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节

推荐阅读:【崩铁乙女】总合集【全职猎人】在杀你的365天危恋小说大纲里的女主觉醒后(NPH)我的绝色冰山女神老婆失忆后误认死对头为道侣混在人间的修士重回大学,彪悍女生开启成豪之路我的超市通异界穿书之女配人傻钱多

    压制师兄这小人的法子 作者:左戒

    第2节

    ☆、第 13 章

    这下午,约申正时分,顾青城也在外头转累了,回了他自己那处小榭一趟。一入院门,就见川儿在指使着院里另两个下人做事情,他自己倒并不想逗留,只在院中与川儿交代了一声,说他晚膳时就不回来用了,说他今儿想去老爷夫人住的那处用膳。川儿心里记下了,顶多也就是傍晚时不差人去传他那份膳过来也就是了。川儿问他少爷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他少爷答说没有了,转头便又踏出了这院门,他自知自己今儿是不想与那个燕真一桌上吃饭了。

    他走去了他娘亲住的那院,他娘亲一见自己长子竟肯来陪着自己一道用膳,自然是喜得无可不可,根本也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缘故,只想着自己儿子许是一时兴起又或是一时发了孝心,肯这样自发地过来了。这晚上,林夫人住的这处院落里倒是很热闹的,因除了顾青城来了,她二儿子与儿媳妇也来了,她儿媳妇这时也有着身孕,都怀了五个月了,肚子看着就挺大。除了他们这些人,自然还有顾青城的四妹,这个四妹年纪尚浅,住的院子也与她爹娘住的地方近,自然每一顿都要与父母一同吃的。

    顾青城的二弟与弟妹本就说好了这天晚上要来这院与父母一同用膳的,故而他们的到来也没什么奇的,只是他们一入这院的花厅,忽见顾青城也在这儿,倒有些意想不到。跟着,顾青城的弟妹与四妹并一个林夫人就于大圆台前一起妯娌婆媳的好生说着话,而顾青城则与他二弟聊些庄上的事,自然说的都是些这庄上男人们的正务。哪知他二人讲着讲着,这顾青城就听见相距不远的圆台旁他四妹说的一句话:“我听说庄上有个女弟子也不知偷炖了什么汤,拿去送与燕真喝,后来被火房里管事的给抓了关柴房里去了。”

    那时顾青城与他二弟是坐在这花厅内圆台左侧的客座上的,这些客座是一溜三张高背带扶手的黄花梨木椅子,每两张中间还夹着一只高脚的方案,若有人来奉茶奉水,可将茶水置于那中间的案上。他与他二弟因与那些女人们讲的事情不同,便不想在摆膳上桌前坐于同一台,而是要相隔开那样一段距离。哪知这二弟是一心一意地在聊着庄上事务,全是些爷们儿们爱管的事情,可这哥哥却是因那样一句话,开始竖起了一侧耳朵在偷听着旁边那一堆娘们儿们才有兴致讲的事情。

    他四妹说完了那话,他弟媳便续上一句,说道:“是啊,我也有耳闻,是我由娘家跟过来的丫鬟翠珠说与我听的。”他四妹打听说:“那炖的汤,燕大哥喝是没喝?”他弟媳说:“我听她讲,像是不曾喝,直接给回她了。我就觉得这是何苦来呢,白白地炖了那样一盅,结果人家也没喝,还为了这个葬送得她去蹲柴房,说出去那名声也不好听。”

    顾青城也不知怎的,一听那汤燕真竟没喝,心里一阵高兴。那时候他弟正跟他说配料房有一回不小心失火的事,却一抬眼就见他哥低着眉,还一副隐隐高兴的模样,想着这神情也真是怪异,便晃了晃他哥:“哥?”顾青城一听,清醒了,好在他这人并不蠢笨,而就事实来讲,是要比常人还聪明些的,刚刚他一只耳朵去听了他妹妹讲的那话,一只耳朵却又隐约捕捉到他弟说的那件事情,忙说:“我听了人来报给我知道的,后来那一料危险的我便让他们不再用木盒盛放了,改成用方身圆口的铜器。”这铜器,方身的比圆身的不聚热,故而他让人用方身的。他弟说道:“唉,是啊,我们这一行当就是这样,很多东西的性状都还并不明确,只我们庄上的先辈留下来的那些文字记载还并不够用,偶尔还是会发现了这或那的新事情,有时喜有时骇人的。”他说的喜,大概就是指像燕真常常都会发现这样或那样新的配方;而有些时候,确是骇人的,像是顾青城被那灸玉粉子痒到,又或是有些材料遇热能很轻易地点着装它的木盒子。

    顾青城听他说完,只点头应着:“是啊。”后又分了些心去听那桌女人们正在谈的事情,哪里知道他娘亲竟也与那两个年轻女子们一起说起了那件事,说着说着,还说道:“燕真,我看挺好。”可也就止于此了,并不往下说,因她心里面是知道的,两个女儿都有意于他,她也不晓得到底要将哪个女儿配给他。说来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能因四姑娘年纪小,她更疼顾她些,便只遂了四姑娘的意,将她配与燕真。故而这林夫人也不便说得太多,这事情还得容她想想。而顾青城的那个弟妹也是个明白人,绝口不提这种事,免得到时惹了些不痛快上自己身上。可谁知这会儿顾庄主由这花厅的侧门进来了,开口便问林夫人道:“你这样喜欢他,我也是极满意的,那你到底是想将三丫头配他还是想将四丫头配他呀?我想以他的心性,招赘他自然他是不肯的,且又有一层我与他父亲的深厚交情在,自然也是不能这么办的。而我看你,当然是不肯把两个姑娘都给他的吧,就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这样是不是太委屈自己女儿了,且就是她姊妹二人之间的相处,虽平日里也未见不睦,可若同时委身于一个男人之后,就难说了。我可不想见到家无宁日的时候。”这顾庄主自然是晓得他内人的那些想法与顾虑,可这话怕是除了他也没有在座的哪个人能挑明了来说的。

    一席话说得这庄上的四小姐红了脸,也说得林夫人有些生嗔,直抱怨自己相公怎么把话说到那个上头去了,更说得顾青城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了下来一般,冷嗖嗖的。要说他自己对自己心中的这一种繁复的情绪在这一刻能全然明晤,那自然是没有可能的,可是他到底也是较先前忽然明白了些。就刚刚那会儿,他蓦然间也觉察到自己那种被牵扯住的情绪,一喜一悲的,似乎近来自己的心思全被某样东西牵扯住了,跟着喜跟着悲的,还有些无能为力、难能自控的。

    于是他就一直想着自己是怎么回事,怎的忽喜忽悲的,好不烦恼。因而连他弟都先一步站了起来,喊:“爹。”他都还是扭身坐在那客座上,忘了要起身称呼人。他听自己弟弟起身那样叫道,便也忙忙地起了身,冲自己父亲大人喊:“爹。”他二人因见自己父亲已然于圆台边落座、等着下人们传膳进来了,就自然不宜还在客座那儿坐着,而是在父亲坐下后才也坐下。

    不多时,膳传了来这厅里。丫鬟们提着膳盒鱼贯入内,跟着将这桌膳按菜、肉、饭、汤的次序一一摆好,便退了出去,只留四个丫鬟在厅的四个角落的花架旁守着。顾庄主先举了筷,吃了起来,余下众人见庄主已动筷了,才纷纷伸手拿了那筷箸起来,也吃了起来。林夫人自然是见着了她大儿子的不对劲,可也当然是想不到那个上头去的,只当是他这一日忙这庄上事务忙得疲累,才会像现下这般有些丢魂失魄的。想来也是奇,这林夫人算得是对自己的几个孩子相当了解的,尤其是对这大儿子,因她最喜爱这大儿子,可能这大儿子在旁人眼里也不见得是有多好的,可她偏最是疼顾他,道不明这原由。她了解她这儿子的小性儿,了解她这儿子的见不得人好,他的种种小家子脾气她一概是清楚的,心中有数,可就是万万没有想到她这儿子这些时日心里竟萌发了那样一种情愫。

    别说她想不到,连顾青城他自己怕是这会儿也还没完全想得到。

    林夫人见自己儿子是眼下这般形景,当是他累着了,那自然是那副疼惜她心肝儿肉的心情又上来了,忙朝他碗里搛些补身的食材,而顾青城却还是有些视而不见的样子,只管吃着,还让他娘亲别忙着搛了,自己用膳要紧。而这一顿他到底是没有吃得下多少的,只一路是昏昏默默的模样,最后连他父亲都说了:“青城,明日什么事都不要忙活,只管在你房里歇着就是了。看你累的。”而这顾青城也只是“哦,知道了,爹就别挂心了”这么一句,便再无第二句了。

    膳毕,顾青城说他自己想回自己院儿歇息去了,便先他人一步起身辞别了父母回去了。而那回程的一路,他依旧昏默。

    当回至他那小榭的厢房里,竟抬眼就见燕真正坐在圆台旁,手里握笔正在书写着些什么,想必是一些配料的方子。而眼下这会儿的顾青城早将他自己下午使坏的那桩事忘到不知哪一处角落里头去了,就这样直面燕真时,竟没有什么心虚,只觉得复杂,还有一些隐约的难过。

    还是燕真先开口,问:“大师兄,这样快就回来了?”他“嗯”了一声,也不再答言了,只胡乱将自己的外衣扯了,再将脚上那灰黑缎面的鞋儿蹬了,就这么钻了进自己那条棉衾中。

    可再没一会儿,他就“哇”的一声,直起身来,险些滚下了榻来。他连这棉衾也来不及掀,便直接伸脚出来下地,根本也是想不到要去穿鞋,只顾着伸手去挠自己的庇股,就这么在燕真面前出尽丑态,却也是根本顾不上了。

    燕真见他这副模样,就走到他跟前,问:“这是怎么了,也不套双鞋?”他也只会嚷着:“痒!”燕真见他真像是痒得不行了,也自然不会在这里再多花言语去劝他穿上鞋,可这天凉了,他这样赤脚在地上站着,自然不行,便将他又往那榻边带,要推他上去。哪知顾青城这会儿嚎哭上了,还把脸只管捂在燕真胸口,口里还嚷着:“我不要睡上去,那上面有小虫儿,咬人。”实在有口难言,也只能编派成是小虫儿咬的,顾青城明白这没在皮里面的痒八成是那灸玉粉子弄出来的,只是完全不明白怎会那粉子跑来了自己身下。

    燕真见他这模样,榻又不肯上,鞋也顾不上套,这交切的关头,只得先抱起他,也比他赤着脚站在地上的强。抱起后问他:“哪儿痒?”是看到他一直像是在挠庇股,还是想问问他,也好得一个确实的答案。他答:“庇股。”燕真问:“就只庇股在痒?”他答:“嗯。”一想到那处要痒三天,他想死的心都有了,跟着,便也不理这燕真,也不顾自己是否一副穷形极相的样子,就只管开了嗓嚎了起来。燕真被他这样一嚎,也急了,三两步走至圆台前坐下,将他翻身朝下,还挪来一张圆凳给他撑着,扯开他里裤,想要看个仔细,倒是想着要分辨那红肿的小包的模样,也好籍此断定是哪一种小虫儿咬得他这样,跟着也好打发这院的人上庄上大夫那儿去讨药。

    哪知掀开来一看,除了白白的两瓣臀丘上还印着些挠痕,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哪里有什么红红的小包,哪里见什么虫子咬过的痕迹。而这时,燕真的眼里也只有那两瓣白白的臀丘,他想,他自己确是下流的,他大师兄都痒得挠心挠肺了,他却还存了那样一个心思。

    而打断这一个呆看着、一个哭号着的两个人的是川儿,川儿听见了这屋里的叫嚷,就急急赶了过来,顾不得礼数就掀了帘子进来。而那时正嚎着的顾青城的那只光着庇股正被挡在圆台后头,燕真见人就这样进来了,忙将他大师兄的里裤往上一扯,又盖住了。川儿急着问:“少爷,你这是怎么了?”顾青城答:“被虫子咬了,痒死我了。”川儿忙说:“我去拿药油来给你点上。”顾青城咬着牙忍着,说:“不用了,自然会好的。你先退下吧。”川儿僵着,不肯走,自然是因为不放心。顾青城撑起来,扭头冲他嚷:“你先下去吧!我说无妨就无妨。”川儿这才退了出去。

    燕真见川儿退下了,又掀开他那里裤,想看个究竟,哪知再找了一遍也还是不见有什么红色的被虫子叮咬后留下的小包。而顾青城之前那会儿隔着里裤猛挠了一气,这会儿又因忆起当年大夫说的不要挠,便也不敢再伸手去挠了,只好含涕忍着,忍了一会儿,又自觉受不了这般磨折,就又嚎了起来,振得燕真耳朵疼。

    燕真让他坐在圆凳上,关照:“你先坐一下,我去褥子上看看,就来。”顾青城便要放他去看,哪知忽想起那上头兴许还有那粉子,便扯住他的胳膊不让去,说道:“别去了,虫子也会咬你。”燕真倒愣在了那里,被他这样一句话说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豁然间变敞亮了,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了起来,俯下身来宽慰他大师兄道:“没事的,我就看看,咬不到我。”可顾青城心中自知是怎样一回事,哪里肯放他去,就非扯着他:“都说了不要去了,你别去!”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明明这一下午都是立意要去害他的,现如今害惨了自己之后,明明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可以殃及这人的,害不到他大腿痒,可也起码可以害他翻查完那褥子后手痒,可偏偏这时要扯住他,不让他前去了。

    ☆、第 14 章

    燕真之前对顾青城那两瓣庇股好好检视了一番,倒真不觉得是叫什么小虫儿叮的。只是见顾青城现在这样儿,心里觉得无比受用,别人要拿一座金山来跟他换他都不换他心里这受用的感觉,只要他大师兄永远这样对他也就够了。顾青城哪里晓得他在想些什么,见他只是自顾地愣着,有一阵儿不见动静,也就管不了他那么多了,直想起自己身上的痒处,就只管又嚎了起来。震天撼地的,持续了有一会儿也不见停息,这院的小厮有些这会儿还该班,正在柴房里或是槽房里做着些事,只因这时辰尚早;还有一些,已三三两两回至自己的房中,坐着喝酒谈天耍牌了,哪经得他这样的吼,便纷纷开了门,探头出来看。却都叫这院的一等小厮川儿给赶回他们屋里去了,说什么“没事没事,都回去吧。”他们便又纷纷合了门,自己人一小伙、一小伙地揍堆玩上了,只当是这大少爷好好地在那儿放刁。

    川儿虽心中有疑惑,可也不便深管,一个,他少爷都已打发他回来了,再有一个,他少爷房里有燕真,真有什么事儿,燕公子是会解决的。川儿只是一边侧耳听着那屋的嚎,一边拿那只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着他睡在一屋的狗儿打趣,说是:“可怜我混得连你这条小狗也不如了,给你起个名儿叫‘小黄’,还被大少爷嫌弃一番,末了,还给你起个名字叫什么‘灸玉’。你叫小黄不好听,难不成我叫川儿就好听、不俗?”这会儿川儿也只是纯拿这条小狗打趣、逗弄着玩儿,因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也不知他少爷那屋的鬼哭狼嚎要到哪更天方能结束,且可怜的是这会儿时候太早,连一更天都还未至,这少爷就嚎上了,想这一整个晚上兴许都是难捱的。

