年,叔叔婶婶决定不再跑长途给人送货,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有一单没一单地。两人在城郊结合部转悠,看上了一条大街上的小门面,蹲了几天觉得人流挺旺,一合计就给租下来,准备开个卖快餐的小店。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生活其实没有多少选择。大半的积蓄押上去,很快小店就开张了。

    刚开始生意还好,夫妻俩都是能吃苦的主,一趟趟地进货,一个收银,一个掌勺,忙的时候把程显程亮叫来,帮着切配和送外卖。其时程显和程亮都进了初中,就近入的很一般的中学,绝不是精英家长会把孩子送去的地方。学校一般,哥俩的书读得更是一般。程亮天生不爱念书,人偏又长得像叔叔年轻的时候,有一种轻佻的风流。隔三差五,叔叔都会被老师叫去,说某某女同学上课时给程亮传纸条,让回去教育云云。叔叔搔着谢顶的头,一边陪笑答应着,一边心道:女同学给我儿子传纸条,关我儿子什么事!转念一想,还挺得意。

    程亮虽成绩不咋的,对每天去上学还不算太反感。程显就不一样了。平心而论,他的功课相较程亮还要强一些,在班级里也算安分。女生们虽然大多偏爱跟程亮那样的靓仔打打闹闹,对程显也并非完全无视。“你挺有男人味的。”某个情人节,隔壁班一个不认识的女生送他一袋巧克力时,这么对他说。说完,那个女生脸一红,飞快地跑开。

    男人味是个什么味?——程显长时间思考着这个问题,其间那袋巧克力一颗不剩地进了程亮的肚子。从小到大,可以说他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女生产生过别样的感觉。于他而言,女生就是女生罢了,没有小鸡`鸡,却会生孩子。在那段青春萌动的岁月里,程显的目光追随着的始终是足球场上、篮球场上、跑道上一个个黑发飞扬的少年。带着一丝迷惘,他的眼神不断地追逐着那些跟他一般的男孩子,盯着他们的背影,欣赏着那一腚腚翘挺挺的屁股。他感到一股叹息般的冲动,他日复一日地清楚他的渴望所在了。但是他无法表露出这一点,尤其无法在学校那种“唯有读书高”的氛围里表露出这一点。

    十来岁的程显一日日地成熟,他极少说话,目光却越发变得赤露。他常想,自己也许是一头兽,需要回到野性的山林里去。对周围男女生间的小把戏,对校园里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节奏,程显都感到一股巨大的不适,且这种不适感与日俱增。那时节,叔叔卖快餐赚了些钱,偶尔会偷偷背着婶婶给他个五块十块,让他零花。总有几次放学后,程显卸了书包东拐西拐,拐进一家无牌营业的武馆,缴上一点钱跟人学打架。还在上中学的他对此没什么概念,开武馆的人也没什么概念。老板搭个场子,备些膏药,不知从哪儿拉来一伙号称退役军人、少林俗家弟子的角色,连注册都不用,直接开门授技。程显每每脱了校服走进去,望着满场的肌肉,嗅着空气里的雄性荷尔蒙,他顿生如归之感。每一次他跟人贴身肉搏,一拳拳实实在在地击在身上,或是他有幸把对方死死压在身下,他脑中都仿佛飙过一线电流,整个人兴奋得几近痉挛。

    然而他需得小心翼翼,在自己这只兽完全成熟之前,他不想被人瞧出什么来。初中毕业后,他选择去上一所职业中专。也正是那年夏天,他从叔叔家里搬了出去,开始了打工租房的生涯。

    “哥,好端端的为什么搬出去住,是不是受不了我妈那张平底锅脸了?”一次,程亮跑来他的住处找他,大喇喇地坐他床上,这样问他。

    程显用筷子哗哗地在碗里搅鸡蛋,闻言没做声。婶婶的平底锅脸固然是他决定搬出来住的一个原因,另外却还有个隐秘的理由。而这个理由,他是无法向程亮启齿的,因为理由就是程亮本身。

