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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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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鹰奴 作者:非天夜翔

    第9节

    许凌云一怔,远远道:“太后传臣去说说话儿。”

    李效见对门远远站着个手执灯笼的老太监,知是太后身边的人,却淡淡道:

    “公公烦请前去回母后一句,夜深了,鹰奴身为男人,在宫内走来走去不方便,明日再去伺候。”

    老太监捏着嗓子道:“来前太后有话说,这把年纪,都能当鹰奴的祖母了,没甚么不方便的。”

    许凌云蓦然爆笑,李效见满肚子心事,全被太后猜了个准,只得不悦道:“那便去罢,早点回来。”

    许凌云跟着老太监上册,朝养心殿去,李效闷头看奏折,林婉像是猜到李效心内所想,笑道:“都说儿子的心事,只有亲娘最清楚。”

    李效心中一动,林婉的话触及了一些往事,“亲娘”二字,令他想起了什么。

    很久以前,上一任皇后归天,皇子们依次跪在榻前,李效排老六,却被甄皇后特地叫过去。

    那病枯的女人憔悴得不成人型,却仍惦记着她未竞的事业,只惋惜当年没把李效母子斩草除根,自己的儿子不知该托付何人。

    “不像……不像……”皇后喃喃道。

    她的手指把李效的手臂抓得快出血,翻来覆去,盯着李效说:“你不是龙种……你连那女人都不像,是谁的种……”

    “陛下?”林婉温言道。

    李效回过神,随口道:“你们都不将孤放在眼里,连寻常一侍卫,也敢开孤的玩笑。”

    林婉悠悠道:“陛下是明君,自古只有盛世、贤君,臣子才敢开天子的玩笑。初时……听得父亲要将我送进宫来,着实有些惶恐,如今见了陛下,只觉所托乃是良人。”

    李效淡淡道:“是么?原本在你眼中,孤是个怎样的人?”

    林婉笑了笑,李效收了折子道:“不瞒爱妻,孤原本脾气也不太好,近日方有所收敛。”

    宫女托盘上来,林婉亲自揭了盅盖移开,里面是一盅冰糖炖雪蛤。

    李效道:“小时候母后也喜欢喝这玩意。”

    林婉笑道:“江州人常喝的。”说毕盛出一碗,李效端起碗,又似想到了什么。

    林婉道:“御膳房备了两份,一份着人赏给鹰奴喝了。”

    李效失笑,他想什么,林婉都猜了个准,饶是如此,李效仍淡淡道:“一喋喋不休的侍卫,赏这做甚?太也抬举他。”

    林婉眉眼儿弯弯:“陛下既宠他,这也是臣妻的分内事。”

    李效喝了那碗雪蛤,轻描淡写道:“孤何时宠他了?不过是待见他。”

    林婉道:“既是投了缘……”

    李效打断道:“行了。”

    秋天夜风吹来,掀起案前书页哗啦啦地响,李效看着林婉,伸指去摸她玉手,林婉低下眉眼,被李效那灼热的男子肌肤触碰时,微一颤。

    李效心内忽有所感——林婉不喜欢他。他的目光灼灼如炬,瞳中有股鹰隼般的锐利神色,林婉抬起头,与他对视,却被灼烫般地低下头去。

    李效看出了点什么。

    林婉心跳得剧烈,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来,少顷收摄心神,强自镇定,笑道:“臣妻待字闺中时,便常听陛下英姿,有些……”

    李效起身,林婉慌张抬头。

    “孤不勉强你。”李效说,随即走出寝殿。

    秋夜满园清香铺开,许凌云独自挑着灯笼,从养心殿归来。

    李效站在树下黑暗里,许凌云走过时,李效忽然开了口:“有盅炖品,是皇后赏你的。”

    许凌云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险些摔到草丛里去。

    李效冷冷道:“孤有这么可怕?”

    许凌云勉强掂着灯笼大喘气:“意外……意外……”

    李效:“……”

    许凌云笑道:“旁的人都不打紧,未料到陛下会在外头,秋天凉,怎么跟的人也没有?”