    好在这会儿,有隔壁通铺房的小厮过来拉上川儿去他们屋一起摇筛斗牌,他想想不如去玩玩,也好打发这时光,也不能干坐在这屋里、干听着他家少爷在那鬼嚎啊。川儿在这院里、乃至于在这庄上,上上下下的人缘还是不错的,哪里像他那不甚得人心的少爷那般人缘差呢。这处小榭中的下人们有什么玩牌吃酒的事也是爱带上他的,只是他往常不得闲,只因他那少爷太娇贵,总得有人随时伺候着,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的,事儿多!这川儿才总也不得闲。今时倒不比往日了,川儿猛然发觉自己倒真是挺闲的,晚膳过后,他少爷那房中横竖也是有一个燕公子随侍在左右,那他倒也不用愁了,还给他空余出了一大片的光阴,那他怎可虚度,就该好好地和这院儿的“兄弟”“手下”们好好玩闹尽兴一番才是。

    于是,这川儿便索性对他少爷那屋传出的嚎声听而不见,连一点儿担忧也没有了,领着一条小黄狗便跟着别屋的小厮一道去了他们屋玩起牌来。

    川儿都坐定了,把牌都玩起来了,那屋的顾青城却还在嚎着,像是要嚎到整个庄子都听得见他才好过似的。燕真听他嚎得这样,也是急,由先前那副被他小美人疼惜护卫了之后的感慰陶醉心思中回过神来,将仍是一只庇股在圆凳上如坐针毡、不停左右挪换的顾青城打横抱了起来,向他自己那屋走去。开了他那间的房门,进去后,将顾青城放置在他那张光是有褥子却没有棉衾的榻上,庇股朝上那样地叫他趴着。顾青城那糊涂脑袋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钻肉的痒痒,于是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晓得将头埋在交叠的手臂上大放悲声。

    燕真留他一人在这儿,这屋的灯也顾不上点上,便又急急地调头回了先前那屋。之前有他大师兄在这儿,是断不肯叫他去查这衾褥上有什么不妥之处的,这会儿这屋里只余他一人了,他也能好生看看。大不了也就是他与他大师兄一起痒上了,也比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大师兄一个人难过来得强。

    他将他大师兄之前躺的那条棉衾掀开,将褥子细看了一遍,还真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他也只得拿手摁了上去,一寸一寸地探着。终于在摸到他大师兄之前庇股躺上的那块地方时,他的手也奇痒了起来。他还觉得痒得有些熟悉,只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他又想了一会儿,才忆起就是他五岁那回,磨那个灸玉粉子玩,哪知把自己害了,手痒,痒了他一天,寻医问药多处也寻不着良方可治他那手痒。还是第二日他爹带他上一处医庐去,那家医庐不仅有卖药,还兼有卖一些大姑娘用的头油、蜜蜡、胭脂水粉的,他那时太痒了,也不安生,总是左动右动的,就打翻了大夫案上的一只小搪瓷瓶里装的桂花油,他爹那回没问着治痒良方,反倒还得买下那一瓶桂花油,打翻了只余半瓶了,想着也罢,反正还余半瓶带回去给娘子用也是一样的。那时他抱着燕真走出那医庐,还一边怨燕真不懂事,还说哪个人会去磨那个灸玉的粉子,那都是极闲、没正事干的人才会去弄的,还弄出来这么件糟心的事儿。那时燕真也只有坑着脑袋听他父亲数落着,哪知那回家的路才走了没一小段,他就对他父亲讲:“爹,我手不痒了。”

    五、六岁时的事燕真都不大记得了,唯有这一桩,最是印象深,因当时那一日的痒,简直是钻心。若不是有那回那个桂花油,还不晓得要痒到什么时候。他一想起来,便立时出了房门叫人,槽房里头的小厮听见了叫唤,吓得忙冲了出来,想着这会儿天还不是十分地晚,却叫起来一个二个的都不在,还真有些不像话。这小厮冲了出来之后,便问这燕公子有何吩咐。燕真让这小厮把川儿找来他那屋,那小厮旋脚便去了。

    燕真见小厮去找人了,便急忙又回他自己那屋,自然是见那大师兄还闷头趴在那榻上。只是先前死命地嚎,这会儿兴许也是嚎累了,只改成是闷头在那里呜呜地低号着,那声音低回不已,听着就别提叫人有多心酸了。那是燕真听了,才觉得心酸,若是旁人听了,也只当是这主儿在耍无赖。他坐了下来,软言劝慰:“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刚看了,不过是些灸玉的粉子,我这就让人找解表的方子过来。”

    顾青城乍一听“灸玉粉子”时,心里还抖了一下,想着行迹定是败露了,这小子竟这么快就发现了,后又一听什么解表的方子,想着难不成他知道怎么解?心里虽抱有很大的希望,望能快些有什么东西来帮他解了这痒,可又因自己做了那样一桩不光彩的事,心里发虚,也就不敢多言语,不敢深问,像是“有什么是能解的”“你是如何发现的”“你是怎么知道解表的方子的”这些话,顾青城眼下是问也不敢多问,怕说多了话就惹人生疑,就只得仍是闷头呜呜地哭着。

    而那头的川儿正玩在兴头上,被人喊说是燕公子房里找他,让他直接去燕公子那儿便是了。他就也顾不上兴致了,急忙撂下牌,出了屋,向着燕公子那厢房奔过去。到了后,燕真让他去这庄上有女儿家的地方问,看哪个有梳头用的那个桂花油,先要二钱过来。川儿应了就转头要出去了,这时顾青城把他叫住,说道:“你就去四小姐那儿要,倒是不常见她用那个,但我记得她上一年买了两瓶,想必还都存着呢吧。要是四小姐不在她那院里,你就管她丫鬟要。”川儿回:“哎。”便转身奔出去了。

    川儿出去了后,燕真又开始软言宽慰顾青城:“别怕别怕,等一会儿就不痒了。”顾青城也只闷着头“嗯”了一声,就什么也不多讲了。燕真根本也没想着要问这顾青城是怎么将灸玉粉子弄到了床榻上头去的,只当是这大师兄闲来无事,蜷脚坐在榻上在捣弄着些什么东西,一不小心就促成了这事。他哪里想得到是他大师兄暗地里捣鬼弄出来的。

    不一会儿,川儿就奔了回来,拿了一瓶桂花油回来,只说是四小姐把一整瓶都塞给他了。燕真接下了这油,就让川儿先退下,还说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他了,只管玩去吧。跟着,便将油抹上了顾青城的那只庇股,顺便也将自己那只发痒的手也抹了。顾青城顿觉自己庇股那处清凉无比,也就完全不嚎了,只闷着头趴着。过了好一会儿,又觉燕真那只手还在自己那只一点都不痒了的庇股上游走着,一会儿将那油腻到左边,一会儿又将那油腻到右边的,他这会儿不痒了,整个人马上又有劲儿起来了,转过头来,冲着燕真嚷道:“喂,你要抹到哪时去!我都已经不痒了!”燕真本还酣湎在那处柔柔的饱满触感中,一时被吼了,吓得回过神来,把手一收,说道:“我不知道你都不痒了。真不痒了?”最后那句问话也只是牵强地加上去的,他还能不晓得这桂花油止这痒有多快?只是一时摸着摸着忘了情,就只管在那儿抹油,根本不记得要收手。

    顾青城这下痒也好了,马上一副连恩人都要忘了的样子,白了这人一眼,就是心下觉得他有意在那里抹抹抹,顺带着再揉两把,哼,不要脸!

    可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心里将那想法自行地驳回,觉得这师弟哪会有意在自己臀上又抹又揉的,纯是为了帮自己解那个粉子带来的奇痒罢了,自己又不是大姑娘,这师弟哪会有那样的兴致。这么想来,也都怨自己,一忖度起来就总是瞎忖度,竟连那样荒唐的想法都有,师弟哪有可能有意在那儿抹抹抹,都怨自己连日以来,心里糊涂,想法荒唐,才有了先前那样不正经的想法。

    顾青城一在心里将自己之前那糊涂想头驳回了,便立时又转过一副脸来,变得又是柔和动人了起来,一副对燕师弟感戴不尽的模样,说道:“师弟,亏得有你,不然真是要了我的命了。”他师弟忙说道:“师兄哪里的话,刚巧知道有这样的良方,就帮你解了。你今儿在这房里跟我一起睡吧。我等下差人抱两张干净的棉衾过来。”

    ☆、第 15 章

    顾青城本来由他爹娘那院回来得也早,虽经由他之前又发痒鬼嚎、又抹油止住了痒那样一番折腾,倒是依旧时候尚早。这会儿,也才二更天初至,外头皎月新挂上了树梢,月色浸人,就这样洒在顾青城那一块裸露的肌肤上,还油亮亮的,看着真有些别扭。连顾青城自己都觉得不自在了起来,不安地扭动了两下,又想勾手到背后去将自己里裤拉上来盖住那一块,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燕真也发现了他的不安,就起身走至门帘处,掀了帘子出去,再将门合上,叫了人到跟前,说是这房要水,再要人在柴房准备好浆洗衣裳的那种大木桶一只,再往里灌半木桶的清水备着,说他一会儿要用。那被叫到的人应了声就去准备了。

    燕真与顾青城的厢房门外照理说至二更天结束都该是在门两侧各立一小厮随时待命的,可前些时候,因燕真一回这院后便不大在他自己屋呆着了,故而他那房的门外自然就不派人守着了。而他与顾青城共处一室后,他又嫌人守在外头烦,便将人撤了,说是他若有事叫到,那当晚在柴房、槽房等处该班的人就出来应他也就是了。

    平日里也都没什么事,哪里知道这晚上出了这么一桩事。好在他平时就是做惯了事的人,这晚上这一时半会儿生出这么些事来,他也不至于忙于应付,还都处理得来。他差人下去做他交代的那些事之后,便又折回了自己房中,跟他大师兄说:“师兄,你这身里衣裤我看也换下来吧。等会儿我就来帮你换。”他师兄应着好,可想了一想过后,又说他自己来就是了。燕真也没再跟他多言语推让,只是坐着。

    不一会儿,那柴房小厮在门口处说是水烧好了,燕真就到门口处接了那水进房,自己清洗了双手,又给他师兄把他身上那块油油的地方给清洗干净了,交代:“你这里裤上怕是还有那些粉子,你也别抖动它,只定着不要动,我这就去你房里拿干净替换的衣裳来。”顾青城应好,埋头定着不动,也不再言语。

    燕真出了房门,将门掩实,又想起一事,复又开了那门,交代:“若门外有动静,你喝住人,别叫人进来,知道吗?”顾青城当是他这屋有什么秘密东西,比方说是什么秘方之类的不好叫人轻易瞥见的东西,才有这样的戒备,不肯叫人轻易进得他这屋,就应道:“知道了,这大晚上,谁会来你这屋。”

    燕真合了门,急急地取来了一身里衣裤,在门口处要进来时,果然里面顾青城还喝阻了一下:“谁!”他回:“是我。”跟着才进去。进去了后,帮他大师兄将那身脏了的里衣裤换下,穿了身干净的上身。顾青城打了一个喷嚏,这天也不暖,半赤着身子趴了这么久,也没盖条什么夹棉的东西,难怪要打这个喷嚏。打完了后,燕真说道:“我在你房内的柜子里翻不到棉衾,你等等,我去找川儿。”顾青城说道:“你去西侧那个厢房里翻翻,我之前像是有听川儿说那些不用的衾褥都放在那屋里。”燕真听后就去了,果见柜中有干净的布面棉衾,取了两床过来他这屋,给顾青城盖上,还问他可像是要感染风寒的样子了,他回说不是,也只是打了一个喷嚏,无大碍。于是燕真又出去了,将他大师兄那屋的连褥子带棉衾一齐卷了去柴房,泡进了那只浆洗衣裳的桶,还往里洒了一钱的桂花油,就将这堆东西浸泡着,明日白天时可交代小厮们再加二钱的皂角粉把它们洗了。他之前没让小厮来抱这堆东西,也是怕他们不知道那个粉子的厉害,万一那么随意一抱,将粉子抖将了出来,落到身上,还不得痒死,只得自己去做了这事。

    回了他房中,见他大师兄像是已合眼睡去了的模样,也就不便再跟他说话,只觉得他大师兄今日打一回了来这处院中就是不大对劲,又像是有些疲累,又像是怀揣着些心事的样子。虽然不晓得到底是为了哪桩事累得他这样,可他既已合眼睡去了,那便由着他睡下吧,说不准明儿一早起了来,他就又好了、精神了呢。

    燕真点了自己这屋圆台上的那柄烛灯,摊开了几张纸,在写着一些东西。再过了一会儿,又怕这烛灯照得整个屋子太过通明,便轻手慢脚地踱至他榻前,将帐子放了下来,让他大师兄一人在里头也好睡得安生。

    而顾青城也没真睡着,他心里乱极了。

    如果他明白眼下这形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犯不着在这里心中纷乱了,他早就开始抢起人来了,能勾引就勾引,管他燕真从与不从,从就罢了,不从也得逼那人从了他。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大好人,他当然也是会着紧他两个妹子是否终身有托这件事,可如果要托于他也中意的人,那就不行。

    可是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怎么了。

    二更天快过了,燕真才收了桌上的纸笔,差人送了些热水来,简单洗了一下身,换上一身干净里衣裤,掀了帐子上了他那张榻的里侧。到了眼下这会儿,顾青城还是没有睡着,自燕真一上来,他的心就跳得厉害,他怕自己的心跳将这张榻都振得晃了起来,便调了头朝外那样地躺着。

    他原先是朝里躺着的,因为了避外头的光与燕真的有可能会间或扫到的目光。这会儿燕真都上榻来了,他便又不想面朝着燕真那侧,故转而朝外那样地躺着。燕真只当他是睡得迷迷糊糊地翻了个个儿而已,也不管他了,只打算自己也就这样地睡去,明儿一早起来后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办。

    可他躺了一会儿后,终是睡不着。之前那会儿他有事忙,心里都装着正事,可这时候就这样与他大师兄躺着,他先前眼见的那些不得了的画面又由心底兜了上来,扰得他不得安眠,身上也燥热得很,仿佛有一团火在血肉里流窜着,逼得他不是将这火泻了出去,就是把他自己给烧了。

    他也不知打哪里蹿上来的勇气,翻身对着他“已睡着”的大师兄,撩开他覆在颈上的头发,对着那条颈子就狠狠咬了一口,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发的哪门子疯,只晓得连日以来最想咬的地方就是那里。

    一口咬得顾青城想装睡也装不成,捂着那被咬的地方,就用手肘拱开了他,嚷道:“你咬我做什么!不睡在这儿发什么疯!”嚷完了之后,就平躺了过来,由下而上这样地怒视着他师弟。

    而之于燕真,他师兄这么一副神情又来了,蹙额凝视,说是发怒却又不像是真怒,两眼还那样潮丝丝的,在这夜里,更显得明亮,像是在等着些什么。

    于是燕真什么也不想管了,直接来真的,手里也真动作了起来。这个晚上他看到的东西对他刺激太大,他不做些什么将这火泻掉,他怕自己这一整个晚上也休想睡着。

    只是他这动作也全然没什么章法,究竟他也不晓得要做些什么,而顾青城也竟然脑袋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楞柯柯地望着燕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只是随着他那只不知轻重的手,一会儿有点舒服,一会儿又有点难受的,而终究顾青城是什么也没说,根本没有拒绝,只心里隐隐觉得也只有这样,燕真以后才会与他是最密切、牢不可分的,才会受制于他,别说爹娘管不得燕真的事了,他两个妹妹也别想沾这小子半点的光。