    程亮生得是公认的俊俏,这一点程显自然也看在眼里。他告诫自己不能对程亮产生什么想法,——事实上即使他们不是表亲,他也很难把程亮纳入自己择偶的范围。程亮天生一副嘻嘻哈哈的性子,这不符合程显对恋人的想象。他不愿意自己的那个男孩是一个油头小开,尽管他自己也许还比不上一个油头小开。更多时候,他更像一只脏兮兮的兽。但即便是脏兮兮的兽,也会偏爱那些美丽、纯洁的东西,譬如阔人庭院里娇艳的蔷薇,至少程显那时就是这么认为的。

    每当程亮脸上出现某种傻乎乎的表情时,程显会对他多看一眼;要是程亮恢复到平日里那种吊儿郎当的态度,程显就不大去看他。他知道程亮绝不会是自己的目标。尽管如此,同住一屋的他跟程亮之间仍然有着擦枪走火的风险:程亮是那么不拘小节的一个人,而兽的肉`体又是那样得不受控制。记得很多个早晨,程亮醒来后,冷不丁地跳到他的床垫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他裆部一把,叫道:“哇!超大唉!你这是愤怒的波音747!”

    那个愣头青全没在意,身旁程显望着他竭力按捺的眼神。

    所以要搬出去。搬出去后,更安全,更自由,当然也更加劳累和艰难。程显四处打工,发传单、促销、替人看小卖部……期望能担负起自己的房租甚至是学费,不再需要叔叔为他掏钱。此外,他还有其他一些计划,他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来实现的计划。而在那个时候,“凭借自己的双手”于他就是打工的意思。兽的思维简单而直观,还是个花季少年的程显更是将这种简单直观发挥得淋漓尽致。要不是杨淮放这个伯乐的出现,程显大约直到今天还在过着那种简单而不假思索的兽的生活,快乐不太多,痛苦也不太多。

    转折点出现在那一年的年末,程显刚在职业中专学了快一学期的计算机,兽的爪子还没来得及把键盘给摸熟,就传来叔叔的快餐店被吊销营业许可并被处以大笔罚金的消息。无论是向来精明的叔叔,还是咄咄强势的婶婶,都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时又恰逢程亮为了去脸上的青春痘乱吃中药吃到肝中毒,一纸住院单下来,天天挂各种五颜六色的药水。这些药水像是能吃钱的巨怪,日日把叔叔的荷包吃得底朝天。

    程显并不清楚这么一来需要多少钱,他只看见叔叔的头顶谢得更加厉害了。内心的那只兽发出一声低吼,挣脱了最后一根将他与文明束为一体的锁链。

    程显选择了辍学。从此,他无需缴纳学费,无需置身于让他处处感到格格不入的校园。他全部的时间都可以用来打工。除去杂七杂八的生活费和房租,他将余钱的一半拿去给叔叔救急,剩下的一半暂时投入了一个算是民间非法集资的公司。直到他遇见杨淮放,才得知那家公司就是隶属于岳建益名下的地下钱庄的一部分,所以他跟岳建益也算是有宿缘了。至于他为什么要把钱投到那样一个地方,这可能跟日夜响彻在他心间的兽的低吼有关。摆脱了学生这种食草身份的程显,一头扎入社会的丛林世界中,他每日疲于奔命的同时,也在四处搜寻那些能将自己引向丛林深处的契机。——要知道,他并没有忘记阔人庭院中的蔷薇,而只有成为一只强壮的兽,才能越过阔人宅子周围那些特制的铁网钢夹,将一株花蕾偷回家。

    ——不入丛林深处,如何能变得强壮?又如何能掌握越过那些铁网钢夹的关窍呢?

