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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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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君策+番外 作者:燕赵公子

    第8节

    沈奚靖不让他老给自己做衣裳,但云秀山不肯,以他的话讲:“表哥不能让你小小年纪享福,不能读书考科举,还要跟我一起做活,这一两件衣服,就当表哥补偿你。”

    这话沈奚靖听了,心里难过之极。

    因为说这话的云秀山,也不过才十五岁,且与他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他一点也不用补偿沈奚靖,但家人都去了之后,他们只能相依为命,如今,即便是亲兄弟,也没他们这样要好。

    在云秀山心里,沈奚靖就是他的亲弟弟。

    沈奚靖在缝补这件事上实在手艺欠佳,想帮云秀山却又怕坏了事,只能跟在一边打下手,一下午的时光便匆匆而过。

    一般大宴,主子们也就凑一起用一顿午膳,下午听听曲看看戏,太阳偏了头便会回来,虽然南宫祈的寿宴不算大宴,但也差不离,往常这个时辰,周荣轩应该回来了。

    可今日却有些迟了,赵修梅都领了晚膳回来,也不见周荣轩的影子。

    沈奚靖和云秀山到厨房帮赵修梅备饭,不多会儿楚暮冬从外面进来,看了眼灶台,道:“你们先吃着,吃完了修竹修梅受累再跑一趟,把主子的晚膳也领了,榆叶去百香园问过,说刚散场。”

    听他这样吩咐,沈奚靖他们赶紧急忙忙吃完饭,云秀山便跟着修梅一道去了御膳房。

    其实沈奚靖倒是想去御膳房,但楚暮冬已经吩咐了云秀山,沈奚靖也没办法硬要自己去。

    算了,反正年节也能见到,沈奚靖想。

    周荣轩回来的有些晚,他面上有些红,显然饮了酒。

    宫人们赶紧备了饭,等周荣轩用完膳,王青又给上了些解酒露。

    周荣轩浅浅喝了几口,早早便歇了。

    三更时,沈奚靖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在宫里这些年,他一向浅眠,一有动静就醒,来了朝辞阁和云秀山一屋后好了些,却也不能像儿时那般整夜安眠,今日虽过得风平浪静,但沈奚靖总觉有些事要发生。

    当敲门声想起来时,他第一个从床上坐起,小声叫云秀山:“表哥,醒醒。”

    云秀山立时便醒了,黑暗里,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却能把院中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那似乎是贺榆叶的声音,他带着哭腔说:“陈叔叔,帮柏叶请个太医预名吧,他眼看就不行了。”

    接着是陈岁的声音:“你先别哭,且与我看看柏叶如何。”

    之后院中又安静下来,李柏叶的房间跟他们屋子之间隔了两屋,里面声音细细碎碎,根本听不清。

    沈奚靖和云秀山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却只坐在床上不敢出声。

    他们甚至还往腰带里塞了些银子,以备突发事端。

    不多时,似乎听到开门的动静,紧接着还是贺榆叶的哭声:“陈叔叔,我出钱,给请个吧。”

    陈岁叹了口气,没说话。

    “陈哥,出了何事闹这大动静?主子都吵醒,差我下来问问,要是柏叶病了,就去请个预名吧,主子担待着。”这是楚暮冬。

    这一日,还是楚暮冬值夜。

    周荣轩自然待手下人极好,其他宫里,不消说找太医预名给瞧病,不直接拉到黑巷便是好的,周荣轩能下这番指示,倒也叫其他屋里没出来的宫人心中一暖。

    他到底是从宫人做起,知道宫人的不易,有些病,只要大夫瞧了,一两副药便能好,但宫里没有这些,随便吃些药丸,很多底子不好的,都撑不过去。

    正当其他宫人心里为柏叶高兴时,却听陈岁说:“回了主子吧,柏叶去了。”

    他话了,直接站在院里讲话:“安乐,修梅,你们二人出来下。”

    突然被点名的沈奚靖一愣,他假装抖了抖被子,再出门时,发现赵修梅也穿戴整齐,出了这样的事,想必这一个院子都没人睡着。

    沈奚靖与修梅对看一眼,一起走到陈岁跟前,陈岁解下腰上的另一面木牌,递给沈奚靖:“这是宫人局的牌子,你们也认得路,去请个管事回来,说朝辞阁有宫人去了。”