    他莫名其妙且又任性恣意地想着,想得甚至都忘了这会儿燕真正在他身上做着些什么,只是那么自顾地忖度着,直到他“哇”地一声惨叫了出来,把一个院子的人都惊起了。这院里大多数人这会儿早睡下了,只有两三个还在斗牌,想着到了午夜时分才睡的。那大部分的人被吓得由他们通铺上猛地坐起,还得相互宽慰一番,无非是说:“没事的,又是大少爷,由晚膳后就鬼哭狼嚎的,这会儿准又是之前的事没好利索了,又犯了,在那儿叫唤上了,没事的,川儿都说没事,那准就是没事的。”于是这起人又都纷纷躺下了。

    而在燕真那屋里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上一下,顾青城瞪大了眼睛,睽睽怒视着燕真的脸,嘴却被燕真严实地捂上了。他痛得只腾出手来死命地砸着燕真,而燕真终究也是怕他有什么事,且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次准没有什么准数,不知轻重,把人弄得生疼的也是必然的事,只是不知他竟能疼成这样,就把手松开了。哪知手刚一松开,顾青城就抓来他的手腕子一口咬了下去,他也只能忍着。末了,顾青城咬累了,松了口,燕真手腕子上两排血牙印,他看着,难过了起来,他到底也不想这样咬他师弟,就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着这人了,一副要任由这人妄为也不再反抗半点的姿态。

    燕真掰正了他的脸,问:“有这么疼?”意思是他这疼痛就像自己这手腕子上被咬了的这般地疼?顾青城本想嗯一声的,后想了想,就摇了摇头。因他忽然生出一种甘心情愿的感觉,他觉得他宁可这样痛,也比与这人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来得强多了。痛就痛吧,像是他二人的关系的某一样界限就这样被冲破了。他之前是没想到他这师弟对他有这样的想与他亲近的想法,这会儿发现了,虽是仍旧稀里糊涂的,但他心里终究是有点隐隐的高兴的。

    这个顾青城到了眼下这会儿也不明白自己心里面究竟是什么个想法,他惯常不把自己往好的一面想,竟只当他自己是以为这样就让燕真落了把柄在自己手里了,也好日后制约住这人,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顾青城哪里晓得他自己心里其实就是一百个愿意这样,他师弟对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这晚上到了后来,他自己也舒服得不行,于是就全然将这师弟当一样器具一样使用了起来,只一味缠着这师弟,而这个师弟又乐得被他缠,巴不得他这样,就自然地双双绞绕到了一起去,许久都不见分开。三更将阑,方沉沉睡去。

    ☆、第 16 章

    第二早,燕真醒了好一会儿了,顾青城也不见醒。他下了榻拿昨儿晚上铜盆里余的干净凉水简单盥洗一番后,就坐在圆台边整理昨晚上写出来的那些方子,直至他门外来了一小厮问可要传热水进来了,他瞥了一眼仍旧在榻上沉睡的顾青城一眼,见那人仍是未醒,便走至门口,掀了帘子接了铜盆下来,说他自己来就行了。还吩咐了洗昨晚上就泡着的那床衾褥一事,再叫他一会儿将膳传至这门口处即可。

    可这清早,等燕真由门口处接了膳盒进屋里,独自一人将他自己那份早膳用完了后,他那师兄仍是未醒。他也不好只放着他大师兄一人在这屋睡着,而自己下山坡去督造兵器,只得在这房里候着,还不敢吵醒他师兄,因他自己手腕子上那疼这会儿还在,想必他大师兄即便昨晚上没被重创,也已有轻伤。他便想着不如今日抽空出庄子进城邑里去转一转,得找些有经验的人问问,也比他在这里盲冲瞎撞的强。

    打定主意后,就只等着他师兄醒来,当面道别后,他才好离了他出门去。至晌午时分,这屋都快要传午膳了,顾青城才醒来。一醒了后,两人面对面竟也没什么大不好意思的,尤其是这个顾青城,真是个不知臊的东西,竟连半点羞怯之意都没有,直勾勾地望着燕真,等着他来问自己可有哪处不舒服。倒是燕真在初见他时,还有那么几丝羞愧的意思含藏在脸上的神色之中,因他自觉是自己昨儿晚上将这大师兄当成了泻火解乏的工具,他哪里知道他这大师兄若有半点不愿意,依他的性子,早就吵嚷得一个庄子都知道他燕真要对他行不轨之事,继而将他关进柴房,再赶出庄子了。既他昨晚忍得那痛,还半点都没有混吵嚷,最后还开始享受了起来,那就是他也愿意的意思。

    顾青城直勾勾地望着燕真,果见他不一会儿就上前来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顾青城却摇摇头,说道:“也无大碍,只是我得躺几天。你进城找谁问问,我以前听人说窑子里有得问,还有东西卖,我那时哪知道有这事,也没细打听,你得闲就去问问,避着些人。”没羞没臊的人。

    燕真本就想好了要去的,这下他师兄都这样说了,那他更是要去了,就说:“那我午膳过后去山坡下交代点事,就独自去看看。”顾青城点点头,还补了一句:“要是下回再弄得我这样痛,那就……那就没有再下回了。”燕真还信以为真,忙点头应道:“知道了。你好生躺着,一会儿午膳就要传来这院了,我喂你吃完了再走。”顾青城想了想他家平日里午膳的那些花色,想到了就摇了摇头,一副有些嫌恶的样子,说道:“不吃。你去叫川儿上我娘亲那院去,请她炖几盅平日老往我这儿送的糖水过来,管它是润燥的还是益气的,随意炖几盅送来也就是了。”

    于是顾青城先叫川儿去做了这事,再独自一人将午膳用完。拿了他那叠方子下山坡交给了配料房的人后,就出了庄子独自一人入城邑。他自然也知道这事要避着人,和他大师兄这么的,也不至于说是背伦丧德,毕竟都未娶,且还你情我愿的,他自己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自然是不用顾着家人的脸面的,可他大师兄则不然,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弟弟妹妹。若与他二人的事被公之于众,那他大师兄定必成为家门之玷,说出去不好听,还不知要被家里如何惩处。燕真心里时时装着他大师兄,事事也想着他大师兄,自然是极为顾忌他大师兄的脸面,也就不想让这事被任何人发现。

    他找了一间埋得极深的巷子里的妓馆,妓馆里的妈妈见他装束很富贵,便只管扯着他的手腕就要往里招呼,入二楼的厢房后,他才说他要找男的,不找女的。那妈妈倒也没有怔住,竟连掩口一笑都没有,想必这事对于她这行当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这妈妈只转头对身边一丫头说道:“去把他们师傅找来。”继而转头对燕真说道:“贵客你倒是先吃杯茶或水酒,男孩儿都不在场里做,全是出去陪那些公子哥儿三天五日的,只他们师傅在。等他来陪你说会话,一会儿兴许就有男孩儿回来了。”

    这妈妈说这番话是为了稳住他,怕他等不见人就抬脚走了。可燕真哪里是真要在这馆里找男孩子,有他们师傅来则更好。他只说:“那劳烦了,这赏你。家里管束得严,我也不想让人知道。”这妈妈拿了赏银便识相地点着头下去了,出去了后还把门给他掩上了。

    这个妓馆里的师傅来了后,燕真把他当成了一个可以请教问题的人。才知道原来这城里也没有男妓的专门的妓馆,倒是不少妓馆里有这一类的,与妓女们的营生并在一处,竟还都是一个“师傅”带数个“徒弟”那样地生存着,也不在馆里做,只出去服侍那些男女不忌的荒唐公子哥儿。燕真问了该问的,还向他买了不少以后用得上的东西,留了赏银就起身告辞走了。那师傅还说什么日后若再有用得上的,随时再过来找他便是了。这师傅听他之前问的,想着这人兴许是有一个极喜欢的,想着要双双长久过下去了,还想着自己怎么从未遇上过这样一个人。

    燕真回了庄上小榭中后,见顾青城躺着,就问他喝了东西了没,肚子里可是空空的,有没有饿着。顾青城答说吃了,一肚子都是那些又甜又稀的东西,倒不觉得难受,还问他都问了些什么。哪知燕真这时竟被他问得脸有些红,顾青城还在想能有什么好脸红的,还不就是那回事,肌肤之亲都已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的事情了,待到这会儿才脸红,还真是多余。他白了燕真一眼,问他脸红什么,燕真俯下身,对他附耳说了好些话,听得他也脸渐渐红了起来,他哪里知道花样有这么多,要注意的事情也有这么多。

    跟着,燕真帮他涂抹了一些东西,见天色尚早,就说还要下山坡去看看。顾青城这会儿才又想起那什么女弟子给他送汤送水的事,就想要否关照他一声今后但凡什么女弟子送汤送水给他都还是一样不要接下来才好。可他又一想,才是不要做这样的事,关照这人这话,保不定这人就当他是有多么着紧他了似的,于是心一横,就不提这事了,只叫他晚膳时要准时回来用。

    这下午,约申正时分,他四妹妹听闻他昨儿晚上嚎了一晚上,就来看他来了。川儿来报说四小姐来了时,他还心里突了一下,他当是他四妹妹心里藏奸,想必也不是来看他的,是想来看看燕真住的地方的。其实他这小妹确是一半为了来探望一下这哥哥,一半也是为了来看看意中人住的地方。本以为是进不去她意中人住的那间厢房的,只能由厢房门前过,就那么瞥上两眼的,哪里知道一来这院就是被他大哥传进了燕大哥住的那间厢房,她心里觉得怪异极了,却又支吾了半天问不出口。只得先说:“哥,娘亲极为挂心你,只是今儿布政史夫人来庄上与她叙旧,她来不了你这儿。叫我来问确实了,回去说与她听,也好让她放下心来。”顾青城说道:“真无碍,你回去说与娘听,说完全不必悬心。”

    顾青城见这小妹坐在燕真榻边,正对着躺在那人榻上的自己,支吾半天想问些什么却又因姑娘家怕臊,问不出口,他心里还觉得爽快极了,故而将话头左绕右绕就是不往他小妹想问的事情上头绕过去,憋死她也不主动解答她心中的疑惑。就这么说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昨晚上,我那张榻上也不知是哪里跑来的小虫子,咬得我身上肿了好一块,才来了他这屋睡了一晚。他说桂花油能消那种虫子叮出来的肿,才去你那儿讨的桂花油。那肿早消下去了,只是得再躺躺。”他小妹这才哦了一声,像是终于解疑了。其余的事情也没有细问,只是心里一直想问一些关于燕真的事情,因想着毕竟哥哥住得离燕真是最近的,那有些事情向她哥打听,自然是最确实的了。她哪里知道她的敌人竟不是她三姐姐,而是她这个大哥,且她这个哥哥,在这一方面,应该是一点点退舍之意都不会有的。

    这二人又扯了一些闲话,就听外头川儿报说三小姐也来了,顾青城就让川儿把人请进来。这三小姐抱的心思与四小姐的是一样的,只可惜,都错打了算盘。这三小姐与四小姐入房内时的反应是一样的,也是相当疑惑,后经解释一番,也信以为真了,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而三个人再聊了一会儿工夫后,那两个小姐就都起身告辞了,她们也都晓得这个哥哥并不善于与人闲话家常。顾青城也确是这样,不是很喜欢与人闲谈,有那工夫,他情愿一个人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都比叫他与人谈天说地尽扯些有的没的得强。他见这两个妹妹都那样识相地起身走了,就勉强支起身坐了起来,目送了她俩出去,还关照了一句:“回去别忘了跟娘说我当真无碍,千万要放下心来。”

    待这两个妹妹出去了后,他竟呆怔在了自己躺的这张榻上。一时间并不晓得自己在想着些什么,可过了有一会儿后,忽明白过来自己心里竟是有些浅浅的愧意,他在情情爱爱、女怨男痴上或许懂得的并不多,可他对家人终究是好的,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份自然的觉知,心里总觉得好像确实是做了一桩很是对不住他两个妹妹的事。虽说他与燕真两个人昨儿晚上有了那样一层实在的关系,他也晓得是你情我愿的,他也明白以自己的那副性子,让他把合心意的东西让出来他是断不肯的,可他也明白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倒真是断了她两个妹子的一片心,且只要他俩这事一日不被托出台面,他两个妹妹就是一定会放心思在燕真身上的。他作为一个哥哥,是自然不想两个妹妹白费了一片心与情意还有光阴的,却又实实不晓得要怎么处理这事,只因他与燕真两人的事哪里可以被摆上台面?

    顾青城这人活得也是累,他心里总有两样东西纠缠着,若像是那种一根筋儿地走到底的也就罢了,他却时时有两样东西缠着,绞绕在一起,弄得他总是不上不下的、不得安生。他要是索性坏透了,事事只想着自己也就罢了,可他偏不,坏又坏不透,好又好不净,也因此他就总是痛苦着。就像他之前那会儿,明明初见他小妹时,心里端的心思是得意的,一副你还是怀春少女、我却连人都得了的得意心思,可之后当他身为大哥的那重身份忽地跳脱出来时,他就又陷入苦恼中了。

    他将这份苦恼一直带到了晚上燕真睡下。燕真问他:“你在担忧些什么?自打我晚上回来,你就一直是这样一副脸。”他回:“哪个说我担忧了?”并不承认。燕真也不理会他的这句反问,只说:“那我来猜一猜……你是担心你跟我的事被旁人知道了去,你以后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顾青城根本还没在细想着这一桩事,他虽确是为这事有些隐隐地担忧,可眼下头一桩倒真是在为他两个妹子的心所托非人而牵肠萦心,他回:“没有……也不是,确是忧心,毕竟说出去,你我都没脸。可之前我想的一直都是我两个妹子。”燕真问:“你两个妹子怎么了?”他答:“唉,我说与你听,你听也就听了,但日后见着她俩可别神情不自在啊,别到时叫她们看出来,毕竟姑娘家的这种心事应该是不想太早叫人发现的……她俩都有意于你。”燕真说道:“我当是什么事,与我什么相干,横竖我又不喜欢她们。”顾青城说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你不喜欢她们,我自然高兴,可是我又高兴不到哪里去。那两个毕竟是我亲妹子,又不是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她两个心里有你,可我们的事怕是永远也对人说不了,也不知要把她们耽误到哪天去。”

    燕真明白了他的想法后,说道:“我知道了,这事交给我来想也就是了,你就别想了,想多了伤神。”一句话说得极合顾青城的意,因而越看燕真越顺眼。他之前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想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只是和这师弟处了这些时日下来,发现这对于他来说不失为一个相当好的选择。女人又烦又啰嗦,还爱装扮,耗尽光阴也不知道在装扮些什么东西。且他又那样不讨女人喜,现如今有燕真了,还要女人做什么,燕真既不烦又不啰嗦,也不爱打扮,还凡事都让着他,还聪明有本事。除了是个男的,其余的真就挑不出一样不好的。

    他这会儿越看燕真越顺眼后,竟情不自禁,拱到面朝着他躺着的燕真怀里,像他这院儿里那条小黄狗腻着他一样地只管腻着燕真。不一会儿,燕真的呼吸重了起来,他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燕真只得好言相劝:“师兄,你离开些,乖乖躺好,别拱过来。”顾青城还不肯,想着那处怀里好好的、暖乎乎的,做什么非要他躺远些。燕真只好又劝道:“你那处伤还没好利索,你就别来招惹我了。”顾青城听明白了,也只得躺开了去。

    ☆、第 17 章

    至次日晨,顾青城又是贪睡至早膳时刻已过,醒了一会儿后,与燕真告别,让他先下山坡去办他的正经事要紧,而他自己则又是懒怠动弹、懒怠吃喝,迷顿了些时候之后,就又昏昏地睡去了。再次转醒后,本还想着不知川儿在不在门口候着,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后,果见门口有人应,想是燕真临走时关照好的。川儿进来后,问有什么吩咐,可是要茶要水,他就说还要昨儿夫人那院炖的甜汤,川儿就说:“倒不用再去讨了,一大早夫人就差人送了好几盅过来,这会儿放在这院小火房里焐着呢,说下午时还有。”