    当然后来,契机自己找上门来,就在杨淮放隔着门槛笑眯眯地问他“你打架怎么样”的时候。当时杨胖子生怕他一个大好青年,不愿给“岳家军”那种颜色非常不洁白的组织卖命,特意搜肠刮肚给岳建益的那些生意润色。说完了,他悄悄观察程显的反应,连薯条变软了都顾不上。可惜程显向来一张不动声色的雕塑脸,内心即使雀跃如沸看着也像随时会摇头拒绝。杨淮放本来都觉得没戏了,眼望着程显那一身实实在在的好筋肉直呼可惜。谁知在他叹息着将第二根薯条送进嘴里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程显突然开口道:“好。”

    杨胖子先是半惊,继而就笑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忽悠功夫起了作用,心中小得意。他哪里知道,在程显眼中,他正是自己寻找了许久的进向丛林深处的契机。跟着他,程显很可能会得到想象中的一切:成为猛兽,以及那枝蔷薇花蕾。

    七、

    程显向快递公司请了一天假,骑着电动车来到叔叔的快餐店。那年他经杨胖子的引荐加入“岳家军”后不到一年,就接到叔叔兴冲冲打来的电话:“我的营业许可又批下来了!我跟你婶婶又在物色门面,打算重新开店……”

    程显搁下电话就去找杨淮放,问这事跟他有没有关系。他依稀记得曾向杨胖子提过一回叔叔开店的事。

    杨淮放绽出领导干部体贴下情的微笑:“这件事跟我没关系,跟岳将军有关系,当然,办这件事岳将军也没费什么劲儿就是了。你上次打的那回架,岳将军很喜欢,一喜欢就愿意帮你的忙。——怎么样,跟着岳将军还是不坏的吧?那个……要不要跟我去见见岳建益?他早就想见见你来着。”

    程显无话可说,他只是很清楚岳建益亲自过问他一个无名小卒的事意味着什么。——深入丛林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久之后,他就跟杨淮放去见了岳建益,从此为其卖命。要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想来如今在“新世界”他也该算得上一号人物了。

    想到过往,程显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跟“岳家军”撇清干系,尽管听杨淮放的口气,岳建益似乎并不想放他走。这不,这些年即便程显任务不接电话不回,他们照旧毫不含糊地把分红打到他的银行账户里。且程显这次回到y城,手机号才换了不到半个月,就接到杨胖子殷殷问候的短信,“阿程回来了!欢迎欢迎!没事到新世界坐坐,我们都很想你。”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符号。

    他回来的另一件事是探望叔叔。说起来,他很久都没回过y城,也很久没有见过叔叔他们了。

    叔叔的快餐店多少年没挪地方,程显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那家门面。他刚把电动车在店门口停好,门里就奔出个戴帽子的年轻人,一边叫他“哥——”一边一巴掌拍到他身上。

    正是程亮。如今他帮着家里做快餐生意,又是网上订餐,又是兼职送外卖,一家人抱成一团,日子过得劳累而红火。几年过去,程亮长相趋于阳刚,少了少年时代桃花闪闪的轻佻,多了小生意人的精明干练。

    程显被堂弟掰着肩膀揽进店来,坐在收银机后面的叔叔立即站起来,“程显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的?”他回头招呼后厨里的婶婶,让她给程显上份饭,要多加几个打卤蛋。

    只见婶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看到程显,道声:“来了啊!”瘦下来的脸上带了点儿笑。精明的女人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年程显辍学打工补贴他们的事。而且这些年,即使人不在本地,每到过年程显都会给他们一笔钱,通过银行划账,划过来的数字每年都在往上涨。

    “你这大侄子发财了呀!”婶婶每次从银行回来,看着打出来的单据,都会这么评价,然后斜眼望着丈夫,“就是不知道他干的是什么营生……”

    叔叔的反应从来都是抽一张纸擤鼻涕,借着扔鼻涕纸走开去。

    正是午前一刻,店里的客人并不多。程显在桌边坐下后,问叔叔和程亮,“这几年生意怎么样?”

