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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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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鹰奴 作者:非天夜翔

    第14节

    司监吓了一跳,眼望坐在榻前的林婉,林婉抿着唇,嫩脸绯红。

    李效实在是气够了,昨夜本就未睡够,早朝时又被林懿合着言官们劾了一通,林懿扣了秋猎的折子,言官们跪廷不起来,个个引经据典,句句指桑骂槐,把李效批了个狗血淋头。

    户部尚书更言明江南旱涝歉收,今年国库空虚,大婚已耗去不少钱,要秋猎,请皇上自己出钱。

    李效喝了酒昏昏沉沉,只想掀桌子砸东西,实在不知道这皇帝该怎么当了,成婚不是他甘愿的,秋猎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到头来这婚莫名其妙地成了,钱还得算他头上,反倒是六年未出过宫门,盼了许久的秋猎没预算了。

    简直是忍无可忍!

    回殿时许凌云又来添堵,这下爽快,明天就把鹰奴问斩,大家都别想去了,养了两百年的海东青也可以放生了。

    不,李效的气还平不了。

    “来人!”李效醉醺醺道。

    司监又战战兢兢地进来了,李效正要开口,林婉忽道:“陛下。”

    李效一扬眉,示意林婉有话快说,林婉柔声道:“自古只有盛世贤君,臣子才敢开天子的玩笑,臣妻不知鹰奴犯了何事……”

    李效截住话头:“爱妻所言甚是,孤不斩他了,传令将鹰奴带过来。”

    李效打算寻件什么物事,亲手抽许凌云一顿,在房内绕了个圈,忽然又没了兴致,叹了口气,坐在床上。

    林婉低低道:“陛下,饶了他罢,已是三更了。”说毕轻轻解开李效的衣领。

    李效酒意上涌,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

    这事迟早得办,否则没完没了拖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李效活了二十二载,头一次觉得当皇帝真是无聊透顶。

    李效草草脱了衣袍上得榻去,不片刻后,面红耳赤,喘着气下来,静静看着地板出神。

    “陛下……”林婉低声道。

    李效眼中满是悲哀,知道不能迁怒于林婉,回身道:“弄疼你了么。”

    林婉摇了摇头,李效随手为她拉好被,正起身时忽然记起一件事,蓦然转头。

    “你……林婉。”李效沉声道:“孤不记得你父说过……”

    林婉咬着下唇不作声,片刻后把手伸入枕下,那处有枚锐利的铁簪,手指悉悉索索地朝被下摸,预备割破指头,正寻思要如何揪出榻上白绢时,李效却长吁了口气,道:

    “罢了。”

    林婉难以置信地抬头,见李效起身扯了袍子裹着,胡乱束上腰带,太监上来伺候,李效冷冷道:“都退下,明日再说。”

    太监们躬身退了出去,李效心绪烦乱,回头道:“孤出去走走,你歇下罢。”

    林婉胆战心惊地躺下,李效又道:“太后那处,孤会亲自去说。”

    林婉直至此时方真正松了口气,疲惫得无以复加。

    李效推开殿门,迈出园内,门外守着那人蓦然抬头,眉毛微微一弯。

    李效:“什么时候来的。”

    许凌云:“方才便守着了。”

    李效小声道:“都听见了?”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未料许凌云竟是跟得这么紧,深深吸了口气,蹙眉极小声道:“孤还不想与林家翻脸。许、凌、云,你若敢再在太后面前胡说八道……”

    许凌云取出一方折得齐整的染血白绢,手臂上还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伤口已愈合了。

    李效静静站着,许凌云看着李效,不说话。

    李效接过白绢:“谢了,许爱卿。”

    “爱卿?”许凌云嘴角轻轻勾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陛下若无事吩咐,臣便告退,回大牢里蹲着了。”

    “站住。”

    李效叹了口气道:“陪孤去走走罢。”

    二人在太掖池边停下,三更时分,李效道:“你也坐,赐你坐。”