    顾青城就说他要喝那个,虽说现如今竟沦落到喝喝那玩艺儿竟都叫他觉得还不错、挺可口的这样的地步了,可他也并不恼。也不知是不是因他生长时周遭的氛围所致,他这人虽说小性儿足些,可到底也算一个敢做敢当的人。与他师弟发生了那事到现在,确实身子不适,想必他师弟手腕子上的疼都已消了,可他那处地方的疼还是没有消下去。第一回没有弄好也是情有可原的,第一回这事这么想来遭罪的确实也只有他一人而已,他师弟管的并不多,就只管他盲冲瞎撞,怎么快活怎么来。而顾青城却得承受全部的不适,可并不见他事后有什么抱怨,几乎只字未提,半个“这不舒服”、“那不舒服”、“你怎么那么差劲”这类的话都没有讲出口。末了,还沦落得他喝了那好些盅他素日里最是憎恶的糖水,他也只是接过来灌下去而已,并没有什么抱怨的话。足见他也算是一个敢做敢当的,既与那师弟那晚上像是干柴碰了烈火,烧到一块儿去了,那后续的有什么状况他都会担下来,并不爱絮絮叨叨的多说一个字或反悔或责难的废话。

    顾青城又躺下了,只等着川儿去取那几盅糖水过来。哪知川儿取了来之后,先是喊了一声:“灸玉,别在少爷榻下头转悠,他都还没好利索,哪有工夫陪你玩儿。”把顾青城一吓,因他听见“灸玉”二字,整张皮都在痒。他睁开眼,朝榻下方一瞥,见那狗果然在那里左右转悠,就看向川儿说道:“这小黄狗我看还是别叫灸玉了,听着就难受,还是叫小黄吧,小黄挺好的。”川儿应了,因他也觉得小黄好,叫着多顺口,那“灸玉”可比不得“小黄”,一听就文绉绉的,费劲,还有点恶心。

    他将他少爷扶了坐起,揭了一盅的盖子下来,一勺勺地喂着他少爷喝下那些甜甜的东西,他看着挺难受的,因他见太多甜的东西也有些反胃,不过见如今他家少爷都肯往肚子里喝了,他也就不能表现得多么见怪的样子,只是问:“少爷,你那晚是怎么被咬上的。到底是什么虫?”顾青城与川儿向来很亲近,向来也没有瞒他的话,就说与他听:“唉,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许说给任何人知道。我那日下午有意磨了些灸玉的粉子上燕师弟躺的那块褥子上,也不知是不是我磨的时候不小心也弄了些到我躺的那里,怎知后来我先躺上去了,就痒死了。”川儿细想那日的事,吓出了一身的汗,心里知道是自己办坏了事,害得他少爷这样,可他却不敢像他少爷那样将实情托出,只敢唯喏应着:“嗯,嗯,兴许是不当心弄上的。”他只顾着拿瓷勺拨弄盅里的甜汤,竟不敢多看他少爷,而他少爷也只顾着低头想心事,也没顾得上发现这小厮神色上的异样。

    川儿好不容易喂完了他少爷喝了那好些盅甜汤之后,就提着东西下去了,顺道还牵上了那条小黄。

    这顾大少爷在燕真房里一连躺了三日,其实是好完全了,可最后又叫他赖了一日,统共就是四日,整个人就躺成了一条才砸没多久的米糕似的,又松又散,不像那种砸了很久的,又粘又韧。

    他这回好了之后不多时,与燕真二人就又过上了那种日子。说来这二人也都是好笑的,一个燕真,素习是一个规行矩步、相当悫实的人,可那事儿三次五次之后,在那上面简直花样百出,堪比一名惯常于眠花宿柳的惯家;而那个顾青城,本是活了二十二年都还是个极不解事的男人,这会儿被燕真一解就全解开了,全解开了后就全放开了,连日以来,与燕真二人,干柴遇烈火,根本拆不开来。

    而所有的事,都被封锁在燕真那间厢房里,只有他二人与天地日月知道,连川儿也不知半点风声。这两人自那事之后,也并没有搬回顾青城那间北面正中的房内去住,只因燕真那间靠东边的厢房那一侧虽也有挨得近的几间厢房,可那些厢房里不住人,他二人只想万事隐秘着些。

    展眼就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青城山庄里的庄主、夫人、小姐们都要去城外向北的山上登高、饮酒、插茱萸。青城山庄在城外向南处,是一个矮山头,而这城外向北处的山可就高了许多,有着北方的山的那种刀削般的线条。这会儿的天算是很冷了,顾青城对于做那些应节的事情去祈福消灾一番是向来无甚兴致。他娘亲早几日,约是在九月初四、初五那会儿就问过他今年可要一道去,他也只是漫应着,像是并不是很想去的模样。他娘亲倒也不想强要他去,因他之前卧榻数日,怕要他一到山上去,叫他吹了冷风,回来后又出什么事倒又不好了。岂知她这儿子哪有那样脆弱,又不是一个纸糊的人,哪会怕爬山、吹冷风,只是他不想去,藉着早前“染疾”卧榻这样一个方便来做一些神情姿态出来推托罢了。

    他不去,也不让燕真去,他家姊妹多,怕是随行的丫鬟也有好些个,到时燕真去了,在那些女人堆里一混,别横生出什么事端来就坏了。倒不是不信这个燕真,是怕燕真跟着去了,就又叫他娘亲看出什么好的来,心里又动念,倒促成他娘亲想要早早地把什么有的没的的亲事定下来。顾青城怕也是怕的这个,就怕他娘心里老是惦记着这个。他两个妹子他倒不怕,他是晓得的,他两个妹子是女儿家,虽说平日家在爹娘跟前是一副能说会道的嘴脸,看她们那性子也不是那种相当沉默寡言的斯文小姐,可是真要说到了她们的终身大事,到底是女儿家,也不便自己开口说。虽时有旁敲侧击地打听着,可也不好直接跟爹娘说明白。故而这事,倒是不用担心这两个妹妹惦记着,怕就怕被顾庄主与林夫人成日惦记在心里,他们只要一开口说了这事了,接下来就会是一连串的麻烦。

    九月九这日,这庄上的主仆老老少少通共能有四十来号人一齐前往城外向北的高山上登高过节去了,这庄上还余的三百来号人却并没有一起去城北的高山,有些是选择了其他去处,有些是选了留在庄子上斗牌玩乐。而顾青城与燕真则是留在了小榭中,这一个小榭里的仆众连同那个川儿也都上别处与其他院儿里的下人们一块玩耍去了。顾青城在房中坐久了,自觉无趣,这处院子里也静寂得很,只有燕真坐在案旁看书,他便也随意抽了一本书来看。

    过了一会儿,燕真问他:“你怎么了,怎么像是做什么都有些无趣的样子。”顾青城问:“你想和他们一道去登山吗?”他怕燕真其实想去,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被强留在了家中。燕真答:“没啊。我也无所谓去与不去。倒是你,你是不是想出庄子去走走了。”顾青城答:“我也不知道。往年,我有时会跟着他们一道去,无非也就是应个节,应个景,有时也是独留在庄上哪儿也不去的。”燕真问:“那不为了过这节,你可想与我出去一道走走?也别成日呆在这处,可能真是怪闷的。”顾青城想了想,也是,就答道:“也是,那怎么办?”燕真就说道:“那不如明日就我俩一道出去吧,由这边南边穿过那城,四处逛逛,再一直穿到城北出城,也去登一下山,对身子骨大有益处。不过就是明日九月十,是小重阳,怕是还有一拨子人要往那处去的。完全清静是不可能,不过倒是不会像今日这样热闹拥挤了。”顾青城听了,心里自然是愿意的,他是小气的,只他跟燕真两个人一道去,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又不是还有一大帮子娘们儿一起跟着去的。

    于是第二日小重阳这天,这二人拾掇了拾掇,一道出城去了,还连小厮也没带上一个,就只二人结伴那么走了。

    林夫人那院里这日又有来客,是她亲家,也就是顾青城二弟的媳妇的娘。林夫人自己本身也是名门望族之后,与她儿媳的娘亲由做姑娘时便交好,后来结成儿女亲家之后,来往得就更频密了。只是二人每每碰头,十句有九句都不离顾青城成亲的事。林夫人自然是为这事烦的,可无奈她也晓得这其中的难处,可若是不善加拣择,没给她大儿子配一户极合她心意的人家的姑娘,她又实在不愿意,宁肯这样空着。

    这个亲家母是时常劝她将眼光放得开些,别非得是那些名宦家的小姐才行,还说名宦家的小姐哪是个个都好的,大部分也都是要人伺候奉迎着的,也不见得有多孝顺公婆,且顾青城又是生得那副模样,之中的问题会有很多,成亲后的日子不见得美满。每回这亲家母这样说了,林夫人就总说得容她想想,然后这亲家母就总会叹道:“我要是多生几个女儿也就好了,要是再有一个,就把她配给你家青城算了。只可惜我就那样一个。”而其实这也只是这亲家母说的客套话,她其实即便与这位林夫人再如何亲厚,即便她就是再有一个姑娘,她也是不会将她女儿配与顾青城的。当初做这头亲事时,本来林夫人是有意说让她女儿嫁来她们家,是嫁给青城的,哪知顾青城不合这个亲家母的心意,这亲家母实是怕自己女儿嫁给了这个老大会受委屈,后看他家庄上的二公子倒是一个脾性相当温厚的人,就也不提说是什么大公子性情不好又或是生得太好了,只说自知自家小女的性子,与二公子倒是相当般配,唯有将他二人相配,才是极好的一对,这才做成的这一桩亲事。

    这一日,这个亲家母来了,与林夫人谈话间又提及了顾青城娶亲的事,自然又是一番劝导,竟将林夫人说动摇了一些。

    林夫人自然打心底起是不情愿去考虑小门小户家的女儿的,因她自己本出生于名望士族,本是大家小姐出身,这样的人做婆婆更是讲究门当户对、配与不配这个问题。若这林夫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嫁了一个好人家之后,在挑儿媳这事上倒不会有这么多限制,眼睛里容易进得去人,可正因她这个出身坏了事,她眼里难进得去人,非得是极好的极配的才行。她虽心中不情愿委屈她最爱的一个孩子,可是又因近来庄上来了一个燕真,她很喜欢,虽钱财家世上不相当,可她就是喜欢,且这个燕真想来往后也是要住在这庄上的了,那他的家世钱财这些又有什么好值得列入考量的呢。她想早些把自己女儿与他的亲事定下来,可如果这样一来,她大儿子岂不是太落单了。二儿子已成亲,眼瞅着该是三女儿的亲事也要定了,这大儿子还是一个人在那里独处着,不仅她会心疼,且于理也有些不合,总该是先是大的先把成家立业的事定下来,再谋小的的,现如今倒好,大的一直没音信,小的倒接二连三、牵三挂四地定好了,那如何使得。

    于是这一日,林夫人的心下倒真埋进去了一粒种子,想着倒不如真给青城说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品貌不说绝佳,但是是好的也就行了,只求要极贤良淑德的,进了门能时时体贴丈夫、侍奉公婆的也就是了。

    这晚上,这林夫人还将这话都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家老爷听了,不想顾庄主也极认同这个说法。二人商量着不几日便要请城中顶有名声的媒人婆子帮着暗暗地去搜罗了那些合条件的人家的小姐的生辰八字过来慢慢挑拣一阵子,再看。

    这二人一面商量着自己长子的亲事,一面又关心到了燕真身上去了,林夫人想来想去是想着不如将三女儿配他。三女儿毕竟年纪更长些,再没有将四女儿先配了人,再想着配三女儿的了,没有这个道理。顾庄主自然是认同的,可就是想到若这事让四女儿知晓,一番哭闹是避不了的。林夫人倒说:“也只有这样了。也正是因她还小,为这种事哭闹着也只当是儿戏似的,哭一阵,闹一阵儿后,也就罢了,忘得也快些。不比那大的,姑娘大了,心事要重些,怕暗地里哭上大半年,还哭成了一块心病,成了心病可就难除了,到时再想将她许给别人家,她就始终带着一块心病去,过也过不惬意,还将你我记恨一辈子。且对小的,你还能说一番理,说什么长幼有序,自然是先将姐姐配人,再将妹妹配人的。可如果把妹妹配了,那可如何对姐姐说,没有那样的道理,就自然说不出什么道理来,那姐姐就自然会思虑许多有的没的。”

    这庄上的庄主与其夫人就为这儿女的亲事密议了有三日,三日后,九月十四那日白天,差人上顾青城住的那处小榭去请人,说是晚膳时让他与燕真二人都上他们那院去用晚膳,还说什么自燕真来了之后,一直疏于照顾,就没有再在一处用过膳,这样不行,还让他们必到。

    顾青城隐隐觉得不对,忽然间生出来这样的事情,那定必是有蹊跷的,保不定就是他娘亲想做媒人婆又或是他爹想端出大家长的威严来把他哪个妹妹说与燕真呢。

    他心里觉得着急,就得了这信之后便下山坡去找他燕师弟了。寻着了人后,把他扯出来到了外面空地上,把那话跟他说了。燕真就答:“别怕,横竖我不应允也就完了,真没想到这事来得这么快。我就说我实在不想太早成家立室,直想等到二十五了再言成家一事,二十五了才成亲的也有许多,我等得,可你两个妹妹等到那时怕是不能够的,到时你爹娘少不得要把她们说与别家。”顾青城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像先前那般张皇了,只说:“也是,也是。”就辞别了他,又往回里走了,二人相约今儿晚膳时一定要小心应对。

    ☆、第 18 章

    这日酉时初刻,燕真即已回至小榭中,比往常要提早了一些。一回到他自己厢房中,就见他大师兄正在很镇定地伏案看书,连他进来了,都没有招呼他一声,看似湛靖沉默、声色不露的样子,却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哎”了一声。这样燕真才发现他原是紧张地呆在了案旁,问道:“你担心得这样,一会儿用膳时可别露了什么形迹才好。我不要你妹妹归不要你妹妹,你与我的事要是就这样被发现了,对你是顶不利的。我也就担心这个。”顾青城放下手里那本举了一下午也没看进去几个字的书,说道:“唉,横竖我到时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我吃饭就是了。由得你们‘闹’去。”

    再过了一刻钟,这二人方起身朝庄主与庄主夫人住的那院走去,一路上头顶的天光是淡墨色的,灰灰的有种沉重的感觉,像离人的头顶也不到三尺似的。就快要转黑了,远处天边已有了两点星,抬头一看,竟有一队雁群划过,每一只都在奋力地飞着,连鸣叫也不闻一声,可能这一队是向南迁徒得最晚的雁群了,比较孤独,只有埋头赶路的份,根本舍不得花力气在鸣叫上面。

    顾青城看着这队雁,又见它们是衬着那样的天光,不禁还心里升起一种悲凉。他活到如今了也没哪时心里是觉得悲凉过的,以往他就算知道自己不讨别人喜,那那些人也与他无甚干系,之于他都是些外人,他也不在意,毕竟他爹娘是极疼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好。可如今他在意的人中出现了这样叫他难以应对的局面,一面是爹娘,一面是妹妹,一面是燕真,非得往里头算,还可算上宗亲祖宗的老脸,他现在与燕真做着那些瞒神弄鬼的事,终只是一时,也终不是一个常法子,不用想也知那哪能一世呢。总之问他,他是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常保一世无虞的了。