    “不如以前,”程亮望着店里的一二客人说,“科技园搬走了,这一片只有老人和小孩。青壮年去科技园那边上班,中午不来吃饭,顶多下班后客人才多些。剩下那些老头老太跟小孩,一个舍不得花钱,二个吃不了许多,说起来也是愁人……”

    “还是比开始那家老店要好的,”叔叔倒是比较乐观,稀拉拉的头顶上隐约可见若干白头发,“第一家店被人吊销执照,让我们换来现在这家,回头想想也是因祸得福。”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端了盘饭出来,送到程显桌上。

    程显看她瞧着眼熟,“……阿姨好啊!”他想起来,这妇人是婶婶娘家的姐妹,下岗失业后找不到工,时不时地过来帮衬叔叔这边的生意。

    那妇人对他笑笑,转身回去厨房。那边程亮起身招呼进来的两位客人,同时电话铃响,叔叔接了电话,摸到纸笔记录道:“好,好,新民一村五单元……好,十五分钟后到。”

    程显没事可做,只好取了筷子,埋头吃饭。他其实不怎么饿,但毕竟到了吃饭的时间了。扒了十来下,还没吃出什么味儿,口袋里的手机就是一震。

    掏出来看,是杨淮放发来的短信,“阿程,岳将军有事想见你,晚上七点半新世界三楼紫微星包厢。有关骏骏的。”

    程显对着最后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手指一动,按了删除,手机放回去继续吃饭。

    那边叔叔把记录下的送餐地址递给程亮,“有外卖,一号套餐加一份烤肠!”他搔搔头,忽觉手底下厚厚的多出一沓东西,用信封装着。

    坐在邻桌的程显手指敲一敲收银台,意示让他把信封收起来。“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你跟婶婶年纪也大了,过两年程亮找对象结婚都需要钱……”

    叔叔脸上一半惊诧,一半喜色,“……可我哪能拿你的钱呢!”他瞧了一眼后厨房的门,作势要把信封还给程显,“你这话说的。这几年你陆陆续续给的也不少了,当年程亮住院挂水也是你帮的忙……我跟你婶婶这些年干下来,给程亮娶老婆的钱还是有的,怎么能再要你的钱?再说,你就不处对象不娶老婆了么?你比程亮还大一岁……”

    程显不容置疑地把推过来的信封挡回去。听到叔叔说他处对象的话,他眸光深深,反手挟个打卤蛋送到口中,不再说话。

    叔叔到底还是把信封收了起来。这时又进来一个客人,他手指嗒嗒敲在收银机上,开了发票收了钱。想了一想,他还是决定问侄子一问,“程显,你这些年都在给人送快递,没做别的生意?”他看了看程显停在门口的电动车。

    程显抬了抬眼皮,“也送快递,也帮人做点儿事。”

    “哦——”叔叔拉长声音,琢磨着“帮人做点儿事”这几个字的深意。不过他没再追问下去,程显自己不说,他就不去多问。当然有些话还是可以说一说的,譬如“程显,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漂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早点找个对象安顿下来,我瞧着也放心……”

    程显的眸光再次变得深深。他一边擦嘴一边点头,感受到口袋里的手机再次一震。这回他没有立即拿出来看。

    下午他没什么事儿,索性骑了电动车帮叔叔送了几趟外卖,省得程亮店里店外两头跑。其间送完了一趟,他摸出手机来,一条条地查看杨胖子锲而不舍发来的短信——

    “阿程,你一定要来,岳将军多少年没这么念旧情过了,泼人冷水可不好。”

    “阿程,你说当年你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跑不见了呢?你不知道后来岳将军有多念叨你,左一句要是阿程在就好了,右一句要是阿程在就好了,唉——”后面跟着个哭脸。

    “岳将军这次真伤脑筋了,倒插门不好做,一朝倒插门,一辈子倒插门。孙惟那边不断给我们使坏,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最后一条是:“孙惟也在对岳骏声使坏,岳将军的事你不管,骏骏的事你也不管了?!”后面跟着个大大的爱心。