    许凌云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君臣并肩坐着,谁也不开口。

    坐了很久,李效起身走了,许凌云又发了会呆,独自回房。

    人散后,一弦秋月天如水。

    26、指间哨

    李效的秋猎一如所料地黄了。

    翌日李效早早下了朝,面无表情,提笔写字,林婉则裹着一袭金蓝锦袍,倚在李效肩头小声说着什么,显是温言安慰李效,陈衡利弊。

    李效漫不经心,也懒得再争,片刻后勉强笑了笑,侧头轻吻林婉的脸,示意不需再多说。

    殿外,许凌云刚起,一阵秋风吹起满园木芙蓉花瓣拂过,殿内帝后佳人如璧,许凌云跃下地去。

    “许大人。”一老太监过来,手里捧着盘子:“太后赏你的,今日不须去谢赏。”

    许凌云揭起红布,上置个小绢包,包着一叠江州的桃片。

    赏什么都不及这零嘴儿实在,许凌云眼前一亮,接过桃片便起身谢恩,顺口问道:“什么时候秋猎去?”

    那老太监摇头遗憾道:“听说陛下昨日在早朝上发了老大的火,今天大臣们又合上了折子,只怕今年秋猎去不成了。”

    许凌云闻言垮了下来,敷衍地说:“哦。”

    老太监走了,许凌云回房取来书,心想给李效讲故事,不定帝君心情能好些,遂朝门里探头探脑地张望,见林婉小声说着什么,李效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想必也不生气了。

    李效抬眼一瞥,恰见许凌云转身朝花园里去,折了枝木芙蓉别在领上,木然对着太掖池发呆。

    许凌云摸出那手绢儿,掰了片桃片朝嘴里送,李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吃的什么,给孤也尝尝。”

    许凌云忙起身参见,李效在亭边石凳坐下,接过许凌云递来的零嘴:“今年秋猎去不成了。”

    许凌云笑道:“陛下别放心上,来年再去也一样的。”虽这么说,话中却带着淡淡的失望之意。

    李效叹了口气,随口道:“颇不自在,你坐罢。”

    许凌云撩起袍襟,骑在亭栏上坐了,笑道:“这蜂蜜桃片是江州特产,陛下吃起来没什么奇怪,却是臣小时吃到大的。”

    李效缓缓点头,也吃不出个所以然来,问:“带了书不曾。”

    许凌云打起精神,从袖里摸出书,笑道:“带了。”

    李效道:“那夜你先自入睡,孤看到成祖于汀州搬了宅子之处。孤不知为何,竟是身临其境,隐约能想到一些事。”

    正说话间许凌云认真地看着李效的眼睛,彼此视线一触,许凌云便翻开书,淡淡道:“那夜张慕去送信,召来的俱是江湖人……”

    “不忙。”李效道:“孤且问你一事。你对成祖与张慕,方青余三人如何看?”

    许凌云合上书,想了想:“千秋功过,无从评说。”

    李效负手起身道:“孤知道你心内有看法,说就是,孤不罪你。”

    许凌云笑道:“倒不是怕获罪……”

    李效剑眉一挑:“那为何不说?”

    许凌云道:“怕陛下笑话我。”

    李效斥道:“嬉皮笑脸,吊儿郎当。”

    许凌云莞尔道:“扶峰先生说过,成祖是一个厉害的皇帝。”

    李效眼望太掖池秋色,缓缓道:“怎么样做,才算是厉害的皇帝?”

    许凌云笑答道:“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自古有云伴君如伴虎,成祖无疑将这事做得十分到位。他对臣子时亲时疏,时而亲近方青余,时而亲近张慕,于这两名支撑他所有事业的重臣之间来回游走,真正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他对外人城府颇深,对方青余与张慕又直率得令他们死心塌地。成祖惯于逢场作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既不得罪孙家,又令孙岩心甘情愿为其所用。”

    “成祖复位之前,从不与孙岩翻脸,也不计较孙家的怠慢,直到登基即位的数年后,成祖寻了个由头血洗孙族,不顾张慕与孙岩的交情,抄了孙岩的家,自此西川四百年大族衰落。”

    李效道:“这段史,孤也听扶峰先生说过,当年望族分倨十六州,尾大不掉,并不利于我大虞一统。成祖铲却各地望族,看似是诛戮功臣,实则是奠定了我大虞的百年基业,否则你看前朝宦官乱政,国力空虚,若各地望族还在,现已不是大虞了。倒也不全是私怨。”

