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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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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的男人 作者:乔1

    第4节

    院门开,楚兮看到林媚妖妖娆娆地走了进来。“她来做什么?”楚兮心中正在寻思,林媚先已开口说道:“天凉了,来看看妹妹可还习惯!”楚兮应礼回说:“一切还好,有劳姐姐挂心。”说时,便把林媚引进室内,又吩咐流雪伺座、凝露奉茶,礼仪周全。

    林媚把楚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但见她一身紫绡纱裙,是那种轻轻淡淡的紫,看上去很柔适;肤色是一种月牙的白,很淡雅,蛾眉清浅,双瞳剪水,红唇一点,我见犹怜。依着林媚以往的风格,她定要说上几句楚兮深得皇上恩宠令后宫众人分外羡慕的讽刺的话,其实谁都知道这位花魁如今已经失宠。但她没说。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柔弱,对她又谦谨有礼,是以并不让她厌烦。她难得好心地说道“妹妹这里可缺什么,告诉我,能帮的我都会帮!”

    楚兮听了抬眼看着林媚,浅浅一笑:“多谢姐姐,不缺什么了。”心里却在想,进宫以来,总听人说媚妃是个厉害的人物,今日如何这般善心了。

    林媚也随之一笑:“妹妹进宫不久,有些事还不懂。我也是吃过这方面的亏。那个青萍,别看他只是个戏子,却是皇上跟前顶紧要的人物,妹妹不要去招惹他。”一席话说过,让人听着掏心掏肺的感觉。连楚兮都不免点头,“姐姐说的是。我日日并不出这虞风苑,想来也接触不到他吧。”

    “妹妹有所不知,你不去惹他,只怕他还要来找你。还记得赏花宴上选取花魁的时候,皇上询问他的意见,我曾清楚的听见他说的是李曦。”林媚说完,见楚兮仍望着她,眼中带着欲语还休的神态,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素来是个直心肠的人,现在才明白,我们这些人,都不过是皇上和大臣的棋子,是他们的政治筹码。皇上不爱美人,偏要选妃,因为大臣需要皇储。”

    楚兮听了,身心俱震,五脏六腑如寒风劲透。回味自己进宫的过程,竟是一场阴谋。那种幻灭的感觉,让她几乎透不过气。她尚未及深思,林媚投过来的同情的目光,让她赶紧调整了仪态“姐姐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下次一定到玫霞苑拜见姐姐。”

    林媚清楚自己说的话的分量,她仔细看楚兮的神情,见她在那种情况下尚能保持自己不失态,甚觉有趣。忍不住笑言“妹妹也不必忧虑,来年为皇上添个皇子,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楚兮想问皇上登基那么久,何以宫中仍然没有人为皇上生下一个王子公主,又怕语出唐突,便没问。林媚已经起身要走了。“我跟妹妹投缘,你有空也到玫霞苑转转。”

    楚兮起身正要送她离去,却见她又站住了“听说妹妹爱花,还有一个花房,我可否参观一下?”楚兮听后嫣然一笑,露出喜悦的神色,“难得姐姐有兴致,这边来。”说着引林媚到一偏室。室内很亮,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几盆美人蕉在阳光下盎然立着,红彤彤的大朵的花,艳丽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美的那么骄傲而招摇。这种红色的花正和了林媚的心意,她不觉一笑“你也真有心,我看这美人蕉就很美!”她恋恋不舍地把目光移开,别处还有大朵的绣球花,一盆绿色,一盆紫色,还有两盆白色,背阳处有几盆秋海棠,摆在精致的雕花木架上,绯红的花,墨绿的叶,海棠秋韵;靠近门边有一株茉莉,白色的花莹莹皓洁,香气袭人。此外还有很多林媚不认识的奇花异草,芬芳缭绕。林媚眼光转了一圈,仍回到那盆美人蕉,红色的花着实招人喜爱。她忍不住又叠声赞叹。“既然姐姐喜欢,就送给你了。”楚兮双眼含笑。

    “那我岂不是夺人所爱?”林媚也笑。

    “姐姐本就明艳动人,而美人蕉红艳似火,正配姐姐!”说时,楚兮吩咐流雪带了两盆美人蕉,随林媚送至玫霞苑。

    落日逐渐西沉,淹没在西天的地平线。楚兮穿着薄绡烟纱,感觉轻寒。凝露拿了一件锦丝罩衫与她披上。楚兮仍沉思在她的失落里。她失落在了一个阴谋中,不小心掉入的陷阱,自始至终。她的那些美好的幻想,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怎么可以!那一曲天外飞仙又算什么?连夺得花魁,又有什么意义?离开了皇上的爱,自己那么微不足道,只若尘埃。突然想回家了。家乡的翠竹在清晨嫩绿新鲜,家乡的杏花在细雨中柔美缱绻,家乡的小河在阳光下清澈明净,家乡的白墙青瓦在石板小道旁亲切温暖。家中的侍女也那么可爱,总是喊着她“小姐,您的香囊!”“小姐,小心水烫!”“小姐,这件衣服您穿着真美!”她们总是那样花团锦簇的围着她。还有父亲大人,他那么宠爱她,把最好的都给她,她想要什么,都依着她,她的母亲,那慈爱的眉眼,总是带着宠爱的眼光看着她,有时候,她柔软的手还会帮她拢头发。楚兮学着母亲的样子,抬手拾起自己的头发,青丝柔顺轻软,从指间轻轻滑落。泪从脸颊轻轻滑落。

    “娘娘,该用晚膳了!”凝露小心地提醒着。自从这个花魁入宫,她和流雪就被指派到虞风苑服侍她。她们原并没指望什么,不想楚妃性格却那么温柔,从没对她们发过脾气,还经常赏赐她们东西。遇上这么好的主子,还有何奢求。看着皇上宠她,她们心里一样跟着欢喜,看着她难过,她们也一样不忍。

    楚兮用绣帕拭去泪痕,抬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凝露,这宫女较她还要大两岁,长的很是干净,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点小小的红唇,尤其一双眼睛,澄净若凝露。怪道听人私下说她像自己,现在看来,倒真有几分相像。

    凝露见楚妃一直看她,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就又劝道:“娘娘身子单薄无力,正该多吃点补补。”说了便伸手去扶。楚兮心里颇觉欣慰,她不得不承认,皇宫毕竟强过家里不知多少倍,便说这两个头等宫女,就很让她满意。

    楚兮本也没有胃口,胡乱的吃些东西,又让流雪凝露两人执灯陪她去花房。流雪和凝露已经习惯了,她们娘娘爱花,每日睡前总是要去花房看看的。琉璃灯把房内照了遍,一盆一盆,一朵一朵,红的白的,在夜色里也那般娇艳。当灯照到一株阔叶植物时,楚兮驻身,凝望着。两个花苞藏在叶间,有一朵已经开放,丝状的花萼,轻黄的花蕊,白色的羽状花瓣,一片一片,排列成硕大的一朵花。那种白,在黑夜里是那么纯洁那么莹润,美的让人动容。楚兮久久地凝望着,她抬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触着洁白的花瓣,动作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伤害到那花一般。夜色深沉,室内寂静,流雪和凝露被那种气氛感染,都静默无言。楚兮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也像黑夜里的花一般。日日来看,我等的昙花终于开了。她心里想。可是昙花绽放,是那么绚烂,却又那么短暂。人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等了一年又一年,便只为见那个你爱的人一面吗?那个人也爱你、值得你这般等待吗?她怜惜那花,也忽地怜惜起自己来。“凝露,天冷了,该添些衣服保暖。”最后她幽幽说道。到花房门口,在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那朵昙花一眼。

    枫叶红了又落,庭草黄了又枯。虽然天气渐冷,青萍却难得的十分自在;整个皇宫也难得地呈现出一派祥和。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较往年迟,却也来得快。本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忽一夜北风大作,第二天便下起了雪。青萍看着满树雪枝,念起梅雪宫的梅花是否已开,也不顾风紧天冷,批了蓑衣便往外走。青萍走出去,发现雪下得小了些。地面的雪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松软无声,走过处留下一串脚印,在洁白的地面上显得清晰而突兀。那一串脚印渐远渐长,向西蜿蜒而去,到了梅雪宫。青萍刚要敲门,便听到院内传出一阵笑声,接着听到蓝铃的声音“好凉啊,姐姐,雪落进脖子里啦!”“过来,我帮你看看。”是杜惊红在回应。“姐姐的手好暖啊!”“啊!”就听到杜惊红一阵惊呼“丫头你要做什么!”“姐姐,帮我暖暖”蓝铃甜甜地说着。然后又是两个人的笑声追逐绵延。不知两人在玩什么游戏,笑得那么开心。推开门时,却见火红的梅花开了一树,梅花下杜惊红和蓝铃穿着一样的蓝色衣服,站在一起,那蓝色也融成一片。杜惊红双臂绕过蓝铃的肩膀,正在用手帮她整理后颈的衣领,蓝铃则乖巧地站在杜惊红臂弯里,还顺势伸手拥住了她的腰。雪花在她们身后漫天飞舞,梅花在她们头顶火红地招摇。那副画面,很美,又很温暖。

    两人亲昵的姿势,让青萍有瞬间的迟疑,一个念头灵光乍现闪过他心里。他还没来得及细思,杜惊红已看到他,她放开蓝铃,笑着和他打招呼“青萍公子每日好生清闲啊!”她一笑,雪齿红唇,把蓝色眼眸衬得更加深沉,这张面容,即使看过无数遍,依然如初见般惊艳。青萍有一丝眩晕,几乎怀疑在梦里,便连杜惊红说了什么他也未听清。便不知回什么,只管笑。

    蓝铃却跳到前面,边笑边说:“青萍哥哥,上次你来见到的那琴谱,姐姐都教会我了!”青萍转过目光去看蓝铃,那冰蓝色衣服于她竟也一样的适合,显得肤色如雪,她圆圆的眼睛和红红的嘴唇又分外灵巧,很是清丽。“那么快就学会了,果然是冰雪聪明!”青萍顺着她的话说道。言毕就看见一抹羞涩的红晕漫上蓝铃的脸颊,她退回到杜惊红身边,用手挽着她的手臂“是姐姐教得好!”