    程显眼皮跳了几跳,慢慢地把手机收起。他目光掠过市郊一大片簇新的楼房,楼房前面宽阔的马路,马路上渣土车一辆接着一辆,车后面尘土飞扬。

    他骑电动车回到叔叔的店里,借口有事,婉拒了吃完晚饭再走的邀请。看一看天色,他晃悠悠地骑车去常去的一家大排档吃饭。

    热饭热菜吃的他满头大汗。结完帐出来,他靠在车座上吹风。此刻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人流车流,如织如梭。街口的红绿灯闪的像定时炸弹的倒计时秒盘,夜幕降临,又到了群兽活动的时间了。

    片刻,程显坐上电动车,手腕一扭,“哧——”地加入那人车大潮,往“新世界”的方向驰去。

    八、

    程显走进“新世界”三楼紫微星包厢时,里面正坐着岳建益和桑梓两个。两人大约正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说得两人的脸上都起了笑,脑袋向后仰,眼角眉梢沾染春风,默契地互相瞭着。

    程显不是傻瓜,他当即别过目光,望着窗外光彩刺目的霓虹,直觉自己进来的不是时候。诚然,他听人们议论过桑梓同岳建益的关系,说妈妈桑是岳建益的老情人了,孙玉帛将之视为眼中钉,却也无可奈何云云。程显对此没有任何评价;他从来没亲眼见到妈妈桑同岳建益如何亲热过,觉得两人之间最多也就是亲密战友的关系。但小道消息往往就是这样,越是无法证实的事,越是被传的有鼻子有眼,不真也成了真。何况作为y城首屈一指的“岳家军”的头脑,岳建益拥有自己的情`妇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儿,没有才叫奇怪。而桑梓一介女流,这么多年来深受岳建益的倚重,难道这其中就没真的没什么脐下三寸的猫腻?——人们习惯性地咂着嘴,认定桑梓是这“新世界”的贵妃娘娘,顺带着把杨淮放看成娘娘身边的得力太监,平日里小心翼翼地绕着俩人走,好免去被卷入宫廷纷争的风险。

    程显从来不理会这些狗屁倒灶之事,他这趟过来当然更不是为了撞破什么人的私情。他站在“新世界”最豪华的紫微星包厢里,脸上的表情却好似来到了公用的男厕所,——实际上每一次他见到岳建益差不多都是这么个表情。

    这时桑梓站起身,走到门边,拍拍他的肩膀,“阿程来了,你们好好聊。”

    门被妈妈桑从外面带上。门里边,岳建益捧起茶盅慢慢地啜。他看一眼程显,看一眼窗外的夜景,轻叹道:“……还是老样子——多少年了,阿程,你还是老样子!新世界门前这一片拆拆建建都不知变了多少回了,我跟妈妈桑他们几个也都成了老家伙,文龙、骏声转眼间就长成了大人……那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只有你,阿程,只有你还是老样子!跟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那副表情,一点儿都没变!半点儿都没变!”

    程显慢吞吞地在沙发上坐下,一条腿跷在茶几上。他没有说话。他很清楚,每逢岳建益开始充满情怀地叙旧就是他需要提高警惕的时刻。他瞧了瞧岳建益那日益后退的发际线,发现岳建益自从当上人大代表候选人之后,就连一张脸都长得似官似匪,模棱两可起来。

    老实说,岳建益长得不坏,否则当年也不会被孙玉帛一眼相中。端方脸,浓直眉,两眼分的有些开了,这就使得岳建益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比目鱼似的茫然神情。然而他眼睛下面的鼻子和嘴巴又生得极好,及时地托起那被双眼分开去的神采。程显每每观察岳建益的容貌,总是庆幸还好岳骏声没有遗传那一双茫然若失的比目鱼的眼睛。那小子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更像张黎黎的,只不过这几年骨架出来了,少了很多儿时的娇憨。

