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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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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鹰奴 作者:非天夜翔

    第2节

    “你今夜做了什么?”方青余缓缓道。

    张慕不答,缓缓摇头。

    李庆成喝道:“哑巴!你做了什么!让路!”

    张慕神色在那一瞬间似乎有所松动,李庆成骤逢噩耗时的惊慌已过,此刻渐渐镇定下来,父皇生死未卜,母后不知所踪,绝不可再慌乱下去。

    李庆成上前道:“张慕,是谁主使,有人谋逆?”

    张慕作了个手势,示意太子让开,李庆成抿着唇,片刻后道:“张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慕凝视方青余手中长剑,眯起双眼,李庆成欲待再问,电光火石的瞬间,两名侍卫同时出招!

    方青余神兵洒出雪白剑影,张慕长刀圈转,二人撞在一处!

    那时间只见一道灰影如枭,另一道潇洒青影如鹞,庭柱发出巨响崩塌,砖瓦四飞,裹着刀光剑光掠过面前!

    张慕刀法大开大阖,隐有峭壁千轫,风雷之声!

    方青余云舒剑一抖开,满眼柳叶如刀,于张慕狂风般的刀法中穿梭来去;方青余朝后疾退,一刀直劈已到胸膛!

    “当心!”李庆成大叫道:“来人啊!抓住这逆贼!”

    方青余抽身后退,那一刻李庆成拦在他身前,张慕硬生生半途收刀,改直劈为横扫,方青余覷到良机,推开李庆成,朗声道:“谢了!”继而一式挺剑直刺!

    张慕跃上廊栏,猛地钉了个铁板桥,削铁如泥的宝剑擦脸掠过,将他的银面具削了下来,张慕不闪不避,雷霆万钧地一刀!

    方青余万万未料到张慕会用这以命换命的打法,收剑不及,一刀一剑错开,同时招呼在对方身上。

    方青余力竭,长剑在张慕肋下一划,破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张慕刀式却是甚狠,重刀以天外陨铁铸成,浑厚内力御起钝锋铁刀,在方青余胸口一撞,登时令他鲜血狂喷,朝后摔去。

    “青哥——!”李庆成吼道。

    方青余挣扎着起身,又喷出一口血,看了李庆成一眼,踉跄跑了。

    李庆成刹那间呆在原地。

    张慕踏上一步,似是想追,李庆成转身要跑,却摔了一跤。

    李庆成喘息平复,自知挣扎无用,又手无寸铁,反手捞到方青余的云舒剑,颤抖着指向张慕。

    张慕收刀归背,转身走来,他的面具已不知所踪,面具下的半边脸有一道绯霞般的灼痕,在不断蔓延的烈火下显得逾发恐怖,看得李庆成毛骨悚然。

    李庆成:“你这……你这逆贼,我看错了你。”

    张慕看着李庆成出神,转瞬间太监临死的呼喊惊醒了他,张慕一阵风似地上前,抱起李庆成。

    “来人救驾!”李庆成大声吼道。

    张慕反手一掌,轻轻切在他后颈,李庆成登时晕了过去。

    四处都是熊熊大火,被方青余利剑划开的伤口仍在不断淌血,张慕一轮疾奔,四个宫门俱已上锁,骑兵穿梭来去,大声喝斥,盘查的侍卫队举着火把冲来。

    张慕遥望远处,不敢行险突围,他抱着太子跃上御花园亭中央,朝着太掖池一头栽了下去。

    侍卫们寻到御花园便停了,太掖池边,一朵木芙蓉载浮载沉。

    太掖池底有一条前朝修建通往城外的水道,张慕闭气泅入池下,于漆黑的水道中寻到出口。

    李庆成甫一入水,便被冷水激醒,死命挣扎时又被张慕出指,点中昏穴。

    张慕伤口仍未愈合,抱着李庆成跌跌撞撞地跑过地底通道,第二次一头扎进潭中,片刻后拖着身侧血线浮上水面。

    皓月当空,护城河外兵士来往呐喊,京城大门轰然紧闭。

    张慕把太子放在草地上,躬身按压他的胸口,把唇凑上去,李庆成猛地咳了起来。

    “我……”

    张慕马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蹄声响,京城内开始派出骑兵巡逻,张慕撕下袍襟,包扎肋下伤口,背起太子,深一脚浅一脚朝京城外的山上走去。