    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就也到了他爹娘住的那院。门口守着一个小厮,不过见是少爷来了,就自然不用进去通报了,只向大少爷行了礼也就是了。顾青城与燕真两人一前一后踏进这院的花厅,在圆台边的客座上坐下,小丫鬟就上来奉茶。不出一会儿工夫,林夫人也由这厅的西面墙那处的侧门进来了,一见他俩,就要他俩直接来圆台边坐着,大大小小事情细细地问了能有二十来桩,由燕真在这庄上住得可习惯问起,问到顾青城对他好不好,再问到老爷可有指派了太多的活计给他做。

    这样一路问着,再过了有一刻钟,顾庄主与顾家二位小姐也进来了。林夫人一见自己两个女儿,便先招呼着她四女儿道:“来,到娘身边儿坐。”这四小姐就欢喜地过去了,这也是自然的事,因她平日里与她娘亲最是亲近,也自认是除了她大哥以外最讨娘亲喜欢的一个,又见燕真坐在她娘亲身旁,还挺遂她的意的,自以为这一顿是要坐得离燕真近些的。跟着林夫人让顾青城坐到小妹身边去,说:“你也是的,成日家也没见你有哪时是惦记着我的,好容易来了一回,就要与我坐得近些。”跟着,顾庄主坐去了他夫人的另一侧,燕真就自然地让了一个位置下来,他后又索性站起了身,不知该坐在哪儿。顾庄主倒是扯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说道:“世侄,你就坐在我身边又何妨。我们一行用膳,还能一行说说庄上事务。”

    燕真又坐定之后,顾庄主就让他三女儿坐到燕真旁边去。一见到是这样,那个四小姐是第一个不高兴了起来,由传膳摆膳到在座人人都已举箸,她都是一言不发,而林夫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是不会多言语的,不会去问这女儿“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呀”这些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她只要这个女儿不吵不闹的也就是了。所有小孩里面这个林夫人或许最偏心的就是她大儿子顾青城,似乎她也只有小心翼翼地哄过她大儿子,其他小孩,她疼归疼,可是要真哭闹撒泼起来,她也是不会管的,任其哭闹一阵,她本意是如何就依旧是如何,不会去为其改变。

    那三小姐坐到了燕真旁边,竟变得拘谨了起来,也一直一言不发。到底是一个姑娘家,难不成那男人不找话来讲,反倒要她主动寻出些话来说吗?而燕真自然是不会去跟她主动说些什么的。

    这么一来,这一桌上这样一个落座的格局,让三小姐与四小姐都变成了哑子,一声不出地坐在那里,只见她俩偶尔举箸挟些东西到面前来吃,其余的就只剩下尴尬而已。

    顾青城本来见到父母这样安排两个妹妹坐下,心里也明晤些的,是知道爹娘有意将三妹妹说给燕真,也因此心中有些怏怏,也只顾他自己挟菜来吃,低着头一声不吭。可过了一会儿后,见三妹妹因为拘谨,坐到了燕真旁边去却像块木头似的,而那个四妹妹因与爹娘赌气,也只管吃喝而少了素日里的活泼,他就不禁觉得好笑,继而渐渐反把自己当成了整件事的局外人一样,光像是来看戏的了,直盯着三妹妹与四妹妹的神情看,越看越想笑。

    终于,“噗”一声笑了出来。而那时,燕真正与顾庄主谈着庄上的正经事,而林夫人也正在沉思着如何化解眼下这有些僵的气氛。哪里晓得一直在也是静默不语的顾青城竟那样笑了出来,就都纷纷抬眼朝他看去。而这时顾青城也有些尴尬,忙说道:“我一直想着我院儿里养的那条小黄今早的样子,好笑得紧,我也就笑了出来。不关事的,都是我的错,你们且吃且谈,别在意我。”

    这一顿晚膳这样一路吃下去,顾庄主与林夫人心里觉得莫不是这燕真侄儿对他们如花似玉的三女儿一点念想都没有,才会那般,一丝一毫的殷勤言语或举动都没有?可他二人又因在这饭桌上,就不好相互商量,不过心里面都在想着是不是这个侄儿为人木讷,半点对姑娘家献勤讨好的事都不会做?那如果是这样,那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一回,因这庄主与庄主夫人没有直接挑明了说什么要把三小姐许给燕真的话,燕真心里虽也有数了,可却是不好挑明了说什么他不到二十五岁定是不会娶的这样的话。至饭毕,这一桌人都是心中各有烦郁着的事情,独顾青城一人,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局外人,在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戏,心里还觉得十分好笑。

    饭后,他俩回了自己住的小榭中后,顾青城终是忍不住了,在房中大笑了起来,后又对燕真说:“你这木头,我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摆到你身边去,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哪知被燕真一把扯了过去,说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话,到底还是来歪派了我一句。你说,我若说了,你回来是不是要跟我闹,我不说,你倒好,这会儿又要来笑我。”

    这两人又笑又闹了一阵子过后,到底又是扭到了一块儿去。燕真每到这种时候都不会很客气,也可以说是相当粗暴的,每回顾青城都有种要被撞散了的感觉,却又觉得这样猛烈才能在心里有一种快意。尤其是最近,他这人尤为患得患失起来,刚开始与这师弟有这事之后,他也没像现在这样,那时的他只是满心都沉浸在与他师弟二人间的关系被相互表明了后的美好感觉之中,而如今却是一天比一天忧心,总怕不能长久,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很喜欢猛烈。

    他最近的这种忧心,总在不经意间被他自己放大,就像他之前看到了那天光与雁群,就莫名地感伤了起来。而在过去,他只会觉得那些不过就是天地间的现象与动物的习性罢了,该流转的就去流转,该变迁的就去变迁,斗转星移,时移事异,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什么好徒生感伤的。可现如今又是另一番心境了,见到了因变化而消逝的事物,见到了稍黯淡的颜色,又或是见到了稍凄清的景象,就会在他心里连着激起好几重伤感。这或许正是因他与他师弟在一起太快乐了,心中一直隐隐地想要永保无虞,因而就害怕见到变化与黯淡,怕联想到有一日他师弟不再陪着他了,那他要如何过下去。

    他这晚在睡前就在想,或许之前在用膳时,自己两个妹妹的神情也没什么好笑的,只是因自己先前见到了让自己感伤的景象,因而后来在用膳时,只要是遇上了一点好笑的事情,就在心里将其放大,自己让自己以为那是多么好笑的事,在心里好好地乐一乐,以来驱散先前心中因感伤而感到的不快。

    这就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状态,因在意而患得患失,因患得患失而将悲也放大、将喜也放大。变得不像以往的他那样似块木头,而是多了好多心思闷在肚皮里,竟像是一个大喜大悲的人了。

    他只顾他自己这样想着,而燕真则是一直看着他,在想:这人也只在做那事时才什么都不想,兴头一过了,就又马上回复了这样一张脸,满脸都在愁。

    其实也难怪这燕真每回撞他都撞得那样用力,因燕真总是担心他就连那时候都还是满心的忧愁。

    燕真忍不住,伸出手来掐了一掐他的脸,问:“在想什么呢,不困不想睡?”他说:“困,马上睡。”燕真说:“你到底说不说出来。”顾青城不是不想一抒心中的烦懑,只是他不想说出来去弄得这人陪着他一起沉重罢了,就又静默了一会儿,最后见这人一直死盯着自己,就只好交代:“也没什么,我就是想我跟你在一起是快活的,可终究是怕会像梦里南轲,最后可怎么走到一起去。”燕真一听是这个,就说道:“早说了你就别为这个烦了,横竖只要我不死,你这辈子都是跟着我的了。”

    顾青城心道:说得轻巧。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就说要睡了。

    ☆、第 19 章

    西风吹渭水,已是深秋。再过几日便将是初冬时节了,这晚秋的叶子只管殷勤地往地上掉,这处庄子建于山坡上,虽是草多,倒还是有不少树木的。有些树种在住人的院落里,有些则在外头空地上,那些栽在院中的树木因这时节叶子掉得勤,一日倒要让小厮们扫上三回,而另一些在外头坡面空地上的叶子,庄上则不派人去清扫了,只管等来几场雨,烂它们在泥里,随泥化去,倒也像是给树添了些养料了。

    这日天气骤冷,顾青城爹娘那院儿里预备应着这节气在院中烤肉,一早便差了人来顾青城这院邀他与燕真晚上上他们那院去吃烤肉。顾青城在院里,应下来了,说晚上会去,可燕真不在院里,他便差川儿去报与燕真听,燕真听后,让川儿回来报说不去了,因下午他要入城与一南方来的金石商谈买卖,可能要用了晚膳后才能回庄上。川儿回来小榭中后先说与他少爷听,后又去老爷那院儿里报与夫人听,可巧老爷也正在院中,顾庄主也想起确有这事,就说与他夫人听,说燕真侄儿是被他派了这么一个差事。于是这一晚,顾青城那院只会有顾青城一人来吃烤肉。

    这日下午申正初刻便已有下人在老爷夫人这院铺设重茵,几个下人合力由总火房那里抬来一只白铜的火盆,那口径足有一张设在厢房里的圆台那般大。跟着,这几个下人又去总火房里堆杂物的地方抬来了一张香樟木的暗红色长几。晚膳前那会儿,就已有下人运来石炭朝那个白铜火盆里添,还有那些一大早就由火房里腌制起来、这会儿已正好入味的肉条肉串被送了过来、摆在长几上。

    顾青城到时,正见几个手脚利索的火房老婆子围着那铜盆拨火,一盆的炭烧得极旺,偶尔还有噼啪的炸火星子的声音。他这时也不想进花厅去,也不知自己爹娘与弟弟妹妹在哪儿,想着横竖一会儿工夫后人都要齐聚在这院子里的,他便也索性不进去了,想着不如围着那炉子烤烤火,还热乎些。他见老婆子们拨旺了火之后,就在那白铜盆上架了一张网子,跟着,便将那些腌好的肉条肉串儿往上摆。这也不是他头一回在这庄上吃烤肉了,也不知怎的,他竟是第一次兴起想过去亲自动手烤一烤那肉。

    他这么想着,就也举步走了过去。那些老婆子们一见大少爷竟过来她们这里了,便跟他说:“少爷怎么不进屋里去,屋里暖,一会儿肉都烤得差不多了再出来,一行吃一行烤,多好?酒这会儿也正热着呢。”老婆子们见这少爷倒是喜欢的,毕竟是老婆子,比不得这庄子上的那些年轻女人与男人们。她们见这少爷喜欢,一个,是因为老年妇人对生得讨喜的后生是要有一份天生的喜爱的,见着了都像是自己儿子孙儿似的那样喜欢,再有一个,是因为她们也看得出老爷夫人最疼的就是他,那自然她们也是要会做人的,心疼少爷,叫老爷夫人见着了,那自然也是讨了好的事。

    顾青城就说道:“不妨事,我这会儿不想进去呆着,不如在这里烤烤肉有意思。”老婆子们也就由着他了。

    再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由花厅里出来了,一见顾青城在这儿烤肉,就问他是几时来的,他答也才来了一会儿,在这儿一边烤肉一边取暖。他扫了几眼,只他弟妹没来,便问他二弟道:“弟妹怎么没来?”他二弟回说:“她这会儿都快七个月了,哪还能出来吹这风。幸而我们这儿是北方,不论男女,身子骨都健硕些,你大半月前那回来这儿用膳还见着她,如若是南方的女人,听说她们五个月时便不准下榻了,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在一张榻上解决的。她现在七个月了,娘也不准她多走动了,虽不至于只呆在榻上,可还是让她只能在厢房里走动走动,多数时候不是躺着便是坐着,规矩多着呢。那日她娘亲来了,见她那大腹便便的样子,恨不得将她接回家去供着。”

    顾青城本意也只是随口一问,哪里晓得引出他弟弟这样一长篇的话来。一席话说完,他倒是愣在了那里,因忽又想起他与他师弟两人,他们之间是不会有子嗣的了,除非两人拆开,分别娶亲,那才能有孩子,否则他是个男人,又不能生,倒是打哪块石头缝里给他蹦出个孩子来呢?这么一想,他不禁还伤感了起来。这样想想,竟又联系到他弟妹怀的那孩子身上去了,竟想着倘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他也能早日放下心来,毕竟这样一来家里香火有继,他也不用背负着那样的叫他一直心神难安的负罪感。

    人来齐了后,老婆子们就都撤了,只留下这庄子的主人们自个儿烤肉、谈笑、乐享天伦。

    他们这头烤到了戌正时分,还在烤着吃着。而另一头顾青城那小榭中,燕真已谈完了事务,回来了。他回来时,见院中无人,有些黑洞洞的,只有东面其中两间下人房里的灯亮着,他便穿院而过,回了自己厢房。脱放好了披风后,他便提着一料这下午他在街上偶然间遇上便买下的配料往柴房走去,想将那配料暂时存放在柴房内,怕放在自己房里有味道。

    他走近时,倒是看见柴房里有很微弱的光亮。原来这柴房无窗,里头又只点着一柄细烛,那点火光也透不到外头来,因而燕真初进这院时倒没有注意到原来这间房里也亮着灯。他本想直接推门进去的,哪知里头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竟是一个人低语的声音,细听之下,才发现原是川儿的声音,他还想着莫不是川儿在里头与另一小厮闲谈呢吧,还在想这川儿也真是的,哪儿不好闲打牙,还非在这大晚上的跑到柴房里来和人说话。

    可正想着,就听见川儿在门后头说:“小黄,你说这怎么这样呢。大少爷明明就不喜欢那个燕真,怎么这一个多月以来与他这样亲近。不是受了什么胁迫了吧,你想啊,大少爷亲手磨那个什么粉子去燕真褥子上,却因我下午阴差阳错将他们褥子调了一个边儿,才痒到了他自己。怎么自那晚起他俩还好上了呢?明明就不喜欢他,之前还做了那些背地里害他的事儿,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就好上了呢?”燕真听着,心里有些气,想着要等那人回来后问个确实。可要说他究竟有多气,却也说不上来。

    他这回直接推了门进去,把独自在里头对着一条小黄说话的川儿吓得由矮凳上弹起,且把一条正蜷在地上打盹儿的小黄也惊得清醒了过来,把头一翘,见是它熟悉的人,便呜咽了两声,就又埋下头去。燕真还想着,怪道这狗之前在这里没闻着他的气味、没叫出声呢。川儿问:“燕公子,这么晚了,你上柴房里来做什么?可是要取什么东西?”燕真就说道:“也不是,我将这包粉子暂时在这里放一晚。”川儿问:“可有什么吩咐?”他心里也没个准儿,不知他之前自己嘴里胡说的那些话叫这燕公子是听着还是没听着。燕真说道:“没有,我放下了便走。倒是你,这柴房里点着烛,可小心着点。”川儿应着:“哎,我知道了。”燕真转身便出了这柴房。没一会儿,川儿自己觉得在这柴房里也呆得没意思,加之心中一直惶惶,不确定之前那话叫人听没听着,便也索性举着那柄细烛,抱起那条还是睡着的小黄,就出了这柴房,将门合上,回他自己那屋去了。

    这晚上,快二更天时,顾青城爹娘那院儿里的烤肉宴也散了,顾青城这晚上喝多了几杯酒,一路上走得昏昏沉沉的,他本就没什么酒量,这晚上却因兴起,就多要了几杯来喝,他娘因怕他在风地里受了凉,也想让他多喝几杯来驱寒,见他主动喝了起来,便没有拦着。见他往回里走时有些踉跄,便要差两个小厮扶着他回去,哪知他非说不用,真能走。他娘亲拗不过他,便让他走了,不过还是让一个小厮远远在他后头跟着,说是见到大少爷回了他那院才可回来。

    顾青城一路走回他小榭,院门还没上闩子,给他留着门呢。他便自行推了门进去,再一路走到他熟悉的燕真的房里。推了门进去,再转过身来将门闩上。见燕真连灯也不点一个,就那样正襟危坐在圆台旁。他借着月光,只看得到这人侧面的身影,并看不真切他脸上有什么神情。他倒是吞了一口口水,因有些害怕,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他一步一步挪了过去,等凑近了,就问道:“燕真?怎么连灯也不点一个?”燕真见这“罪人”竟有脸回来了,便佯怒道:“我来了你家四个月也不到,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你说,你为何老想着害我。”顾青城一听一吓,马上嗫嚅着应道:“我没有老想着害你。”燕真问道:“胡说,你倒是交代清楚,通共害了我几桩事情?”顾青城都快将那些事情忘了,这会儿被问及,还得想上一会儿,想完了,便回道:“也就那么几桩。”那人问:“说清楚!”燕真被他这样一镇喝,还抖了一下,断断续续答道:“我,就是,那个,头一回是我娘差人送了盅糖水来,我最不喜欢那个,便拿下山去给你喝,还说什么特意炖给你的。第二回就是见你在这庄上得人心,还总是往坡下那些房里跑,我见不得,便在榻上佯病,有意留你下来拖住你。最后一回就是,就是那次我弄那个痒痒的粉子到你褥子上,也不晓得最后怎么反把我自己给痒死了。”

    燕真听他交代得详尽,有意停顿了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这一阵子的静默,气氛到了,他才开口:“就只这些了?”顾青城听他语气缓了下来,就小心地朝他身边又凑了凑,说道:“就只这些了。你可就原谅了我吧,哪回是害成了的?”燕真扯了他的胳膊坐到了自己腿上,低头一闻,满嘴酒气,虽然淡淡的,但一嘴都是,他吸了吸鼻子,严整声色问道:“你说你害我做什么?”顾青城答:“见不得你好呗。”他说着,边还揣摩着燕真的心思,听他虽言语厉害,可举止动作上还是柔情的,便也放开了胆子,不似先前那会儿那样忐忑了。他抬眼浅浅地勾了燕真一眼,想要他放过自己,燕真见他不好好回答问题,只顾着拿眼神来勾引,也不知他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什么,便一掌拍在他腰侧,一脸开不得玩笑的样子,说道:“什么叫见不得我好?”