    青萍第一次从蓝铃身上看到羞涩的神情,颇觉有趣。倒是长成大姑娘了,他还从来没有留意。是呢,司仪那边正在准备她的成年礼,也就在年后。这时,他发现杜惊红正以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他说“我是来看看这边梅花是否已开,倒不负人所望。”说时抬头看那树梅花,很多花苞卧在枝头,也有些已经开放,红红的五片花瓣,安静地在雪中,花心积了一层洁白的雪,美的像对面那个人一样惊艳。他想起赏花宴那天,她额上也覆了这么一朵梅花,惊红,惊红,她是掌管这梅花的花神吗?不,再美的花也比不上她。青萍深深地凝望着那树梅花,不敢再看一眼花下的人。

    杜惊红也抬头看那花。梅花火红艳丽,鲜艳无比,自然惹人怜爱。但花却无心。花只为自己而开,也只好让爱花之人叹无缘。青萍的频繁到访,她如何不懂。还有那个干净的少年,现在万人之上的君王。“公子且回吧!我让暖玉剪几枝给你们送去。”她淡淡地说道。

    雪已停。青萍不想就回修心殿。他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御花园。御花园草木早已凋零,覆盖上一层积雪,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无比空旷。他的心,也像这世界一样,空荡荡。远处的雾岫山隐于云雾中,在洁白的大地和银灰的天空之间,显得那么恍惚。那么孤独。仿佛随着周边的雾一起,成了只可看见却无法把握的虚无。

    青萍踩在上冻了的雪上,咯吱咯吱地响。他却像脚下踩着棉花一般,虚飘飘的。身心茫然。连心底存留一点隐秘的念想也不能了。以前,他总想着去了解她,去探索她的秘密,也许终有一天可以打开她的心扉,现在才明白,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他从来没有机会,以后也不会有。惊红,连这个名字喊起来都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偏偏让人魂牵梦萦,偏偏不能。

    他终于洞悉了她的秘密。磨镜,这个曾经于他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词,现在竟有了生命,它那么生动形象地活跃在他眼前:面容姣好的女子,相对着铜镜中的另一个美人,深情的凝望。眼眸中映出对方的丽影。纤细的食指小心地伸向前,抚摸不到那张脸。只有指尖相触,无言地震颤。顾影自怜,相见恨晚。渴慕耳鬓厮磨,朝夕相伴。

    光影转换,这个词就变成了惊红与蓝铃亲密相拥的画面。两个人的蓝色衣服连成一片,目光交融,笑容相对,然后两人融合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整体,时间停滞,身后一树燃烧的梅花,和天际漫空飘洒的雪花。

    杜惊红是磨镜。她不喜欢男人,无论是皇上,还是他,都只是旁观者。皇上一定知道这个秘密。青萍想。他一定知道。所以对她一直避而不谈。他所不愿谈的,还有他和她之间的过往吧。那是怎样的往事呢?才让他一直如鲠在喉,久久不能释然。他想知道,又突然害怕知道了,仿佛那往事也和这秘密一般沉重。

    天地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被积雪压弯了,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仿佛随时会折断。其实,雪枝还是很美的。其实,那样不也很美吗?他只能去幻想他美丽的身体,起伏的体态,恰恰地贴合着另一个女子玲珑的曲线。乌黑的发丝的纠缠,白皙的肌肤的触感,纤细的十指的相扣,胭脂红唇的吻。

    他马上又觉得羞愧。甚至不能转移心中的想法,去避开这样的念头。青萍生起自己的气来,脚步换的飞快,下脚在雪上踩的很重。直至他看到远处的红衣女子,才收脚站住了。空旷无垠洁白素皓的雪地里,那一袭红衣鲜艳夺目,穿着红衣的女子身材娇小,在习舞。她扬起水袖,那红色便在空中铺展开来,意欲划破天地一般。红衣在飞扬,那女子却突然停住,转身看到了他,又回过头去,袅袅娜娜地走了,弱不禁风一般。

    第24章 晴阳雪影

    兰香宫内,陈蕙兰坐看庭院的雪,寂静地飘落一地。室内飘荡着暖炉温暖的气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觉烦闷,连平日静气宁神的刺绣也做不下去。把针线递于素菊,她站起身走向门口。不知何时雪已停息。覆盖了积雪的地面,屋顶,和庭院中的木芙蓉,银装素裹,白成一片。头顶的天空是银灰色的,迷茫又沉重。这样的天气,让人很难感觉到时间的流动,过了片刻,还是一直近乎傍晚的晦暗,一直阴沉沉的天。时间便似凝固了一般,连空气都是凝固的,闷闷的呼吸困难。

    掀起门帘,一股清楚的寒意袭来。她走出去,包裹周身的寒冷让她头脑清晰起来。云履踩在雪上,软软地陷下去。雪沾在缎面鹅黄色绣花上,有点濡湿。她抬头,看到两个宫女在宫门口扫雪。

    墨荷拿了白色狐裘出来,披在她身上:“娘娘,小心着凉!”陈蕙兰看了她一眼,丫头眉目清秀,两颊泛红。室内暖炉烧的温暖,想来自己也是如此。“陪我到外面走走吧!”她说。

    宫内的道路上,都已经扫出小径来。石板还是湿漉漉的,板缝里偶有残留的一点雪,也是要融化的样子。记得十岁生日那天,也是下着雪,父亲托了一把雪放在她手里,雪的冰冷让她瞬间缩了缩手“好冷啊!”她不觉喊道。父亲望着她,郑重地对她说:“小兰,你出生那天,也是像这样下着雪,室内的兰花已开,幽香轻散。所以我为你起名蕙兰。你要知道,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就要耐得严寒。”那时她还不懂,只是父亲这句话让她记忆深刻。生为兰花,就要与雪为伴。父亲那时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吗?父亲一直知道,只怕从自己一出生,女性的身份已定,父亲就随之决定要把自己培养成未来的皇后吧。他一直是这么教她的。谁都喜欢温暖,谁都知道高处不胜寒。皇后,古往今来大多只是个风光的头衔。但你既生为兰花,就别无选择。有时候她会想,即使皇上不是现在的杨显,而是换成当初的杨煜或杨赫,她依然会是皇后吧。现在如果再回到当初,让她自己做选择,她会怎么选?那时她的恐惧与不安,在洞房之夜见到他时,俱已坦然。

    那天听到要入宫的消息,她心里就很害怕。侍女们可是到处在流传,那些宫廷的秘密。即使只听到一点,也够惊心动魄的。她不想入宫。她闷闷地坐在铜镜前,兀自生气。铜镜里的那张脸,圆月一般,远山眉,水杏眼,清秀淡雅,皓洁温婉。泪从眼中涌出,滑过粉颊,坠向腮边。一双翠绿的玉坠在腮边打转。她抬手卸掉玉坠,用力仍向地面。只听脆生生清泠泠的一声响,连同她脸庞的泪水一起被惊住了。这声音那么悦耳,比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还要动听,仿佛带着魔力般,让人忍不住想再听一遍,再听一遍。想一直听下去。她又褪下手腕上细腻的白玉手镯,毫不迟疑地掷下。美妙动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让人心旷神怡。她在笑,笑得云开月明花好月圆,完全忘却脸庞还残留着一滴泪。

    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地面的碎玉,满面惊愕地望着她。她不得不站起身来,向母亲解释道:“母亲大人,女儿不小心把首饰盒打翻了。”母亲走过来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颈项,没说话。那时她刚满十六岁,一年前才把头发挽起。那时是初春时节,嫩柳鹅黄,桃花初开。现在呢?已经二十五岁。过了年闹了花灯,转眼就到二十六。入宫快十年了啊!十年的时光,过去了计算起来才觉得短暂,可过着时还不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二十五岁,已经开始老了。这样想着,就很怀念尚在闺阁的日子。想念母亲温软的双手。

    其实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盘桓在她心底。她又极想听到玉碎的声音了。她停住脚步,带着墨荷折身回兰香宫。

    她把首饰盒里那些玉珠、玉镯、玉钗玉佩全都拿了出来,皇上的赏赐果然丰厚,似乎皇上也知道她喜欢玉,特意捡了玉质的东西赏于她。她才把一串玉珠抛向地上,那声音已经让她心里万分愉悦了。她把宫女悉数遣了出去,又把瓷釉花碟取出,又手舞足蹈起来,那轻巧的脚步挥洒的手势,很像某个部落的神女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何以那声音总能引起她内心最隐秘最深沉的喜悦,她不知。她只知道,玉碎时的那种清泠的声音引导她进入一种天地辽阔的境界,在那里她全身无限放松,感觉又分外敏锐;在那里她抛开所有身份,只是她自己;在那里她忘却了所有世俗的烦恼,只有活着的欣喜。

    太阳骤然出来了,阳光透过云层,一缕一缕的,光芒四射。光线映到雪地上,明亮耀眼。青萍眼前一时明晃晃的白,辨不清东西。他眨眨眼睛,看到楚兮正在走远。那红色衣服在阳光下更加亮丽,每次遇到,她总是躲着他,他感觉得到,她是故意的,这让他很疑惑又很郁闷。这一次,他追了过去。“楚妃娘娘!”他冒昧喊她。那身影并未停顿,脚步却走得更疾。他也跟着加快脚步。前边的身影聘聘婷婷地移动着,已有些轻喘。终于她站住了,歇口气的时间。青萍已经追到她面前。青萍看到阳光下她的面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她,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仔细端详。但见她面容犹如羊脂玉,白皙而水润,玲珑且通透,一双柳叶眉秀气清淡,蝌蚪眼凝光含露,鼻翼纤巧,红唇一点,两片薄薄的唇若花瓣轻启,微微娇喘。总给人以不胜寒风不禁娇羞之感。这时她抬眼看了看青萍,那眼光让青萍的心都化了,一时忘了呼吸:如此楚楚动人的目光,他还是第一次见,那双清澈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眸光闪闪,似是祈求,似是关心,似是失落,似是期盼,仿佛深情若许,又像淡然无心。那么柔弱无辜的眼神,让青萍一时慌乱。

    “青萍公子有何贵干?”楚兮先开口,声音很轻,饶是语气平淡,也十分温柔悦耳。

    “闻听楚妃爱花,天冷,那些花还好吗?”青萍已恢复镇静,他急中生智,这样一问,倒让整个谈话别开生面。楚兮闻言又看了他一眼。“有劳公子关心。天虽寒,内室可安。”

    “花安好,养花之人可还安?”青萍看着眼前的女子,声音温柔地近乎讨好。

    楚兮未再抬头看他,眉尖微微蹙了一下:“公子乃皇上身边第一得意之人,恩宠无双,这点小事又何须公子挂念!”