    李庆成意识,陷入了漫长的昏睡中,他只觉自己被张慕背着,不断往前走。

    “父皇……”李庆成喃喃道:“母后……”

    他至今仍不能相信,昨夜悠扬的笙歌,芬芳的桂酒,朝堂,父母,李氏的江山与天下,在这短短一眨眼间就全没了。

    李庆成神情恍惚,像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他感觉到自己被放在灌木后,耳中传来兵士痛喊,马匹嘶鸣,片刻后他被抱上马背,一个人抱着他,快马启程。

    “我不走……”李庆成浑身湿透,被秋风一吹,筛糠般地发抖。

    “臣无能。”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臣罪该万死。”

    四周山峦,树木,草丛在月光下飞速掠过,那一刻李庆成模糊的视线忽然清晰起来。

    “哑巴,你在说话?”李庆成断断续续道。

    张慕用披风裹紧了李庆成,连夜逃离京城。

    统历十六年八月十五,皇太祖崩,延和殿起火,太子薨。

    是年八月十八,皇后临朝,诏告天下,辅老、大将军结党叛乱,诛九族。

    3、黄铜鱼

    中秋的三天后,西川,葭城。

    李庆成在一间房里醒了。

    他睁开双眼,第一个念头是:不在宫里,怎么回事?

    李庆成转头望了一眼,木房潮湿阴暗,房里的角落生着火盆,地板上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他支起肘朝地上看,见到熟悉的人——张慕,张慕在睡觉。

    张慕的银面具没了,左脸上是鲜红的一片灼印,李庆成一起来,张慕蓦然惊醒,坐起身定定看着太子。

    李庆成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哑巴?”

    李庆成头疼欲裂,抱着被子喘息片刻:“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儿?”

    客栈里十分静谧,唯有火盆燃烧时的劈啪声,李庆成断续记起了前情,木然道:“京城怎么样了?”

    外头下着秋雨,气候转寒,张慕起身给李庆成斟水,房外有一股刺鼻的药气。

    “谁谋反?”李庆成说:“有纸笔吗?哑巴,取笔墨来,给我说说。”

    张慕取了根炭条,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皇后。

    李庆成呆呆看着,张慕随手把字抹了,看着火盆发呆。

    “药煎好了。”外头有女人温婉声音传来,不待李庆成答话,推门进来。

    终于见到个能说话的了,李庆成迟疑片刻,看了看张慕,女人笑道:“哟,醒了?”

    张慕接过药碗,神色阴沉,李庆成问:“这是什么地方?”

    女人在椅上坐下,答:“西川葭城,好些了么?手伸出来。”

    “鹰哥带你来这儿,足足跑了上千里路……”女人微一沉吟,按着李庆成脉门:“须得仔细点,风寒都抑在身子里,待会得取针来给你散了寒气,头疼不?”

    “鹰哥?”李庆成略一怔,张慕看着那女人,眯起眼。

    女人会意,点了点头,李庆成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处是你家?”

    女人淡淡答:“娥娘,你哥俩现有什么打算?”

    李庆成看娥娘那模样,料想是与张慕认识,当即也顾不得问她来历,沉吟道:“西川葭城……九岁那年我来过,父皇带着我入川……”

    娥娘:“殿下,你把药趁热喝了,听我一句话。”

    娥娘那声殿下唤得甚是勉强,显并非普通百姓,虽口称太子,却丝毫不把李庆成当作上位者看待,只将他视作小弟辈分,是时只见她斟酌许久,开口道:“京城都传你被火烧死了。”

    张慕蹙眉,微微摇头,娥娘视而不见,径直道:“依我看,再过数月,皇上与太子发殡后,你娘……”

    李庆成道:“皇后不是我生母。”

    娥娘缓缓点头:“当会另立一位皇子,至于是谁,就说不准了,她有子嗣么?”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答:“有。”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李庆成想起那天宫外的马车。

    然而皇后的亲子还小,李庆成有数名年纪大的兄弟,却俱是后妃所生。

    自昔年虞国开国皇帝结发妻子病逝后,皇帝便近十年不立后。六年前,当朝权贵方家将女儿嫁入宫中,父皇才册方氏为后。

    这是计划了整整六年的篡位,李庆成手脚冰冷,心内涌起一股寒意。

    他没有细听娥娘的话,反问道:“西川到北良的路封了么?”