    顾青城这会儿肚子里装着几杯酒,整个人也没什么反应,被一掌拍在了腰上,也钝钝的没什么知觉,只知是有一只手掌落在了腰间,像是只能感觉到那掌落下时气流的振动,却实在感觉不到痛,因他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他被这一掌拍了后,就定在了那里,没一会儿后,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像眼前抱着他的这人刚才只是在跟他闹着玩儿似的。他拿脸拱到了燕真脖子上,呢喃着说:“就是见不得你好呗……你什么都比我好,人家心里难过嘛……”

    燕真被他口中呼出的热热的气搔在了脖子上,麻麻的,恍惚间,又听他说着什么:“你哪里明白,你又没妒忌过人……”过了一会儿,又听他问:“燕真,你还要不要气我了?”燕真听后,只是想着:我哪能真气你呢。只是低头问他:“那你后来还有没有再想着害我点什么了。我得问清楚,免得你这小人一直心存不轨。”哪知顾青城听了他这话后,吃吃笑了起来,借着酒意,拿鼻尖磨蹭着他的一侧脖子,还问他:“后来不都那样了,还怎么想着害你?”燕真问:“那样就不再见不得我好了?”顾青城轻微地嗝了一下,说道:“那样了你人都是我的了,你好不就是我好了吗?”燕真心里有些发笑,低头在他耳边说道:“你好像说反了吧。”

    ☆、第 20 章

    秋尽冬初,燕真几次趁独自入城购买配料的空,暗地里差人往南下数千里开外的镐邑城外购置一座山庄。镐邑离现在这青城山庄有约一月的马程,若不是骑马,而是乘坐马车,则是得用上四十来天才能去到,比他原先与他父亲住的那处庄子还要往南去不少。他自己没来青城山庄之前其实就积有私财,加之他父亲留给他的,用来购置山庄田产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日,那边山庄的地契被交至他手上,他查看了一眼,见是盖有当地府衙红色官印的红契,就小心折好,揣入襟口内。跟着,便提着他买的几样配料回青城山庄了。

    这日下午,他人还在山坡下的冶铸房里,而坡上小榭中他师兄又被夫人那院差来的人报说让他与燕真晚上一道去用膳,他又是随口敷衍着地应了下来,脸上有种叫人说不出所以然的神情。顾青城心里面晓得他爹娘自然是时刻没有忘了要将他三妹妹说与燕真一事,打由那第一回叫上他与燕真二人一起去用晚膳开始,之后又忙忙地老是来请,其间有燕真去成的,也有燕真因其他事务耽搁了没去成的,但只要是燕真去了,就必是将那个三妹妹与燕真放在一处坐,可总是气氛僵得很。

    顾青城虽见燕真与他三妹妹被放于一处坐也是说不到两句话,可每回就这么看着他二人也是觉得很不舒服,但每回他爹娘那院打发人来请他们过去时,他又不好回绝,也是只能前往的。故而每回他见到来报这信儿的小厮时,那脸上的神情都痛快不到哪里去,活像那小厮欠了他二百两文银似的。

    这日向晚时分,燕真忙完了山坡下的事情就上来这处小榭了,见顾青城在房中看书,便说道:“一会儿该用晚膳了,这会儿的天色也不甚好,就别紧着这个工夫看了,当心把眼睛看酸疼了。”顾青城被他一回来就这么唠叨了一句,也没还嘴,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说:“一会儿要上我爹娘那院用膳去呢,我们再过一刻钟就去吧。”燕真应着:“好啊。”一边走至顾青城坐的那处书案旁,也绕到案前长凳上坐下,说道:“我有一桩事要说与你听。”顾青城将两手交叠在他之前看的那本书的书皮上,侧脸过去望着他,等他说。他说:“我在南边镐邑买了一处庄子,我过阵子就要去那里了,依旧是做兵器这个行当。”顾青城一听,心里还觉得:这才好呢。他马上就对燕真说:“我跟你一道去。”他原是也有些要离开这处庄子的意思,因有爹娘在这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不自在,且有三妹妹四妹妹在这处,她们还老想着要巴上来,且加上父母亲的撺掇,老把三妹妹往燕真身边凑着送过来,回数多了,多少叫人看着心里不痛快。顾青城和燕真在一起是摆不上台面的,而叫他一个摆不上台面的人回回都眼看着自己爹娘将一个摆得上台面的三妹妹往燕真身边送,就叫他心里更不痛快,这是一种相形之下引起的难过的感觉。只是他之前虽有那个离开的心,却并没有那个离开的志,他自知并没有那样的才干可叫他脱离祖产、自创基业的。这回一听燕真这样说,他马上心动了,他明白他自己不行,可燕真是行的,那自然想也不曾想地就说要跟他去。

    哪里知道燕真说道:“我没打算带着你去。”可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顾青城厉言叱问:“你说什么?你要扔下我在这里!”燕真忙叫他小声点,说道:“你看看你,咋咋呼呼的。我本来还想跟你说明白我这一去是怎么个安排的,这下,我看也是算了。”顾青城只吐出一个字:“你!”燕真说道:“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由你之前害我的那几桩事也看得出来。你还是先别知道了。”

    顾青城见对他厉声说话是没有什么用的,说也说不过他,且他说的还都是实情,只得又换过一副嘴脸来,柔柔地朝他身上倒,问:“究竟是什么情形,你倒是说与我听呀。”哪知燕真现在对他了解得又多了几分,自然是知道他这师兄是哪副德性,便开始软硬不吃了起来,说道:“不能说给你知道。”顾青城见这人自那日晚上自己跟他交代了过去的劣行之后,就对自己软硬不吃了起来,心里有些悻悻的,脸上还有些讪讪的,虽然对他要离去一事左右都有些不放心,可又没有其他主张,因他知道他是没有办法将燕真拿捏在手里的,多数时候其实都是燕真在拿捏着他。看着是好像这人在和他肢体交缠的时候被他迷得魂不守舍的样子,可顾青城自己心里清楚,这人是没有什么时候神思不清明的,可能就只在最早的时候,认为他是一个全无半点不是的好人时,是有一点被他的那副假样子迷惑到,可在了解了他这一层之后,这人就已是连半点迷惑也没有了。

    顾青城想到了这一点,想着莫不是因自己之前德行有亏,这会儿就被他防着且有些嫌弃着了。他到时都要走了,走了后可到哪里去找他,他要成亲另娶,那是管都管不了了的。顾青城忽又想到“另娶”两字,又自觉好笑,觉得哪能用到“另娶”呢,自己与他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仔细想来,连私下相约的誓言都没有,他从未对自己许过些什么。

    顾青城心里一难过,脸上就生气全无了起来。被燕真看在眼里,只得揽过他来,宽慰道:“你就别在心里瞎想着些什么有的没的,你只信我。”顾青城听了这话,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后来想想又其实说不出什么来,就索性没有答言。

    因这二人在案前说了这些话,就将他们动身前往庄主那院的时辰往后延挨了。等二人到了那院后才刚坐了下来,膳就被传来了。那个三小姐自然又是被庄主与庄主夫人安排坐到了燕真身边,这三小姐这么几回下来,倒真是有些兴味索然了起来,她心里也打量着怕是燕真对她没有那个心思。这不光是她经观察测度出来的,且还有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感知在里头,像她这般年华的女人,在这个上头心思是最细密的,往往第一念感知到的都是对的。可她爹娘也不知是怎么忖度的,偏是认为这全是因燕真为人太过悫实,以至于显得十分木讷,或许并不是他没有那份心思,只是还未开窍罢了。这三小姐暗地里问过她娘亲为何燕真这么几回下来全然无半点主动,可得到的答复就是那样一个答案,她心里隐隐觉得不认同,可也并未驳回,或是将她藏伏在心中的那个想法说出口,只因她也还抱着一丝最后的祈盼,甚至于说是她想将自己的那个潜藏的想法否定掉,她希望自己的感知是不对的,希望实情真像她娘亲说的那样——是因燕真太过老实而显得木讷。故而她虽是眼下兴味索然,坐在燕真身旁也没什么意思,可她也依旧是照着父母的安排,没有想着要挪至别处去坐。

    哪知这一顿晚膳,用着用着,燕真就郑重地向顾庄主提出:“顾伯父,侄儿想离开这处山庄出去自立门户。”这话他也确是说得相当直白,没有掩藏着来说,因想着自立门户一事根本是掩藏不了的,即便他自己不说,哪日这庄主使人一打听岂有打听不出来的,倒不如现在就明白说出口得好。

    这一言既出,果见这个顾伯父就稍稍变了脸色。燕真知道这顾伯父颜面上的脸色变了两分,那心里面的脸色还不知道变了十七、八分呢,忖度的必然就是同行相竞这样的事。顾庄主确是在想着这个燕真一旦出了这庄、自立门户之后,不仅自己庄上少了一个有力的帮手,且还会被这个侄儿带出去不少东西,想这侄儿这数月以来在这庄上眼见着那么些打铁炼金上的门道,虽说他本身的才干就不俗,可先前并未听闻这侄儿操纵过什么量产的兵器打制,可这数月下来,他该会的早会了,一旦出庄子去,必是强敌。

    顾庄主说道:“燕真,你父亲过世前将你托与我照管,你这一去,我可如何向你父亲交代?”燕真说:“伯父担心得是,我本也是想着在这处庄上度过我这一生的,有伯父伯母照看着,日子过得既安稳又富余,可我近来又想着,不做一番事业出来又有些不甘心。”顾庄主听他这样一席话,想想也是能明白他这心思的,想这侄儿到底不比他那两个偏安一隅的儿子。他那两个儿子都没有什么大心,只知守着祖产,度着因循沿袭的寻常日子。而这个侄儿则不同了,怕是每日都想着要有一番建树的,或许只是先前那几个月,经历离丧,心中悲戚,便来这处投靠他先父的旧友了,可一等他走出那一种离丧的苦痛,就又会回复成他原本的心性,想要大丈夫建功立业了。

    而事实上,这顾庄主在这桩事上并未全然猜准。他燕真侄儿虽是比他两个儿子知进取些,倒并不曾总想着自己建功立业、要有一番大作为的。这一番求去也只是为了他大儿子才做出的考量。

    燕真这一番请辞,弄得一桌儿上的人个个都不大高兴。顾庄主自不必说,一重因果是怕这人自立了门户之后,他这个庄子就要面对一个抢生意的强敌,再有一重因果,自然是他与他夫人为自己三女儿撮合了半天,却在这半点眉目还未见的时候,就被这人请辞求去了。林夫人哪里又能高兴得到哪儿去呢,自然也是一脸讪讪的,她的这种不好意思,是因她自觉无趣,为自己女儿撮合了这许久,哪知这侄儿倒在这时提出要出庄子去了,谁又能保证他日后做不做得出什么名堂来呢,看他也是不肯接受什么接济的人,那此时自然是不能让女儿跟了他去的,那等他做出些什么名堂来时,又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三女儿自然是等不起的。

    三小姐听了燕真那话也是一脸讪讪的,觉得自己与他断是没可能的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也真是无趣,被父母这样与他撮合着,却到头来是一场空。

    四小姐一听燕真要走了,只纯粹是因日后见不到他了而心中有些失落。

    而顾青城听他正经在这桌上将他这个要走的话与一桌的人都说清楚了,知道这事也是铁板上钉了钉,再无不准的了,立时心里就没着没落了起来。

    这日是初冬这一月的十五,每月初一、十五,这林夫人都是吃斋的,为这家里积福。通常每月这两日桌上是既有斋菜斋饭又有肉食的,因家里的男人们是不吃斋的,他们都是无肉不欢的。而今日这林夫人哪里知道有这样一件恓遑事出来,弄得她心里烦乱死了,竟一筷子连着一筷子地挟些肉来吃。而顾青城本是一个无肉不欢的人,这会儿竟只像是一个呆了的,只知道搛离他最近的那一盘中的瓜菜来吃,还只在口中胡乱嚼着。他的这番异常形景倒没人注意到,只因一桌子的人都因燕真之前那席话而各怀心事,只燕真注意到了他这模样,可偏碍于与他之间隔着好些人,也不好就这样隔着人挟些肉去他碗里、叫他好好吃别愣神了。

    ☆、第 21 章

    展眼间,初冬这个月就过去了,仲冬来了,在北方这儿的风刮得跟刀子似的,侵饥蚀骨,而这个月初,就是燕真辞行的时候,他带了他当初带来这处庄子的几名老少家仆走了,往南边他新买的山庄去了。

    在这种急景凋年的时候,还来了这样一番离别,顾青城心里就更觉得冷嗖嗖的。一方面是有着患得患失,一方面是想着这人到了那个新山庄时也该是腊月时候了,再来就该是迎新年了,本以为这一年的新春是会跟他一起在自己这处山庄上过的,哪里知道这人到时会在南边新庄子上过这年,且还是跟着他那几个老奴一块儿过,那样的景况,想想也是一番凄凉。

    顾青城心里细微的心思较多,在仲冬这一整月,也就是燕真行进在路上的这段日子里,就总是一会儿为他自己唏嘘一会儿,一会儿又为燕真唏嘘一会儿。不过,燕真就没有他那么多的心思,说到情感,燕真的心算是粗的,倒不大会为那些像是与意中人分开一段日子或是独自一人过新春这样的事而长吁不已。

    他就是这样,把要紧的事情做一做也就是了,像是买庄子、建供炼造兵器用的房子、雇劳力这些都是值得想一想的,哪个还有像顾青城那样的闲工夫去唏嘘感叹呢?