    许凌云缓缓点头,笑道:“虚虚实实,心思令人无从捉摸,当此人的手下,不定累得很呐。”

    李效复又坐了下来,缓缓道:“孤倒是觉得方青余心思更难测些。”

    许凌云道:“先生说,方青余不是个好人,却是个好男人,不是忠臣,却是好臣。”

    李效不禁笑了起来,许凌云道:“臣以为,要肝脑涂地的忠,为臣之人,就不可拉帮成派,结党营私,像死谏,联名上书,忧国忧民,这等事是决计行不得的。否则你为天下人请愿,岂不就等同于把天子放在了敌对面?这么一来,功劳全是大臣揽了,反倒是帝君当了坏人,一次两次还好说,长此以往,哪个皇帝不生气?”

    “那是自然。”李效淡淡道:“然而两相权衡,社稷为重,君为轻,都道帝心难测,实则是人心难测,臣子们的心思,更无从判断。”

    许凌云莞尔:“还是得看他的出发点,若是为护着龙椅上的那人而直面死谏,所言所行俱为他江山稳固,名传千载,帝君心中哪会不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一时三刻想不通透,总会明白的地方,知道臣子是为了自己好。但臣子若为了博个清名,身替万民请愿,虽说最终办的事也是一样,对于皇帝,却又是大忌讳了。真正的忠臣,从不惧当小人。”

    李效缓缓点头,自己便是深受朝中重臣结党之苦,林党势大,隐有压制唐家派系的派头,这是在太后还在垂帘听政时,恐怕唐家武将派系坐大时不得已采取的措施。然而李效登基后,这点未曾收尾的隐患却是逐渐浮出水面,乃至朝中林懿占去了半壁江山,虽还未到“难制”的地步,却也令李效也十分头疼。

    尤其林懿俱是用的苍生百姓的名头,李效每每批了新政,折子,最后功劳都是林懿揽了去,一如秋猎之事,国库空虚,林懿集结言官力谏,逼得李效当廷收回成命,最后李效既唱了黑脸,又成全了林懿的名声,真正是两头不讨好,成了昏君。

    许凌云道:“不结党的臣子才是好臣,一不令天子头疼,二显得孤立无援;方青余很聪明,他陪同成祖发家时,当面收了孙岩的贿赂,转头就把人卖了,也从不交友,孤立无援,直至重返京城之前,唯一依靠的,仅成祖一人。”

    李效缓缓点头,许凌云道:“这样一来,成祖知道方青余能倚仗的只有他,便从不疑他,试想一个男人,能把全家都给卖了,将自己置于这么个的境地,此生眼中就只有成祖一个,成祖还有什么理由杀他,责他?”

    “然而后头进了京,成祖登基后,方青余又变了副面孔,大肆修缮宅邸,仗势欺压良民,纵容家丁打死百姓,收贿卖官,倨傲跋扈,上朝时拦着六部尚书的马车,自己大摇大摆先过,一言不合,能把大学士揪到午门外动手揍人,名声臭得实在是……”

    李效笑道:“惨不忍闻。”

    许凌云乐道:“满朝言官,文臣合起来弹劾他一个,六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连同僚三年的唐鸿也受不了他,莫说我大虞,纵观千年史书,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李效:“成祖为何还护着他?”

    许凌云:“因为没人喜欢他,方青余仍是孤立无援,能倚仗的只有成祖。满朝文武无人与他交好,个个恨不得他早点滚蛋,自也结不成党。成祖要杀他,不可能有人为他求情,所以成祖反而不杀他了。臣以为,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高境界。”

    李效:“他比张慕聪明。”

    许凌云叹了口气:“张慕是活得最累的那个。”

    李效:“你觉得张慕其人如何?”