    青萍低头看着她,她那么娇小,才到他肩膀,她的脸那么柔美娇巧,一只手便可捧起;她的皮肤那么细腻白嫩,仿佛吹弹可破;她的唇那么小一点点,她的眼又那么澄澈干净。当看到她颦眉,他心里就不忍,想抬手为她抚平,他不敢,如果去触碰,他会嫌弃自己的手粗糙,即使再小心翼翼,都会担心动作太重伤害到她。在她面前,他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想起赏花宴那天,她的一曲天外飞仙,惊艳四座。青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那天,众人为花魁该是李曦还是楚兮争执不休,皇上询问我的意见。皇上是故意的。我知道,只要我说出你的名字,你一定落选。大概是不忍看到你失望吧,我说出口的是李曦。也许当初让你落选,你就不用进这皇宫了,反而是好的。”

    楚兮颇感吃惊地看着青萍,他也看着她。四目相对,楚兮分明看出那人眼中的真诚,不像在说谎。如此说来倒是误会了他。转念一想,便如他所说,又如何呢!楚兮没再开口,绕过他,仍旧离开了。

    青萍站在原地,看着那身红衣在雪地里滑过。明亮的阳光下,洁白的雪地上,红衣颜色鲜亮异常。可是,这么浓重这么饱满的颜色,穿在她身上,竟显得单薄。

    虞风苑,楚兮独坐案前,望着凌霄镜里那绝色的容颜,眉色淡淡,秀鼻纤纤,红唇点点,下巴尖尖。还有那双眼,干净地似是能望穿。如此容貌,难道就要自顾自凋残?红颜未及舒展,就要老去了吗?她突然很难过,在心里怜惜起自己来。那双澄净的眼中便渐渐蒙了雾,变得模糊。谁愿意,让希望就此落空?谁甘心,赔上这一生去装饰一个空荡荡的宫苑?

    青萍刚回到修心殿,书案前的杨显就示意他坐。到底什么事呢?青萍看着杨显若有所思的神色,不免暗自揣测。“朕的皇妹要带南安国的使节过来。”杨显说。青萍立刻发觉他语速较平常要快,尽管言行十分稳重,他还是感知到了他内心的激动。仿佛青萍也被这份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他惊异地赞叹:“这个年要分外热闹了!”杨显听此言,反倒冷静下来,他看了青萍一眼,回道:“是不是热闹尚未可知,别是麻烦就行。”言毕见青萍仍旧望着他,似懂非懂的神情。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永平公主出嫁之前,备受父皇宠爱,性情难免骄纵任性,当年和亲南安国,她就极不愿,不过最终她还是去了,个中详情十分复杂。可是,她才嫁过去不到半年,她的兄长杨赫先在争储中落败身死,而后她母亲端妃也被发落冷宫,终是不堪忍受,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些消息传到她那里,她的悲伤可想而知,然而又不能回国,也许怀恨在心吧!这些年朝局转变,她一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现在突然决定归国探亲,是敌是友尚不知。她又带着那些使节前来,是不是要向我中平国耀武扬威,顺便探测我国的实力呢?”

    经杨显这么一说,青萍也感觉到事情的郑重。至天晚,两人默默用了晚膳。青萍由于怀有心事,静静躺在床上,至三更也未能闭眼。他先是想着永平公主探亲的事,心中颇觉好奇,不知永平公主是何等人物;及至夜深人静,思绪渐渐展开,情不自禁地触到了梅雪宫梅花树下所见的一幕,他想着杨显已睡,此夜是断不能再拿这些事去打扰他了,便不言语。翻来覆去,那人的身影仍在眼前挥之不去,青萍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岂知杨显和他一样也心事种种,更深漏断,仍未能眠。此时听到青萍在叹气,他转过头问道:“怎么了?”青萍见问,方知杨显也醒着,便翻过身来,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脸埋进他宽阔的后背,也不说话。这一举动让杨显心里顿时温柔了几分,也转过身来,抬手抚着青萍的脸庞,与他相对。蓦然大拇指却触到了他脸颊的泪水,濡湿一片。杨显心里吃了一惊,倍加关心地柔声说“逸儿,你怎么了?”此刻青萍心里又柔软欣慰,又苦涩难言,他拿唇轻轻地吻了吻杨显的手心,闭眼把脸埋进那手心里,口中喃呢“什么都别问了。”

    杨显怔忡了片刻,想着往日种种,心里也难过起来。他揽着青萍的肩,把他拥入怀中。再开口时,已忍不住哽咽“有什么事还不能跟我说吗!”

    青萍见自己把他也惹得伤心成这样,心里越发愧疚。便把他抱得更紧。良久,青萍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用平缓的声音说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本来今天也不想告诉你,一是怕你难过,也是我不知从何说起。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和恩宠,我心里何尝不知。可我又时时存有另外一个想法,明知不该,却欲断难断。现在说出来也无妨碍了,因为就在今天,一切已经结束了。”

    杨显没说话,他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青萍的额头。青萍在这一吻温柔的鼓舞中和过往愧疚的挟持下,终于继续说了下去:“今天我去梅雪宫,本来是要看梅花的,在我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了她们,杜惊红和蓝铃。她们穿着同样的蓝色衣服,站在洁白的雪地上,火红的梅花下。她们那么美啊,我心里惊叹之余,却万分悲痛。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杜惊红,她心里的人,是蓝铃。”他说过,生怕杨显插话似的,又紧接着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吗?那是在御花园,蓝铃花架下。那时的蓝铃开成一片清清郁郁的蓝色花海,从花影深处,她一身红衣,就那样走来。随行摆动的衣服似焚焚烈火,红艳异常。她却是雪一样洁白的面容,冰蓝色深邃神秘的眼眸,再加上水沁朱丹般的红唇,入眼处丽的惊人。”他声音清晰地讲述着,停顿片刻,“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你心里要恨我怪我,便责罚我吧!”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不觉变得黯然。

    杨显一时无言。真的听他说出来,反而心安了。以前一直疑虑一直猜忌,其实心里早就知道的吧。自己初识杜惊红时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那天童妃把他叫过去,他进殿内便看到母亲杜萱站在童妃身后,童妃下手坐着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他旁边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身荷色云纹绉纱袍,颜色鲜的很,一段青丝披于身后,乌黑明亮。见他进来,那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蔚蓝澄澈如雨后的天空。怎么有颜色这么美的眼睛!他在心里感慨着,分明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比父皇整个后宫的宠妃还要美丽。

    “这是你舅父,这是你表妹杜惊红!”母亲介绍说。相互见了礼,那姑娘倩然一笑“早就听父亲说到表哥,今日终于得见!”声音清脆。贝齿皓洁,眸光闪亮。那是他对这个世界第一次的怦然心动。

    那时他已经有了身份,但也只是个无人问津的王子,前路未知。他母亲还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宫女。相比之下表妹要安逸很多。舅舅年轻时四处游历经商,渐渐发达,并在期间遇到舅母。表妹母亲司音丽影,司音将军之女,是西雄国赤雁族倾世美女,将军在一次决战中,遭朝中小人陷害,名誉被毁,皇上不察,抄其家。司音丽影女扮男装出行,遇杜淳相救。后来二人来到宜都,在城南置地建宅,安定下来。又捐了个官,平日出手阔绰,便广得人缘。听说表妹出生在黎明时分,那一□□霞红艳艳地铺了半边天,而杜府院内的数棵梅树一夜之间悉数开放,梅花开得如火如荼,漫漫一片,和天边的朝霞相映生辉,绚烂异常。梅花十月便开,较往常早了两个月,还是首次见,杜淳引为奇事。有好事的官员将此事告诉了皇上,言此乃瑞兆。当时还是先皇执政,先皇听完,君心大悦,言杜女初降,梅蕊呈祥,遂赐名惊红。

    自那次见后,表妹便经常进宫,皇上闻听表妹的才女之名,及至一见,入眼惊艳,便留她在宫中伴读。表妹又聪慧异常,让他自愧不如,她常常抬起胳膊,露出一截皓腕,和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手中握着书请教他,他说不出,她便笑得花明日灿,让天地都黯然失色。那时表妹还很洒脱烂漫,不似后来的孤高冷傲。那是他自出生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不似后来。后来,后来发生了那些事,就永远都不同了。

    杨显心里感慨着,不愿再回忆下去。梦里山河,不如枕边岁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抱着青萍。渐渐睡去。

    第25章 南方来使

    冬渐深,年渐近。宫人们日渐忙碌。他们不仅要准备过年的用度,还有另一件大事——招待永平公主和她带来的南安国特使。后者显然更不寻常。皇上亲自下令把公主自小居住的琼露苑重新布置。

    在这段时间,青萍也很忙。他日日忙着前往虞风苑,与楚兮练舞。在花园旁的落英阁,那是皇上特命人为楚兮修建的。落英阁顶盖用水晶制成,四面皆是琉璃镜子,而白色瓷釉地面上覆了一层及脚踝深的水,当阳光透过水晶射下来,投上玻璃,映过水面,室内便如飘散碎落的彩虹,如缤纷飘落的飞红,点点滴滴,光影闪耀,十分美丽。落英阁名字便由此而来。冬日天冷,那水必是宫女先换了热的,然后青萍进去试过了温度,楚兮才退却步履罗袜。一时水烟蒸腾,如临仙境。映在镜子里的两个人,被水雾蒸的面颊绯红。丝竹之声起,初时清脆,继而缠绵着依依上升的水雾。□□的双脚轻轻抬起,又轻轻没入水中,纤细的脚踝被水面温柔的亲润摩挲。身边的楚兮那样娇小柔弱,她的纤腰仿佛手可盈握,青萍总是小心翼翼。身体随乐声舞动,水随舞姿流动,光影随水浮动。渐渐地如入无人之境。有种随音乐飞翔的感觉,那一刻青萍就觉得仿佛可以一手揽着她飞去,遨游天空。

    信使传来消息,说永平公主一行人先在江石遇雨耽搁了行程,现在正星夜兼程,赶在年前到宜都。杨显马上派慕容将军带两千人马前往接应。终于在距新年五日的时候,杨显亲自在城南的南荷池岸接到永平公主,也是南安国的皇后。轿门掀开,杨琼看到马背上的杨显和他身后列队的百官,这是以国礼相迎。

    轿门掀开,青萍看到里面的女子盛装而坐,衣服华丽,妆容精致。发髻高耸,金钗玉瑶点缀其间,粉面朱唇,眉细而长,双眼伶俐,而她的眼角尖尖,使整个仪容显得颇有威严。

    “安德皇可好?”杨显骑马向前致以问候。

    “王很好。他宽厚仁慈,念着我去国多年,思乡心切,特准我回来探亲;再则想着羲和帝登基以来中平国国泰民安,让南安国的使臣们前来学习借鉴。”

    “皇后和众臣一路奔波,朕定会好好款待!”

