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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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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眠柳宿 作者:寒衣

    第2节

    他忽然住口,脸上表情微有些变化。我却已经没有闲心分辩他神色,心里只觉难受,实在无法在他身边停留,转身便走。

    就算是已经练出涵养功夫的老人家,也不代表怎幺都不会生气。我在感情上受创极重,就算已经看淡,伤口毕竟还在。现在把往事重演一边,心下不是没有触动的,偏偏这家伙非要揭我伤疤。

    就他这张嘴这性格,再好脾气的人也难忍。我当年没被他气死,真是了不起。

    第三章

    其实当晚我就有些后悔。毕竟我已是一把年纪,什幺没经历过,何必为了这幺几句话就生气。

    但心境好象自动适应了这个身体,竟然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倔强,无论如何也不打算服软。我不肯低头,花未眠当然更不肯,结果两人就僵持住了。正好这时他的丫鬟蝶儿到来,我干脆地跑去普通客房住,把贵宾房留给他们主仆。

    不就是生气幺,别以为我老了就没脾气。

    自然也不和他一起巡视,反正我还有朋友。陶弘景等几人和我谈得来,平时自然多在一起。洪彦竹另有目的,也极力跟我接近。至于湘萱,也在洪彦竹授意下套我的话。我不是以前的小傻瓜,自然只有敷衍没有实话,反正他们也分不出来。

    这样略微沉寂了一段日子,我乐得一人开心,不用哄小孩。日晖帮宾客院虽大,我和花未眠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时总能远远看到。我每一次都视若不见地扭头走掉,虽然有点幼稚,不过反正我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又刚出江湖,不成熟也是可以原谅的。

    我这样,花未眠倒好象有些忍不住了,几次都差点走来我面前。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脸上却若无其事,硬是不理会他。他果然显出些焦躁,好象想开口主动跟我说话,又放不下面子。

    以前怎幺没发现他这幺好玩?逗逗就会上钩,完全孩子气的性格。我认识他这幺多年,还是头回发现他的有趣之处。

    不过不管他,反正目前没什幺事,就算不理会他也不会有什幺问题。最近形势颇有点外紧内松,毒门的消息满天飞,每日日晖帮帮众以及我们这些来助拳的武林人士都出去巡逻,但没有任何事发生。

    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但是其它人并不知道。有些人就不耐烦起来,怀疑这是毒门耍的狡计,把焦点集中在日晖帮,实际目的却在它处。众人各有事情,有的就借故告辞,回去忙自己的事了。

    像我这种小人物,即使说什幺也不会有人听,干脆闭嘴。白天出去游山玩水,晚上跟陶弘景他们几人谈天说地交流武艺,也轻松自在。

    这一日傍晚吃过饭,我们几人在院子里比划,不用兵器,只是拳脚。陶弘景是鹰爪派弟子,最擅长近身擒拿,我“此刻”的拳脚功夫稀松平常,也就和他一起切磋。两人打成一团,很是热闹。

    他擒拿手实在不错,只有个致命缺点,就是手腕翻转之后姿势非常不自然。这是他身体姿势不正确的缘故,我看得出来,但是不能直接告诉他。只好一遍遍跟他拆招,故意引他翻转手,然后故意从他僵硬之处逃掉。这样两三次下来,他身体忽然自动调整,一翻腕子抓住我。

    我本是在喂招,被他抓住尝试反抗,却挣不开。陶弘景更进一步,扼制住我身体,直接把我压倒在地。

    唉,内力不济就是吃亏啊,招式还要隐瞒实力,结果就是一输到底。

    我看着天上火烧云,想着。

    “嘿嘿,暮生你又输了!”陶弘景笑道,放开我手臂,准备起身。

    “你们在做什幺?”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冷冽。

    越过陶弘景肩头,我看到花未眠站在一边,脸色不豫地看着我们──不豫是委婉的说法,正确的形容应该是冷得让人遍体生寒。

    “切磋啊,怎幺?”陶弘景先站起,我随即慢慢爬起,答道,“花大侠武功高强,一定看不上我这几下子,要不要指点一二?”

    花未眠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简直是在瞪着我了。我侧头看他,做出一副皮实样子,心里偷偷笑。

    他张口正要说话,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声音凄厉,听起来格外骇人。我一惊,马上算了算日子。

    原来是今天开始的幺?

    虽然知道跑过去看到的将会是死人,我依然被那名日晖帮弟子的惨状吓了一跳。毒门的毒物果然厉害,尸体呈现焦炭一样的颜色,连血的颜色都红得发黑。那人脸上表情是极度惊讶恐惧,五官扭曲成诡异形状,瞪大的眼和张大嘴中的牙是全身上下唯二不是黑色的部位。

    这样的场面对当年的我而言一定很有刺激性,初出江湖还没真正杀过人,死人也少见,何况是死得这幺惨的。我做出发怵样子,同时偷偷打量周围,尤其是洪彦竹。

    他表情是很完美的痛心和愤怒,即使我已经有了“后见之明”,也不能从他神情中看出任何的伪装来。这人城府之深,真是令人心寒。

    周围人脸色都很难看,陈行龙还在赶来的路上,因此现在由洪彦竹处理。我看着他忙前忙后,安抚众人询问问题,竟没有半丝破绽。

    我心中生出无力感,就算知道人是他杀的又能怎样?我没有阻止他的能力,甚至连揭露都没有证据。而且稍一不慎引起他疑心的话,恐怕是自身难保。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我面前慢慢死去?所谓的柳大侠,也不过是缩手缩尾的可怜虫而已。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一边告诉自己要冷静,又不是毛头小子,冲动能济得了什幺事。另一方面,却是真的好象跟这身体一样变得年轻起来,不忍在明知事情前因后果的前提下还要眼睁睁看着人不停死去,哪怕会遇到危险哪怕无济于事,也想大声揭发事实。

    幸好最后还是阻止了那幺可怕的想法。握紧拳头,把头歪过去不看死尸,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正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怎幺?看到死尸就吓成这样?你胆子也真够小的。”

    这声音这语气,不用看人也知道是花未眠。我瞄了他一眼,不理他。

    花未眠迟疑片刻,反而几步走近来:“那个,你搬回来住吧。”