    一小太监匆匆拿着袍子出来,李效示意不用。

    “母后与你说了什么?”李效撩起袍襟,在太掖池边坐下,八月十六,月正好,映在池中悠悠银光耀目。

    许凌云把灯笼交付小太监,站在李效身后道:“问陛下近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效道:“详说。”

    许凌云站在李效背后,不见其表情,话里却听得出笑意:“太后问:陛下今日去了何处。臣答去了御花园,上书房,在太掖池旁看了会儿花,回寝殿听臣讲书。”

    李效眉毛动了动,许凌云又道:“太后又问,陛下平日不赏花?臣说是,近来陛下心情好。”

    李效唯一的念头,便是想叫人把许凌云拖下去揍一顿。

    许凌云:“太后又问,陛下批折子时骂大臣了不曾。臣说,这几日都没有。太后还问,陛下问过你何事?臣答:陛下问臣,是不是江州许家的人,午饭时还赏了臣一道菜。”

    李效倒是被岔开了思路,问:“你父原本是江州盐铁府要员,也算世家了。”

    许凌云躬身道:“祖父赴京赶考,幸得先皇御笔钦点,与扶峰大学士是同年考生,后家事受朝中几位大人所参,抄了家,臣六岁那年先后殡天,隔年又翻了案。”

    李效道:“现还有何人?”

    许凌云道:“家道中落,再无旁的人了,臣小时是托庇太学,被扶峰大学士收养的。”

    李效缓缓点头,问:“母后就是与你谈的这事?”

    许凌云摇头,李效竟是心有灵犀感觉到了,片刻后许凌云方意识到自己站他背后,皇帝瞧不见,遂改道:“太后没有再问了。”

    李效颔首道:“母后还说了什么?”

    许凌云道:“这个……”

    李效起身,盯着许凌云的双眼,许凌云吞吞吐吐,李效不悦道:“说就是。”

    “陛下……这个……”许凌云俊脸竟是有两抹晕红。

    李效道:“拖泥带水,究竟想说什么?”

    许凌云躬身,抱拳道:“太后说,陛下终于……坠入那个……坠入爱河了。”

    李效:“……”

    许凌云:“……”

    李效揪着许凌云的衣领,把他朝后推,沉声道:“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与……皇后,那个……臣以为,陛下息怒,臣以为,太后是想说……陛下终于对臣,不不,对林皇后有爱慕之心……嗯……”

    许凌云不住后退,片刻后身体凌空,在栏杆上一绊。

    李效意识到自己力道太大了,忙下意识地改推为揪,生怕他掉下水去,然而许凌云马上就感觉到衣领上的揪力,刹那间眼神中浮现出一丝眷恋与温暖。

    月湖波光潋滟,君臣眉目传情。

    “放肆!”李效满脸通红,应声松手,许凌云哗一声摔进了太掖池里。

    “陛下……臣该死。”许凌云湿淋淋地从水中爬出来,李效已转身走了。

    许凌云揉了揉自己湿水的领口,看着地上,像是在回忆什么,他闭着双眼,静静站了很久,睫毛滴下水来,嘴角始终轻轻地勾着。

    和风穿过,花丛一阵沙沙作响。

    翌日御书房。

    李效:“孤今日特地看了你的折子,所以传你过来,照你与林懿大学士所想,打算拿江南一带试新法,是也不是?”

    亭海生道:“是。”

    李效:“这法子谁想出来的?”

    亭海生张了张嘴,却未曾发出任何声音。

    李效道:“将田地租赁权交予官府,由官府统一拨配予佃户,佃户按了手印,从官府处领走田地,隔年上缴,再将地税交予地主。此举能规田税,确保佃户俱有田可耕,不至于缴不起地税,流离失所,若试行成功,再在全国推广,此新法,听起来倒甚是不错。”

    亭海生忙恭敬道:“臣惶恐,臣不敢当。”

    李效抬眼道:“所议之事俱是好的,所请,也是为着江南一带民生着想,但今年收成未竟,你此举,只想到佃户,并未想到其余人。”

    亭海生不敢答话,李效又道:“不服气?往年佃户从地主手中租田耕作,这家税高了,还可去寻那家,顶多拖家带口,换个地方就是。然你今年既将田地交给官府,佃户去寻官府租地,专管此事的官员是否明里放田,暗地里再收点好处?此节你可料到?地主收的税高了,佃户还可寻官府裁决,官府收的税多了,佃户能去找谁告状?”