    接着杨显下马近前,以兄长的身份扶杨琼下轿。杨琼伸出右手搭在杨显胳膊上,说道“几年不见,皇兄越见得高贵威严了!”话如此说,那语气却轻佻地近乎调戏,一双眼睛斜斜地看着他,想起当年那个怯生而沉默的少年,不由唇角上扬,勾勒出一抹美丽的弧度。

    杨显听了,并不介意她嘲讽的态度,依然和颜悦色地说:“朕也记得皇妹当年的模样,小小年纪便高贵明艳,美的让人不敢直视。”其实现在永平公主美貌依然,且气度更加华贵。

    杨琼听了这一番话,不再和他理论,抬眼看了大队的人马,在杨显的坐骑后面站着一个蓝衣锦服的年轻公子,容颜绝丽,面若冠玉,唇如晨花,俊逸的神情中又天生有一种妩媚风流之态。杨琼想他必是人人相传的那个戏子了,确有几分姿容。不过,终究是个戏子。杨琼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开口直言“听说皇兄招揽了一个美男子在身边,今天可有带来,让我们开开眼?”

    杨显没想到永平公主不但傲慢不减当年,身为一国之后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礼仪,让他难堪。他看了一眼青萍,但见他面色绯红,神情尴尬。早知道却不带他来了。杨显心中一叹,面上却笑了:“公主身在中平国,还对我国如此关注,朕心甚是欣慰。皇妹一路奔波,让朕先护送皇妹回宫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天近晚时才回到皇宫。

    永平公主杨琼带着期盼又不安的心情,坐在软轿里,被抬着通过乾坤门。杨琼左手掀开轿帘,抬头望着厚重庄严的宫门,仿佛那宫门在缓缓关上,仿佛心在随着宫门的关闭而下沉,似乎沉重的宫门压在身上,透不过气。那天,不就是这样被抬出宫的吗?锣鼓之声在喧响,轿子一步一步移动的很快,快得看不清路边的花,快得来不及再看一眼这出生长大的永光宫。国家在与西雄国打仗。父皇说不能让西雄国与中平国联合,否则国家危矣。她还是不愿意。打仗不是该将军士兵吗?领兵不是该王子吗?议和不是该使节吗?如何国家安危要她一个女子去撑?父皇颤抖着手从地上捡起她发脾气扔掉的喜帕。那一刻她看到了父皇的白发。她知道,父皇再疼她,这一次,也不会由着她。她已无可挽回。她不闹了,眼泪却止不住流了出来。父皇的一句话,那却是她的一生。

    临行前母妃把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送与她,一块汉白玉,玉体通透,晶莹圆润。六年了。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杨琼从腰间拿出那块玉,莹润的白,还带着温度。六年里,她的手多少次在这块玉上摩挲,玉更光滑了吗?六年里,她的泪多少次从这块玉滑落,玉更温润了吗?不,她已经不是那个公主了,不会再那么脆弱。在皇宫里,所有东西都该有它的用处,即使是眼泪。

    杨琼下了轿,就有宫女引路,把她带到琼玉苑。杨琼看了一眼门头的牌匾,“琼玉苑”三个大字清晰地落在眼前,在灯笼朦胧的光线下,字字落寞。那么熟悉的字迹,曾看过无数遍,又忽略过无数遍的。以前每次都是头也不抬地进去,那时奶妈和母妃都在。杨琼跨过门槛走进去,庭院灯火通明,数盏水晶宫灯依次挂在屋檐下,十多个宫女在院中向她跪拜行礼,大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只有为首的一个年纪较长,鬓边已生出些许白发。杨琼心里正在疑惑,再看一眼那宫女,觉得很熟悉“苏妈妈?”她一时恍惚。但见那宫女应声抬起头来“大公主!”她有一丝的慌乱,停顿一下,紧接着说道“娘娘金安!娘娘还记得老身,我很开心。”娘娘,听她这么喊,杨琼几乎以为母妃就在旁边。之前她一直是这么喊母妃的,端妃娘娘。可现在,成了她。“紫茉,扶苏妈妈起来!”杨琼吩咐,她看得到她的乳母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但对方起身走近,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娘娘一路奔波,早点进去歇着吧。”杨琼点头进殿,也觉分外疲惫。

    一直随在杨琼身边的宫女紫茉服侍她用了晚膳,便匆匆安寝了。杨琼连日赶路车途劳累,本来极是困倦的,躺在从前睡惯了的床上,锦被温暖舒适,身体软绵绵的,眼皮酸涩得睁不开,却又思绪纷纭。一时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终究熬不过,模糊睡去,做了一夜的梦。

    第二天,杨琼幽幽醒来,望了一眼窗外,是那棵熟悉的海棠树,阳光洒落,□□的树枝白得发亮。母妃说这棵树是她出生时父皇亲自栽在窗边的。母妃还说她贪食,因为最喜欢吃芙蓉糕,每天醒来梳洗好总是要吃上一块的。口中又涌出那股酥酥甜甜的味道,还带有一股清香。母妃准备好了糕点,在正堂等她起床,她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一段洁白的玉臂便从被褥中□□出来,温暖的手臂马上感受到了冬的寒凉,她又把手放回锦被里去,被窝里温暖舒适,她又闭上眼睛,赖着不肯起,定要等母妃亲自过来喊她了才愿穿衣。杨琼想着,嘴角不禁含了一抹笑意,仿佛她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转瞬,笑容骤然消失,眉头缓缓皱起。南安国的这些年像一场噩梦,她真希望那是梦。安德皇那张衰老的面孔又出现在她眼前,每当坐在他身边,她都不自在,如果再靠得近一些,她都能看到他全身因衰老而不停地颤抖,喉咙里一直响着像猫一样的呼噜声。腐朽的声音,那让她厌烦。老头子已近七十岁了,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眼皮松弛,把一半的眼睛都盖住了,但当他抬眼看你的时候,眼神仍旧严肃犀利,仿佛一眼就能把你看穿。在他面前她不得不分外小心翼翼,极力克制自己发自心底对他的反感。难道他不是活得太长了吗?连他儿子安正王也这么想。他是活得太长了,可纵然衰老,他身体还那么健康,命运太残忍了,总不肯让她自在。还有那个讨厌的容妃,总是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去博取皇帝的宠幸。老头子的怜爱,她懒得跟她争!一想到自己还是老头子的皇后,她的心都忍不住颤抖。本来她该在国内招个如意的驸马,活得更舒心一些,如果不是被迫嫁到南安国。真可恶。

    杨琼匆匆起床,待盛装而成,心情方平复一些。她从琉璃镜里打量这宫殿,流苏,鸳帐,珠帘,纱窗,所有布置跟她从前居住时一样,苏妈妈又端来她自小就爱吃的芙蓉糕,候在一旁。有那么一刻,她的心柔软了,泪差点流出来。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记得是谁害你这样。眸光恢复寒凉。“苏妈妈一直在琼玉苑吗?”

    被喊苏妈妈的老宫女抬头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口中应道“是”,目光却躲躲闪闪。

    “你们都下去吧!”杨琼命令周边的宫女,她们应声而出。“现在没有旁人了,你只管直说。”仍旧是说与那老宫女苏绮。苏绮自入宫一直在琼玉苑,当年端妃受宠,对宫中众人也宽裕。且苏绮又是公主的乳母,对她们感情也重。这时便细细地把这些年的变故,从杨赫遇害,到端妃自尽,一一讲述,说得老泪纵横。杨琼听了,眼里汪了一泉泪,神情却更加坚定“我不会让他们去的这么冤屈!”

    接下来的几天,杨琼的安排都很满,第一天下午是较场的比赛,第二天晚上又是盛大的迎宾宴,接着赶上新年,热闹的很。

    比赛的较场里,杨显和众臣、杨琼和南安国使臣都坐在看台上。台下,先是比射箭,中平国三箭中两箭中靶心,一箭稍偏,一环内;轮到南安国,却是箭无虚发,三箭皆中靶心。杨琼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第二项是骑赛,双方都是优秀的将领,骑马迎敌,久站不分胜负,博了平手。最后一项是近身赤膊,南安国走出一个形貌不起眼、身量偏小的中年男子,他稳重地站在那儿,手中握着一柄剑,神情冷静。杨琼又一次面露微笑,似是已经胸有成竹。她转头对杨显说道:“这位是我南安国的镇远将军南宫贺。中平国的将军都老了吧!”本来是安排御林军首领去应对这第三项,他年轻体壮,正跃跃欲试地走向前去,慕容苏突然起身:“陛下,这一场请容臣应对。”杨显看了他一眼,见他身量不高,面容冷峻绝俏。心想人传慕容老将军的儿子慕容苏武艺高强,且有勇有谋,只是性格孤傲。传言总有一定的根据,今天他即主动请缨,不妨让他试试。遂点头应允。

    慕容苏持一把细剑走过去。众人看着较场中间的两个人,都不高,且都使剑,不过看形貌却又截然不同了。鼓声响起,两人互相见了礼,南宫贺仍旧稳重的站着,不动如山,只有手我剑握得更紧了,随时准备拔剑出鞘。慕容苏看了一眼对方的剑,先携着细剑逼过去。南宫贺亦举剑格挡。慕容苏身形相当轻灵飘逸他左右出击,只是南宫贺守备得当,并无破绽。一时南宫贺转守为攻,慕容苏又步步后退。众人看得紧张,但见两人出招越来越快,突然,众人都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慕容苏左臂便被划了一道,顿时鲜红的血透过衣服渗出。青萍不自觉地唏嘘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杨琼拍手叫了声“好!”,转过头明媚地笑看杨显。杨显没注意到这两人,他饮尽一杯酒,放下酒杯,神情阴郁地看着较场。就在这时,但见南宫贺抬起双手鞠了一躬“在下输了。”慕容苏也双手一辑,然后转身离去,并未言语。

    杨琼一时惊愕,她明明看到慕容苏被刺伤,不明白南宫贺为什么认输。她怒目瞪视南宫贺离开。这时她身后的一个使臣凑到她耳边解释道“的确是南宫将军输了,那小子先拿剑刺向了将军的喉咙,这一举动太过危险,他及时收了手,才被将军乘机刺伤。若不然那小子只是手臂受伤,将军怕是命已不保。”杨琼默然。杨显点头。

    第26章 阴谋暗生修心殿

    前一天较场的比武,并未能达成杨琼扬眉吐气的心愿,这一晚的迎宾宴,她便格外上心了些。她带来了南安国名声最高的雨沁,传闻当今天下只有她会反弹琵琶,且嗓音绝妙,鲜有人能及;在使臣团中还有一名成员,是南安国艺惊四座的舞灵素女。她确信凭着这两人,中平国便无人能及。