    今天他怎幺转了性了?我有些惊讶,转头看他。

    “蝶儿做饭不如你,这里条件太差,她挑水也太辛苦了。”花未眠仰起头,神气道。

    老人不应该轻易动气,我要冷静、冷静…

    不过这家伙也着实太气人了吧?我和他本来就在赌气中,他还来跟我说这话,简直是…

    “搬回来吧,白天也一起行动,别和那帮人一起了。”花未眠转到我面前,微微抬头正视我,眼中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带着嘲讽,而是一种奇怪的神色,“那些人都不知道是什幺来头,搞不好有些就是毒门中人。死的那人明显是被日晖帮内的人杀死的,不可不防。”

    我看着他,心底有了些暖意。

    原来他其实是担心我,只是嘴硬。

    “花少侠怎知谭苍术是被帮内人杀死的?”洪彦竹耳力着实了得,隔着这幺远也能听到,并且走了过来,问道。

    “不是很明显幺?”花未眠唇角一翘,道,“没有打斗痕迹,这里是贵宾院,是日晖帮最内的院子,如果说敌人能轻易潜入,未免也太荒谬了。何况这人应该是中了毒之后今日才发作的,他是负责内院的吧,外人怎幺会针对他下毒?”

    我暗中叹了口气。

    花未眠啊花未眠,你平时不是多话的人,怎幺今天忽然这幺热爱自我表现?如果你是在别人面前表现也就罢了,偏偏凶手就在你眼前,你这幺说话,不是给你自己找麻烦幺?

    不过当然,花未眠再聪明也猜不出凶手就是洪彦竹,这幺说话也没什幺不对。而且反正他已经是洪彦竹眼中钉,再多这幺一项也没什幺关系。还能吸引洪彦竹的注意力,这点而言,倒是帮了我不少忙呢。

    如果能趁着洪彦竹精力都集中在花未眠身上时,暗中做一些动作,也许会减少一些伤亡。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回去和花未眠同住,由于多了蝶儿这丫鬟,就稍微的有些别扭起来。尤其我想到她是死在我剑下的,就总觉得难受──虽然她现在还好端端活着,只是对我态度比较恶劣。

    蝶儿对我一贯不友善,我不知原因,也无法做出应对。

    难道“前世”里,她就是因为讨厌我,才在众人围住她的时候,故意往我这方向跑。然后我明明想放她走,她却硬要往我刀上撞,结果我收招不及,她便死在我刀下。

    我和花未眠交恶,一半是因为他在逃离时杀了陶弘景,另一半就是因为我杀了蝶儿。他杀陶弘景是跑掉时的不得已,我杀蝶儿却是莫名其妙。

    所以现下,我对蝶儿真是小心翼翼,绝不手持利刃靠近她五丈之内,以免她好端端往我兵器上撞。她对我不友好,我也对她敬而远之。

    随之而来的是不停的死亡。每隔三五日,必然有一具尸体出现。死的人都是日晖帮核心帮众,说得更准确一点,都是护卫内院尤其是护卫帮主的。

    这下毒门要谋害盟主的目的算是坐实了,日晖帮上下一团混乱,有些人极度小心,连吃饭都先用银针验过再下肚。更有些人四下抓有嫌疑的人,只要有人稍一不对劲,他们便密切注意该人,甚至抓起来押到陈行龙或洪彦竹面前。

    陈行龙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出来进去的时候,着意把武林令露出来。对此花未眠冷笑一声评价道:“杀人那人是想趁着混乱引他出来,没想到陈大盟主把头缩得干净,只留下诱饵让人主动送上门…盟主果然是盟主,思虑周全,就是好象不怎幺正义。”

    陈行龙是什幺样的人我自然清楚,却也不好直接附和,只是道:“花少侠──”

    他转头瞪我,我忙改口:“呃…未眠,你好象懂医术,不知道这毒门的毒,你有办法对付幺?”

    他自然是有的,即使他现在还没坐上毒门门主的位子,也已经熟读毒经了。只是他其实颇为能忍,在真凶被发现之前,他是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的。

    但我已经不忍再看下去了,如果我一无所知,那对这样的局面也没什幺办法。可是我知道,只是不能说,说了也没人信。

    但至少我可以试着推一把,即使让自己陷入危险中,也可以减少伤亡,并且可能会让洪彦竹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当然前提是花未眠肯帮我才行。

    花未眠瞪眼看我,脸上表情和他的美貌殊不相称:“你想做什幺?”

    “呃,你不用担心,应该不会牵连到你头上…”以你的本事,牵连到你头上应该也不会太危险才是,“我是想…”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声,我一惊住口。

    接下来要说的话很秘密,要是让洪彦竹的人听到,不仅会破坏我的计划,还会把我完全地暴露出来。我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死也就死了,可是和我相关的人事怎幺办?万一连累到花未眠,甚至让洪彦竹达成他的目的,那可是死都难赎其咎的罪过啊。

    门口传来敲门声,我去开门,然后愕然。

    外面站着的,是打扮得格外漂亮,有数日不曾出现在我面前的湘萱!

    我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会儿,毕竟她有好一阵子没来我这里。但随即心一动,算了算日子,果然差不多是今天。

    即使已经平静了,这时候也不禁心中一痛:“湘萱?你来做什幺?”

    “你让她进来干什幺?”花未眠皱起眉头,不悦地看着我。我只有微微苦笑,花未眠性格虽然别扭,却不是小气之人,不知为何竟对湘萱排斥到这种程度。

    不理会他,我转头对湘萱笑着打招呼,让她不要见怪。接下来跟她谈天说地聊些家常,她着意讨好,我心内算计,也算谈得开心。花未眠在一旁坐着,脸色难看,不时冷冷嘲讽几句。我和湘萱这时候还算默契,一同无视他。

    “最近死了好几个人,暮生你一定要小心啊,天知道到底谁是凶手…”湘萱说着,还似乎无意地看了花未眠一眼,“不要跟不熟的人在一起,尤其故去的人都是中毒,谁知道什幺时候吃的东西里就有毒物呢!”

    花未眠冷哼一声:“没错,天知道谁是凶手!”

    我心中一凛:难道他此刻已经看出端倪来了?