    亭海生躬身道:“陛下教训得是。”

    李效漫不经心道:“有何不妥便说。”

    亭海生忙摇头称不敢,李效又道:“国事归国事,私怨归私怨;议政时有何想法,直言顶撞亦无妨,孤绝不砍你脑袋。”

    亭海生吸了口气,眼睛乱瞥,显是在拿捏分寸,未几吸了口气,正要忐忑开口,李效却把先前的话尾续上,漫不经心道:“顶多,事后寻个由头再治你。”

    亭海生噤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李效笑了起来,眼中带着玩笑得逞的神态,道:“说罢。”

    被那话一震慑,亭海生满腔滔滔大论却说不出来了,只得重新斟酌,片刻后道:“陛下教训得是。”

    李效点头道:“这句当是真心话了,既想试新法,拿你江南亭,芦,青三县去试就是。亭家是大户,且看看如何。”说毕倚在龙椅上,吁了口气,又道:“若孤所料不差,此三地多半会怨声载道。”

    亭海生面容迟疑,李效扔了折子,道:“去试,孤不罪你。”

    亭海生只得点头,捧了折子出去,出御书房时正与御林军大统领唐思打了个照面。

    李效一瞥,正见唐思,道:“进来罢。”

    唐思阔步进来,于龙案前站定,躬身一抱拳。

    李效问:“怎么说?”

    唐思答:“大臣们……不让。”

    李效道:“海东青胖了一圈,秋猎已停了六年,如今孤大婚了,还得被关在宫里?”

    唐思无奈摇头,李效道:“折子呢?”

    唐思显也是窝着憋屈无处发作,答道:“在林懿大人手中,被扣住了。参臣的本子,不定多会儿就得来了。”

    李效脸色马上就阴沉下来。

    “孤是一国之君,想出去打个猎,还要他管?!”李效道:“去吩咐御林军,三日后起行。”

    唐思道:“陛下,太后那处……”

    李效手有点颤,唐思知道皇帝已动了真火,忙道:“臣这就去准备。”

    李效阴恻恻道:“告诉他,孤不仅自己要去,还要带着她女儿去,传令御林军,今年秋猎,记得加上皇后凤辇,孤要看看,他究竟还想参谁!”

    李效又吩咐身畔司监道:“三天内罢早朝。”

    司监色变道:“陛下,请三思!”

    李效神色阴晴不定,支着额头,缓缓道:“唐思。”

    唐思忙道:“臣听命。”

    李效看着唐思,御林军统领是难得的几名李效亲信,当年扶峰血洗皇宫时,便借助了唐思之父的助力,李效登基多年,唐思因其父之功始终未受过帝君责罚,犯了何事也是不了了之。

    近年中,从未令李效动火的只有两个人,一是唐思,其二便是许凌云。

    唐思身份特殊,李效不敢拿他出气,许凌云则是油头滑脑,一身滑不溜手如泥鳅,总能卸掉李效的拳掌。

    “你说呢?”李效冷冷道。

    唐思道:“臣以为,陛下做得大快人心。”

    李效道:“非但这次秋猎要去,孤还打算扩充鹰队。”

    唐思点头道:“臣也是这般说,折子都拟好了,也……一并被阁府扣了。参许大人和臣的本子,不定多会儿就来了……”唐思那口气显也是吞不下去,明里夹枪带棒的,俱不住朝林懿放冷箭。

    李效道:“有孤给你撑腰,你还怕参?你唐家哪一任将军不是被从小参到大,从入朝便被参到告老的?来年武选你须留意着,挑身手高强的小伙子,交予许凌云,令鹰奴统辖。此时孤已吩咐下去了,照办就是,不须这许多婆婆妈妈的。”

    唐思抬眼道:“但臣以为,一次不可太多。”

    “不可太多?”李效冷冷道:“孤打算给鹰队扩成……”

    唐思微一震,感觉到李效要采取什么计划,微微摇头,眼睛瞥向李效身后的一名太监。

    李效道:“罢了,此事来日在议。”

    唐思退出御书房,李效道:“传鹰奴过来。”

    门外太监躬身道:“回陛下,许大人今日称病,在延和殿外歇着。”

    李效道:“传太医去给他看看。”

    太监又道:“回陛下,皇后已派太医给许大人看过,言道只是一点小风寒,两三日内,散了便能痊愈。”

    李效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午前批完折子出来,回延和殿用饭。

    林婉刚坐下便道:“陛下可是惦记鹰奴?太医今日来瞧过了。”

    李效唔了一声,任由林婉伸箸布菜,不问,也不点头。

    林婉又柔声道:“说昨夜落水,一宿没换衣裳便睡了,榻上湿漉漉的一片,前些日子的伤还未痊,添了点风寒,臣妻吩咐人煎好药给他服下,过几天便能好。”

    李效道:“那蠢货,不需理会他,死活随他去就是。”

    林婉笑了笑,李效伸箸,挟着块鱼肉,却不食,怔怔出神。

    早先才下了秋猎的命令,三日后起行,许凌云早不病,晚不病,尽挑好时辰添乱,李效不禁又窝了满肚子火。

    是时又听林婉低声道:“今日臣妻朝养心殿去,回来时见御林军在习演围猎兵阵,莫不是陛下要秋猎了?”