    这一晚的盛宴果然繁花似锦、一时无双。正殿内金碧辉煌,灯火如昼。朝臣贵族皆应邀前来,杨显的后宫诸妃也在,这也是对别国使臣最高的礼节了。杨琼位于杨显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陆续就坐。昨天比武赢的那个俊俏公子也在,原来是慕容老将军的儿子。她目光扫过,又看到右手首位的杨宏,一副淡泊宁静的神情。若是皇兄在,坐在那个位子的就是杨显,他只是个宫女的儿子,何德何能登基成帝。想至此,她心中不免愤愤。转头瞥了一眼杨显,他倒是心情很好,脸上一直挂着笑。后面还有更精彩的,你会更开心!杨琼心里念叨着,回头正视殿中诛人。

    佳肴满目,觥筹交错。这场面杨琼最熟悉不过了。她身处其间应付自如,如鱼得水。有一念她想到,即使在这个她轻视的皇上身边,也比面对南安国那个老头子让人自在多了。几杯酒过,她面色微微泛红,眼中浮着明亮的光。

    一时人声渐稀,是雨沁出场了。她下身着丝绸长裙,丝绸上装饰着精美的刺绣,华丽异常;上身短衣,挂着数串细细圆圆的珍珠。她携一把琵琶亭亭走过,那珍珠便摇摇相随。杨琼对她很满意。

    雨沁在舞台中央站定,玉指一拨,清脆的一声,带着颤音,满场寂静,喝酒的谈笑的皆停了下来,再无人动。纤纤十指再抚触琵琶的丝弦,清泠悦耳的乐声便随她手指灵活的舞动跳跃出来,不一时,悠扬的就不只是琵琶乐曲,还有她美妙的歌声。她的嗓音实在珠圆玉润,又很干净,仿若仙境飘来的之音,那歌声温柔如湖水,清甜如甘霖,澄澈如碧空。此时舞动的也不再只是她的手指,还有抱琴的手臂,她整个的人像她的手指一般,化入了乐声中。所以当众人看到她抱琵琶放置身后,反手而弹时,无不发出惊叹之声,如此失传很久的技艺,重现于世了吗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这帮见惯了思竹之声的众臣是不会相信的。

    杨琼仔细留意着众人的反应,当看到他们惊奇赞叹的神情,她知道,她要赢了。她又看了一眼杨显,见他也被反弹琵琶的雨沁所吸引,频频点头,她抛掷了众人,不再管这个宴席,自顾自笑得越发开心。

    一曲终,掌声四起。杨显赐雨沁御酒,又赏赐了她很多东西。雨沁除了饮尽御酒,其他赏赐一一谢绝,众人对她越发赞不绝口。杨琼目送雨沁离去,她想看接下来中平国有何人敢来应对。不会让那个戏子唱戏吧,她又看了一眼周边,果然不见青萍的身影。这不太可笑了吗?她心想,只不作声。一副了然于心、静待好戏的笑容。

    两国的朝臣们相互恭维,谈笑声不绝。杨琼等了片刻,并未见有人出现在舞台上。她正在纳闷,一股悠悠的琴声飘来,很轻,众人都还没留意。这琴音从何处传来?杨琼四顾,不见有何异常。渐渐地众人也发觉了这声音,开始屏息,琴音越来越清晰,像是从远方传来,像是就在耳边,又像是从心底发出的。一时乐声转急,急促地如累累战鼓,如千军万马横扫过来时得得的马蹄,众人僵坐噤声,仿佛受到了惊吓。

    杨琼看到御座上那个老头子的眼睛,他抬眼看着她,看穿了她掩藏在心底的对他的讨厌,他眼神更加凌冽严厉,直直得瞪着她,让她心惊肉跳。怎么办,怎么办,他想杀我。她额头急出一从冷汗。你活得太久了,该死的人是你!她几乎就要冲他大喊。乐声渐渐地趋于柔缓,越来越清净,越来越悠扬。空灵地仿佛从天空洒下来的,笼罩着整个皇宫。安德皇那张松弛的脸和那双严厉的眼睛消失了。她放松的喘口气,一抬头看见自己在旷野里,茫然四顾,渺无人烟。父皇母妃呢?南安国的使臣呢?安德皇呢?不,要找他儿子安正王,李延。李延,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丢下我不管。极目四望,什么都没有。是啊,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她在旷野上躺了下来,柔软的草,辽阔的天空,安宁,放松,让人想一直躺下去。

    琴声终,一冠额锦带的白衣男子从殿外的高台上走下来,手臂携着一把琴。杨琼以为是青萍,待他走进时,她留意到他携带的那把琴,是泅音。泅音是天下两大名琴之一,一直珍藏在永光宫,另一把栖凤在西雄国太后那里。当年她曾向父皇讨要这把琴,饶是父皇那么宠爱她,还是回绝了她。如今却落到了这个戏子手里。她抬眼看他,还是给惊住了。不是,不是那个戏子。她看到了一副绝丽的面容,和一双冰蓝色的双眼。是个女子,才女杜惊红,她穿着男装,那么风流飘逸、气度非凡、容华无双。她穿男装也相宜,仍旧那般惊艳。想起少女时初见杜惊红,一向自负美貌的她也不免暗暗自惭形秽。当初她最嫉妒她蓝色的双眼,还有她的聪明她的才华,父皇因此特许她和他们一起读书。她不承认,即使现在再见,她心中仍有一丝一缕的嫉妒。“臣献曲一首,恭迎永平公主回国,同时祝中平国与南安国因着公主结永修之好、缔万世太平!”杨琼听到杜惊红不卑不亢地说完,两国大臣皆应景呼应“祝两国结永修之好、缔万世太平!”在这一声呼喊中,杨琼有一种奇特的满足,这让她觉得自己那么重要,仿佛天下苍生的命运皆由自己决定。第一次,她感受到自己和亲的意义。她专注地望着杜惊红深蓝色的眼眸,心里仍有些恍惚。这时她注意到众人和她一样望着她,连杨显也身体前倾,仿佛第一次见。她手臂一挥,“赏赐!”她说。殿内仍分外安静,直到她飘然走远。

    杜惊红像月夜一现的昙花,像寂空划过的流星,绚烂、惊艳,让人震惊、流连。慕容苏望着杜惊红走远,奇怪,竟想到了那个女子,她是何方人氏,叫什么名字,自己却全然不知。自那个雪夜后,她便再没出现。是怪自己唐突了吗?当她抬起双玉手递给他那方丝帕,他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手,微微寒凉。她分明醉了,那时。不对,那丝帕是小婉的。她是谁,如何认识小婉?一想到那个名字,他的心都柔软地像是融化了一般。她今天为何没出现?还想着再看见她,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啊。可她不在,她怎么了,病了吗?从宴席开始,他就主意到她不在,一直心不在焉,担心到现在。皇位上坐着的那个昏君,守着贵妃这样美艳的女子仍不安心,还要把小婉夺去,占有了却又不珍惜,如此粗糙的好色之徒,可恨!

    慕容苏一直心神不安,根本没注意舞台上那个女子的舞蹈。显然,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正看得入迷。舞灵素女,她的水晶抹胸,在宫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纱翼舞裙下一双修长的腿若隐若现,整个身体的曲线曼妙地呈现在眼前,她的□□的酥肩、白皙的双臂、柔软的腰肢,她的灵巧的十指,指甲尖尖;她的红艳的双唇,唇际含笑;她的清亮的眼眸,眸光温柔……当音乐的旋律越来越激昂,她的身体也越来越灵动,笑容越来越妩媚,逗引地周边之人也热血沸腾,跃跃欲动。这个集温柔与放肆、纯洁与妖冶于一身的女子,把宴会的气氛引向了狂欢的边缘,有那么片刻,众人酒饮的更殷勤,笑的更豪放。杨琼坐观一切,也慢慢放下心中的冷静,试图去享受片刻的欢闹。

    果如杨琼所料,接下来青萍便露面了。他一身黑色舞衣,似是要隐在黑夜里,但此刻他在舞台中央,在灯光下。还有一个体态娇小的白衣女子和他伴舞。音乐起,黑衣和白衣在舞台上慢慢靠近,然后纠缠在一起。她看到随双脚的踩踏溅起的水花,她看到双色舞带在空中追逐落下,她看到白衣女子在黑衣男子身边时而欲迎还拒,时而欲去复还,仿佛有无数的牵牵绊绊,剪不断理还乱,仿佛有满腔的缠缠绵绵,要赔上一世的时间。她想象着那个叫李延的男子穿上一身黑衣的样子。他是皇子。他喊她母后。凤求凰,听说这支舞叫《凤求凰》。这样优美的舞蹈突然让她烦乱,心中似乎有一个修补不了的洞,呼呼地透着虚空。

    黑衣和白衣仍在追逐,演绎着凤与凰的爱恨纠葛。慕容苏则是与焦虑和愤慨为伴。皇帝都好色而昏庸,那些个衣冠楚楚的大臣又有多正经!他心里不无嘲弄地想着,便把皇家宴堂也看得青楼一般。这样想过,却有一种失落满满的围住了他。杯中酒盈,仰面喝干,高高的水晶灯映入眼中,灯影在瞳孔中渐渐放大,模糊成一朵明亮花。他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向舞台瞄了一眼,白衣女子的确娇小玲珑、轻盈欲飞,是当年的花魁。他知道。他还知道那黑衣男子是青萍,他见过的。这样他又把目光移向黑衣男子,只看到了他的背影,瞬时他转过身来,那张妆饰过的脸便出现在眼前,洁白的面容托在黑色的衣服上有种高傲的清冷,眼中却满目柔情,便在眼角眉梢漾出一段妩媚风情。这种感觉分外熟悉。他眉头微蹙,目光紧紧的跟随黑衣。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恍悟。难怪一直觉得他眼熟!原来他不只是青萍。有缘得见的,比他记得的更早。想起当年皇上春游时,自己在忆茗阁看到他时,便觉得眼熟。再想不到的,他竟是那女子。被偏了几年,偏他未识穿,纵使上次他随季兄来府上拜访,他都不觉!想至此,他不禁哑然失笑。

    杨琼低头发怔,心里怅然若失。而与她隔着杨显的另一个皇后,陈蕙兰,正转过头看向这边。不过她不是看杨琼,她是在看杨显。舞蹈很美,可是翩翩起舞的那两个人突然让她觉得不安。她侧头看杨显,见皇上正专注地望着舞台,看不出什么神情。她有话想对他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好转过头去,仍旧看舞台。

    杨显一直看着舞台,看着黑衣和白衣在追逐纠葛,看着黑衣包围着的青萍那张俊俏干净的面容,神情专注而陶醉。他不喜欢。杨显抬手饮了一杯酒。身后的宫女悄悄又为他把就被斟满,他又举杯饮尽了,直到舞曲终,两个人皆走向幕后。宴厅内又喧哗起来。忠臣互相敬酒,互相恭维。杨显举杯敬两位皇后,左一杯右一杯。杨琼因着内心的那份虚空,也有求醉之心,一杯一杯又回敬地殷勤,不知道宴席何时散的。

    青萍卸了妆换了衣装,心中已有了注意。刚才他有看到在坐的慕容苏,近几天虞妃身体微恙,并不在场。他有意安排他们见一面,觉得今晚酒宴喧闹人影繁忙,或者是个好的时机。是以他把楚兮送回虞风苑,仍旧返回宴厅。不防半路被一个人影拦住,却是林媚。“青萍这般行色匆匆,所为何事?”林媚以袖掩唇媚笑。

    青萍伫立回道:“去看看皇上可好,怕他饮了太多酒。”

    林媚听后抬起那只玉臂勾住了青萍的脖子,身体斜斜地依偎着他。“公子对皇上果然情深,却独独冷落了媚儿。”说完还不失时机地幽幽叹了口气。

    青萍见状,心想她才不是弱不禁风的楚兮,处处需要人保护。旋即了然:“娘娘有何事,但请吩咐!”