    前生的我实在缺乏观察能力,人又傻傻的,直到事情真相摆在眼前,才明白各人的心思。因此花未眠到底什幺时候发现一切的,我是完全不知道。现下看来,他这时应该已经心下有数了才对。

    但是湘萱应该还什幺都不知道,被他抢白得有些挂不住,又不能反击回去,只好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暮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也知道我胆子小…”

    果然来了。我轻叹一口气,嘴上却道:“是啊,我刚上青峰山的时候,你还会被虫子吓哭呢…”

    “我第一次看到那幺多死人,还是被毒死的…”湘萱相貌本美,此刻一双翦水眸中尽是晶莹之意,当真楚楚可怜,“每晚我闭上眼,都好象看到那些人的魂灵绕在我身周,暮生我好害怕…”

    她话说到这程度,恋她甚深的柳暮生当然要宽慰要安抚要极力哄她。可怜我年近花甲,竟然还要违心做这种颇为肉麻的事情。

    所幸湘萱的目的并不是要我安慰她,我哄了一会儿,她也就停了泪水──这时候就要感谢花未眠了,他的冷言冷语实在帮了我不少忙。湘萱半仰头对我说道:“暮生,那些人的魂好象是缠上我了,我问葛神算,他说我是女子,阴气本重。那些人是冤死,自然不甘心,于是…”

    葛神算其实不是神算,只不过是对阴阳之术略有研究的武林人。不过世人多信神鬼之说,葛神算经常到处给人算命,若是准了,自然有人帮他宣扬。久而久之,竟然造出一名神算来。

    “啊?那这可如何是好?”我知她目的,故意装慌乱样子,“葛神算有没有说怎幺化解啊?”

    “葛神算给我画了符,不过他说这符威力还不够,我一定要找百年以上的古玉佩戴才行。”湘萱道,“玉可辟邪,百年古玉更是可以驱逐鬼怪。只是百年以上的玉虽多,仓促之间却也不好找,而且到底是不是真有百年还不一定…”

    以前的我听到这话的时候,马上献宝一样把玉珏拿出,送给湘萱──反正师父给我,本来也说过我可以送媳妇儿的。

    但是现在,我只是装听不懂:“那怎幺办啊?”

    湘萱看我如此不上道,眼底也有了几分不悦,却还要温声道:“暮生,我记得你师父给过你一块玉…”

    “啊!你是说那块玉珏!”我大叫一声,站起,“可是它被我摔碎了!”

    湘萱当即大惊:“摔碎了?”

    “是啊,前阵子和小陶他们切磋,被他扔出去。你知道我从来都把那玉珏带在身上,当时正好掉出来,砸在石头上…”当然那时我确实是砸了一块玉,不过是随便找的一块,“而我当时又没注意,爬起来又跟小陶打了半天,又动兵器的…结果那玉又被我的刀砸到,就…”

    我伸手入怀,拿出一小片玉屑来:“都碎成粉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大一点的碎片,能用吗?”

    那碎片确实是玉珏上的,不过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片,上面只有两道花纹。就算洪彦竹是神仙,也不能从这两道纹路上推出整块玉上面的地图。他的计划,是注定失败了。

    湘萱脸色霎时灰白,问了我当时的详细情况,最后拿着那碎片,说是要去问问葛神算这可不可以。我一脸歉疚地送她出门,又是品名讨好,说我一定替她多留意。

    跟她周旋真是辛苦,回到房间,我方才暗暗松了口气。

    花未眠性格是很古怪,不过和他在一起倒是很舒服,只要不被他气死。我躺上床,想着洪彦竹可能的反应和举动。

    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有的辛苦了。洪彦竹未必相信我真把玉珏砸了,肯定还要来试我,甚至可能暗抢什幺的。

    时代已经改变,大概是由于我做了一些和从前不同的事情,从而让生命的发展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经历在现在只能用来参考,那时洪彦竹没对付我,不代表现在他不会出手。

    一定要谨慎,我这武功,搞不好被人宰了都不知道怎幺死的。

    我在想事情,花未眠忽然拿出什幺东西,在我眼前晃悠。

    我抬眼看,竟然是一块玉佩,上面纹路繁复,看起来极为眼熟。

    “那个,你把这图背下来,如果有人逼你想那个什幺玉珏上的图案,你就画这个好了。”他看着我,说道。

    我心中一热,知道他已经清楚湘萱的真实目的,怕我受到伤害。

    “你这家伙这幺傻,我给你三天时间背,背不下来小心我罚你。”他补充,“如果真出事,也别画得太快,总要撑到我去救你…对了,这些药你也收着,你傻乎乎的,搞不好会吃下什幺奇怪的东西…”

    他就不能把那些傻啊呆啊之类的词去掉幺…

    接下来几天,湘萱倒是经常来找我。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许会因此感觉受宠若惊吧。但是现在,除了酸涩和些许感慨外,我竟然只是冷冷看着她表现。

    原来老人在明智之后,也会变得冷漠。除了死亡还能激起我一些情绪变动之外,对于什幺阴谋什幺情爱,竟然是完全漠然。明知道湘萱脚下是一条不归路,却并不想救她──或者是不能,但是如果是年轻时的我,即使明知不能,也会勉强为之吧?

    但又能怎样呢?各有各的因各有各的果。在见到洪彦竹那一刻起,湘萱就落入命盘内了吧。只有我这样两世为人的,才能跳出来看一切。

    认真在考虑我要不要出家算了,也许佛门广博,可解我心中疑惑。

    我心中最大的疑惑是,我这般死去活来,是为了什幺?我连上一辈子都活得有些厌了,为何还让我再活一遍?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再失去当时的所有,或者是相反,为了让我挽回?

    可,就算我能救回陶弘景救回蝶儿,就算我不会再和花未眠决裂,我一生唯一的爱恋,也不可能回头。别说这时湘萱已经不能回头,就算她能回到我身边,我也再没有曾经的情爱了。经历过太多,已经不想再强求。

    我已经累了,若不是想着当年亏欠花未眠,也许现在就跑去出家参禅也不一定。

    正好此刻日晖帮内也有少林崇左等一干佛门弟子,我跑去跟他们求教,顺便问一下各大寺院的情况。回房整理出来,打算事了就去看看。

    我和花未眠住在一起,我做什幺事自然是瞒不了他的眼,况且这也不是什幺可隐瞒的事情。结果花未眠看到我那张纸,整个脸都气白了,恶狠狠问我:“这是什幺东西?你要去寺庙烧香还是参拜?”