    他这一句说的很清楚,夜里风凉,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寒,沈奚靖默默接过牌子,跟赵修梅一道打开朝辞阁的大门。

    身后,陈岁的声音淡淡响起:“榆叶,别哭了,柏叶既然已经去了,等打丧宫人敲完,你便帮他打理干净些,好让他好好走一遭。”

    回答他的,只有贺榆叶呜呜咽咽的哭声。

    沈奚靖与赵修梅一路都没说话,他们叫醒宁祥宫看门的宫人,从侧门出了来,宵禁里的皇宫,漆黑而安静,只有他们手里的灯笼闪着点点光,在风里摇曳。

    走了好半响,赵修梅才低着声音说:“晚上柏叶回来时还上厨房吃了饭,那时候他很高兴,说南宫主子给了赏银,他要好好收起来。”

    沈奚靖没说话,虽然与李柏叶并不太相熟,但是好歹一宫里几个月,也算是相处融洽,没成想他这样就没了,沈奚靖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你说,好好的人,说走就走了。”赵修梅又说,他算是朝辞阁最沉默的一个,老实本分,跟其他宫人关系都很好,只怕比沈奚靖更难过。

    “是啊,好好的人,走得这么突然。”沈奚靖跟了一句。

    他们脚程很快,没多时便到了宫人局,宫人局与百香园不远,与尚林局,尚衣局,尚工局都在一处,所有宫人管事,都住在四局所里。

    四局所算是宫里比较特殊的一个建筑群,它一共有东西南北四个正门,因任何与宫人有关的事宜都由宫人局办理,所以在宵禁之后,只有宫人局在的东正门彻夜开着大门。

    沈奚靖他们到的时候,东正门旁的门房里正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宫人在睡觉。

    赵修梅叫醒他,说明来因,那宫人便一脸不情愿地披上衣服进正屋通传。

    不多时,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宫人从正屋里出来,他与慈寿宫的边总管有些像,都是白白胖胖,虽然半夜被人叫起,但脸上却无半分不快,只说:“我且与你们先过去,打丧宫人稍后便到。”

    他们说自己的身份,但他身上灰扑扑的宫装却说明了一切,沈奚靖与赵修梅赶紧给他行礼请安,三个人又原路返回。

    到朝辞阁时,见只有陈岁独自站在院中。

    沈奚靖与赵修梅引着那位老宫人来到院里,陈岁见了他,便马上过来行礼:“魏叔叔,怎么是您亲自来了,叫个小的过来就可,这大半夜的,再打搅您休息。”

    能让陈岁叫叔叔的,必然是总管朝上的职位。

    这位魏叔叔的身份呼之欲出,他定是宫人局的总管。

    也就是说,这宫里,除了其他宫总管一级,其他所有宫人,都归他管。

    魏总管没有笑,他只说:“带我进去看看那孩子吧,小陈你放心,皇上特地交代过我,我亲自来看看到底出什么事。”

    陈岁应一声,便遣赵修梅去煮茶,给了沈奚靖一个眼色,叫他跟在后面。

    李柏叶的屋子,这会儿正关着,陈岁推开门,里面昏黄的灯光泄了出来,贺榆叶在给李柏叶挑衣服。

    沈奚靖跟在他们身后,一进屋便被吓到,李柏叶的样子,实在有些狰狞。

    他侧躺在床上,脸上满是痛苦,一双手扭曲地抱着双臂,面色已经发青。

    29、第二十九章

    他这一看,就是中毒了。

    那魏总管显然是见惯了这事,面无表情走到李柏叶床前,伸手便探李柏叶双手。

    李柏叶刚咽气没多久,还未僵硬,魏总管几下功夫便把他平放床上,仔细检查起来。

    双目,口鼻,手指,他检查的仔细,沈奚靖却观察起屋里的情况。

    他发现,跟贺榆叶屋子挨着的那面墙边,有个碎了的茶杯。

    显然,李柏叶毒发之时,便是用这茶杯,叫来了住在隔壁的贺榆叶,李柏叶屋里的床离这面墙有些远,他肯定用了大力气,才闹出这点动静。

    可他床挨着的这面墙,旁边却是王青的屋子,他为何不直接敲墙叫醒王青呢?