    许凌云淡淡一笑:“臣以为,张慕在这些人中,显得最不寻常;或者说,大家都不是寻常人,只有他最寻常。张慕心思犹如赤子,无论成祖如何待他,他都未存过半分疑问;他对友人讲义气,对成祖一片赤诚,两相冲突时,一切都得给成祖让路……”

    “他活的都快没有了自己。”许凌云低声道:“但最后,他实在扛不住了,当成祖斟好两杯酒,言明喝下醉生梦死,来世还在一起的那刻……陛下,再说下去便天黑了。”

    李效:“说故事罢,孤与你一番话,忽然就想清楚了不少事。”

    许凌云翻开一页书,眼中蕴着泪。

    “且话说那天成祖在花园内寻到张慕……”

    且话说那日李庆成到了花园内,张慕仍在面壁,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李庆成忽道:“你的手下来了。”

    张慕:“你去吩咐,我的就是你的。”

    李庆成:“不见鹰主,怎会听我吩咐?走,快走!”

    李庆成在身后推,张慕纹丝不动,李庆成以肩膀又扛又抵,张慕终于站不住了,迈开一步,李庆成便跘了个趔趄,张慕忙转身拉着李庆成的手,与他转出正厅去。

    张慕现身那一刻,厅内江湖人俱是耸动。

    “鹰主!”有人便起身喝道。

    李庆成经过众人身前,挨个躬身搀扶:“都起来,慕哥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张慕忽然开口道:“他是我主子,都听他的。”

    李庆成不悦蹙眉,厅中鸦雀无声。最后还是先前开口那妇人会心一笑,上前道:“鹰主好些年不见,可清减多了这是……”

    众江湖人又围在张慕身边,拉着他的手,个个唏嘘不胜,老妪两行热泪,拄着拐过来,颤巍巍道:“怎就破相了呢?”

    是时厅外那院中,又有不少人踮着脚,朝内里张望,议论纷纷,极是嘈杂。

    张慕沉默点头,老妪心痛地摸了摸他的侧脸,长叹一声:“鹰主,当年是被火烧的?”

    张慕摆手不答,梁老大道:“鹰主从小也不爱说话,散了散了,且听李公子吩咐罢。”

    李庆成脸色这才好看些,朝众人说:“我要情报,至于酬劳呢……各位都是哪儿的人?”

    来者俱是乌合之众,开口时参差不一,梁老大代诸人答道:“咱们家兄弟,都是当年鹰羽山庄的人,受老庄主恩惠,如今少主还在,怎能开口索酬?”

    李庆成莞尔道:“众位兄弟在汀城办事,吃的喝的,总得花用,就一点银钱,各位若不嫌弃,还请先收了,咱们再谈详细的事……唐鸿!”

    唐鸿会意,入内取了白银出来,李庆成亲自以盘捧着,在厅内过了一圈,众人或多或少都取了些,富的贫的,贪的悭的,各取所需。

    李庆成把盘交予唐鸿,让他出门外散银子,方一抖袍襟再坐下,笑道:“我与鹰哥自小相识,我俩都是一般的家道中落,如今托庇汀城孙家,心里总不是滋味,想寻个时机,做一番事业。现初来乍到,对此地人生地不熟,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探听清楚城中消息。”

    “此事说来简单,大家不需动手,只是动动耳朵的事儿,说难也难,毕竟和孙家,汀州官府都有点牵扯,不知各位哥哥能否帮咱们这个忙,若实在麻烦,倒也无妨,便当朋友一场……”

    梁老大道:“这是什么话!打听消息简单,包在咱身上!贤弟想知道些什么?”

    一书生附和道:“众家兄弟有的家在汀城,有的则常驻葭城,西川两地,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不比咱们更熟了。”

    李庆成如释重负,欣然道:“一时三刻也记不得许多,我有一名随从姓方,正在院里等着,不如由他来说?”

    方青余与唐鸿得令,带了众人出外,李庆成才真正松了口气,知道接下来的事有方青余安排,不用他再操心,便开始寻思这股人该如何用的事。

    李庆成手持一枝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心不在焉,方青余与唐鸿都在外头,唯张慕一人在厅内静静站着。

    自鹰羽庄下众江湖人离去后,张慕便看着李庆成出神。

    李庆成心知张慕在看他,也不抬头,随手涂鸦。

    画着画着,李庆成笔锋一停,张慕马上移开视线。

    “我是你主子?”李庆成在一片安静中开口道:“谁是谁主子呢,别给我脸色看就谢天谢地了。”

    张慕道:“我……慕哥是想让你高兴,怕他们不把你当……唉。”

    李庆成忽就明白了,心里有股暖意,片刻后道:“过来坐吧,海东青呢?”