    娥娘一怔,问:“你……殿下想做什么?”

    李庆成道:“四叔在北良,我得马上去寻他,须得在方……皇后立新皇前回京城去!”

    张慕马上抬手,娥娘色变道:“不可!”

    “你怎知四王爷与皇后不是一伙的?”娥娘道:“鹰哥带你逃出京城后,三天里那女人诛了十余族人,四王爷若非早得到消息,如何会坐视不管?”

    李庆成:“他是我父皇的亲弟!怎会坐视李家江山落入那女人手里?”

    娥娘蹙眉道:“你先把药喝了,我托人去给你问问。”

    李庆成:“真像你说的这样,外头风声一定正紧,怎么问?”

    娥娘道:“你不用担心,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办法……鹰哥?”

    张慕专心地看着药汤,娥娘又叹了口气,目光露出一丝怜悯之意。

    李庆成看出了那分同情的意思,他心里堵得慌,只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奈何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若是青余在就好了……方青余。

    那逆贼。

    李庆成忽然觉得十分悲哀,方青余是皇后埋在自己身边的棋子,张慕才是受父皇的嘱咐,前来保护他的人。

    张慕认识娥娘,他们是什么关系?进宫之前,张慕又是什么人?

    勺子凑到唇前,药味苦得李庆成皱眉,温度却是刚好。

    “慕哥。”李庆成看着张慕,低声说:“谢谢。”。

    张慕听到这句话,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他随手把碗放在桌上,一阵风似地出了房。

    “怎么了?”李庆成忙下床。

    娥娘却把他按回去:“别下地,把药喝了。”

    李庆成说:“我自己喝。”

    院外传来一声巨响,李庆成险些把药汤洒了一身,他发着抖灌下药,问:“你和张慕……是什么关系?”

    娥娘淡淡道:“上司与属下的关系。”

    李庆成问:“他是你的属下?”

    娥娘答:“我是他的属下,你这几天必须静养,不可乱走动,待会有人送饭上来。”说完收拾药碗走了。

    李庆成伏在窗边,朝外望去,秋雨淅淅沥沥,娥娘的家背靠一座小山,后院外筑着砖墙挡泥流,以免山体滑坡,此时张慕站在雨里,一身侍卫袍上满是泥泞,发狠地提拳猛揍砖墙。

    张慕站在院子里,没头没脑一阵乱摧,将整堵丈许长的砖墙摧塌近半。

    末了又狠狠一拳,打在院里的梧桐树下,娥娘冒雨大叫,有人出来拉扯他,被张慕野蛮地推到一旁。

    张慕发泄完,疲惫地蹲在院里,浑身滴水,那模样甚是孤独。

    张慕的脾气一向都十分古怪,十年里,李庆成在宫内见了不少次,小时候他有好几次鼓起勇气,想与张慕套套近乎,张慕却几乎从未回应过。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一名太监偷偷带着李庆成出宫逛窑子,张慕独自出来寻,李庆成生怕张慕发火,让太监给他点了两名姑娘陪酒,言道只是好奇,随便看看就回去。

    张慕当场把那管事太监打得吐血,不由分说将李庆成带了回宫。

    李庆成喝完药,倒头便躺,未来的日子里他要怎么办?前路一片灰暗,身边只有名侍卫。皇后一定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旦被抓住……李庆成几乎能想象到他在冷宫里度过一生的景象。

    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

    新皇登基都得祭天,若自己在那时候,于百官面前出现……不可行,朝廷上多半会被清剿得只剩方家的派系,方氏只会把他指成替身。

    忠于正统的大臣们,会不会猜到自己已经逃出来了?

    他们会怎么做?上书请求验尸?寻找太子?皇后要迫害的人一定不止十来家,他得马上行动,告诉大臣们他还活着。

    让他们先暂时让步,保住身家,留在朝廷内探听风向?谁是忠,谁是奸?万一又被出卖了怎么办?

    一团乱麻,李庆成想起温文儒雅的方青余,心里又像被割了刀。

    必须马上采取行动,李庆成作了决定,否则等到朝中刚直大臣都被杀完,京城就完全掌握在方氏的手里了。

    伙计把饭食送上来,一碗药材熬的清粥,配了一碗炒鸡蛋,小碟里装着卤虾与咸梗豆,开门时外头闹哄哄。

    李庆成问:“这是什么地方?客栈?”