    或者是他与贺榆叶交好,所以才费劲叫他?

    沈奚靖想着一连串的事情,一个个疑点慢慢浮出水面。

    陈岁表情严肃地站在一边,以他在宫里的年头,不会看不出来。

    再一个,他们虽然是宫人,但晚上休息时也是锁着房门的,来时沈奚靖就仔细看过,李柏叶屋里的门闩是完好的,并没有损坏,不知贺榆叶是如何进来的。

    贺榆叶还在认真挑着李柏叶的衣服,好半天才挑了一身赭石色的新宫装,小声问沈奚靖:“安乐,你说柏叶穿这身走好看吗?”

    他与李柏叶同年入宫,一直跟着周荣轩,几年下来情分自然不一般,他说这话的时候虽没哭,眼睛却又红又肿,显然他们来前,已经偷偷哭了一遭。

    虽然宫里的宫人们来来去去,但是沈奚靖也还是觉得难过。

    他想起已经死去的徐海,想起不知道在哪里的卫彦,想起几年未见的谢书逸,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

    虽然难过,但他却还是清醒的。

    这屋里,里里外外都是疑点。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道:“魏叔,我和小三子过来打丧。”

    宫里死了宫人,通常情况下,都是各宫去找宫人所,宫人所有专门打丧的宫人入殓。

    这几个打丧的宫人来得快,魏总管开口道:“进来吧,给他换上行头,小陈,我们换个地方讲话。”

    陈岁了然,吩咐了贺榆叶跟着操办李柏叶的事,便领魏总管与沈奚靖去他屋里。

    打开房门,便看外面有三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宫人,他们都木着一张脸,旁边还摆着一张竹床,那竹床十分有特色,下面铺着金黄色的绣被,上面薄薄盖着一层绢,绢布上的绣着吉祥如意结,没有枕头。

    那定是丧床。

    宫里,是没有棺材的,宫人们死了,就是用这一张床,拉到黑巷义房里,打丧宫人给守了头七,便带到城外宫人坟里随便找块地方埋了。

    沈奚靖出了李柏叶屋子的时候,认真看了眼那床。

    锦被只用了最次的杂锦,绢布也只是三十织绢,但好歹没给用麻布,也算是不错。

    陈岁屋子自然比沈奚靖他们的大些,有一组桌椅,靠床放的木箱也是杨木的,看起来要好很多。

    最关键是,他屋里有油灯。

    宫里的油灯自然很好,不仅亮,且火苗跳得也很平缓,没有烟。

    以前沈奚靖家里用的也是这种,现在他和云秀山屋里,也只有一根蜡烛,平时轻易不用。

    陈岁点了油灯,请魏总管坐那唯一一张矮背直椅上,这才坐到床上。

    沈奚靖后脚端着热茶进来,先给魏总管沏上一杯,又端了杯给陈岁,自己缩到角落里站好。

    魏总管眯着眼睛瞥他一眼,对陈岁笑笑说:“你们朝辞阁的孩子,看着倒不错。”

    陈岁忙说:“魏叔叔客气了,也就这小崽子懂事些,其他的可不敢在您面前晃荡。”

    魏总管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消了些说:“那孩子中的毒,你应也知道的,当年……”

    他说话十分含蓄,点到为止,沈奚靖听得一片茫然,但陈岁却是明了。

    “可,当时情况,却与眼下不同,您看是……?”陈岁有些迟疑,但还是询问。

    魏总管喝了口热茶,茉莉的香气飘散出来,这味道陈岁也十分喜欢。

    “这孩子倒是贴心,还知你喜欢这味。”魏总管道。

    这话是夸沈奚靖,他赶紧弯腰行了礼,陈岁说:“也就这茶便宜,我这里都喝这个。”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沈奚靖听得云里雾里,抓不到重点。

    两个人又说了些往年旧事,这才轻飘飘把话题引回来:“当年那个事,事发时我没在跟前,但后头叫我与李太医正问了个清清楚楚,我虽不是正经大夫,但这身后事却比他们懂些,大概猜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当年那位是慢,这次却急了。”

    陈岁一听脸上登时青了起来,半响都没说话。

    魏总管又说:“我这次且与你说了清楚,你这院里,得肃清一顿,否则主子出了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包括我。”

    他这话说得严厉些,但到底为陈岁好,陈岁脸色缓了些,赶忙谢他,又问:“你看那孩子,是怎么中的招?”