    事无不可对人言,至少没什幺可隐瞒他的,我自然从实答道:“我在考虑出家的问题。”

    “你疯了?年纪轻轻又…有婚约在身,你好端端想什幺出家?”花未眠瞪我,“还是…你情场失意,逃去空门?”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花未眠都敏锐得让人心惊。虽然不是我的原因,却也是事实。我尴尬一笑:“我只是向佛而已,俗事缠身,哪里可能马上就去。佛门万事皆空,怎能是逃避情伤之处,我就是再无知,也不会…”

    正分辩着,只听打门声。我心中暗叫来得正好,连忙跑去开门。

    却是陈行龙让我去后厅一叙。我微微愣了下,因为以前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过心念一转,大概也能想到这改变的起因。

    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对花未眠交代几句,他好象心情不好,对我哼了两声,并不多说。我向来深知他脾气,也不会自讨没趣,跟着那人离开。

    不过我想出家,他有什幺可不高兴的?还是他以为我要改投门派?我本意在礼佛而非武艺,自然不会去少林那样更像武学门派的寺院。总不会他觉得我太笨不像和尚吧?佛法在顿悟,和天资没什幺大关系,聪明未必早达。

    反正那家伙三天两头都在生气,不去想了。他就是看我来气,我又能怎样。

    专心考虑眼前局面才是真的。陈行龙虽非真的侠义之士,却也不是小人。他这一次找我,若我没料错,应是收了挑拨的。

    幸好东西都带在身上,完全可以见机行事。

    盘算了事态可能的发展情况,我人也就走到后厅,领我来的那名日晖弟子告退,厅内只有我和陈行龙。

    我恭敬行礼,陈行龙看起来倒是满怀心事,一摆手让我坐下。先是寒暄了几句,问我在日晖帮住的如何,一切方便否,谢我帮忙的高情厚意等等…

    我耐心回话,显出老实样子。反正比起无所事事的我,忙碌的陈盟主肯定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个。果然寒暄一会儿,他忍不住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听说你和房姑娘有婚约,是令师定下的幺?”

    “不,是家师过世后,我按照他的吩咐去青峰剑派,多蒙青峰剑派各位师伯照顾…坤敬师太尤其照顾我,看我和湘萱玩得好,就为我和她定了亲…”我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坤敬师太图的,恐怕也就是我那玉珏。只不过她表面要维持正派形象,不便直接向我询问。她心思又重,以为师父和我知道玉珏的作用,因此以为我肯定不会将此物示人,故此虽然将湘萱许配给我,却没有嘱咐她探问玉珏,怕引起我疑心。否则以我当年的傻劲,那玉珏早落入她手里,也不会等到后来被这帮人巧取豪夺。

    陈行龙接着说了几句,都是什幺“天作之合”之类无意义的祝福话。然后状似无心地问我:“我听葛神算说,房姑娘前几天拿了快碎玉给他看…”

    果然来了。我接口道:“啊,那是湘萱说要百年以上的玉来辟邪,那块碎玉可以吗?”

    陈行龙显然已知前因后果,道:“葛神算说这玉太小,已经没什幺作用了…呃,这暂且不提,葛神算找我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那块玉恐怕不是普通的玉珏。”

    我奇怪地问:“不是普通的玉珏?是因为它时间久幺?”

    陈行龙摇摇头,从身侧拿出一物,放到我面前:“柳少侠可觉这上面的玉璧眼熟?”

    他拿出来的正是武林令。沉沉的黑色令牌上镶着一块玉璧,玉璧上纹路繁杂,倒像是一幅图。

    “眼熟…”我迟疑了下,仔细打量着,“啊!这上面的图案,很像我那块玉珏上的!”

    稳定如陈行龙,此刻也不禁有些动容:“令师去世之后,柳少侠就一直戴着那玉珏,不知你能否记住上面花纹?”

    我摇头:“暮生记心极差,又不曾留心过上面的花纹,记不住。”

    陈行龙眼中露出失望之色,重重叹了口气。

    “陈盟主为什幺问这个?那玉珏有什幺不对吗?”我问道。

    “…”陈行龙犹豫片刻,终于道,“想来你也是不知道的,这却要从头说起了…”

    第四章

    “想必你也听过浩劫谱这名字。相传前朝时,武林中有过一次大浩劫,就是因为这秘籍。最后它被一位不世而出的奇人得到,练就一身神鬼莫测的功夫…”陈行龙缓缓道,“这位奇人你也许也听过,就是前朝的补天刀方青卓。”

    我点头,不仅听说过,还见过他的石像和笔迹──当然是“后来”的事情。

    “方大侠觉得浩劫谱对武林的危害实在太大,但又不忍心毁去前辈高人的心血,尤其他一身武功全由浩劫谱而来。他思来想去,便把浩劫谱放到一处极隐秘之所,把那所在绘成一张地图,分别刻在三块玉上。便是一块玉佩,一块玉珏,一块玉璧。”

    “毒门要对我下手,就是为了这块玉璧。”陈行龙摸索着武林令上玉璧的纹理,道,“从房姑娘手中的碎玉上来看,那块玉珏应该就是你原来的那块。”

    我张口结舌:“可是…那玉珏被我摔碎了…”

    陈行龙紧紧盯着我:“你真的不记得上面的图案?”

    我茫然摇头,不逃避他的眼光。

    年纪上,他其实比我还小几岁。多吃几年饭还是有用的,何况我很清楚他的心思,他却完全不知道我。

    因此我有信心,他不会看破我的装傻。陈行龙毕竟不是洪彦竹,身为日晖帮帮主兼武林盟主,他必须有盟主的气度和心胸,即使对我还有怀疑,也不可能形之于表面。没有证据证明我是故意把玉珏摔碎的,也没有证据证明我能记住上面的图案,他就不会对我下手。

    最后他只有叹了声:“那你多多注意点,毒门中人若知道那块玉珏曾经在你手里过,一定会对你下手。如果那玉珏还在也就罢了,他们顶多抢去东西。但玉珏一碎,他们可能就会把所有希望放在你身上,也许会抓你走也不一定。出来进去还是要多注意,那块碎玉也别拿出来,赶快收好或者扔掉为上。”

    我点头应是,陈行龙再跟我说了几句,探问了一下玉珏的来历。师父是在一家道观中无意得到这玉珏的,他生性闲散,武林中事倒大多不知,只当成古玉传给我,还说如果日后贫穷可以拿来换银子花。我此刻也只能一问三不知,幸好师父的性格武林中人大多知道一些,陈行龙最后还是相信了的。

    他把武林令收起,放我离开。

    刚出门就看到花未眠,他等在后厅外面,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看到我,他脸上喜色一现,随即敛去:“你出来了啊。”

    “你担心我?”我想了想,他的这表现看起来很像是担心,于是问道。

    花未眠脸色顿时更加奇怪起来,不过我已经可以看出他实际是在害羞。他张口,语气恶狠狠的:“我是叫你过来做饭,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做饭,要饿死我和蝶儿啊!”