    伙计躬身道:“公子身体好些了?这处是娥娘的岐黄堂,专给道上的兄弟,以及葭城百姓治病的地方。”

    难怪有淡淡的药味,李庆成饿得狠了,接过碗便吃,将桌上食物一扫而空,感觉又活过来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会,起身披上外袍,走出房去,步履仍像踩着棉花,不太踏实。

    药堂外排着长龙,娥娘和几名大夫在柜台后为病人把脉,看了李庆成一眼,温言道:“公子出来走走,消食也是好的,别走远了,外头下雨,秋凉。”

    李庆成点了点头,打量厅上愁容满面的病人,当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包括他自己。

    厅堂外的边院,张慕捧着个海碗,蹲在廊前扒饭。

    不是娥娘的上司么?也不伺候好点?李庆成心想,朝张慕走了过去。

    张慕帅气的右脸朝着李庆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又敏感地侧过脸去。

    “你会说话的。”李庆成说:“哑巴,为什么从来不说话?”

    张慕嘴里满满的都是饭,咀嚼个不停,没有回话。

    李庆成蹲下来,认真说:“哑巴,我得到北良走一趟,找我四叔。”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李庆成说:“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已经好了。”

    “方氏正在清洗朝廷,等开国老臣被她杀完,一切都晚了……”

    张慕放下碗,以筷子头在泥地里划了个“四”,又在上头打了个叉。

    “你的意思是。”李庆成道:“他不会管?”

    张慕点了点头,捧起碗继续吃。

    李庆成说:“不可能!他放任方家,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慕不回答,李庆成起身站了一会,跑出后院,翻身上马。

    张慕猛地一惊,李庆成说:“走?去北良。”

    张慕蹙眉,李庆成不再多说,毅然拨转马头,在细雨中驰出岐黄堂,辨出道路,朝北面驰骋而去。

    奔马渐远,张慕追了出去,廊前剩下没吃完的半碗饭。

    李庆成冒雨赶路,在雨地中足足驰了半天,马蹄溅起漫天泥水,他在身上搜检,寻出一个玉佩,一枚金锁,一个方青余送的铜鱼,把铜鱼收好,金锁当成银子。

    雨渐大,张慕在雨中疾奔而来,不即不离地跟着李庆成。

    李庆成一直未曾发现,他逃出京城后,连着三天空腹,药下肚后未曾调理身体便再次赶路,虚弱无力。

    路过西川与西凉的界山时,天地间下起了暴雨,雷鸣电闪,漆黑一片。

    李庆成在界碑前驻马许久,最终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侧倒下去,摔在水里,失神的双眼看着天空喘息。

    张慕从一棵树后走出来,把太子再次抱上马,调转马头回西川。

    这一次的淋雨是致命的,李庆成积寒、心忧、病愈后再次跋涉,令他发起了高热,娥娘针石与药敷,妙手回春,终于把他救了回来。

    一场大病后,李庆成再睁开眼,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是谁?”李庆成茫然问:“这是哪儿?”

    张慕呆呆地看着太子。

    李庆成支撑着起身,看看张慕,又看娥娘,目光呆滞:“我怎么会在这里?”

    娥娘道:“鹰哥?你怎能让他雨天就这样出去?!”

    张慕的声音生涩,咬字不清:

    “我关得住他一时,关不住他一世。”

    娥娘无法再说什么,收拾银针出房。

    张慕静静看着李庆成,李庆成也看着张慕,二人在寂静的房内对视了足足一刻钟。李庆成的眼睛清澈,连日深锁的眉头已舒展开来。

    李庆成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记得你是……很熟悉的人。”

    张慕取过桌上的一个小铜鱼,李庆成伸手来拉,摸了摸张慕温暖宽大的手掌,又摸手掌上的铜鱼。

    “记得么?”张慕问。

    李庆成茫然摇头,张慕转身取来一把剑,是方青余的“云舒”。

    李庆成:“这是什么?”

    张慕:“剑,这个呢?”

    李庆成摇头。

    张慕放下刀剑:“都不记得了?”

    李庆成伸手去摸张慕的脸,张慕不动,沉默坐在床边,任太子发凉的手指触到他脸上的红痕,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问:

    “你的脸,发生何事,能好么?”