    魏总管沉吟片刻,道:“应是吃食,我看过他口鼻,舌头上有些绿苔,手指却干干净净,这毒宫里很常见,但急用与慢用却是不同,用急了,一眼便能看出,但用慢了,却最难查。”

    这回他说得很清楚,沈奚靖都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他只是在想,他们说的之前那位是谁?是刚来时便死了的左姓宫人,还是更高一层的人。

    沈奚靖想不到,魏总管与陈岁也不会说,单这一个朝辞阁,沈奚靖就也只能看到最面上的事,他觉得他距离皇帝的交代相去甚远,并且也没有完成的可能。

    魏总管又与陈岁说了些别的,这才起身告辞,陈岁领着沈奚靖一直把他送到朝辞阁宫门口,坚持让沈奚靖执灯送他,却被拒绝。

    他往陈岁身后指了指,陈岁与沈奚靖回头一看,那三个打丧宫人正抬着竹床出来。

    李柏叶安静地躺在锦被上,那条绢布从头到脚盖裹着他,无声无息。

    陈岁与沈奚靖不由自主退了开来,让他们出了朝辞阁,他们三个打丧宫人,有两个抬着竹床走在后面,前面那个打了一盏灯笼,那灯笼糊着绿色的纸,散着幽静的光。

    魏总管与陈岁辞别,背着手与那三个一道走了。

    陈岁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叹了口气,招呼沈奚靖:“安乐,你与我来。”

    还是陈岁的屋子,还是那壶茉莉花,还是他坐沈奚靖站。

    陈岁抿着有些冷的茶,低声问他:“安乐,你大致猜是谁?”

    沈奚靖的心猛地颤了颤,他仔细想了,才答:“之前主子出事,我猜有四,除了陈叔,四位都比修竹大。”

    他说罢,顿了顿,见陈岁没什么反应,又道:“今日之事,我只猜两人,王与贺,不知对否。”

    沈奚靖不敢问陈岁如何看待这事,只越说越简单。

    陈岁喝着茶,抬头扫他一眼,才说:“你是个聪明的,要是白日跟我们一道去寿宴,这会儿便能知道更清楚些。”

    今日跟着主子去寿宴的一共只有三人,陈岁,死了的李柏叶,王青。

    沈奚靖猛地皱起眉头,他平素一直觉得王青是个很好的人,对待他们总是笑眯眯,做吃食时也会教他们,他打来了宫里便在朝辞阁,却不知何时成了别人的人。

    这种感觉,真令人难过。

    这一个夜里,沈奚靖目睹了许多事情。

    宫里黑暗的夜沉了他的心,叫他越发看不到未来。

    少年站在那里,初秋夜里,觉得浑身冰冷。

    这里,看不到每个人的真面目,这里,到底谁能信任?

    沈奚靖晃晃悠悠回到屋子,云秀山正满面焦急地等着他。

    很难得,他点了那根蜡烛,还温了热水等他。

    见他回来,赶紧把他拉进屋子,先是摸了摸他的手,赶紧让他喝了口些热水:“这天冷了,晚上再出去,得多穿点。”

    橘红色的烛光温暖了小小的屋子,沈奚靖渐渐冷静下来,他谢过云秀山,脱下外衣躺会床上,他说:“表哥,这朝辞阁,要出事了。”

    好半响,云秀山都没说话,沈奚靖以为他已经睡着,却听他突然开口:“没事,变成什么样,也与我们无关。”