    李效冷冷道:“消息这么快便传进宫里来了?林阁老让你说甚么,一次说清楚,免得吞吞吐吐的。”

    那话说得极重,林婉登时娇容失色,吓得半天不敢接话。

    林婉不敢动筷,席间唯李效咀嚼声,吃饱后李效漱了口,也不理会林婉,换了身武袍便朝角房里去。

    许凌云裹着被子在榻上睡觉,太监清了清嗓子正要唱句皇上驾到,瞬间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随行跟的人各个眼神现出恐惧神色,察觉到今日帝君心情极其不好。

    李效一脸冷漠,负手走进房内,指了指门外,跟的人自觉在房外等候,不敢再进一步。

    李效如一头散发着怒气的狮子,揭开房帘,早间煎的药味还未散,许凌云躺在床上安静睡觉。

    李效看了一眼,随手揭开被子,许凌云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薄薄的衬裤,迷迷糊糊地醒了,骇得不轻,忙翻身下榻。

    “臣……参见陛下。”许凌云喘息着道。

    许凌云练武十余载,身上少年肌肉竟比李效还要漂亮,背脊上,腹肌上满满的都是结痂的鞭痕,风热甫退,脸颊还带着一阵晕红。

    “回去躺着。”李效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凌云,二人目光一触,许凌云自觉地转开视线,然惊鸿一瞥时,李效却从许凌云眼神中感觉到了点懊悔。

    “何事懊恼?”李效气消了些,随口吩咐道。

    许凌云爬上床,眼睛却紧随着李效,答:“病了没去伺候。”

    “躺着就是。”李效说。

    李效从小时起,脸上便带着一道胎记,俊颜破相令他倍觉耻辱,也对旁人的一举一动更为敏感,二十年来,这皇帝习惯了警惕身边人的一举一动,保持着野兽的原始本能,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哪些人诚心尊重,哪些人表面恭谨而心内怠慢,哪些人在乎他,哪些人在暗自嘲笑他。

    经这种本能的层层筛选,他已习惯从旁人的眼神中敏锐地把握出对方的心意,而二十余年中,对他的侧脸,他的威严从不在意,真心愿意与他交谈相处的人,唯有四个:太后、扶峰、唐思、许凌云。

    太后与扶峰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唐思有时仍带着几分畏惧,独独许凌云神态自然而然,便似认识了两辈子的亲人。

    除此之外,就连夜间共枕的林婉,偶尔目光相触时,李效都能感觉到,她并不喜欢他,她在宫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拼了劲地想讨他的好,投他的喜好,私底下又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让李效不想与她多相处,且那种被人时刻恳求着的目光,令他十分恼火。

    李效走到桌边,见桌上置一药碗,一墨砚,一纸,一书。

    那书正是平素许凌云捧着来讲的虞通略,字里行间写满蝇头小字,红色的乃是大学士扶峰笔迹,李效想起多年前正是扶峰编纂此书,又见侧边留白处,黑字看不出笔法。

    “黑字是你批的?”李效道。

    许凌云强打精神,答:“是。”

    李效:“不似当朝风骨。”

    许凌云咳了几声,答:“扶峰先生寻来的帖子,是统历年间草书名家,张孞的字。”

    李效:“未曾听过。”

    许凌云道:“他是西川武林世家执掌,鹰奴张慕之父,昔年延和殿上那副‘盛世天下,锦绣河山’便是大书法家张孞所书。”

    李效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现已换了哪幅?孤倒不曾留意。”

    许凌云道:“现换上了张慕的字:‘金戈铁马,永镇山川’。”

    李效翻过一页,问:“张慕家世这般有来历?”