    “小时候咱们在一起,被火烧的,你都忘了。”张慕说。

    4、皮影戏

    黄昏,延和殿上的红鸾有若大团的,燃烧的火。

    大学士手边的茶已凉了,起身道:“皇上?”

    李效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大学士道:“老臣腰骨近年不太好……”

    李效道:“来人,送先生回去歇息,明日得空进殿里来,再给孤说说后头的事。”

    大学士笑了笑躬身,离去时又看了侍卫一眼,忽道:“臣斗胆多嘴问一句,不知这孩儿犯了何事?”

    李效仍在想大学士讲述的那个故事,随口答:“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本来今夜就要绞死的,现已过了时辰,先关进天牢里罢。”

    大学士点头:“臣告退。”

    大学士离去,鹰奴被押走,唯余一国之君的李效坐在龙椅上发呆。

    李效摆驾,一路穿过御花园,正要回寝宫去,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前往养心殿见太后一面。

    太后坐在榻前,落寞地看一套皮影,灯火绰绰约约地映在牛皮蒙板上,花团锦簇,仿佛是她少时的美好时光的留念。

    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太后浑没想到李效会此刻来,忙令人收拾了皮影,端上热茶。

    李效淡淡道:“不妨,母后看就是,皇儿得空过来坐会。”

    太后板着脸:“皇上也有得空的时候?”

    后宫奉太后为尊,太后又是李效生母,养心殿无人敢怠慢了,饶是如此,偌大的后宫里唯太后一个妇人,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太后老了,李效看着她的脸,老妇人的法令纹延至嘴角,嘴唇抹成锋锐的暗红,凛然不可冒犯,自李效记事起,她便是这副表情,须臾不得松动。

    无论小时候的李效如何表达与她的亲近,她总是那样板着脸,不欣喜,也不夸奖。

    先帝早崩,太子体弱,在与宦官们的政权斗争中一命呜呼;她把李效扶上了本不属于他们母子的皇位,李家的江山等着她的儿子来继承,她有义务严格教导。

    “皮影。”李效思考良久,挤出两个字。

    “皮影。”太后淡淡道,接过太监递来的茶撇了撇。

    “许多年前,你父皇下淮西时带回来的。”

    李效从侧边看,太后朝着蒙屏,皇帝正要让太监把动个不停的小人转过来点,太后忽然道:“再十天,皇儿就要大婚了,认得全这出戏不?”

    李效摇了摇头,太后说:“这是统历年间的事,方氏篡国,太祖第四弟,也就是当时人称四王爷的李魏,将亲女泰安郡主嫁予太后娘家人方青余,朝廷上书,升方青余为兵部侍郎。”

    李效点了点头:“郎才女貌。”

    太后不动声色:“郎才女貌?皇上自小不太读史,其中种种,仍不清楚。”

    李效:“非是不读史,但凡有太史情爱批注之篇,自是懒得细看,随手翻过了。方青余是个叛贼,孤是知道的。”

    太后悠然叹了口气:“嫁女嫁高,娶媳娶低,李巍王爷倒也做得不错,保全了一大家人,奈何方青余娶了郡主三月后便出兵征讨匈奴,在一场战中不知去向。”

    “泰安郡主自小习武,独守空闺,后毅然出走,女扮男装参军,前往边陲寻找夫君下落,于销骨河畔寻得方青余尸骨,恸哭三天三夜,血泪染红销骨河,最终沉江自尽。”

    李效忽道:“母后这么一说,孤也想起来了,小时候似是曾看过这出戏。”

    太后淡淡道:“戏到沉江便完了,可知后来如何么?”

    李效摇头,太后悠悠叹道:“这个方青余,他没有死。很蹊跷,是不?”

    李效蹙眉:“确有蹊跷。”

    太后转了话头:“其中缘由,便无人得知了,皇上若得空,可看看话本。”

    李效一哂道:“谨遵母后吩咐。”

    太后:“皇儿,莫小看了情之一道,你将大婚,连林家那闺女的面都不曾见,这如何成?自小到大,母后最担心的便是这茬。”

    李效正色道:“孤未曾有喜欢的人,自然提不起心思。”

    太后悠然道:“咱们大虞子民,无一不以你为尊,你身系千万人敬仰之心,太傅教过你要如何做?”