    沈奚靖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朝辞阁平静的日子,就要过去。

    “好了,小五,如果真出了事,就算要表哥这条命,表哥也定护着你。”云秀山在对床上说。

    “要你命做什么,表哥,只有我们都活下去,才能有未来,你答应我,不要做傻事。”沈奚靖说,他口气很严肃,云秀山说这话不是一两次,但他却越来越害怕。

    他与云秀山一同长大,他知道,云秀山对他的承诺,一定能说到做到。

    这并不能令他放心,只能令他益发不安。

    可是沈奚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当天夜里,王青自缢于屋内。

    次日清晨,是陈岁过去叫早,才发现他的尸首。

    他屋里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这样沉默地离开。

    这一天里,朝辞阁死了两个宫人,一个十七,一个二十二,都还年轻。

    周荣轩什么都没说,只让找宫人局的人过来料理王青的后事。

    李柏叶与王青死后,朝辞阁没有加人,沈奚靖顶了李柏叶的位置,进了正殿,在主子跟前伺候。

    半月之后,锦梁宫调来一位大宫人顶替王青的位置。

    这位大宫人,是李暮春。

    直到见到他,沈奚靖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30、第三十章

    朝辞阁的日子平静地过了下去,因为李柏叶与王青的骤然离世,宫人们之间言语都少了起来,就连周荣轩也减少了招呼他们的次数,没事就只在二楼待着。

    多半只有陈岁、楚暮冬与李暮春跟在他身边。

    沈奚靖的活计变得多了起来,他要跟在正殿伺候,也要帮修梅与云秀山打理外院的事,倒是比以前忙了一些。

    朝辞阁又平静下来,宫里林林总总事情很多,但与沈奚靖而言,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只要认真看护好朝辞阁这片小天地便足矣。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来去三个轮回,转眼便是天启七年十一月初。

    不知穆琛与柳华然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十七岁的皇帝穆琛,至今也还未大婚与采选,宫侍也只有柳华然给选的四个宫人,他似乎并不关心内宫这些事情,整日都在外宫读书习武。

    天启七年,沈奚靖十五岁了。

    他个子窜了一截,朝辞阁日子过得舒心,他也比以前胖了许多,只有脸上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模样,多了些稳重与干练。

    他的束发礼是云秀山帮着完成的,这几年宫里日子虽比家里天差地别,但到底比上虞强得多,他头发渐渐养了回来,虽然不能跟幼时比,却也柔顺了一些,如今扎着灰色发带,看起来精神许多。

    自月余前李暮春调回锦梁宫,沈奚靖便高升一等,正式成为九品大宫人,月例也升到十两。

    贺榆叶自天启四年之后身体一直不好,虽然周荣轩叮嘱养着,但他还是没有熬过天启六年的冬天。赵修梅与云秀山升到八品宫人,天启六年扩选入宫的一批小宫人,朝辞阁分了两个,整日跟着赵修梅忙活外院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冷了下来,各宫的炭火发完之后,便是柳太帝君的千秋宴。

    一般而言,帝君之千寿宴,太帝君之千秋宴,便都是在和元殿举办,太帝君的千秋宴,二品以上朝臣,直系皇族,太帝君亲族皆会到场,既要给太帝君奉上寿礼,也要陪同一起观赏宴舞。

    十一月初三,正是柳华然的千秋日。

    一大早,各宫都忙活起来,陈岁先是点了一遍贺礼,又着人叫来了沈奚靖与云秀山。

    虽然沈奚靖与云秀山都升了职,但他俩还真很少跟主子出去,一般大宴时都是陈岁与楚暮冬跟着,不凑巧,楚暮冬却在这时染了风寒,陈岁只得提前让沈奚靖上岗,怕他不适应,还叫了云秀山一同。

    陈岁特地交代沈奚靖、云秀山一番,把该说的都说了个遍。

    表兄弟俩并不想去,虽然沈奚靖年纪也不大,这些年长得也不如小时候好看,但云秀山虽然已经十八,却还是能看出幼时的影子,十分不想被人认出他是当年云家的三少爷。

    可是管事都发话,他们也没得办法。

    不情愿是不情愿,但推拒的理由却不能说,除了这事,沈奚靖还疑惑另一件。

    这些年,周荣轩与陈岁倒对楚暮冬态度逐渐转变,不像以前那般疏离,这些时日下来,却有些亲近的架势了。

    他们毕竟在宫中多年,要说老谋深算也不为过,或许能看到更多的事情,也或许楚暮冬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沈奚靖猜不到,却也不敢问。

    因是要去外宫参加大宴,沈奚靖与云秀山都换了一样的宫装,豆青色的短衫长裤虽然穿起来利索,但颜色看上去有些暗,总像是没洗干净。

    冬日天气寒冷,他们都换上了过冬的棉衣,显得比往日要更臃肿些。

    这永安宫的宫人,永远都是这般灰扑扑的穿行在各个宫室之间,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各种活计。