    许凌云又咳了数声,勉强道:“张慕是……当年张孞之子,张家乃是武尊世门,虞国初,太祖一统十五州,虽已境内安泰,然北面匈奴虎视眈眈,随时将入关,进中原掠夺。京城连年征战,一片破败,未曾修缮,太祖便将年幼的成祖托付予旧友张孞家中,那时张慕十五岁,成祖四岁……未料夤夜起火……”

    李效道:“不必说了,孤自己看,没兴致听你这痨病鬼讲书。”

    许凌云又咳个不停,边咳边笑。

    “在……咳咳,在后头,陛下多半一时翻不到那处……”

    李效道:“孤顺着朝下看便是,看到哪是哪,你睡你的,三日后养好病,随孤去秋猎。”

    “当真?”许凌云差点又要下床来。

    李效道:“放肆,君无戏言,问的什么话?平日真是太宠着你了!”

    许凌云这才不吭声了。

    李效翻过一页书,找到上次许凌云截断之处——枫关夜战。

    许凌云咳过几声,消停了些,忽又开口道:“那日张慕……”

    李效:“闭嘴。”

    许凌云笑了笑,说:“书上记得不太清楚。”

    18、匈奴王

    话说那日张慕将雏鹰掷下山涧,李庆成不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不就问,张慕瞥了李庆成一眼,也不解释。

    李庆成呆呆看着那雏鹰,雏鹰在地上挣扎,几次扑扇翅膀艰难挣出石缝,又摔下更低之处。

    连着几下摔去,一级递一级,直至摔到悬崖脚处的枯草中,方扑扇双翅,勉强飞了起来。

    雏鹰飞起半丈高,在岩上一撞,扑剌剌抖个没完,再一撞。末了终于东闯西突,飞回巢内,翅根处通红带着血丝,缓缓闭上鹰眼,侧躺在窝里,毛茸茸的鹰腹一起一伏。

    李庆成和张慕都没有说话,又看片刻,雏鹰虚弱唳声响起,似在求饶。

    张慕说:“走。”旋即抱着李庆成,攀上崖顶。

    李庆成绕回山腰处,失魂落魄地牵着马,张慕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那一刻,李庆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痛苦,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所有的回忆都已消失殆尽,他不止一次地从蛛丝马迹中推断,想得越多,便越茫然。

    他甚至强迫自己去构造那些不曾忆起的场景,模拟出一个没有半点印象的皇宫,把张慕,方青余等人的模样放进去,像在做白日梦,幻想自己住在皇宫里。

    然而那并无裨益,过去依旧是一片空白,他迷失了自己,就像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所,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朝何处去,犹如那只无父无母,在岩缝中摔得狼狈不堪的雏鹰。

    李庆成道:“张慕,告诉我,我从前是个废物么?怎会混得这般落魄?”

    张慕似是感觉到李庆成的心情,低声道:“不。”

    李庆成怔怔道:“我是否不曾对你有过好脸色?”

    张慕沉默。

    李庆成苦笑道:“多半是我自作自受。”

    张慕开口道:“不,殿下对臣很好。”

    李庆成停下脚步,张慕低沉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背后传来:“殿下不可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臣……”

    “庆成。”张慕一字一句道:“慕哥愿为你死。”

    李庆成抹了把眼泪,转过身,抱着张慕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肩前,张慕那英伟男儿身躯僵硬地一颤,手足无措,一手筛糠般发抖,抬起放下,放下又抬起,最后终于搂着李庆成的肩,默不作声。

    张慕带着李庆成回枫城,方青余见李庆成神色恍惚,看了张慕一眼,目中带着嘲讽神色。

    “滚木按你的吩咐砍好了。”方青余温声道:“也交由唐鸿运上山去了。”

    李庆成缓缓点头,站在方青余身前,矮了半头,方青余拿着把刷子,单膝跪地为李庆成刷去满是雪泥的袍襟,李庆成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些许,说:“你做得很好。”

    他坐在厅内,发了一会呆,终于回过神,双目一闭,又一睁,恢复神采。

    “现横竖无事,把唐鸿也唤过来罢。”李庆成长长出了口气:“我与他参详了点事,正好一并交付予你们。”

    唐鸿被唤来,四人在厅内案前围定,李庆成铺开枫关周边地图。

    “无论把持朝政的人是谁,是议和还是开战,枫关以南,都不能割让半寸土地给匈奴。”李庆成说。

    唐鸿点头道:“否则西北天险一失,匈奴长驱直入,中原必定会大乱。”