    张慕走到案前,低头看着李庆成,开口道:“是慕哥不好。”

    李庆成把笔一放,朝张慕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慕哥,咱俩相依为命,别再跟我提孙岩他妹了,就这么着,成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说多了没的心里添堵。”

    张慕抬起手,李庆成却揽着他的腰,枕在他大腿上躺下,抬头时看着张慕侧脸的烫痕,张慕微有点不自在,李庆成让他别过脸来,低声道:“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又忘了么。”

    张慕:“没忘。”继而两指撮在唇间打了个唿哨,外院一阵呼啦啦声响,海东青扑打翅膀飞了进来。

    “这么神?”李庆成又高兴起来:“怎么吹的?一吹就能唤来?再试试?”

    张慕眼神恢复了暖意,侧过头,口衔自己手指再一吹,海东青扑腾起来,飞到架上。

    “时日不长,只听得懂‘来’,‘去’。”张慕道:“昨日刚教会的。”

    李庆成起身道:“等等等,怎么吹的?也教教我。”说毕抓过张慕的大手,衔着他的食中二指吹气。

    张慕手指头被李庆成含着,刹那脸红到脖子根,又不敢动。

    李庆成吹了几下,噗噗地不成调,意识到自己也有手指,又试了试,吹不出来,蹙眉道:“这也有讲究?”

    张慕不自在地拔出手指,凝视李庆成,牵起他的手,认真地屈下李庆成三指,将他的食中二指凑到自己唇边,衔住,略一运气,响声起,海东青又飞了过来。

    李庆成咽了下唾沫,只觉指腹与张慕的嘴唇相触,柔软,温暖近乎滚烫,令他心底有阵隐约的灼热冲动在萌生。

    方青余从外头进来,李庆成马上抽回手指,顺手在张慕唇上抹过,拢袖道:“都分派完了?”

    “分派完了。”方青余冷冷道,带着敌意打量张慕。

    张慕眼中带着欣然之色起身,站到一旁,一手握着雏鹰,张慕手大,雏鹰虽已长了不少个头,仍不及张慕手掌大小。

    方青余道:“我订立了新的联络方式,梁老大派事儿下去,回报则彼此互不相干,得了消息都会来朝我与唐鸿汇报。府内二十人分四队,每天出外接头,最迟三天后,情报都能汇总。”

    “辛苦你了。”李庆成懒懒道:“这回赏你点什么?”

    方青余不答,眼角余光瞥向张慕手中的海东青,随口问道:“还未熬鹰?”

    张慕淡淡道:“自幼豢大的鹰不需死熬,它在最困苦之时,得了殿下一点吃食,已抱有忠心,此生绝不会叛,只需再训数月就可成鹰。”

    方青余一哂置之,李庆成却道:“怎么训?”

    那日起横竖无事,李庆成便看着张慕训鹰,方青余则与唐鸿游走汀城,前去与内应接头。

    张慕将雏鹰的眼用一块黑布小心地蒙了起来,让它站在一根木杆上,鹰爪用一根链子系着,拴在木杆一端。

    李庆成听过些许饲鹰之道,忍不住说:“别太狠了,我怕它恨我。”

    张慕说:“它在饿了十来天之后,第一口吃的是你喂的,这辈子也不会恨你的。”

    李庆成忽地生出个念头,揶揄道:“下辈子呢?”

    张慕看了李庆成一眼,道:“下辈子难说。”

    李庆成笑了起来,张慕的脸有点红,李庆成道:“你这么说话就挺好,多说说话,别总像根木头杵着。”

    张慕又不吭声了,李庆成道:“说话。”

    张慕摇头,李庆成不悦蹙眉,张慕忙解释道:“你说,让它多听你的声音。”

    李庆成想了想,对一只鹰该说什么呢?

    “儿子呐,来日我给你修个金鹰厩,玉食槽……”李庆成道。

    张慕道:“它不要这些。”

    李庆成一想也是,海东青喉头咕咕地响,张慕把它放在木杆上,忽然一手猛摇,海东青便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李庆成吓了一跳,正要冲上前去接,雏鹰又展开翅膀,拖着铁链飞起,绕了个圈飞回木杆上。

    张慕解释道:“让它学着在手臂上停稳。”

    李庆成点了点头,又道:“儿子,听得出老子的声音不?”