    这日一大早,兄弟俩穿戴一新,来到陈岁跟前,听他训话。

    这是他俩第一次跟主子参加大宴,大宴是比较正规的宫宴,所以陈岁还是要叮嘱几句。

    他先说了些规矩,又让他们紧跟着主子少言慎行,才领着他们来到二层。

    周荣轩已经穿上正式的礼服,藏蓝色的长袍里是宝蓝色的长衫,一条镶白玉扣的腰带缀于腰间,腰带搭扣处挂一组简单的组玉佩。

    他的长衫是自己亲手所绣,取意雪浮云端。

    这一身衣服穿下来,显得他更加清俊,人也年轻好些岁数。三年过去,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周荣轩低头看了看,连镜子都没照,便说:“走吧,早些去,迟了可不好。”

    在去大宴之前,周荣轩是先要去慈寿宫给柳华然拜寿的,贺礼点过之后就会先行送到,跟在周荣轩身后的云秀山手上,这会儿也捧着一个礼盒,那里放着周荣轩亲手做的寿礼。

    沈奚靖没看也知道,那盒子里定装着一身新作的大杉,每年周荣轩都给柳华然做一身大衫,一年比一年复杂,一年比一年耗时。

    他们出来的有些早,宫道上没有半个人影,周荣轩走在前头,身旁跟着陈岁,身后是云秀山与沈奚靖。

    大概太安静些,周荣轩突然说:“修竹、安乐,你们今岁几何?”

    云秀山应:“回主子话,奴才今年十八,安乐十五。”

    周荣轩回头看了看他俩,笑道:“一晃你们都大了,修竹都十八了,你性子我也喜欢,得了空教你做些衣裳,出宫也好有个生计,倒是安乐,你的那手绣活我可教不了,想你也不爱学。”

    沈奚靖被他这话说的不好意思,云秀山忙应道:“那就谢过主子,要是得了您的真传,奴才出宫去,不得开个大绣楼,到时可不愁安乐没饭吃。”

    听他这样说,周荣轩难得感叹起来:“你们倒是要好,将来离了这里,也能相互扶持,倒是个好事。”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来到慈寿宫的宫门,想是因柳华然的寿宴,这会儿正有两个宫人站在慈寿宫宫门外面等着,见周荣轩一行人过来,个高点的那个赶忙迎过来:“周主子,您今日可够早,我们太帝君早起还念,说肯定您今个最早来,可是说准了。”

    周荣轩笑笑,由陈岁接过话茬:“太帝君今日大寿,我家主子自然得早些来,先给太帝君送上寿礼,林管事,劳烦您给带个路。”

    那林管事马上一怕脑门,往宫里引路:“瞧我,一见着周主子话就多,我们主子在正殿等着呢,这边请。”

    刚远看这位林管事不过二十许,不过陈岁这一声管事交出来,沈奚靖又偷偷瞧他几眼,果然眼角都有些细碎纹路,想必已是不惑。

    柳华然的慈寿宫正殿在二九一十八阶汉白玉台阶之上,上次沈奚靖跟来时并没进正殿,只在外面回廊绕了一圈,这次跟着周荣轩进了正殿,更感叹这慈寿宫的富丽堂皇。

    这慈寿宫的正殿比锦梁宫小了不少,没有那么多回廊隔间,显得一目了然,柳华然穿了一身玄黑大衫,绣金盘龙飞于衣摆处,宽大的袖口缀着朱红的淮安缎,他正靠坐在帝君宝座之上,跟身旁的边楼南有说有笑。

    见周荣轩来了,便伸手招呼他到身旁坐,挥手间淮安缎宣泄着灿灿星光,美不胜收。

    这是整个大梁,最名贵的布。

    淮安缎产自淮安,只用淮安云雪山上的雪水养育的冰蚕吐丝,再由淮安宋家用祖传手法织成,每一块淮安缎图案都是天成,皆不相同。

    一整年里,宋家只能做出一匹淮安缎,多半进贡给宫中。

    沈奚靖小时候见过一次淮安缎,对这布的华丽记忆犹新,因此一打眼便认了出来。

    周荣轩进宫之后一直在尚衣局做活,眼睛更是尖,忙走到柳华然身旁,先给他道了贺,才说:“今日太帝君这衣服忒漂亮,我的就拿不出手了。”