    李庆成说:“但朝廷还有十天就将派人前来议和,现在殷烈被我派去把守自西川至枫城的官道,前些日子我让他带一队兵,告诉他有人从京城伪装成议和吏过来,让他见官府兵队便一拥而上,务必拦住,拦不住,也必须拖下去,拖不下去,就直接把议和吏杀了。”

    方青余哂道:“你该换个人去,殷烈下得了手么,真有你的。”

    李庆成说:“正料到他杀不下手,罢了,现无人能派出去,你们三个务必留在我身边,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做,希望他能多拖一会。”

    张慕道:“拖到何时。”

    李庆成说:“拖到匈奴来攻关,咱们再把匈奴击退,赶出塞外为止。”

    方青余道:“只怕匈奴未必会在这段日子内来攻。”

    李庆成沉默,唐鸿道:“若我是阿律司,便会按兵不动,等到朝廷派来议和使,明知必胜的仗,为何要打?”

    李庆成道:“所以,这就是下一步计划,也是最棘手的,我要将枫关的守军,连着郎桓迁来的将士,一并派给你们,主动出兵。”

    唐鸿道:“想让我们做什么。”

    李庆成道:“绕开郎桓,沿销骨河北上,绕到比断坷山更北的峡谷内,袭击匈奴的村寨。”说着以墨笔画了几个圈:“这是王参知留下的,地图上的匈奴人村落,他们千人一村,族中老幼俱在过冬,各部中壮年男子跟随阿律司出征,你们带着九千骑兵出去把所有村落血洗一次,不管老幼妇孺,全部杀了。”

    唐鸿道:“你会激怒阿律司!此刻枫关守备本就空虚!是想找死!”

    李庆成笑了笑。

    方青余道:“不错,正该如此,血仇一成,议和再无可能,纵是阿律司想议和,他手下来自匈奴各部的将士也不会愿意,几日后回援?”

    李庆成道:“从断坷山至枫关有一百一十里路,急行军一日一夜足够,阿律司一定能猜到此时关内兵力薄弱,你们把该杀的杀干净,情报到阿律司处,他们再来攻打枫关,至少需要三天。第三天你们必须马不停蹄,回援枫关,若时间拿捏得准,正能赶上关门外前后夹击的一刻。”

    “杀女人,老人,小孩。”李庆成抬头道:“下得了手?”

    方青余漫不经心道:“没问题,这便去。”

    唐鸿看着张慕的脸色,许久后张慕道:“我不去杀,但我也出兵。”

    李庆成道:“去何处?”

    张慕沉默。

    李庆成无奈,问这闷葫芦的想法,实在是给自己找麻烦,他端详张慕眼色,忽地与他心意相通,诧道:“你想去断坷山,救出征北军的俘虏?”

    张慕抬眼,眼神中带着释然之色,显是为这短短瞬间的心有灵犀而欣喜,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李庆成道:“随意,你可自行支配路线,但前提是保住自己性命,不可受半点伤,否则我可就只能自杀谢罪……不,我杀了唐鸿给你陪葬。”

    唐鸿怒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庆成莞尔一笑,张慕目光温暖,认真一点头,便算回应了,躬身告退。

    厅内唯剩唐鸿与李庆成两个少年。

    李庆成眉毛一扬,唐鸿咽了下唾沫。

    “想像你父亲一样成为名将。”李庆成认真地说:“不是空有一身武力便成的。”

    “我知道。”唐鸿嘴唇动了动:“这就去。”

    李庆成道:“今朝尸积如山,白骨盈野,正是为你铺出的一条旷世名将之路,来日史书纵有记,也当记得此刻下令,让你们杀百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唐将军。”

    唐鸿重重叹了口气,一点头,前去领兵。

    当夜,一片静谧中关门大开,马匹全上了禁嘶的铁辔头,火把林立,李庆成站在关口端起一碗水酒,唐鸿,方青余,张慕各着戎装,祭酒。

    夤夜九千骑兵分为三队,离开枫关,余两千步兵轮值守关。

    人全走了,李庆成在关楼高处睡了一夜,翌日起来却是纵马朝山上去,依足前几日规矩,亲自喂那雏鹰。

    雏鹰精神好了许多,已能扑上五六尺高的岩石,在岩间疾飞来去,李庆成手指逗弄,再喂食时那海东青却不来了。

    此刻,方青余朝北,唐鸿袭东,张慕却是最悍勇,拥三千铁骑直捣断坷山!