    张慕忽然又晃动木杆,雏鹰担惊受怕地站稳,几次反复,最后张慕无论用多大的力度,都不能把它晃下来了。

    “好鹰。”张慕道:“这就站稳了。”

    李庆成又坐了一会,张慕依旧重复那几个动作,李庆成坐得无聊,出去走了一圈,回厅内看书,张慕也不叫他,直至傍晚时张慕才吩咐士兵端了桶热水,给海东青洗澡。

    李庆成站在漆黑的鹰房外,发现纸窗上带着个破洞,遂凑到破洞前朝内张望,见张慕不在了,海东青湿淋淋地蹲在架子上。

    张慕呢?李庆成左右看看,推门而入,抬头道:“儿子怎么了?病了?”说话间耳畔一块石子劲风轻响掠过,打在鹰架上,木杆一荡,海东青又头朝下栽了下来。

    海东青湿淋淋地在地上四处扑,最后勉强飞回架上。

    李庆成走出花园,见张慕坐在池边,单脚踏着一块岩石,躬身在用小刀削一根竹管。

    李庆成道:“今日还没喂过?”

    张慕把竹管收起,随手扣了枚石子一弹,嗖然风响,穿过窗户上的破洞打在木杆上,海东青摔了下来,一个踉跄,再飞上去停稳。

    张慕道:“从现在起,三天不能喂它。”

    李庆成道:“会饿死的!”

    张慕摇了摇头,躬身拾起脚边一个小碗,旁置浅碟,碟上装着沙粉,碗里则是浓茶。

    李庆成好奇地拈起碟上的沙粉,发现是盐混着细沙,张慕把盐沙混在茶里摇了摇,入内抓着雏鹰的两翼提着,捏开它的喙。

    李庆成道:“轻……轻点。”

    张慕道:“灌下去。”

    海东青被蒙着眼,不住挣扎,喉头发出求饶的咕咕声,李庆成连话也不敢说了,心道这么个折腾法,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多半以后会恨死自己。

    张慕把鹰喙捏得大开,催促道:“别怕,下手。”

    李庆成战战兢兢,把碗沿抵在喙边上,把一碗浓浓的盐茶与沙砾都灌进了海东青口中。

    张慕看了李庆成一眼,把鹰放好,说:“你不怕匈奴人恨你,还怕一只鹰恨你。”

    27、熬鹰架

    海东青委顿不堪,被灌下那碗洗胃茶后彻底蔫了,无精打采地蹲着,当晚张慕又唤了两名兵士值夜,一到雏鹰不动时便摇晃木杆,不令它睡着。

    海东青并无进食,当天开始腹泻,木杆上一片淋漓,晚间休息时李庆成耳内远远还传来翅膀扑打声。

    “这会把咱们儿子熬死的罢。”李庆成在内榻道。

    张慕在外间淡淡道:“不会。”

    李庆成闭上眼,一夜间脑子里尽是可怜的海东青挣扎,扑扇翅膀的声音。

    翌日起来,李庆成也不敢去看了,直至三天后,张慕把皮包骨头的海东青带出院内,吩咐人端来木桶热水,给它洗澡时,李庆成方站在廊下远远看着。

    张慕一边洗,又一边自言自语,像是在对海东青说话,那表情十分专注。

    李庆成走出几步,张慕马上不吭声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的什么?”李庆成笑道。

    张慕不答,把海东青洗干净,雏鹰直似一只瘦鸡,张慕以棉布抹去它羽毛上的水时,整只雏鹰疯狂挣扎,羽毛竟是微微张开,仿佛带着仇恨的杀气。

    张慕道:“能吃了,喂罢。”说着拖过脚边一个匣子,匣内装着几根指头大的瘦肉条。

    雏鹰不耐烦地避让,李庆成道:“它在恨你。”

    张慕道:“没关系,你来喂,朝他说说话。”

    李庆成接过鹰食,凑到蒙着双眼的雏鹰喙边,低声道:“儿子,给你吃的。”

    说着把肉喂过去,雏鹰一身戾气,两下叼走肉条,愤怒地在李庆成手上猛一啄!