    林媚听了果然又笑:“人言青萍公子最会体贴人意,果然不假。我今日才了解了公子的好处。公子,媚儿有个小小的心愿,要仰赖公子帮着达成呢!”说时仰面望着他,敛去妩媚的神色,眼神显得天真而无辜。

    青萍看着她,真不知除了答应,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需要我做什么?”

    林媚抬手递给他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很简单。你只要把这个放在酒中让皇上喝了,然后把他乖乖地哄回去睡觉就好,余下的交给我。”

    青萍接过小瓶,疑惑地看着。又听林媚接着说道:“放心,我只是想为皇上生个孩子!”青萍看了她一眼,把瓷瓶收了起来。

    林媚看着他,媚眼如丝,闪烁着明亮的光。“就知道你会帮我!”说着,踮起脚尖在青萍唇上印了一吻。青萍瞬间错愕,林媚却已明艳艳地笑着离开。

    青萍整理了思绪,继续走下去。进到宴厅,但见人生嘈杂、杯盏狼藉。众人都有几分醉相,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看着平日在朝堂上衣冠楚楚表情严肃的重臣此时胡子凌乱东倒西歪的样子,青萍深觉有趣。他扫视了一遍,见慕容苏的位子空着,他并不在殿内。又看皇座上的杨显,正端着一杯酒递给身边的陈皇后,陈蕙兰推辞不过,只好饮了。他醉了,青萍想。正好。等我一会。他心里念叨着,又悄悄溜了出去。因着步伐轻快,一不小心在殿门口撞到了一个人。青萍抬头一看,眼睛一亮,可巧正是慕容苏。两人相视而笑。“慕容兄,你去哪里了,我正在四处找你!”青萍说着,伸手拉着他到一僻静处。青萍看慕容苏望着自己的神情,知道他已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少不得先赔礼道:“先前的事是我无礼,不过我并非有意捉弄,只是仰慕慕容兄日久,又听闻慕容兄性情皓洁,怕慕容兄嫌弃我出身微薄,才出此下策,还请慕容兄见谅!”

    慕容苏本欲乘机打趣青萍一番,现在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就听青萍说了一大串,且句句谦逊,字字珠玑。便觉好笑,又想自己,也分外好笑。“青萍谦虚了,你有这般变化的神通,让我好生羡慕呢!”

    时间紧迫,青萍不再和他客套,直奔主题讲了他的计划。慕容苏听完又是惊诧又是激动。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简直难以置信。“此计划还是有些风险,慕容兄自己小心。你一会回去宴厅装醉,我得先把皇上安置好了才能抽身,等我消息。”青萍说毕,看了慕容苏一眼,转身离开。慕容苏尤痴痴地立在原地。

    第27章 西宫温泉

    修心殿内,白玉床上,杨显疲软地躺着,响起微微的鼾声。林媚移步而来,掀开金丝烟罗帐,在床前褪下她的孔雀裘衣,白皙美丽的身体便呈现出来,曲线优美,玲珑有致。她抬脚站到床上,低头看看睡着的杨显,蹲下身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他。她伸出柔软的右手,竖起食指描摹着他浓密的剑眉,然后那手指又抬起,放在他眉心,顺着他英挺的鼻梁划下去,抚触到柔软的唇。杨显似乎感觉到了痒,下意识地抬手握住林媚的手腕,口中喃喃了一句“逸儿别闹”。又沉入睡眠。林媚撅起红艳的唇,似是极为不满“睡梦里还想着他,我不是青萍,偏不!”说了又抬起她的手,这次却是双手齐上。从他的耳朵开始,一路抚摸着,绕到耳后,滑下,在他的颈项摩挲,又听杨显闷哼了一声,仍未醒。林媚浅笑,掀开锦被,坐在了杨显身上,而她的双手仍未停,从脖子一路抚摸下去……杨显终于不再无动于衷,醉意朦胧中他眼睛尚未睁开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林媚,又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被激发的力量和被点燃的激情混在一起,林媚完全无力抗拒,她唇角含着一抹得意的笑,软绵绵地躺在他身下,任由他翻云覆雨。

    于此同时,月樱苑的两个人却是另一番旖旎光景。青萍把慕容苏带到月樱苑门前,轻轻敲了院门。院内寂静,还有隐隐的灯火,不知她是否已睡。慕容苏心里起伏不定。青萍又扣门几声,才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年幼的宫女探出头来“是谁?”慕容苏隐在门一边,青萍驱前一步“把迎秀喊出来,有急事!”那小宫女看见青萍,如何不认得。便虚掩了们依言进去寻迎秀。

    原来虞婉樱尚未睡下,她近几日身子不舒适,太医给开了几副药,这晚喝过,又觉得难受得紧,加上躺了几天,翻来覆去总难捱,便让迎秀送锦两个扶她起来坐会。虞婉樱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里,迎秀拿了被褥给她垫在背后,让她依靠着。这边送锦正欲打发一众宫女去睡,却听到有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她疑惑地说着,让年龄最小的宫女去看,吩咐其他人去睡了。一时又见那小宫女进来“迎秀姐姐,是青萍公子在门外,说是找你有急事。”迎秀抬头看了一眼虞妃,见她点了点头,迎秀方起身往外走,心里颇不情愿。迎秀打开门,不由吃了一惊——除了青萍,还有一个人在,慕容公子。迎秀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慕容公子!”这么喊了一声,又不知说什么了。却是青萍开口吩咐道:“余下的你安排一下,切不可让别人看到。我先回去了。”说毕又与慕容苏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迎秀忙把慕容苏让进门内,又探身四处看了一下,见并无人影,才放心地把门闭上。“慕容公子贸然前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迎秀一半心惊一半担忧地问。“青萍已经作了安排,宴席上的众人大都醉了,各自散去,应该没什么意外。”慕容苏冷静地回道。其实他心里可是一点都不冷静。迎秀把慕容苏带进内室,给尚在惊愕中的送锦使个眼色。送锦已经渐渐取得虞妃的信任,对她的往事也知道一些,此时便和迎秀一起出去了。

    慕容苏看到椅子里她的背影,心便多一下少一下紊乱地跳个不停,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虞婉樱仍在望着烛光发呆。慕容苏试探了好多次,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子,“小婉!”他喊,声音干涩。见虞婉樱并无反应。“小婉!”又喊一声,温柔了些。虞婉樱回头,看到慕容苏突兀地站在那里,她心里吃了一惊,慢慢地站起身,向他走了一步,慕容苏急忙趋步上前扶住了她。“真的是你吗?”虞婉樱难以相信,还以为在梦里。

    慕容苏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了,怎么就病了,好些了么?”声音温柔地要融化一般。

    虞婉樱才想起似的,急切地问道“怎么过来的,皇宫戒备森严,你会不会有危险?”

    慕容苏拿大拇指轻轻按住她说话的唇“别担心。我就想看看你,一会就回去。”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有种时间不多的迫切感。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又都不知如何说起。慕容苏把虞婉樱拥在怀里,久久地抱着,不说话。他再低头看虞婉樱,见她形容有些憔悴,却更加柔美。他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脸颊,才发现她粉面含羞、香腮微烫,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手冰凉。“天冷,进去躺着吧!”慕容苏轻柔地抱起她,小心地把她放进锦被中,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虞婉樱一时心中万分幸福,也痴痴地看着他,一双手犹握着他的手不放。

    慕容苏望着她眼中闪烁着的光芒,又忍不住低头吻了她的额头。她情不自禁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不愿放。冬夜寒冷,她抬起一只手臂掀起被褥帮他也盖上,他顺势躺在了她身边,仍那样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很美好。很温暖。

    青萍把慕容苏送至月樱苑,只身离去。他抬头望着辽阔的夜空,和遥远的满天的繁星,心中有种久违的宁静。尽管深夜寂静,冬风寒冷。青萍哈气暖着手,脚不自觉地走向虞风苑。其实两个宫苑隔的不远。当他走到虞风苑门口,看到院内还亮着灯。他想敲门,想了想,有没有敲。也许她已睡下吧。纵使还没睡,夜那么冷,她那么柔弱的,又怎经得起这样折腾。他静静地站着,片刻后烛光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也消失,夜黑的纯净,也静的纯净。不知为何,青萍却不想回。他在门边墙角坐下,久久地望着夜色里的皇宫,夜已过半,他却一点睡意也无。