    两地之间相隔太远,书信往来自然也不甚便利,一来一往的两封信最快也要七七四十九天,想要再快些也是不能够的了。邑与邑之间的驿站里那些送信的人,单人单骑有时是走荒郊小道,有时却还是得走上那些人烟多的城市镇甸的,这么一来,是没有可能一马平川、八百里加急的。第二年开春后,顾青城没忍住,先给他去了一封信,跟着,便焦首煎心地等着回音,直至暮春才等来一封。如此算来,自燕真由上一年腊月于那处新山庄里安扎下来直至第二年三月间,这二人间也就这么一来一往的两封信而已。顾青城的一封信倒是写了四页纸,因想着一趟寄过去也是不容易,且都已有两月不见,那自然是要多写些,更何况也真是有不少话要跟他说,写着写着,记挂之情就都透现在了纸张上。却哪里知道好不容易盼来了燕真的一封回信,上头只得寥寥数字:一切安好,勿念。

    气得顾青城眉头倒蹙。他却哪里知道燕真的顾虑,他这头写了一封信,只交由川儿送到城里驿站就行了,管必妥当,可由燕真那头寄来的,燕真是怕那信由庄上专司去驿站取书信的人拿回了庄上后再万一交到了庄主他们手上,那万一信上言语太过轻狂浪荡,那他俩的事不就败露了。怪也怪他们分别之前并不曾相约日后如何书信相通,且燕真本就不善花费言辞在这上面,想着说明白了自己安好也就是了,要他写出像他大师兄写的那好些话本就是没可能的。

    顾青城收到了那样一封连十个字也没有凑够的信后,只一人心里怄着,怄了一个月后,到底是没忍住,又给燕真去了一封,又是一封满是情怀的,那记挂之情不仅都透现在了纸张上,还都含藏在了笔墨里。他兀自以为燕真看了那样的一封信,多少要将旧日里两人相处时那些情意给牵动出来的,哪里知道再过了约摸两个月,才盼来一封,上头写着:近来被杂冗所阻,庄上要务缠身,师兄自己也要有所进益才是。

    看得顾青城差点眼歪口斜。那日收了这信来,就憋着一肚皮的火气,到那晚上去他爹娘那院共用晚膳时,又正好被他爹娘问及:“燕真这一去,竟无甚音信,只在他初到时寄来一封与我们报了平安,之后便从未得到由他那儿来的什么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是怎样了,是在那处发达显贵了,还是埋没退隐了?对了,青城,他在这庄上住着时,与你住一院,素习也是与你交好的,他有没有寄一言半语与你?”顾青城不被问及还不觉得有那么气,一被问到,就更是气,竟还有一种身世之感,有种被那人柔情蜜意了没有多少光景就被抛下、渐渐疏离的感觉,他便回道:“倒是有,说什么‘被杂冗所阻’,还说什么‘要务缠身’,还叫我‘要有所进益’。”

    他是那样地咬牙切齿地重述了那些话,不想,他爹听后,竟停箸沉吟片刻,复又抬头郑重嘱咐他道:“燕真说得极是,你自然是要多多上进的。你不像他那般有雄心壮志要自创一番基业也就罢了,祖上留下来给你的,你也要守得住才是啊。”顾青城本就心里不痛快,听了这样的训示,就更是心里怄得慌。

    等顾庄主再一次听闻有关燕真的消息时,就不再是由他自己儿子口中获知的了,而是那时正值八月间,燕真与他那个燕家寨名扬四海的时候,由旁人口中得知的。而这事也不是没什么预兆的,先是这年年中的时候,就已感觉到庄上来订货的人明显是少了,后来还未及差人打听这是什么回事,就听到多得是人在议论南面新建的燕家寨出品的兵器件件怎么怎么了不得,且寨子的占地又是如何如何大,里面匠人又怎样怎样多。那南面燕家寨打制兵器又快又好,还式样翻新出奇,一经用上手,就能体悟到那些兵器的妙处和暗藏的花头。这仿佛是俄尔之间,南边燕家寨的势头直接就压过了北面的青城山庄,这不像是那种齐名的,比方说是什么“北有青城山庄,南有燕家寨”这一类的说法,而是直接就势头一边倒,压得青城山庄一下喘不过气来。

    本来燕真在这年年初时也真是不知道该给自己这山庄起什么名,因他也不是文人,哪里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听,他倒是也想起名叫做“青城山庄”,因他大师兄叫顾青城,可这样就与北面的那庄子重名了,这样去盗用了他人山庄的名字也不甚好。可巧后来他庄子拓建了,本来这山庄在城外,建于一座山的坡面上,可那一座山旁还另有一座山,待到他庄子要拓建时,便索性占住了两山之间的地方,后来他庄上有人跟他说,建在两山之间的都叫“寨”,他便想着不如就叫这山庄做“燕家寨”还来得省事。由此,他这庄子也得了名了。

    在八月间,在北面那头的顾庄主自得了消息,知南面燕真侄儿不自寻出路倒还好,一自寻了出路就有这样一条康庄的大道给他走,心里一时间很不是滋味。这都不出一年,就成了劲敌,那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不禁忧心起自己这庄子与儿孙日后的长远事起来。想自己两个儿子只守得眼下小安与安于这一方太平,素日里做的事情又是那样的没有前景展望的,只是陈陈相因,都是些旧事物,怕如此一来,不出几年,这山庄便会败落下去。

    顾庄主为此一连担忧了半月有余,直至九月间,也仍是不见有舒眉展眼的时候。而这段光景里,顾青城也是烦郁的,自那回与那个无情无义的师弟通了信之后,知道自己不论是怎样的情意表抒过去,得到的也不过就是他几个字的浮言答复,非但无情意在里面,还净是写些规谏、劝诫的话,听了后更叫人心头不舒服。自那次后,他便再没有给他师弟去过什么书信了,端看这师弟要如何一日日、一月月地远自己。

    因而在这段光景里,顾青城虽是烦郁的,却到底还是沉住了气的,只是不时心中还是会想着:若这师弟真不主动寄书信过来,怕真是有意在远我了。

    他还是偶尔有提笔写上些东西寄过去南边的想法,可每每提了笔起来,就又放下了,想着自己若真这么做了也真是无趣,这都一年的三个季已过去了,那人统共给自己寄来的字竟不超过四十个,若对自己还有一点点惦念,也不至于疏淡至此。

    他也因此就一直沉住了气,哪里知道沉不住气的反倒是顾庄主。九月中旬的一天晚上,这合家在庄主这院用晚膳的时候,顾庄主问顾青城道:“青城,近来可还有收到燕真的什么书信了?”顾青城摇摇头,顾庄主静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讲话,因他心中也在测度着,想是那个燕真侄儿自一去便不再与这庄上有什么书信往来,也不往这处庄上知会些他那头庄上的进展,事事隐密,且又是一开始就拣了那样一个南边的庄子谋求发展,想来就是一开始便有意而为之的了,就是要与这里割裂清楚,也好日后他抢生意时不用讲求太多情面。

    一阵静默过后,顾庄主对顾青城说道:“青城啊,你与他过往倒是一向好处,他于那边镐邑业已扎稳了脚根,竟就这样名头相当响亮了。可他到底与你做过几日的师兄弟,我又与他父亲有那样的交情,你去看望一下他也是应该的。”说来说去那意思就是要顾青城南下探探敌情与虚实,也不能坐等着这燕真将满天下的生意全网罗到他一人的庄上去。且顾庄主还有一个想法,他觉得这个燕真原是因来了他这庄上才学会的一些锻造工序,现在出去了,有了好的发展,也是因当初由自己庄上偷得师才会发展得如此容易,那现如今让自己儿子去他那里一探究竟,也是应该的。难不成只许他偷师不成,难道那些他学会的都是不用还的吗?

    顾庄主就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就跟他儿子提出了让他南下的要求,可顾青城这会儿心中其实是不愿的。因在顾青城的想法里,就该是燕真出去发展得好了之后,回头来找他才是正理儿,不然那人都发展得那样好了,非但不主动回头来寻他,反倒还要他像是靠过去似的,他自觉没脸,且谁又知道他这一去会不会遭人嫌呢。再有一个,万一还叫他眼见了什么没趣的事,像是那人在那头早已另结新欢了,保不定都娶了娘子了,甚至有可能那个女人都怀上了,还要叫他由这儿赶一个多月的路、车马劳顿、一头热地贴过去,到时脸都给丢尽了,且谁知会心痛成什么样呢?他心里百般地不愿,素日里他虽本事上不及那个燕真,可是一向是心气高强的,要他主动靠到别人那里去,倒真是鲜少有的事儿。

    他听自己父亲这样讲了,先是低头不语了一阵子,后抬头回道:“爹,我不想去,大老远的。”哪知一句话,他爹就脸上挂上怒意:“差你做这么一桩小事也不肯做,你看你燕叔叔的儿子,说出去谋出路就出去谋出路,一载也未到,就妥妥地将他那处山庄发展起来了,你是大师兄,你都在这庄上过了多少年了,也没见这庄子有什么变化!叫你去探望一下他,也好籍此看看他那处是否有什么过人的做法,你却只知道偏安在此,我看这祖上的基业迟早要……”还未及他说完,就被林夫人扯住了衣袖,不要他说下去了。林夫人是想着这儿子由小就是从没受过什么重话、大话狠话的,怎能这会儿由得她夫君一怒之下将他骂得颜面无存。

    那话虽是未讲完,可顾青城也自然是明白他爹要说什么的,这一桌子上吃饭的人无一人心中不明了,只是没人敢作声罢了。这会儿整个花厅里寒意十足,明明也只是暮秋,冬天还没到,却冷成了这般,大家伙只敢低头吃着东西,却不敢抬头朝桌上任何一人扫一眼,一个是怕被殃及,也被在气头上的顾庄主骂一顿,还有就是怕看到正在尴尬着的顾青城,想来任何一个挨骂的人都是希望别人正低着头,千万别朝自己脸上看的。他们怕看了他,叫他更添尴尬。

    顾青城停箸,说道:“那就由我去看一趟吧,不过,我能否去书一封,先问了他再定。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那我去了岂不无趣?”他原意是想说“若他并不想我去”的,可后来想想,就又改口成了“若他并不想我们这儿的人去”。顾庄主道:“你这信寄去,再等来他的回音,又是两个月工夫,倒不如你就这样去了得好。怎么?你人站在他山庄外了,他还能不让你进去?他那儿的东西都是由我们这里学过去的,竟然来了四、五个月,就这样走了,自己去发展了,他那儿还有什么是我们看不得的不成?且你先寄了封信给他,他虽回复了你‘去得’,可他就有两个月的光景将一切都打点妥当,该收的收,该藏的藏了,那倘若是那样的话,你还不如不去倒还省事!”顾庄主顾虑得极是,顾青城于这会儿竟半点也无法驳回,只能由得他父亲难得地不顾大家脸面地在这饭桌上大声训示。末了,他点点头应了,说道:“是的,爹,我明日收拾一日,后日便启程去吧。”

    ☆、第 22 章

    顾青城纵心中不愿,可到底还是在两日后动身前去了。他是带上川儿一道去的,小黄还想跟着川儿一起出那院门,可还是被拦了下来,被交由另一小厮照管。小黄这一年多在这小榭住下来,其实都不该再叫小黄了,因为实在长得很猛,只一张脸上还有小时它憨憨的影子,而体型上就一点也不显弱了,它多数时候还是跟川儿最亲近,偶尔也是会去烦扰一下顾青城,横竖它觉得这一个院子都是它的,它爱往这院里的哪处去便往哪处去。

    小黄是被拦在了那院里,还是两个小厮合力制住了它的。而另一头那川儿则是跟着他少爷前去南面燕家寨了。川儿至今还不晓得他少爷与那个燕真之间还有那样一件事,他只当是他少爷这回要南下去探一下旧时的师弟,且他也猜着了许是这回要去探探敌情虚实的。他见他少爷一直脸上没什么舒展的神色,一直是作蹙额沉思状,便于心中忖度着他少爷定是因为这趟是被老爷交代了要去做那样一个探子的活儿,心中不大自在,才有这般心事沉沉的状态的。他哪里知道原是因他家少爷是不想拿了热脸去贴人的冷庇股。

    顾青城这一路上用的是自家庄子上的马车与车夫,他与川儿是一直都躲在车帷后头,只偶尔掀开那层窗布朝外看看乡间田陇又或是水岸河滨,多数时候只是闷在那马车里,还不时关照他家车夫驾得慢些,一副不是很想前往的模样。

    他家车夫被这少爷总是这样吩咐着,就愈驱愈慢,远远地打由后头看他们这架马车的车轱辘,简直风尘不起。哪比得那种想心急火燎地驾车前往的人,那种马车被驾得奔逸绝尘,站得远远地一瞧,车轱辘后边简直能扬起一道长烟。

    这一行人倒好,将一架双头马车硬是驱成了驴拉车又或是骡子拉的车的那般快慢,有时村野小道上一走,那车夫竟发现有的牛车都比他们的马车要快。

    就以这等快慢行进了能有二十来天,这车夫受不了了,又想起老爷交代过的,说是要速速前往的,便与他家少爷说了老爷交代过的话,说是再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到时对老爷也没个交代,便扬起一鞭,终于将马车赶得像是马车了。

    这么一来,再用了约摸二十来天,便赶到了燕家寨。到达时,已是十一月初四日。本来他们这一路向南,虽初冬这一月整个是在路上过的,可一路上一直都是一副将冷不冷的模样。而到达时正式入仲冬,即便这燕家寨地处这个偏南的镐邑,也仍是能感到真地冷了起来的。尤其是在赶路赶到最后到达了后,一切都停当了下来,就像是能陡然体会到天气的冷了似的,不像是在途中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行进着,在动着,就不大能感受到那种天气的冷。

    他们三人到达时,先是立于人家寨门外,让门口守着的小厮进去通报。顾青城在那个门口轻呵了几口气,虽不像北面这个月时呵气成霜那般有白白的雾出现,可仍是能觉得周围冷冷的,因那气呵出了口又反扑到脸上,给脸上带来那么一阵儿的微热气,这就衬出了这天的冷。他朝那门看了几眼,见是石砌的两层,第二层是一个排楼,上面也有人看守着。偌大的门向两侧延展出去的是两堵高墙,根本看不到里面去。顾青城心下暗讽一句:好好的山庄,弄得跟个黑风寨、土匪窝似的,真是粗鄙。

    过了许久,那守门的小厮出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人,在顾青城一行人面前,自称是这庄上的管家,还说他们庄主今日入城采买些东西去了。顾青城暗自打量这人,觉得这管家并先前那去通报的小厮与这门口与排楼上守门的那些看守,一个个的全是犷俗之辈,斜襟粗麻的外衫,腰间一条大带,愈发裹得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顾青城看着这些人的身量体格与着衣这等粗豪的风格,心中嗤了一声:哼,物似主人形,都是跟那个薄情寡义的燕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跟着,这庄上的管家便将他们三人引去了这庄上供客人住的一处院落。这管家倒没被他庄主交代过些什么有关如何接待来自青城山庄的人的话,只是他自己想的,这青城山庄是同行,自然就是敌家,那自然是往越偏的院子里面引才是。

    这日近晚,无风,燕真领着两名庄上仆人采买东西回来了。回来了后,才在他那院坐定,就听他管家来报:“庄主,北面青城山庄里差人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来打探什么虚实的,我将他们暂且安置在最西面的一个院子里。”燕真一听那边来人,忙问:“来了?差什么人来了!”他管家报说:“是差了他们庄上的大师兄,再有就是一名家仆与一个马车夫。”燕真说道:“那把他们大师兄请来我这院一见吧……还有,将他带来的人……算了,他带来的人还是留在原处,别改动了吧。”燕真本想差这管家将他大师兄带来的人挪去一个离自己这院稍近些的院子的,可想想又作罢了,还是叫他们离得远些得好。这管家请他的示下:“庄主,这院就要传膳了,那是这时候去请了人来一道用膳呢,还是等晚膳后再去请?”燕真说道:“现在就去吧,这院传膳时多传一人的也就是了。”

    这管家应了后就去那处偏远院落里请人去了。顾青城跟着他走着,发现是由山坡这面的正面朝那两山之间走去,他想着许是燕真住在那两山之间,他这一路跟着,本想是要顺口就问问这个管家这庄子里都是些什么格局的,比方说住人的院子都建在哪儿啊,打造兵器的房子都建在哪儿啊,诸如此类的,可尔后一想,想是这些人都在防着他们这群由青城山庄来的人呢,哪里能由他们口中打听得出来些什么呢。且自己本意也没想着要打听着些什么,只不过是想关心一下那个燕真都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已。这么一想,就索性不要问出口了,不要到时白叫人怀疑他。跟着,他一想,“关心一下那个燕真”?又忙将这想法压了下去,换成是在想:哪个要关心他?