    李庆成痛彻心扉,下意识地抬手,张慕色变抓开雏鹰道:“别……别打它,这时间打不得,我看看!”

    雏鹰冷不防喉头被张慕手指一收,脖子险些被捏断,临死挣扎时翅膀狂扑,双爪乱挠,李庆成道:“不不……不碍事,松手!你要把它捏死了!”

    张慕松开手,抓着李庆成的手指检视,见他手指已出血,忙撕下袍襟上药包扎,雏鹰摔在地上,困苦不堪地痉挛。

    李庆成道:“它没事罢?”

    张慕懊悔地抓起雏鹰,见它还活着,吁了口气。

    “别生气,来。”李庆成换了只手继续喂,雏鹰这次不再攻击李庆成,把肉食全吃了。

    张慕道:“好了,方才险些坏事,现在它听你的话了。”

    当天午后,李庆成抱着海东青不住安慰,张慕吩咐人将数个笼子放在花园中的开阔地上,接过雏鹰,此刻它仍带着不安分的狂躁,张慕道:“开笼。”

    兵士将笼门开了,张慕迅速解下海东青的眼布,李庆成道:“去!”

    刹那间翅膀飞响,海东青如箭般射出,叼住一只逃窜的灰兔,几下猛啄,灰兔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李庆成道:“回来。”

    海东青不管不闻,将灰兔提到墙上又一通猛摔猛砸,爪下鲜血飞溅,张慕微微喘息,似乎十分紧张,将食中二指凑到唇边又放下,改而牵起李庆成的手,衔着他的手指一吹。

    哨声清晰传出,海东青一转头,抓着沉重的猎物艰难飞回,落在李庆成脚边。

    张慕直至此时方真正松了口气,欣喜笑道:“成了!”

    李庆成怔怔看着张慕,张慕笑容俊朗,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张慕笑着朝李庆成说:“以后它会永远听你的话,殿下。”

    “你……”李庆成笑道:“你在……慕哥?等等?你在笑?”

    张慕先是一怔,继而十分尴尬,李庆成道:“别……别板着脸,再笑笑?慕哥,你笑起来很好看,来,别这样嘛……”

    张慕那表情无地自容,好半晌方道:“开……开笼,还有。”

    那时唐鸿与方青余也来了,另一个笼内敞开,游出一条身带白色斑纹的剧毒过山峰,李庆成道:“不行罢。”

    张慕道:“下令。”

    海东青转头一瞥,鹰目锐利锁住了过山峰的动作,那剧毒长蛇昂头,亮出蛇牙嘶嘶作声,饶是唐鸿身负武力,也不由得望之色变。

    方青余道:“当心点,见血立死,被粘一下可不是玩的。”

    张慕将李庆成的手指头衔着,又一声唿哨。

    海东青疾射而出,毒蛇猛地跃起,然而几声摔打响起,数人还未看清,雏鹰双爪已紧攥过山峰的七寸,将它摔在岩上,毒蛇猛地纠翻,后颈处几下被啄开皮肉,脑浆四飞。不到几下喘息,竟已死在海东青爪下。

    唐鸿心惊道:“这鹰戾气太狠,军鹰毙敌后都知道将猎物带回来,怎连头也不回?”

    张慕道:“野性难驯,办不到这般周全。”

    李庆成道:“已经足够,我是要养鹰又不是养狗,慕哥试试能召回来不。”

    张慕撮唇一个唿哨,海东青闻哨音有异,转头冷冷注视张慕,张慕又一声催促,海东青方不情愿地飞了回来,将蛇尸扔在二人脚边。

    唐鸿笑道:“勉强认你为主。”

    李庆成道:“慕哥你多陪陪咱们儿子,慢慢就熟了,你们怎么样?事情有进展吗,到厅里仔细说。”

    张慕低头注视海东青,目光中满是宠溺与舒心神色,海东青则自顾自地揪着蛇尸,鹰喙几下翻啄,叼出蛇胆,昂首囫囵吞下肚内,继而不再理会那条蛇,倨傲左右审视。

    唐鸿与方青余远远跟着李庆成过回廊,唐鸿回头时看着海东青神勇,心内一动,便也学着张慕,两指打了个唿哨。

    海东青猛地抬头,双目炯炯逼视唐鸿,唐鸿先自怯了:“这么唤……也会……过来?”