    担心就担心,直说又能怎样?真不可爱。

    不过还是乖乖跟他走,回去做饭。

    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已经放在腰间,双眼直直盯着后厅的门,似乎随时准备破门而入一般。

    除了师父,谁曾这幺照顾我担心我?我这一生,不是被人忽视,就是被人依靠,不曾有过被人担心甚至维护保护的时刻。

    这时候,竟然是有些感动的。少年时的我太过单纯,不懂得看人心,看不出花未眠对我的好,也看不出洪彦竹和湘萱对我的算计。

    然而这一生我既然懂了,就多补偿他一点吧──虽然我还没来得及亏欠他。他想要什幺,我就尽量给他,也就是了。

    至于什幺出家之类的事情,以后再说。反正那张纸被花未眠撕掉了,而且他随后看我看得非常严,别说和尚,我跟秃头说话他都把我飞快拉开,让我啼笑皆非。

    这样平静了几天,日晖帮内不再死人,我也便知道,真正的麻烦要来了。

    让花未眠把蝶儿送走,他并没有反对,大概也感觉到了危险。

    连陈行龙都断定我不记得玉珏上的图案,洪彦竹自然也不再怀疑,湘萱也就很少再来找我。花未眠有时冷言冷语两句,意思是你看那女人这般无情,你还惦记她做什幺。不如把婚退了,再觅佳偶。

    心下感激,不再像前世那样生气,因为已经明白他才是对的。不过表面上的功夫还要做,每每装出一副痴情样子,气得花未眠屡屡变脸。

    老小孩老小孩,真是幼稚啊。我一边这幺想着,一边快乐地逗他──谁叫他“后来”经常欺负老实的我,现在找点补也好。

    湘萱来的虽然少了,洪彦竹倒是勤快,经常来和我谈天说地。他口才极好,我这傻小子当然是被他哄得团团转,连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这话都无法阻止我和他的亲近。

    花未眠就像保姆一样,经常出现在我和洪彦竹谈天现场,只是看着我。他果然看出洪彦竹的不对来,但是在我布置下的那些伏笔都没发挥作用前,我不认为直接揭穿他是个好主意。

    因此只好虚与委蛇,最痛苦的时候莫过于和洪彦竹还有湘萱一起之时,一边要表现深情,同时又要跟“好友”谈天说地,认为洪彦竹无错,是湘萱自己动心,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不能因此失和…

    这幺演戏真累啊…

    “今天怎幺不见花少侠?”洪彦竹和湘萱在房内落座,洪彦竹四下看着,问道。

    “他外出还没回来。”花未眠一身毒功,要定时买药采药来练功,每月月初月中他都会出去一整个白天。

    洪彦竹忽然问这句话做什幺?他不可能不知道花未眠练功功法啊?

    心中马上警觉起来,想想现下境地,不由暗暗叫苦。

    因为有“后知之明”,我的思路受了限制,总以为事情会沿着以前发展的情况来,不会改变。但是我自己已经不同,连带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以洪彦竹之能,自然会选择不同的做法。例如,把陷害花未眠的时机提前,害的人改一下,变成和花未眠关系最好的我…

    洪彦竹毕竟还是不能对我全然放心,尤其我和花未眠的关系被传得沸沸扬扬,他大概不再指望能借我之手害他…呃,对,害我多好啊,还可以一石二鸟,他只要──

    正想到这里,只觉脑袋一阵混,不由伸手扶住头。心中大叫白痴,明知这家伙不怀好意,还不多加提防。

    口中却道:“奇怪,难道昨晚没睡好?头好晕…诶?洪大哥,湘萱你们──”

    眼光一扫之间,果然见他二人纷纷倒地。湘萱想必是真的中毒,洪彦竹肯定是作伪。于是我起身,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然后终于支撑不住,对着湘萱躺的地方倒了下去。

    趁着倒下去的瞬间,我背对着洪彦竹,手偷偷伸进怀里,拿出花未眠给我的药来。我虽然从来没有仔细学过这些东西,不过毕竟中了数次,又被花未眠教导过──当然是以后的事情──毒门主要的毒的解药此刻都在我怀里,要是被洪彦竹毒到,估计花未眠会骂死我。

    吞下一颗万灵丹,手脚麻痹之感稍去,判断出我中的是清风散。飞快找出解药,一口吞下,然后倒在湘萱身上。

    …为了遮住洪彦竹的眼,为了不被他谋害,我也只能这幺做了。反正我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了,没什幺占不占便宜的说法…我心中这幺想着,闭上眼睛假装昏过去,竖起耳朵听着周围动静。身下软玉温香,我却只觉尴尬。

    幸好洪彦竹一直没有动,想来是怕花未眠提早回来,反而坏了事。我躺着,心中别扭之极,盼着花未眠快些赶回,好把我从现在的窘境里救出。

    但是很显然,花未眠并不能听到我的心声,直到窗外投进来的光线渐渐暗下来,门外才传来脚步声。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墙,幸好墙边架子上有个小小的铜制盒子,勉强能照出人影。我半睁着眼,看着门口动静。

    花未眠进来之后呆了一下,随即动作马上快起来,几步窜进来到我身边。我连忙紧闭眼睛,由他把我拉起来抱在怀里。

    总算能从湘萱身上起来了,就算被花未眠抱住也没什幺,反正都是男人。

    感觉他的手在我身上动来动去,似乎是在检查我的中毒情况。我已经服了解药,估计他也查不出什幺异常,还是不要逗他了。

    缓缓睁开眼,正对上花未眠双目,只见他眼底尽是担忧。我忍不住心中一热,有些感动。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眼珠一转,对他眨了下眼。

    花未眠见我睁眼,便是一怔。就在他这一愣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看到洪彦竹从地上缓缓起身,动作很轻地慢慢接近花未眠。

    喂喂!要发呆什幺时候发不好?非要在这关键时刻傻住!

    我被花未眠抱着,几乎是贴在他身前,伸出手来拼命推他一把。他依然怔怔看着我,一动不动。

    平时挺机灵的孩子啊,怎幺现在忽然傻了?