    李效:“爱民如子。”

    太后:“正是,私爱在心,而有大爱,不懂怜惜妻与子,如何能做到爱民?”

    李效点头起身道:“母后教训得是。”

    太后本欲再说,见皇帝已有点不耐烦,只得打住了话头,脸色依旧是冷冰冰的那表情:“皇上再回去想想罢。”

    李效别过太后,回宫用完晚膳,桌上铺着折子,太监们点了灯,皇帝却无心批阅,昨夜折子上的“杀”字与红圈还在。

    参者林懿——未来皇后的娘家人,林阁老。

    内容是削减宫廷机构,鹰奴一职可废。

    末尾提及鹰奴之名:许凌云。

    李效把那封折子搁了近一个月,本想查查这名叫许凌云的鹰奴是怎么得罪了当朝林家,昨日午后恰巧听到数名侍卫在谈一件事——鹰奴议圣,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

    李效听在耳中火起,也懒得再查了,命人把那几名侍卫拖去杀头,再派人传鹰奴上殿,一一对照着问过,鹰奴始终沉默,李效便批了此人凌迟。

    议圣也罢了,议的竟是淫亵之事,令李效大动肝火。

    “许凌云说了什么?”李效道。

    一旁侍卫总管战战兢兢,李效又道:“从实再说一次,赦你无罪。”

    侍卫总管斟酌许久,答:“许凌云此人一向疯疯癫癫,臣以为,与这人的言语……实在做不得数。”

    李效道:“罢了,把他提来,我问问。”

    许凌云被带进御书房,满脸鲜血,头上戴的羽翎冠已被摘去,全身伤痕累累,侍卫服残破不堪,鞭痕东一条,西一条,皮开肉绽的裂口还流着血。

    李效冷冷道:“孤何时吩咐用刑了?”

    提人的侍卫不无畏惧,颤声道:“回陛下,此人……不愿换囚服。”

    李效看许凌云一身侍卫服被血粘在肌肤上,少年身板颇有点肌肉轮廓,却被一番毒打后脸色发灰,显是离死不远了。

    许凌云被押在地上,头直垂下去。

    李效说:“哪名狱卒打的,传上来。”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少顷狱卒被传到书房外。

    李效看也不看:“拖下去斩了。”

    狱卒大声求饶,被侍卫门拖了下去。

    “许凌云。”李效冷冷道。

    “臣……在……”许凌云意识模糊,低低地说。

    李效:“抬头回话。”

    侍卫总管把他的头托起来一点,许凌云的视线涣散,瞳孔浑浊。

    李效:“将你日前之言再述一次,不可有半点隐瞒。”

    许凌云喃喃道:“臣……愿……为陛下……死……”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头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先前得知此人是个断袖,好男风,皇帝出行时,许凌云便常目不转睛地盯着。

    此人又私下朝其余人提及皇上将大婚,不甘心帝君仪表堂堂……

    都是些龌龊不堪的念头。

    李效:“你连孤的婚事也敢议论?!”

    许凌云已经彻底无意识了,翻来覆去便是那句“臣愿为陛下死”,不然就是“愿追随陛下”,李效见书房地上漫了一大滩血,只得随口道:“带下去,把他治好,孤再问话。”

    伴君如伴虎,李效喜怒难窥,仅随口说了一句,却无意中救了许凌云一命。

    谁也不知道李效心里是喜是怒,只得把许凌云抱去侧殿,侍卫总管亲自请来太医诊断,务必要将鹰奴治好。

    许凌云奄奄一息,太医前来看诊,交代须得多补,又止了血,大内监派来两名太监伺候。

    翌日,大学士入宫。

    李效的奏折未批完,大学士便已欣然入殿,李效看着这名老人,他从小最喜欢这名学士,他从来不讲无谓的大道理,也很少像其余人,说话小心翼翼,唯恐给皇子灌输过多信息。

    大学士相信太子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李效也相信,大学士并没有教他什么。

    至少老人并未有过引导太子,朝他想的方向转变的念头。

    “赐座。”

    “谢陛下。”

    李效说:“林懿与户部尚书联名上了折子,请求国库拨三万两白银,给江南一带赈灾,先生如何作想?”

    大学士沉默片刻,捋须道:“林懿的母舅家,乃是扬州大户。”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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