    岳建益大拇指对握着,眼中一股正在草拟发言稿似的表情。果然,大约一分钟后,他一声咳嗽,作为开场,“你进来前,桑梓正跟我说,我每次把你叫来都好像皇帝召见锦衣卫。我就跟她讲,那你这个锦衣卫的架子可不是一般的大,三请四邀都不一定来,非把草包小王爷搬出来才有可能请的动。”

    岳建益侧过脸看程显的反应,目中闪过促狭的光,“依着这话,我还生出其他一些比方来,但当着妈妈桑的面不好说。我知道好多人都把孙玉帛看作是东宫娘娘,手下跟着孙惟那一帮外戚党,然后又把妈妈桑看作西宫娘娘,身边多的是以杨淮放为首的新党。东宫娘娘生有嫡长子,就是文龙了,外戚党拥护嫡长子。西宫跟新党则跟小王爷走得近,支持小王爷,也就是骏声。我这个皇帝老儿呢,虽说离退位还有一段时间,离死亡更远,但这两帮势力已经多少年如一日地明争暗斗,为岳家军的衣钵继承,为将来的财产分割,互相咬的很凶了。其间出过谜案,即小王爷生母的离奇死亡,——没错,就着张黎黎。按道理她死后该被追封为妃子……”

    说到这儿,岳建益看见程显射过来的眼神,知道这锦衣卫不爱听这个,话锋一转道,“自然,我对张黎黎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作为骏声的妈,我也不希望她横死,还弄得这么明目张胆……”

    “你知道是谁干的吧?”程显冷不丁地问。

    岳建益飞快地道:“不知道,没有证据。”

    程显神色不动地望着他。

    岳建益的表情很诚恳,诚恳得就像一枚老生姜,让人明明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却生不起跟他较真的心气。多少人在岳建益诚恳的表情下败下阵来,败下阵来之后就被这枚老生姜榨干了骨髓和血液。

    程显没有被榨干骨髓和血液,兽类似乎天生对这样的老生姜有着免疫功能。如果面前坐着的是岳建益那个草包儿子的话,也许他会愿意多奉陪一会儿,只是这枚老生姜的话还是免了吧!

    他屁股慢慢地抬起来,作势要离开。

    “阿程——”岳建益的口吻听去又吃惊又伤感,“你呀!我还没说到重点,还没说到骏骏的事,你就等不及了,唉……”

    程显的屁股又落回到沙发上。他看到岳建益眼中闪过得意的微笑,知道这老生姜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弱点。呵,这老东西!——自己的情`妇莫名其妙死了不当回事,如今三番五次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当诱饵来勾他,为此他是该庆贺还是该扼腕叹息呢?

    岳建益看程显的表情,就知道鱼儿上钩了。当然了,程显不是鱼,怎么说都得是一头猛兽,可再彪悍的兽也会有弱点。用他人的弱点为自己服务是每一只老生姜的看家本领,无论这个弱点是缺钱还是毒瘾,抑或是“爱情”。自然,这里的“爱情”是岳建益自己理解的那种,最粗俗狭隘的那种。只是如今他是市人大代表候选,不大好把话说的那么直白。譬如,他就不能把程显对他的草包儿子表现出的兴趣说成是“阿程想操我儿子”,尽管他心里面就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不能这么说。这年头,说话做事都得优雅些、漂亮些,何况他如今还是人大代表候选呢……

    好了好了,话扯远了——回到程显对骏声感兴趣这件事上来。很久之前,岳建益就知道自己这个出色的手下对自己的小儿子有兴趣,且甭管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只记得,当他知道这回事时,曾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笑了很久——那时他一直在为如何让程显这头悍兽为他死心塌地地卖命而伤脑筋。他知道程显在本市有个叔叔,但程显并不跟他们住一块儿,且这个程家叔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只兽的獠牙很可能会不再认人。他不想来硬的,他敏锐地察觉出对程显不能来硬的。正当他看到程显几乎脱出他的掌控而无可奈何的时候,上天给他送来了个盘亮条顺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的脑子还不大好使。笑容慢慢地浮起在岳建益的脸上,——如果岳骏声是个闺女他能更容易理解一点,不过——带把儿就带把儿吧,这并不构成实质性问题,世界在日新月异地发展,他也要与时俱进啊!