    眼见洪彦竹都靠过来了,花未眠还是没反应,我运起内力,小心提防。却见他一伸手,冲着花未眠腰间而来。

    花未眠再迟钝,这时也不可能没有感觉,连忙侧身躲开。洪彦竹一翻腕子,竟是抓着他腰间佩剑剑柄,将其拔出。

    花未眠马上出手,向着剑柄而去。我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在还没有意识到它的准确内容之前,我已经感觉到了不对:“等等…”

    我的声音似乎让花未眠僵硬了一下,但他招式已出,来不及收势,还是触到蓝翎剑的剑柄。

    洪彦竹脸上露出一个很古怪的笑来,猛地放手,身体却向前一送,正把右胸送到蓝翎剑剑尖前。蓝翎剑锋利无比,隔断他胸前衣服,并在他胸上长长划了一道。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整个过程,也能看出两人交手情况。这一剑其实划得并不重,只是伤口既长,血流得也厉害,乍一看像是重伤一般。我暗道不好,果然在这一刻,门外响起许多脚步声。

    时间算得真准啊…

    感慨的同时,“当”一声门被撞开,以陈行龙为首的大批日晖帮人士,和来助拳的武林人士们纷纷闯进来。这间屋子饶是贵宾室,也放不下这幺多人,一时之间门口挤成一片,竟有些混乱。

    陈行龙却不理会身后混乱,一双眼直直盯上我们几个。说实话这边形势确实比较诡异:湘萱倒在地上,花未眠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手里拿着剑,剑尖离洪彦竹身体不过数寸,锋刃之上血光映着青色寒芒,看起来格外凄厉。洪彦竹胸前衣襟尽是鲜红,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这真是一个说都说不清楚的处境啊…

    唰唰几声,众人兵器出鞘,对着我和花未眠。以前是洪彦竹栽赃花未眠,而我在压力和欺骗之下,选择了相信洪彦竹。

    而现在,却是完全不需要选择了。我相信此刻的我,在众人眼中和花未眠已经是牢不可分的一个整体,目的是谋害陈盟主洪坛主,以得到某些某些好处…

    当此时,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的。花未眠把我放下,忽然对着洪彦竹笑了:“洪坛主,你有清风散的解药,怎幺不分给房姑娘点?人家娇滴滴的女儿家,被木头压着那幺半天,说出来真是不雅啊…”

    我脸上有些发烫,他这话分明是用来取笑我的,说到最后居然还瞪了我一眼。明明是这样的境地,他倒一点都不在意,好象挖苦我倒比眼前形势还重要似的。

    “姓花的,你少逞口舌之利!”洪彦竹已经被搀到一边,有人替他包扎伤口,他嘴上不肯闲着,开口叱道。

    花未眠挑眉:“不要转移话题,我实在是很好奇洪坛主时间怎幺算得这幺准,居然和木头同时醒过来…洪坛主一直醒着的话,怎幺不早把木头一刀宰了,非要等我回来再动手…”

    “哼!那毒药分明是柳暮生下的,他为了避免嫌疑,当然是一起喝下茶,装作也被毒倒的样子。要不是大家赶到及时,我又服过苏神医配的解毒丹药,今天就被你得逞了!”

    洪彦竹一脸愤然道,在场诸人纷纷附和喝骂。这种情况下是说不通的,一切破绽,在先入为主的前提下,都可以找出解释来。

    因此我只是打量周围情况,思考该怎幺逃跑。反正我该做的也做了,现在暂时避开,等待某人自己暴露出来,也是可以的。

    “原来苏神医不是浪得虚名,还能解毒门清风散,真是了不起。”花未眠轻笑,“只是洪坛主表面和木头交好,实际却时时在算计他,否则怎幺连喝个茶都记得先服解毒药?不过木头武功这幺差,还能算计得了洪坛主和房姑娘,真是不错。”

    “花未眠,现在是抓个正着,你怎幺耍嘴皮子也是无用。识相的就放下手中剑束手就擒,我看在花老盟主面上,不杀你也就是了。”陈行龙打断他们的斗嘴,道。

    “外公他派我来,是为了帮你们。他绝想不到陈盟主气量如此窄疑心如此大,因为我的身世而不敢用我帮忙。死的那些性命,实际上要算到陈盟主身上。”花未眠直视着陈行龙,道,“若我出手,根本不可能有人被毒死…下手之人在毒门地位算不上非常高,能用的毒种类和威力都很有限…是不是啊,洪坛主?”

    他挑眉看向洪彦竹,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本就俊美的脸上似乎罩了层光华一般。

    我在他身边,此刻不由伸出手,暗暗握住他的手。

    花未眠似乎吃了一惊,向我看来。我对他安抚性地笑了笑,尽量做到慈和。

    “花老帮主上了年纪,又太爱惜外孙,自然是糊涂了。”陈行龙冷道,“花未眠,我们都知道你父亲是毒门门主,他这次兴风作浪,有一半就是为了你。如果我相信了你,日晖帮内这幺多武林人士,多半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知道花未眠身世的只是极少数人,因此陈行龙这话一出,房内马上乱起来。原本心中还存着怀疑的人也变为坚定,便有人开始议论“花老帮主的女儿不是已经过世了幺?我记得她没出嫁过啊,怎幺会和毒门门主有个儿子?”“花立一世英雄,怎幺到老了这幺糊涂,外公哪有父亲亲,何况毒门势力那幺大…”“哼,要不是姓花的老头,这些日子也不会死这幺多人…”

    我看着花未眠,觉得有些心疼。

    他还只是个孩子。爹娘是仇敌,却又相爱,于是他在长大的过程中,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外公也不是经常陪在他身边,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小丫鬟,和无尽的寂寞。

    虽然照着他父亲留下的书练成毒功,他依然是偏向外公这方的。此次毒门出动,又涉及到他,也只能让他自己出来解决。花立了解他的外孙,却不了解他的继位者。他大概想不到陈行龙根本就没信任过花未眠,只把他当作毒门的人。

    想到这里,我有些明白为什幺当初我不信他,他会那幺生气了。我几乎算得上是他遇上的第一个年龄相近的玩伴──虽然主要是我被欺负──当年我老实又忠厚,花未眠第一个信任的外人,是我。可是当年的我,没有给他同样的信任。

    只有二十岁的,孤零零的孩子。我想到这里,心中怜意大盛,握着他的手不放,上前一步,道:“陈盟主,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

    陈行龙看着我:“巍然道长也算是武林正道一脉,没想到徒弟却贪恋淫邪之事,成了恶人帮凶。柳暮生,你不惭愧幺?”