    夜已深。林媚起身披上自己的衣服,移步离开。走出殿外,夜的寒凉侵透裘衣,她不觉打了个寒颤,然后加快步伐回到了玫霞苑。

    虞婉樱和慕容苏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牵念了那么久才得见,情话绵绵总似说不完,还要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才会注意到时间。现在,两个人一直深情地相拥着,在寒冷的冬夜,那么温暖。虞婉樱心里装满了愉悦和满足,她沉浸在眼前的幸福之中,来不及感受其他。她看着慕容苏,笑容嫣然如花。慕容苏看着虞婉樱,看她笑得那么美,他心里兴奋地像喝醉了一般,也看着她痴痴地笑。那样心灵若契相知相许的感觉,又岂是言语能够形容!直到蜡烛快要燃尽火苗摇曳不安的时候,慕容苏才惊觉三更已过。他抬手把她的头发拂过耳后,温柔地说:“睡吧,看你睡着了,我就走。”虞婉樱看着他,轻轻摇头:“我舍不得睡。”说了,又莞尔一笑,带着几分娇羞。慕容苏含笑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他多想一直这样抱着她,永远都不够。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了,越拖一秒,越多不舍,心里越凄惶越难过。他靠过去含住她的唇,柔软温润,他的舌在她唇间摩挲,她贝齿轻启,他的舌探入,寻找她的,她循着他的方向,缠绵胶着,难分难舍。一个温柔绵长的吻。慕容苏起身,为虞婉樱盖好锦被,悄然离开。

    青萍还在。寒夜漫漫,他竟不觉。他心里被一种清澈明净的感觉照着,不知疲倦,不知严寒。他还从来没有这般想不顾一切地护着一个人。他就想照顾她、守护她,就想她开心想她安好。真是奇怪,能够守在她宫苑外,他都觉得如此安宁。他一时站起身活动一下腿脚,一会又坐回去。直到黎明时分东方渐白,他才回修心殿。

    过了年,闹过元宵,杨琼就想回程了。这些天,杨琼是失落的。不管她对杨显怎样冷嘲热讽,杨显都故意视而不见,还对她百般体贴逢迎,真是讨厌。其实,恨和爱一样,都是需要回应的。而杨显不回应,她对他的恨便荡悠悠地没了着落。这天,杨显又来琼玉苑,携着几枝腊梅:“皇妹,这腊梅花最是幽香,可插在白色瓷釉净瓶里。”说着也不等杨琼开口,他又接着吩咐宫女“去把花瓶取来!”一时宫女拿了白色阔身缩口花瓶来,杨显把疏枝放进去,端详着,无意间他瞥见几案上有一青花瓷的花瓶,圆肚长颈,周身青色浮着白花。那样纯净的蓝色,捕获了杨显的心,他竟然把腊梅花取出,放进了那只青花瓷的花瓶里。然后笑道:“皇妹,你看!”声音里有种惊喜。杨琼抬头看了一眼,花瓶的蓝色很浓重,与腊梅花的淡黄形成一种突兀的对比,本来插花是很忌讳花瓶太过浮华而喧宾夺主的,可是真的这样放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美。浓重的蓝色把腊梅花的黄色花瓣越发衬得娇柔,而轻黄色花瓣与花瓶蓝底中浮出的白花相映,很是惊艳。在这一刻,那双含笑的狭长的眼也不再让她讨厌。“皇兄在插花方面竟有如此造诣,看来国事繁忙之余是深有研究啊!”出口仍是忍不住的讽刺。杨显习惯了她这样的语气,仍旧不以为意:“国事怎样变迁,花总是无辜的。”他说,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琼“要是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杨琼听后,心内隐隐作痛。父皇是疼她的,可父皇还是那么做了。他竟然这么说,他在同情我。谁需要他的同情!当是国事危急,他不同意他,他任性自私,不是个合格的皇帝。她心里又涌出一股怨恨,仿佛她今天的处境全由他一手造成。“南安国很好,都城四季如春,鲜花常开不败,有细雨的清润,有丝绸的柔滑,有说不出的繁华。我很喜欢那里,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她说,故意说于他。但她也是真的想回去了。物是人非,故乡所有让她留恋的温柔都已不再。没有了。永远的没有了。当马车再一次载着她离开永光宫,她在心里发誓,这一辈子,再不回来。

    春寒料峭的二月,杨显带着青萍去了西宫,在一路的寒风里,他更加怀念那里的温泉。他更怀念西山之外的水月庵。一路翻山涉水,他们先奔赴水月庵而去。山阴仍有积雪,厚厚的一层,杨显和青萍骑马便分外小心翼翼,遇到陡的山路,他们甚至不得不下马,一步一步前行。如此反而不冷。苦的是一路跟随的侍从,又要照顾主子又要照顾马,简直来不及照顾自己。等终于到水月庵时,他们感动地都快哭了。水月庵位于两个山峰间的一片谷地,不大,只有十数间房子,和一个简单的院子。唯有院子里一棵古银杏树,也不知活了几百年,两个人都环抱不过来。此时是冬末初春的天气,那银杏树五六丈高,光秃秃的枝丫在空中四散,极力伸展,占据了院子的一边天。树根处还积着一堆未融化的雪。

    山上较皇宫要冷。住持迎接了皇上众人,把他安置在客房里,打发小尼备了火炉和斋饭。众人用过斋收拾妥当,杨显才右青萍陪着,去杜萱处问安。入得室内,青萍看到案边坐着的太后,但见他青衣覆身,一头乌发尽数拢进了青巾内,眉眼细长,神态安详,倒显得清秀了很多。杨显屈膝跪在她面前,杜萱拉他起身,把他扶进一旁的座椅里。青萍见状,默然离去,留两人在室内。“母后近来可好?”杨显才问了一声,看着杜萱,觉得她又清减了,心内五味杂陈,泪先不听使唤地滚落下来。杜萱一直握着杨显的手,劝慰道:“显儿不必难过。这半年我在此处难得的宁静。看你安好,我便再无牵挂。”

    杨显握着母后的手,打量一下这个房间,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几案。案前挂了一幅佛像。案上放了一本经书,显然是经常看的。他又止不住一阵心酸,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看着母亲日夜劳碌的辛苦与艰涩。“山上冷,怕母后这里不习惯,还跟儿臣回去吧!”他说。其实也知道无望。

    “我在这里很好,皇上勿念。皇上治理好国家,我便心安。”杜萱回道,语气平静中有一股默默的温情。再见他一面,她心已安。她没有告诉杨显她将要剃度的事。

    “母后缺什么只管告诉儿臣,儿臣会派人给您送来。”杨显固执地说。他真希望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这里什么都有。你不必再挂念。”杜萱有抬手抚摸了一下杨显的脸颊,像以前一样。她知道,该是最后一次这么做了。

    这一夜杨显他们留宿水月庵,无话。第二天一早,青萍起床后去院门外转了一下,看着寂静的山谷,寒凉的早晨,他心里有点凄凉。折身返回,却在门外的积雪上看到一种白色的花。绿色的枝叶,在洁白的雪地上异常清新,不到一尺的枝茎顶端开着一朵白色的花,六片花瓣分两层,里面一层娇小,像雪滴,末端还坠着一点碧,外面的三片花瓣像蝶翼,白的如此纯洁。怎么会有这么美的花开在这么冷的雪地里!青萍在心里感叹,又觉得那花分外惹人怜,生不逢时,注定薄命。

    “待雪草。”青萍正蹲着观看那丛花,忽听背后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尼,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很干净,双眼清澈。那女子见他回头,又接着说道:“师傅说,待雪草是一种充满希望的花,生在积雪刚要融化的时候,带着对春的期盼和对生的坚持。”声音也很干净。

    “你叫什么名字?”青萍问着,注意到她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新摘的青菜。握着篮子的那双手冻得十指微红,指甲因扣着篮柄血色上涌而呈鲜粉色。

    女子低头,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再抬头时方开口:“云净”。说过,转身进门去。

    第28章 帝王巧补七美图

    杨显带着青萍在水月庵又拖延了一日,第三天才离开。那天一早,杨显便去和杜萱告别,正赶上她当值,在佛堂,一声一声,敲着木鱼。杨显在她身后跪下,对着她,和她前面的佛像。“母后,儿臣走了。”

    杜萱敲着木鱼的手并未停歇,她也没有回头。口中喃喃地诵读着经文,悄声,安静。

    杨显对着她的背影叩首,再抬头,说“母后保重!”静静地凝望她的身影,片刻,缓缓站起,转身,扶着门,跨过门槛,离去。

    当主持送别他们,当杨显骑在马上,当下一刻就要扬鞭而去,杨显又回头,看了一眼佛堂。那棵银杏树的枝丫仍在漫天舒展。青萍也随着他回头,他最后看一眼门边的待雪草。可爱的纯洁,晶莹的寒冷。他没有看到那个告诉他花名的小尼。

    这一路,杨显心情很是沉重,马的颠簸便分外疲倦,傍晚时分抵达西宫时,他晚膳也未用便直奔温泉而去。疲惫的身体躺在温泉里,真是舒服啊,他倦卷地想。宫女们都已退下。山外的晚霞还剩一点尾巴,池子里的水却是白的。温泉熏蒸的热气让他眼睛迷蒙,身体在水里渐渐舒展开来,仿佛融化在了水里,再没有一点力气。这样躺下去多好啊,就这样睡去,也好。杨显的额头渐渐长了一层汗,头昏昏的,眼睛涩涩的,山中的鸟鸣也变得遥远,一种彻底放松的虚空。

    青萍这几天折腾地太累了,终于到西宫睡了个好觉。本来还想偷会懒的,不想一大早又被杨显喊起来,拉到温泉池去了。

    山中早晨的空气有股湿漉漉的味道,清脆的鸟叫让寒冷都化开了,显得欢悦。温泉氤氲着水汽,因为周边温度较高,池边的草先其他地方生长,草色青青嫩嫩的,春天的感觉,看着让人欣喜。又见池水清澈,一股暖意袭来,青萍心情骤好。杨显已经褪去衣服进了水池,鞠一捧水向他泼来,水洒在衣服上,温热的,冒着细细的烟气。青萍再不迟疑,脱下衣服跳进去,去捉杨显,杨显见状先已逃了。人在水中,受到水的牵绊,动作便有些迟缓,青萍追不上杨显,转过身去不理他了。他趴在池边,看着朝阳从山头出现,踊跃在云间,一缕缕光芒透过云层射下,明亮,灿烂。群山便披了一层光,缭绕在云雾间,苍茫一片。

    青萍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正兴奋地难以言语。然后感觉杨显悄悄从身后拥住他,轻轻吻在他的肩颈处,他回头,笑出朝阳。杨显亦侧过头看青萍,见他双眸明亮,光芒闪烁,唇红齿白,浮着灿烂的笑。杨显心中一阵激荡,他抬手去抚摸他画过一般整齐的双眉,水珠从他指尖滑落,滴在他的鼻尖,晶莹闪亮的一点,甚美。