    柳华然今日心情显然极好,笑着说:“还不快把你做的拿来给吾看看,现在尚衣局的宫人手艺可不如你们那时候,你看这纹样绣得,太死板些。”

    周荣轩赶紧让云秀山把盒子碰上,打开给柳华然看。

    他做的是一件暗朱红色大杉,样式与柳华然穿的那件相似,但衣摆与袖口皆是是听海观潮满绣,层层波浪铺散开来,显出绣工极高的技艺。沈奚靖知道,这三月里周荣轩都在做这件衣服,他手艺即使再好,也难免劳累,但到底赶了出来。

    柳华然显然更满意周荣轩做的这件,当下便把身上黑色的大杉脱了下来,套上周荣轩的这件,周荣轩给柳华然做了多少年的衣服,对他的喜好自然拿捏极好。

    他们两个闲话几许,不多时冯栏也来了。他的礼物简单些,是九十九种不同口味的寿桃。

    柳华然很给面子,直接拿了一个吃。

    他们聊天的当口,南宫祈宫里的宫人带着寿礼来,他自己却称病没到。

    前些日子他又与柳华然起了争执,这会儿柳华然生日,他自然不愿意过来,但礼物也还算备得用心,柳华然也没生气,拉了周荣轩与冯栏看了一上午戏,中午又留了用膳,下午又跑去园子里赏梅。

    这日有些冷,周荣轩与冯栏也没穿厚衣服出来,柳华然索性给他们一人赏了一件貂皮披风,周荣轩是棕色的,冯栏是银灰色的,穿上正合适,显然是早有准备。

    见他们都换上,柳华然还笑说:“本就是给你们准备的谢礼,结果南宫没来,便宜吾自己了。”

    这话不过玩笑,沈奚靖转头就见一个宫人捧着盒子出去,想必是直接把披风送去南宫祈宫里,算作回礼。

    31、第三十一章

    他们游了会儿园子,赏过了梅花与冬茶,便又有宫人来报,说是皇上来给太帝君贺寿。

    听说皇上要来,柳华然显得更高兴些,忙拉着周荣轩往正殿去。

    今日是他大寿之日,显得比平时要随和些,不再摆着高高在上的帝君架势,这样看来,也不过像个普通的爹亲。

    沈奚靖跟在周荣轩身后,瞥了一眼正从正门进来的皇帝穆琛。

    许久不见,沈奚靖突然发现,他的变化很大。

    上次周荣轩有些体虚,那时见他还觉得是副少年老成样子,今日猛地见他带着金冠,穿着黑色绣金冕服,倒有些成年天子的威仪了。

    十七岁的少年,一日一个样,他身量窜高了许多,脸也消了些儿时样子,有点青年的派头了。

    沈奚靖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棉袄也不显胖的身形,暗自发誓以后要吃得更多。

    周荣轩和冯栏在穆琛进来时便站起身来,受了他的礼,柳华然还坐着,不过这次面上带着笑意,说话也温和些:“皇儿来得晚了,今日父君这里的午膳可丰盛,皇儿可没吃上。”

    “晌午读书迟了,等过两日天气好,儿子再来配父君用膳。”穆琛往正座走去,柳华然这才慢慢站起身,让位与他。

    沈奚靖站在陈岁身后,突然感受到,一道很微弱的目光。

    他抬起头来,却发现穆琛正侧身坐着,一边与柳华然交谈,一边偷偷看向周荣轩。

    这是了,自从周荣轩病愈后,穆琛碍于柳华然的面子,不好常去探望,已经有几月没去,但他心里难免会担心周荣轩到底病愈与否,虽然有太医正的保证,但他没见到人,还是会不放心。

    他坐在柳华然身边,却又不敢明目张胆问周荣轩身体如何,只得偷偷瞥那么几眼。到底是担心这位父侍。

    沈奚靖近日来已经习惯见他威仪样子,这会儿他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倒有些不适应。

    柳华然今日难得话多,语气也颇温和,穆琛少不得陪着笑脸。

    两人父慈子孝一阵,柳华然兀自伤感起来:“过了年皇儿都要十八,还没个帝君帮衬,吾心里难安。想帮皇上挑个好人家的孩子,又怕陛下不喜欢,父君这几日都没睡好。”