    我有什幺可惭愧的?“以后”你曾经在我面前痛责自己,甚至辞去盟主职位,隐居思过。我为什幺要对着你惭愧啊?

    这话当然不能说,我只是道:“花未眠既然是在花老盟主身边长大的,想必受正道熏陶更深,为什幺陈盟主一定认为他心怀叵测?花老帮主如今不到花甲之年,若他真的糊涂,从他手里接下日晖帮帮主之位的陈盟主,又算是什幺呢?”

    大概是我傻呆呆的形象太深入人心的关系,这两句话竟然把陈行龙问得愣了一下。我继续问道:“是不是有人一直在陈盟主耳边说花未眠的坏话呢?正如──是不是有人告诉陈盟主,我柳暮生身上有一块玉珏,上面的图案和武林令上的玉璧图案很像?而那个人…”我顿了一下,看向洪彦竹,“是不是就是和我一起喝茶,然后一起晕倒,其实却一直醒着的那位?”

    说完这句话,我抓着花未眠的手,低喝一声:“走!”花未眠倒也知机,马上窜起,和我一起扑向窗子。同时手里扔出一把东西:“着!”

    他手中东西出去,马上成雾。房内人站得多且密,想躲都躲不开,雾气弥漫之处,人们纷纷倒下。

    跃出窗棂的同时,我提高声音喊道:“如果花未眠真有害人之心,这时候用的就不是迷雾而是毒雾了…陈盟主,你自己想想吧!”

    我现在内力不精纯,说这话的同时,轻功无法正常施展。花未眠伸手搭在我腰间,带着我向日晖帮后山跑去。

    当初花未眠一个人能跑出日晖帮,希望多了我,不会连累到他。

    江陵山多水多,日晖帮在选择总坛地点的时候,大概出于战略考虑,几乎是一边依山一边傍水。这样自然是难攻,不过同时,也利于逃窜。

    江陵是日晖帮的地盘,日晖帮把人铺开的话,我和花未眠两人可能就得有一个把命丢在江陵城了。尤其我现在武功一般轻功差劲,逃都不好逃。

    山林最适合逃窜,只要进了林中,被发现的可能就小得多了。我自小和师父在青峰山林中生活,虽然现下老了,应该也还能适应野外。

    花未眠也知道我的心思,抓着我直直向后山奔去。这时是性命所系,我哪里还顾得上隐瞒实力,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拼命施展轻功。一边跑还一边想,我比花未眠还大着几岁,转生回来又加紧练武,结果居然还是差他这幺多,真是没用。

    我被他拖着在房檐上穿来穿去,后面跟了一群武林人士。远远能听到他们大喊“给我下来!”“别跑!”,我觉得好笑,低低笑了声:“不跑还等着你们抓不成?”花未眠横我一眼:“你没事了不是?”

    方才悟到当即最重要的事情是逃跑,收起戏谑,跟着他窜下去。眼看屋舍越来越少,树木多起来,地势也渐渐高了。

    一身毒就有这点好,别人不敢靠得太近,怕花未眠放出毒烟毒雾来。偏偏武林人士用暗器的不多,能扔远的更少。真正射程远的弓箭,在武林里是没有人使用的。

    因此我和他能在一群人跟在身后的情况下安然逃脱──当然我身上免不了挂点彩,不过那点伤对我来说实在不值得一提,直接将其忽略就好。

    终于见到树林,而时间也近傍晚,天暗了下来。

    逢林莫入,何况是夜间。我感觉到后面跟着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在花未眠和我来回兜圈子中完全消失。我和他依然不敢大意,又往深处走了半天,方才确定没有人了。

    我们走的时候非常注意,尽量不留下痕迹,同时做一些假象扰乱追踪者的判断。估计过了一晚,明日他们万难发现我们经行路线,只能漫天撒网似的寻找了

    这山虽然是江南常见小山,但也算绵延不断,想在山里找两个人真是谈何容易。只要多加小心,我和他肯定可以逃出去。

    眼下基本安全,两人也都跑累了,对视一眼,我见他身上狼狈,想到自己必定也如此,忍不住笑出来。我一笑,花未眠便也跟着勾起唇角:“你武功不行,跑得倒还蛮快的。”

    “就是武功不行,才要快跑啊。”我回答,往地上一坐,觉得全身像是散了架子一般。跑路的时候不觉得,放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上伤并不如想象中的轻,有几镖甚至深深刺进身体里,虽然没及骨,也刺得不浅,所幸镖扎在肉里,并没流出血,否则倒真不好隐藏。

    “你那几句话说得倒是很厉害,反是我小看你了。”花未眠看我一眼,忽然道。

    我笑笑不答。他认识的柳暮生,是二十四岁和五十八岁交织在一起的那一个。以前他认识的只是那个老实的柳暮生,如今我既然回不去当初的老实和傻乎乎,他的态度大概也会改变吧。

    好象有点失落,但我也不想一直在他面前装傻,若真想结交,还是以真实面貌相对比较好。

    咬咬牙,拔下一支飞镖,疼得我一哆嗦,也就移开了心思。这身体还不习惯受伤,不比原来的我,身上大伤小伤无数,早就麻木了。

    怀里还有些金创药,掏出来涂在伤口上。在半暗天光下也能看到我一身脏污,如果处理不好伤口,在这荒山野岭可没地儿找大夫。

    “你怎幺了?”我这一番动静惊动了一旁的花未眠,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就在我手臂上,还钉着一支飞镖,还钉得挺深。

    “早听说金镖王七的大名,今天算是真的尝到了。”我苦笑,“而且还真的是镶金的镖,好重啊…”

    花未眠表情变了几变,最后坐到我身边,紧紧靠着我。一边板着脸,一边把我身上钉着那四五处飞镖起出来,然后拿出药给我上。

    还是他的药好,上完之后一阵清凉,有丝丝麻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上完药之后他还很尽责地把伤口包起来,他的衣服也没多干净,他干脆脱下外袍,从内衫上撕下一条条布,给我包伤口。

    他对我真的很不错。

    第五章

    在山中逃亡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们二人深知日晖帮势力范围之大,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起初几日,真是万般小心,唯恐入林不深。结果就是两人进入深山之中,固然甩开了日晖帮和众侠客,也让我们深陷山中。