    孰料那声唿哨在海东青耳内不是命令,反成了挑衅,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灰影已到了面前,双爪毫不留情地抓向唐鸿!

    “等等!”李庆成道:“别抓人!”

    唐鸿一面大叫躲避,挥手一掌时海东青高飞而起,在柱后一旋,不沾片羽,再次朝唐鸿头顶利爪扑下!

    李庆成忙学着吹哨,却吹不出来,张慕连着三下哨响,海东青这才弃了猎物,转身飞回。

    唐鸿灰头土脸,李庆成笑得站不直,示意快走。

    “找死。”张慕眼中带着笑意。

    “说罢。”李庆成在厅内坐下,方青余与唐鸿二人各自站了。

    今日已是派出探子后的第四天,消息比原本预计的来得要晚,李庆成已作出了多个设想,汀州军、政、财三者相分离,又彼此牵制,这是自己的皇帝老爹还在位时就留下的手段。州尉是他征战天下时分付的势力,政事官则是朝廷直接指任,朝中派系斗争后的结果。

    孙家又是本地望族,三系在汀州组成了微妙的平衡,令汀、葭二城维持繁荣,自成一体却又听从朝廷吩咐。

    如今李庆成要做的,首先便是打破这种平衡,取得汀城守军与财力支持,逼得孙家彻底倒向他这一方,并彻底与朝廷断绝往来。

    整个西川驻军号称五万,大部分却在枫关以及关外六城,如今殷烈率领残军驻守枫山下,汀州守军抽调后还有八千人,不闻朝廷补兵。然而这八千人对于李庆成来说已经完全够了。

    孙家仍未曾确定立场,不愿表态,李庆成要从其他人身上下手,将孙岩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从此将命运绑在太子一系的身上。

    “汀州州尉姓林,你已经知道了,名叫林犀。”方青余喝了口茶,缓缓道:“第一天,我派人乔装成地痞,将汀州西集市上的一名肉铺老板打成重伤。这家肉铺本来固定给州尉府供食,年关将近,再过三天就是大年夜,州尉府里的采买出来,换了家店,前去送肉的就是咱们的人。”

    李庆成道:“很好,采买是老仆还是家奴?”

    方青余道:“采买已贿下来了,这人并非林州尉的兵,不过是名托庇老乡,来汀州寻活儿的寻常百姓。送肉的伙计当天进了府内,恰值岁末事多,便留下来当了短工,第二天把府里东厢养马的下人闲聊,得到了林州尉从军的不少情报,这里有他的性子详细描述,是我根据消息整理出来的。”

    李庆成点了点头,手头已有张纸,上面是方青余潇洒漂亮的字迹。

    方青余又道:“你可详细再看,那伙计很俊,我让他不妨试试勾搭林州尉小妾的婢女,到时要下毒或是传递消息,也能方便些。”

    李庆成道:“这人若容易说动,便不须除去。”

    方青余道:“此人脾气暴躁,易怒,且还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林犀与刺史不合。”

    李庆成:“果然和我猜想的差不多……”

    方青余:“你为什么这么猜?”

    李庆成道:“军政不和,首要表现就在于该城治安,刺史与州尉各成势力,谁也不愿多管,所以城中才多有纵容地痞横行的现象,若军政和睦,说不得早就接了朝廷号令,联手打压孙家。就像咱们进城的那天,孙诚的寻衅,放在刺史与州尉互相勾结的地方,少不了会给孙岩带来很大的麻烦,但孙岩既然无所谓,就证明其中有一家已被他贿通。林犀手下有多少人驻在城里?”

    方青余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林犀的兵分为东西二营,东营驻在闻钟山下,西营则在葭城与汀城中间,府上则有五百亲兵。”

    李庆成:“说说刺史罢。”

    唐鸿开口道:“刺史那边的消息是我的事,这刺史姓孙,却和孙家并无干系,是前些年在东海政绩斐然,朝廷升调,过来汀州的,举荐他的人是方皇后一派。”

    李庆成舔了舔嘴唇,沉默不语。

    第1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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