    “骏骏怎么了?”程显大大方方地跳进为他准备的罗网中,不打算掩饰什么。

    岳建益默默地看他一眼,为他的反应感到满意,“目前还没有什么,以后会有什么不好说——照这样下去,很多事都不好说。他是我的儿子,我不管怎么说都得替他操点心,虽说他有时真的让我感到很棘手。你看,我特意要杨淮放把我跟骏骏的dna检测报告复印出来,贴在我的办公室里,好提醒我骏骏跟我有血缘关系。不然我真会时不时地怀疑,骏声他是否真的姓岳,要知道,他这里……”

    岳建益指指自己的脑袋。

    “他没你想象的那么愚。”程显没来由地生出怒气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让杨淮放给他验过智商,九十整,没太大问题。这个智商报告还在我办公室抽屉里。”岳建益装作没看见程显脸上的不满,语气一变,“你这几年跑得人影不见,不知道我这个逐渐老去的皇帝为了保护自己心思单纯的草包小王爷费了多少心思。东宫那帮外戚很可能等不及了,当年只死了张黎黎一个,他们大概很失望,眼见着岳骏声长到二十岁,虽说是个傻乎乎的,毕竟还是碍眼。——别误会,那些人中没有孙玉帛,她这几年吃斋念佛,很多事都不过问了,放手让孙惟去搞。结果就是,一切比她过问的时候还糟糕。然而孙惟这几年也不亲自去搞了,他找外包,收买凶手,干一票就跑,嗯——好像跟你差不多。”

    他仔细地看了看程显。

    程显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岳建益到底感到点儿没趣,“我抓不到证据,无法光明正大地收拾孙惟,只得让妈妈桑跟杨淮放两个多费点儿心,一天不说二十四个小时,至少十七八个小时都派人暗地里保护着骏骏。我这小王爷呢,傻人有傻福,那对男女哼哈二将,对他也是带着真心,这些年各方面都指点着他,希望他将来吉人天相,无论如何都能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程显身子往前倾,眼睛盯住岳建益,“你的小舅子又把当年对付张黎黎的那一套用到骏骏身上了?”

    岳建益十分喜欢看程显这只悍兽被自己牵住了鼻子的模样,他摆一摆手,“……其实没什么,都是些小把戏,也就是骏声刚买的山地车,骑着骑着突然爆胎。他自己玩儿的那些平板电脑、智能手机,搁那儿好好的,莫名其妙地自燃,烧得黑不溜秋,拿去问制造商,制造商都觉得不应该啊!还有,隔一段时间他会收到一些骚扰短信或垃圾邮件,恶作剧似地说些不吉利的话,什么你这爹不疼娘不爱的东西不该活在这世界上,什么你怎么不永远消失呢……有一次他锁了公寓的门出去,回家后发现像是遭到入室盗窃,屋子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家具物品变了位置,墙上被泼了猪血,被人用笔画叉,镜子上也写了字,写的是你不想去见你妈妈吗?那傻小子吓坏了,急急忙忙地报警,结果警察来了后清点财务,发现一分钱也没丢。小区片警见没有什么损失,说这种事顶多算扰乱社会治安,随便问了骏骏一些问题,叮嘱他把锁换了就走了。那段时间骏骏有家不敢回,只好住在新世界妈妈桑的办公室里,甚至都不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你知道的,骏骏个子是长得不小,看着像个大小伙儿了,其实还是个小孩子,性子软,好说话,好糊弄,自从他妈妈去世后一直魂不守舍……”

    说到这里,岳建益有意无意地瞟了程显一眼。

    程显的双手握紧了,“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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