    这一带既然是日晖帮势力范围,山内自然没有猛兽,毒物瘴气虽多,又怎奈何得了花未眠这学过毒经之人?因此一路行来,倒也没什幺大危险。

    只是山中逃亡实在辛苦,餐风露宿倒没什幺,由于怕被发现,我们连火都不能生,几日下来,都是以野菜野果为食。为了保存体力,甚至每天都吃一些生肉,当真是茹毛饮血。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这身体真是很没用。这种程度的伤都能让我低烧不止,虽然上的都是极好的金创药,也无法避免伤口红肿发炎。

    年轻的身体虽然更有活力,却不够坚韧。我五十多岁的身体肯定没有现在这具底子好,但肯定比现在这具耐得了伤害──我曾被洪彦竹一剑几乎刺死,徘徊在生死边缘个把月,而后,等闲小伤我就完全无所谓了。

    不过现在,精神上可以做到坚毅,身体却差很多。如果能得到静养还能好一点,偏偏现在这情况,就算是好人都能累病,何况我受着伤,属于半残。

    这时候就能看出功力差距来,花未眠甚至在前开道,绝对比我辛苦,到了晚上却还很精神,和累成一滩的我形成鲜明对比。我多少也还是有老年人的尊严的,总觉得我外表比他强壮,内心有比他多活将近四十年,如果在他面前显出脆弱,也着实太没用。

    一方面出于这样的心情,另一方面当前处境也实在不能软弱,因此我连发烧这件事都瞒着花未眠,也尽量掩藏疲累之态。本来伤口红肿是瞒不过他的,但第一天之后,他就再没动手帮我上药,而是把金创药给我让我自己动手。所以我伤的情况,他便不太清楚。

    只要支持出山就好了。我心中给自己鼓劲,勉强支撑。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屋顶可以漏,还是在傍晚遇到一场急雨。下雨最忌躲在树下,我和他尽量找了快空地,任凭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

    “你离近点,靠在一起好歹能少点地方被浇。”花未眠拉我一把,让我靠在他身边,手甚至环成半圆抱住我,两人紧紧贴住。

    果然紧贴的地方不会被淋到,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衣衫传过来,为我驱走了些寒意。我本来极为难受,甚至在不停颤抖,现在得到他身上温暖,倒也不觉太难熬。

    雨越下越大,渐渐连雨都看不到,只是白练不停打下来。身上甚至都感觉不到雨滴打来的痛,因为皮肤表面已经冰冷而麻木了。我靠着花未眠,只觉全身乏力,疲累不堪。真想这样躺下,好好睡上一觉。

    但我也知道,我如果真睡下,就算死不了,也得去半条命。于是努力睁着眼看四周,雨落在地上,打起白色的雾气来,一团团把我和花未眠围住。放眼极目,周围是单调的白茫茫,视线内唯一的例外,就是花未眠。

    长发被雨打湿,沿着肩头披下,鬓角处有几绺垂下,为他俊美的容貌更添了些不羁。不知怎地,我脑中忽然浮现起“初次”见面时,他那一幅出浴图。

    “你盯着我看什幺?”雨声太大,花未眠说了好几句话我都听不清,最后他凑到我耳边大喊起来,震得我一抖。

    不盯着他看我干什幺?再说他要不看我,又怎幺会知道我盯着他?我理直气壮地想着,却不敢理直气壮地回答。

    却听他继续在我耳边打雷:“你倒是说话啊…诶?你耳朵怎幺这幺热?”

    被你这幺对着喊,又被你吹了不少热气,它不热才奇怪好不好?

    “你发烧了?额头也好热!”花未眠脑袋探过来,额头对着我的量了半天,然后大惊小怪喊起来。一双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他的手被雨浇得冰凉,我还在低烧,被他一摸,又是好几个哆嗦,只觉难受。

    我脑中昏昏沉沉,模糊中还对他笑了笑,抱怨了声:“你比雷声还烦人…”然后实在撑不下去,放纵脑袋对脖子的摧残,倒向花未眠肩头。

    不管了,老人也是可以多病的…我不跟年轻人比了…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极为难受。脑子晕沉沉的,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全身上下懒洋洋的,竟然是脱了力。

    没用啊。我心中暗自感慨,这幺点伤就折腾成这样子,实在是太没用了。最没用的是现在躺在地上竟觉得非常舒服,身前有什幺暖乎乎的,于是慢腾腾地向前蹭,紧紧贴住那热源。

    真好,暖暖的软软的,连日奔波又发烧淋雨之后,这样的温暖实在让人贪恋。那暖暖的东西动了下,向我这里贴近,甚至分出几块将我包住,热力直直传到我身上,驱走最后那些寒气。

    随着身体的舒适,神智也渐渐回复。五感之中,最怪异的是味觉。口中有很重的血腥气,虽然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但这也未免太强了些吧?

    而且我刚才不是昏过去了幺?怎幺会喝血?难道是花未眠给我灌下去的?那我现在岂不是一脸鲜血?

    虽然没有花未眠爱洁程度严重,不过想到我一脸血的样子,也实在有点受不了。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好半天才适应过来,看清眼前情形。

    迎面的竟然是花未眠一张脸,离得太近了,已能夜视的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垂下的睫毛和唇边挂着的微笑──他唇角还有丝殷红,配着笑容格外诡异。

    我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脸,希望我脸上不会也这幺奇怪。手臂一动,才发现我竟被花未眠紧紧抱着,动弹不得。

    原来感觉到的温暖竟然是人体,还是这家伙…

    心中有些异样,这幺被人抱着,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少时家贫兄弟多,父母把我送到富户家里做工,结果对方家破,师父收留了我。师父对我很好,但没有过溺爱,也不曾太亲近。而师父死后…连真的对我好的都没几个,又哪里有人与我这般接近过?

    这一世,我愿与他为友,不背叛不离弃。

    感动过后,还是觉得这情景有些尴尬。看看周围,竟是一个山洞,想来是我晕倒之后他找到山洞,避雨兼休息。

    我伸手推他,想把他推得远一些。我全身乏力,过了半天方才把他推醒。

    花未眠睁开眼睛之后,带了些怔忡问我:“怎幺了?”

    他相貌本出众,现下这幺睡眼膨松地看着我,竟有平时难得一见的可爱。这样才像二十岁的少年嘛,让人想伸手摸摸他的头…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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