    沈奚靖听到柳华然又旧事重提,难免好奇,不由抬起头,向主位看了看。

    只见柳华然坐在宝座一旁的椅子上,正拉着穆琛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话。

    他面对着穆琛,沈奚靖看不到他表情,却能看到穆琛的。

    穆琛打听到柳华然说这话题,便闭上了嘴,沈奚靖发现他紧紧收着下颌,嘴唇微微抿起,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静。

    皇上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沈奚靖抓的极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穆琛此刻并不高兴。

    他在柳华然面前,大多数时候都能维持着笑脸,他从不顶撞柳华然,但也有自己的坚持,就像眼下这般。

    “父君,”穆琛缓缓开口,他声音更低一些,带着些许压迫,“父君,儿子还小,大婚的事,急不得,在儿子心里,您是最好的帝君表率,找不到您这样好的,那儿子可不干。”

    这一番话,可比以前说得好听多了,果然柳华然听了也没生气,只说给他留意着好孩子。

    穆琛又与他说了会儿话,随意问了冯栏与周荣轩屋里的炭火如何,便离开了。

    他走了,剩下的主子们继续坐屋里聊天,有冯栏在,也不怕没了话头说。

    沈奚靖站在周荣轩身后,一只脚麻了换另一只站,几年宫人生活下来,倒也习惯成日这样站着。

    天色渐渐暗下,酉时初刻,便有宫人过来通传,说大宴已备好,请各位主子前往。

    柳华然这才领着冯栏与周荣轩去了和元殿。

    和元殿作为帝君的主殿,逢宫侍受封高位、帝君封君大典、皇帝帝君太帝君寿宴等多在此举办。

    其形制与皇帝主殿乾正殿相似,除屋脊吉兽,玉阶数目,梁柱纹样以外,没有其他不同。

    作为整个皇宫里仅次于乾正殿的建筑,和元殿恢弘大气,外看朱墙黄瓦,内里宽广精致,在这里举办宫宴,最能体现皇家气派。

    宏成三十四年春,先帝四十一岁万寿节时,沈奚靖来过这里一次,整整十年过去,这座恢宏的宫殿一如往昔。

    它静静立在永安宫一角,见证着大梁万世永享的繁华。

    可惜物是人非,当年那个大殿里给文帝拜寿的朝臣与其亲属们,多半如今已经白骨皑皑,如今这座宫殿里的大臣,已经又换了一拨面孔。

    他们到时,几乎所有二品以上朝臣都已经列位。

    当和元殿的总管高声报柳华然封号时,殿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柳华然终于收起摆了一天的笑脸,他高昂着头,直挺着腰,又变成平时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帝君。

    他身后跟着周荣轩与冯栏,在后面是灰扑扑的宫人们,他们一行人从正门而入,直走到主位前再停下。

    皇帝还没有到,主位上并列靠右的龙椅空着,柳华然甩开朱红的大袖,一转身坐到靠左的那个宝座上,听着下面的朝臣给他请安,好半天才道:“免礼平身,都坐吧。”

    整个主位上,一共有五组桌椅。

    正主位是皇帝与太帝君的位置,太帝君左手边靠下有一组,皇帝右手边靠下有两组。

    大梁右为尊,按理冯栏应坐皇帝下手,周荣轩应坐柳华然下手,但皇帝下手摆了两组桌椅,那就表示目前仍在帝京的十二皇叔康亲王也会列席,这样一来冯栏就坐到了柳华然下手,而周荣轩则坐了最靠下的那张。

    陈岁站在周荣轩身边,准备随时伺候,而沈奚靖和云秀山只要一直垂首站在后面,给陈岁打下手即可。

    皇上虽还未到,但也不能冷场,御膳房的宫人麻利地上着宴食,几位穿着绛紫色朝服的朝臣正与柳华然贺寿。

    在大梁,只有极少数朝臣可服绛紫。正一品左右相,从一品六部尚书,翰林院院长,天子太师,正一品护国大将军,从一品镇军将军等列位一等朝臣者,才可服紫。

    眼前这几位,年轻一些的沈奚靖虽不认识,但那位年逾不惑的消瘦朝臣沈奚靖还是认得的,那位是右相林子谦。

    第8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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