    一跟着那管家入了那院,见那院的小厮来开门,这管家便不进去了,想是也有他自己的事务要办。顾青城跟在那院小厮的后头,见这院里有一株大树,仔细辨认,认出是株桂树,不过这时节早都没花了,只是叶子还是绿的,院里地上那树下倒是落了一些这个树的叶子,不过那落下的叶子也是绿的,看来这树并不大受这时节的影响,且这树在这时节还是一副枝柯四布的庞大模样。顾青城也不知怎的,在经过这棵树时,心里忽然慌张了起来,因为感到了好几重来自那又浓又硬的叶片密密集成的树幕的压力,觉得他简直没办法等会儿去面对那个燕真。他本不愿来,可他只当是自己是因脸面问题才不想来见这个旧日的师弟,他这会儿才晓得原来不是因为脸面问题,却只是因为单纯地怕见到,为这种主动找上门来会眼见着什么不如意的事情而深怕着。

    可这会儿,不及他再想多些,就已被那名小厮引至燕真那间厢房门口。他发现正北面也是一排三间房,而那个燕真还是拣了那三间里头偏东面的那间住着。那小厮为他掀了帘子,他进去后,那小厮就退下去了,他见燕真面前桌子上摆着饭菜。他先抢白了一句:“我爹叫我来探望你一下。我本意倒是要先给你去书一封的,也好问问你要不要人来的。”跟着,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远远站着,也不朝那张圆台走去。

    燕真开口倒是很自然,问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顾青城听了后,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可是还是慢慢挪了过去了。燕真待他在身边坐下后,起身去门帘处,亲手将门关上了。顾青城见他去关门还上了闩子,想着该不会是他想要云雨一番吧,可想想,又并不是全无可能,谁知这人有什么怪异的癖好呢。可这顾青城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倒是凭什么要给他这样肆意妄为呢,本来在青城山庄那段日子里,就已算是跟他不清不楚的了,这会儿在分离了快一年也只得这人不超四十字的音信之后,还要任他那样恣意地在自己身上想怎样便怎样,那还了得,自己也未免太过下作了。顾青城这样想了后,就打定主意等这人折回身靠近后,要抵死不从,实在不行就夺路而逃,不呆在他这屋里了。

    哪知燕真折回后,只是坐回他原来位子上,问道:“这一路可好?有没有累着?”弄得顾青城很不解,只答道:“没累着,还行吧。”燕真挟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关照:“快点吃东西,我是没想到你今儿就来到了,要是一早知道,也不让火房里头做这样的饭菜了,定是要弄些你顶喜欢吃的来才行的。”顾青城没弄明白他这些意思,也只是低头去吃起饭菜来。

    燕真也吃了两口饭,咽下后抬头问道:“可是你爹叫你来打探的?”顾青城在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谎,只是怔了那么一下子,就点点头道:“嗯。”燕真又问:“庄上生意是不是不如从前了?”顾青城顿了一下,回道:“嗯。”燕真停了一会儿,说道:“你往后就在我这处庄子住下来吧,不用回去了。”顾青城完全不会动了似的,抬眼望着他:“啊?”顿了一会儿后,又说:“不能够吧。爹娘总要来信催我回去的。”

    ☆、第 23 章

    燕真放下筷箸,对他大师兄附耳说了几句话,他大师兄立时脸上一副憬然了悟的神色,可再没一会儿,又有些担忧,问道:“这么下去能成吗?”燕真答道:“应该不是问题。你只一步步去做也就是了,到时要是有什么事了再说。”

    这晚上,他们这厢房里两人用完了膳,顾青城也就留住了下来,就像以往在青城山庄时一样的形景。燕真这院里不住小厮,来这院专职洒扫等日常事务的小厮家仆们全是住在这山对面的那山头上的,做完庄主这院的事情后便要回他们对过去的,并不住在庄主那院里。

    顾青城住了两日之后,才发现拐过来的这两山之间是一条小道,小道两旁是两侧的山坡,山坡上建有院落,不过只是疏疏落落地建着,并不是所有庄上家仆、匠人们都住在这边的。燕真住的这侧山坡上只建了三个院子,不过也只有一个院子住人,其余两个院子里虽有陈设,却不住人,里面用来堆放一些庄上炼金要用的东西。燕真住的这侧对面的山坡上住了一些家仆,住家仆的那侧还有两个院子是用作配料房用的。

    顾青城也发现了,他们住的这一侧山坡上尤其林木丛生、青翠葱楚,有不少树跟他们院子里的那棵树是一样的,四季常青。一问才知是银桂,燕真告诉他到了秋天时,这漫山的味道可好闻了,这花色比金桂浅多了,味道却不比金桂的淡。

    顾青城在这个燕家寨住了约十日,就依燕真跟他说的,往家里寄信,写道:儿在这处庄上大致安好,燕师弟乍见我时,倒真如父亲当初顾虑的,有些躲闪之色。几日相处下来,倒还念及旧日情谊,带我在他这庄上四处参访了几回,我见他这处有将金锡合金里掺圭磨成的粉子的,大量用在各式兵器上,只是儿在人家庄子上,也不便取材来亲手尝试,也不知有何妙处。现让车夫徐福亲带书信回去,父亲可让二弟试这样的做法。

    他写完这封家书,便让他家马车夫徐福亲自带了这封书信送回家去,弄得是像怕由燕家寨的人送信到城中驿馆途中会私拆他这书信来看似的。徐福这趟回程,因一开头就赶车赶得快,故而月余便到了,不像来这南边时用了将近五十日那样久。顾老爷一折了信来看后,即刻差二儿子去试了这样的做法,几日后又差人去城里与他们这邑周边邻近的几个邑里打听了燕家寨这种合金兵器的价,跟着便开始想要用降低价码的方式胜出燕家寨的兵器。不想,一月余,真叫他们的生意变好了许多。

    自这顾老爷收到他大儿子传来的家书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全是悬心于自家庄上的生计问题,又是命二儿子亲手验证燕家寨炼制合金的做法,又是打发人打听价码,又是煅造新合金的兵器,又是招揽生意上门的。忙成了这般,竟有些将他还在南边那头呆着的大儿子给忘了。

    这之后又是半个月过去了,他又收到了顾青城写的一封家书,这信上自然又是一件他在燕家寨里“苦心”探得的消息,顾老爷自然看得高兴,即刻就善加利用起来了。可这顾老爷高兴,林夫人却高兴不到那儿去,只念叨着儿子一直住在南边,也不知住不住得惯,且这样打探的行径叫他师弟发现了后,哪有什么好果子给他吃,云云。顾庄主倒不为这个发愁,只说想来燕真也不会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再者,青城探得的这些内部消息,也不是那么大不了的。他心里明知这些个燕家寨内部的消息全都是些要紧的消息,可还是口上不认,只一味那样去劝服他自己的夫人。

    林夫人有一回还向她老爷提及,说不如让三姑娘嫁过去,两家并一家,有女儿在那头不是一样能时时探听到些那头庄上的虚实吗?可顾庄主不采纳,只说:“三姑娘、四姑娘哪个是懂这方面事务的,整个庄上也只有青城去最合适了。他弟弟也是有家有业的,没法差他过去。两个姑娘家在这方面也不大懂。我倒是可以去,只是没有名头,我打着什么样的名头过去南边那里呢?唯有青城,与燕真有那样几个月的相处,就可以有一个名头过去。再者,把女儿嫁过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一个是她们不懂这些炼金打铁的事,再有一个,她们女儿家定是会向着夫家的,哪里还能时时想着自己身系一些责任呢?”林夫人想想也是,可还是心里甚是悬心,只因她这儿子打由小时候起,就没有一日是离了她的,虽大了后有他自己独立的院落住着,可到底也是在一个庄子上,小厮一传,人就到她跟前了,这会儿将这儿子指派到那样远的地方,月月见不着,心里挂念不说,且还一直记着她这儿子的婚事呢。到眼下了,还未给他相中哪户,如今他又住去了那样远的地方,这婚事更像是没有着落了似的。

    只是,忧心归忧心,她也深知她夫君这样的男人多只以大计为先,什么山庄存亡发展的长远事才是叫他们那样的男人时时挂心的,而至于儿子是否时时在身边这种事情,他们是鲜少会去想的。

    再过了几个月,南边送了信过来,说让一原来小榭中的小厮亲自送小黄去南边燕家寨,因川儿也要久住在那处庄上了。那送了小黄过去的小厮回来后报说,那边庄上的燕庄主似患有隐疾,常请医用药,也不知是什么疾患,要不了命,却总不见好,还说少爷念着旧情,就总是照看着他,也顺带着照看着一下他那个庄子。

    顾庄主与林夫人一听这话,倒并未因强敌的威势削减了而高兴,只心里相当难过,想着莫不是这病气是他们燕家本有的。燕真他父亲那样壮一个人,那时却能日亦清减下去,莫不是病气也传到了燕真身上,这样年轻,竟时常被疾患缠身,总不见好。他们作为长辈,且因与燕真的父母也是深交,自然心里很不舒服,去书一封,让顾青城留在那头好好照看着他燕师弟,还说这边庄子上有他们还有他二弟,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的。还说要认真请医调治,切莫延挨了病情,切莫恶化下去。

    可另一方面,林夫人虽是作为长辈,也为燕真的身子骨儿是否健朗而悬心。可就现实来说,她获悉这一消息时,心头确是一凉,没几日后,便把自打知道燕真在那头显贵发达了后时时惦记着的要将自己姑娘嫁过去的事放下了,自此再都不提了,想着万一日后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女儿后半辈子都没个男人可就难过了。

    她还想着,自己与老爷放着大儿子在那头照顾着,也是一件相当仁义的事了。只是,不多久之后,她又动起了要给自己儿子配门亲事的念头,便托人在镐邑附近打听有哪些人家的姑娘是可与她家儿子登对的。不过她这些个动作也是相当慢的,本来也是,她儿子这事一年年地过去了,到眼下都还是没有着落,一方面就是因她相当拣择,这次一挑又不知要挑多久。

    直至来年的某日,川儿由南面赁了一辆马车上来北面庄子上取一些他家少爷日常穿用惯了的东西好拿回去给他少爷时,被他老爷夫人揪住了盘问顾青城在那头过日子的一些细事时,川儿一直一副欲言又止、嗫嚅的样子,最后才报说:少爷与一村野农户家的孤女竟然暗生情愫,珠胎暗结,本是要娶那家女儿的,可她怀着时就一直病恹恹的,当时只忙着养病保胎,哪知不足月时便产下一子,可那女子终究因病已成势,体不堪劳,又因产子耗尽了气力,终成病而死。

    顾庄主想到有一阵子他儿子确是甚少与家中书信往来,便想着或许彼时是因这样一件事拖着。沉吟许久,先是问了问那孩子可好,说母体有疾,恐小儿性命堪虞,川儿回说那孩子的身子倒是近来被调养得好些了,只是少爷因时常惦念那个姑娘,又因总是想着终究是未与她成亲,总觉得心里面欠了她的,近来有些消瘦。

    林夫人一听,便要前往燕家寨去看自己儿子与“孙儿”,哪知川儿拦着她,说道:“夫人还是别去了,少爷近几个月来都是闷在他那院子里,不大见人。夫人这会儿去,他还能当是夫人来问他与村野女子有染的不是的,倒不如我时常照看着少爷的日常起居。想来过个一年半载的,总是能把那份对那女子暗悔的心淡掉几分的。”

    林夫人听了,觉得也是这样的道理,只得好生关照这个川儿要看顾好少爷,别叫他忧思过多,以至茶饭无心的,人死不在,好生养着那孩子也就是了。川儿连声应是,带上他少爷那些穿用惯了的东西就又往南面去了。

    却就连川儿也不知道这孩子竟也是顾青城在后山捡的。这顾青城也不知怎的,总能在后山这样的地方捡到活物,以前是捡着一只小黄,这回又捡着一个小娃娃。初捡着他时,他还像只皱皮无毛的猫儿似的,想是初生才没几日,他躺在那只竹篮里面哭。顾青城捡了他,兴奋得就想往院里走回去,因那几日燕真就与他商量着要买个哪家初生又不想要了的小娃娃回来,秘密行事,瞒天过海,好过了顾青城爹娘总想要将哪家姑娘聘给他的那一关,谁知这就让他捡着了个宝贝,连买都省得买了,后山捡的,也没人知道,省去了掩人口舌的麻烦。可那时顾青城见这孩子哭着,便不好往回带,只好等这娃娃停了哭声,哭累了睡过去了,才往回里带,还只敢由燕真那院儿的后门进院里去。

    两人晚上都很兴奋,看着那个喝了一碗差人上城里买的羊奶后睡了过去的小娃娃,就开始商量起来以后该如何办,该给院外的人些什么说法。两人一直讨论至三更,只就着以后到底是买只母羊还是请个奶妈来解决这小娃娃的口腹生计一事就用了将近一个更次的光景来讨论。第二日,顾青城便带人出去买了一只母羊,回来后拴在他们住的那院里的那棵桂树上。再过了几日,他竟还学会了挤羊奶,再没几日,竟手法娴熟起来了。

    跟着,这两人就这院里多出来一个娃娃的事,对外并没有什么说辞,只有对川儿有之前的那番说法,只是想借川儿的口说与顾家老爷与夫人听,对外却还是像要挂着一块遮丑布似的,不会说什么与一个姑娘家还未成亲就有勾搭的这样的话。他们既不说什么,庄上人也自然不敢问,只私下里议论,说定是庄主或是顾家少爷品性风流,在外头惹出来的风流债,外头不知哪个女人生了娃,丢到他们庄子外给那娃的爹去养了。这话传着传着,跟真有那么回事似的。顾青城他们听了这些传言,根本不恼,由得庄上的人嚼那些话,倒还像是助了他们似的,只要人人传这孩子是他们中哪个跟一个女人生的,是他们中哪个的亲骨肉就成。

    有很多话,随着一季的秋日银桂开又谢,再随了一季小阳春的山茶开又谢,一季季的,都只在这处院子里轮转,闷在了这院中,散播不到院外去。有很多实情,随着秋雨来灌、春泥化去,全都烂在了这处院子里的桂树根下,无人知晓。顾青城跟他师弟在一起那样久,被他师弟“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得多了,也自觉自己可能确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自然就谨守他师弟关照他的每句话,每日过得谨小慎微的,不敢轻易多言多行,凡事都要问过他那个只成事、不败事的师弟后才敢定。

    不过,多数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2节

    恋耽美

本文网址:https://www.7wav.com/book/30372/5676993.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https://www.7wav.com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