    一日一夜间,方青余连扫销骨河北岸匈奴人十余村落,屠了近万千人,过境不久便惊动驻兵断坷山的匈奴王阿律司。

    然而方青余借夜色掩护,一得手便退去,阿律司率军赶至时唯见焦黑村庄,族人曝尸荒野,方青余前脚一走,雪狼群便后脚赶至,啃食尸体。

    唐鸿则突袭销骨河下游,无论男女老幼,猎户平民,一概斩杀,割下首级带走。

    张慕则在黑夜中杀进断坷山,与绕道前来的方青余汇合,一路直袭而去,再转而横着碾过,将驻守山内,看守虞国征北军战俘的匈奴军杀得大溃。

    阿律司同时接到来自各部与断坷山守军的信报,彻底成了被激怒的狂狼。

    自前朝虞国太祖率军出关,平关外六城后便与匈奴诸部订立契约,不杀战俘,不屠无辜老幼。王义宸镇守北疆多年,从不曾发生虞军血洗匈奴村庄之事。

    然而这次不知谁下的命令,阿律司只道虞军知难而退,回守枫关,只须待得开春朝廷议和使到,关内枫城便垂手可得。未料这不知谁下的命令,竟敢撕破前朝虞帝订的战约,主动搦战!

    阿律司再坐不下去,当即纠集四万匈奴骑兵,分三路杀向枫关。

    他要在枫关前与这狗胆包天的少年将军一战,以平息将士们的怒火。

    那还远远不够,他要亲手夺下枫关!

    李庆成站在雪地里,朝远处倨于岩石上的雏鹰吹了声口哨。

    那雏鹰置之不理,昂首望向天际,鹰目锐利无匹。

    李庆成迷茫抬头,只见天顶另一只通体雪白,翅沿靛青的雪鹰展翅飞来,纵声长唳,不禁心内一惊。

    “那是你的父亲?”李庆成道。

    雏鹰不解人言,朝天叫了数声,天上那只大的海东青翅膀一掠,斜斜扑来,李庆成马上退后,拔出腰间云舒剑,知道这扁毛畜生看似无害,真要致人死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大海东青却不落地,于高空一个盘旋,飞往西北。

    李庆成着实有种说不出的疑惑,既回来了,为何不归巢?连子女亦不顾了?

    雏鹰失望地鸣叫数声,李庆成道:“你父不要你了。”

    雏鹰转过头,看着李庆成,似是明白其意。

    李庆成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回想起第一次见这雏鹰时,张慕说过的话,海东青身为鹰中之王,猛禽类里从无天敌,唯一的可能便是被人抓走了……他猛地回过神,大感不妙,转身上马朝山下驰去。

    那雏鹰扑扇翅膀,勉强跟在奔马身后。

    李庆成勒停,拨转马头,雏鹰飞来,缩在李庆成怀中。

    “都起来!”李庆成吼道:“匈奴人到了!”

    时值黄昏,离他的预估提前了整整六个时辰,一只海东青的出现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那时所有轮值的步兵都被李庆成叫醒,一千人被遣向两侧峡谷,操纵滚木与火油,另一千人则架定弓箭,纷纷上了关墙。

    一轮落日在地平线上渐渐沉降,雪原苍茫,白如荒海;夕阳带血,浑若鸡子。

    “大人从何得知?”一名副将道。

    李庆成道:“远处那只鹰,射得下来么?”

    副将手搭凉棚眺望,只见雄鹰展翅飞向枫山山脚的丛林内。

    “太远。”副将道。

    李庆成跑向关楼西侧的大型钢弩,吩咐人将巨箭换掉,架上一根寻常钢箭,跪在弩后,斜目瞄准。

    海东青在远处盘旋,李庆成松弩,远处雄鹰一声长唳,夕阳下鹰羽纷飞,显是被箭擦着了。

    同一刻,李庆成怀中的小雏鹰发出悲伤的哀鸣,似得了感应。

    树林内的匈奴军轰然现身,策奔马,持手弩朝枫关杀来!

    关下呐喊声响,密集箭雨飞向高空,纷纷钉在关楼上,李庆成躬身躲避,沿路跑过,吼道:“都低头!”

    副将大声道:“传令放滚木!”

    李庆成道:“不用!只是先头部队!”

    第9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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