    青萍见杨显只管看着自己笑,他抬起右手捧住他的脸,帮他转过去迎着朝阳的方向“爱妃,你看,群山太美!”杨显不依,仍旧偏过头来,笑笑地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带着陶醉的温柔。青萍身子一沉,滑下水去,两只胳膊尤勾着杨显的脖子,吊在他身下,把他也带入水中。杨显亦顺势趴下去,在水中吻上青萍的唇。水在耳边荡漾,青丝在水中漂浮,阳光在水面摇曳,水波温柔。闭上眼睛闭上呼吸的一个吻。直到两人都憋不住,一起浮出水面,一边大口呼吸,一边笑得止不住。

    在西宫的时间过得很快。杨显暂时摆脱了国事,从来没有的安宁欢愉。青萍慢慢喜欢上温泉,一天要去几次,不在温泉的时间,他要么在用膳,要么在书房作画。杨显有时还会去山中狩猎,寻些野趣。青萍见他整个人生机勃勃的,充满活力,也分外欣喜。

    这天杨显从山中回来,见青萍不在殿内,他又寻至书房,仍不见人。杨显正准备离开,眼光扫到书案上放着一副画,他不由走过去,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血气上涌,气愤不堪。他又看了一眼那副画,是一个女子的画像。画中她一身紫衣,独自站着,在她头顶是一片紫藤花架,一串串紫藤花垂坠而下,饱满而繁华,那一大片紫色仿佛在摇曳在流动,随时要从画中涌出来。杨显忍不住又去看画中人,她娇柔的身影立在那儿,抬头望着那一架开得繁华的紫藤花。不知道她是什么神情,她留给世界的,只是一个背影。杨显觉得,这样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他情不自禁坐下,把画摊在案上,仔细端详着画中人的紫衣,和紫色的花。

    杨显突然从那画中感受到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又打开抽屉,把青萍的画轴一一展开。她们都在。举手掷玉的陈蕙兰,□□的双足,轻薄的纱衣,她的动作又那么漫不经心,她的神态却那么宁和,甚至带着喜悦和满足。睡着了的虞婉樱,她着粉色衣衫,侧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在樱花树下,无数的樱花纷飞,堆在她的香腮边,柔美而妩媚。下一副是杨显熟悉的,他还记得那个下午,表妹穿着鹅黄色轻衫,穿着那样柔和的颜色,是一个不一样的她,才看一眼,他吃了一惊,以为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天蓝铃也穿着与她十分相称的蓝色衣服,纯洁清丽。

    画中的便是那一天的她们。水榭水亭,蓝铃趴在栏杆上看湖里的鱼,杜惊红则在亭子里倚柱雅坐。落日的余晖从西边漫来,给她们面上镀了一层红晕,光彩照人。两人一前一后。有趣的是她们在水面的倒影:蓝铃半截身子探出栏杆浮在水面,她俏丽地笑着,天真烂漫,一条鱼正游过她的肩;杜惊红左臂扶栏,湖面的风拂过她的青丝,吹起几缕漫过下巴,而她放眼望着远处,唇际含笑,神色从容潇洒。杨显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又拿起最后一副,不看也知道,是林媚。

    在展开这幅画之前,杨显饶有兴味地想着,该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如若交给他来画,自己会怎样构图。思来想去,他最熟悉的她,竟是玉体□□躺在他身边时的样子。这样的她,青萍是画不出吧。杨显想至此,不觉又笑了。果然摊开那副画,果然不是。画中的林媚坐在镜子前对镜梳妆,她身披墨色白花锦服,镜子照出她艳丽的一张脸,她正在给自己涂抹胭脂,无名指覆在唇上,红唇微启,那双狐狸眼却在看着你,眼光妖艳妩媚,透着诱惑……

    看完这些画,杨显来了兴致。他忘了生气,提起笔来,铺纸研磨,也欲自己作一副。杨显望着窗外,想着他欲画的那个人。仿佛有太多可画,如何取舍呢,他想。想到每一次见到他,他都那么让人着迷,让人欢喜。在温泉池的那个早晨,鼻尖挂着水珠的他笑得很好看;母后离开皇宫的那一晚,他们静静地拥抱着,相依为命的感觉,也很好;在月樱苑遇到的那一夜,他温柔地从后面抱住他,耐心地化解他的疑心和霸道,那时他的柔情,让人的心也变得分外柔软;他初进宫时中秋的那一晚,他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第一次以一个女子是视角看这个世界,那一夜的世界多么与众不同,那一夜的他多么让人陶醉啊……无数的记忆纷纷闪现,相伴的这些年,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天都那么美好。杨显觉得很幸福很温暖。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就在那一天的早晨,就在那一刻,他认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命中注定。那时庭树青青晨光灿烂,他第一次男装出现在自己眼前,素衣锦带,干净如皑皑白雪,唇角含笑,温煦如徐徐春风。纤柔妩媚,风流倜傥,姿容绝色,风华无双。他那样一步步走进,带着那样融冰化雪的笑容,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都为他颠倒。就画那一刻的他,最初的美好。

    一个一袭白衣举世无双的风雅男子分花涉柳款款而来。在他的背后,是蓝天白云掩映着的光芒四射的朝阳,和阳光下花开蝶舞的繁华明丽的夏。细看那男子形容,会发现他的眉目分外干净清秀,红唇更似花瓣一般柔美。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喜欢。

    杨显刚放置了画笔,就听青萍在他身后窃笑。他回头一看,青萍正站他身后,笑着打量他的画。他太专注了,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爱妃画技太精湛了,竟把我画得这样好看!”青萍嬉笑着说。杨显颇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一眼,却顺势握住他的双肩“过来,让我看看像不像!”说毕也像青萍端详画像一样看着青萍笑。青萍凑近前,昂着头,故意得挑了一下眉毛“像不像?”嘴角上扬,满眼得意的笑。杨显看着他那骄傲又得意的模样,心里又爱又恨。“我看你近来越发放肆了,竟敢来欺负朕!”话如此说,面上却忍俊不禁。青萍亦凑趣回道:“臣惶恐,万岁宅心仁厚,对臣处处宽容处处忍让,臣万死难报其恩!”言毕两人同时想到朝堂上的某个大臣,相视大笑。

    青萍随着杨显在西宫过得分外潇洒,留在皇宫内的众人就没那么幸运了。诺大的后宫,唯一幸运的也就是虞婉樱,她尚沉浸在与慕容苏相会的喜悦中,总也回味不够。那一夜的温暖和欢喜,够她在宫苑的寒冷孤寂中坚持好些年的了。皇后习惯了清寂的守候,每日针针线线为伴,尚好。楚兮就没有办法习惯。她一日之中有半日的时间都待在花房。花房的炉火温暖,花房的窗几明亮,花房的日影渐长。然而她心神不安。时间太过漫长,日子太过平静,一日又一日的单调重复,没有希望没有出路,没有变化没有意义,灰烬一般,苍白无力。这样的日子真让人难以忍受。她心里总期盼着发生些什么,哪怕是忧伤的事情,都胜过这死一般的空洞乏味。在这样苍白空虚的时间里,只剩下回忆这一件事可做。刚入宫那会她还是风光过,但那风光太短暂。一阵风般,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吹过了。过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时她还太天真,自负美貌,自以为与众不同。她与别的后妃唯一不同的就是那苑中的落英阁了吧!有一天皇上望着她的衣裙突然说“我要为你建造一座水晶的舞亭。”他如何突发奇想,简直让人不明白。也许想起赵飞燕的那个七宝避风台了吧?也许他闲暇之余也想拿她来装点后宫吧?让人不懂的还有另一个男人。青萍。他明明对她温柔体贴又仔细呵护,当他带着她翩然起舞时,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可是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尤其一举一动间的那份默契,又是她和别人从来没有的。想到青萍,楚兮忍不住又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落英阁犹自在阳光下明亮。然而,一个人,她甚至没有走进去的兴致。

    皇宫之中,最焦灼的还是杜惊红。正月已过,时间一天天飞逝像流水一样,留都留不住。再过半月就是蓝铃的成人礼。二月二十日。辗转丫头入宫已经四年了,丫头其实命苦,自小父母双逝,跟随叔叔婶娘度日。她叔叔又是京城一等势利之人,借着虞妃失宠的契机,为讨皇上欢心,把刚十一岁的小蓝铃送入宫献给了皇上。那天,皇上喊她过去,她进得修心殿,就见皇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圆碌碌水灵灵的,目光清澈,满脸天真。那椅子对她而言太高了,她的一双腿悬着,在人不注意的时候还会随意荡几下。她抬头看见她进来,像见了亲人一般笑了,双颊生笑靥,还伴着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分外惹人爱怜。表哥念着她形容尚小,把她安置在梅雪宫,交给她。那时,谁会料想到后来的事呢!一日日相处下来,她的孤傲却被她的欢乐渐渐瓦解。她本性纯善,又是心思烂漫的年纪,看上去总是那般开心,其实,丫头心里对父母的事很敏感。了解越多,她越觉得这样玲珑的人其实难得,也越想护她周全,在这处处陷阱的皇宫。

    杜惊红进来焦虑不安,她如何看不出,其实蓝铃也一样心事重重。在她眼前她仍表现地像以前一样欢乐,但那笑不是会心的,是她在刻意表演。眼光对视的瞬间就会发现,她的清澈的眼眸里有一丝慌乱。“姐姐,我最喜欢院子里的秋千,荡到最高处,便能看到宫外的雾岫山!”她用欢快的语调说着,坐在她身边。要在从前,她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身子同样一刻也不肯安分的,她不是拉着她的手指,就会缠着她的胳膊,有时甚至干脆趴在她腿上,让自己帮她挠痒,像只小猫一样淘气又粘人。不知为何,她最喜欢人家摩挲她的项背。杜惊红想着,注意到现在蓝铃只是安静的坐着,这真不像她,连她自己也发现吧。她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没回话。“其实我不喜欢把头发挽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杜惊红很想像以前那样揽过她的肩,用手去抚摸她的颈项。她自己也只是安静的坐着,欲言又止。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越多一秒,开口越难。杜惊红有太多太多话想说与她,可是这几年她实在把她照顾地太好了,她从来没有尝试着去试探、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试探她能接受的现实的底线。她很不确定,也很怕她不能承受,那些她想告诉她的事。其实在内心深处她自己也在害怕。现在她也还没发现这一点。

    那件事,她不问,她顾虑着她的羞涩,照顾着她的脆弱,也不去说。此前一直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在这时偏偏各怀心事又无力为对方排遣。一言一语都是隐忧。

    第29章 蓝铃的及笄礼

    杨显在西宫乐不知返。但他还是及时回到了皇宫。大臣们奏折一道一道地催是个原因,最重要的是眼下还有一件盛事要他去处理。女孩子的成年礼,一般来说不是多么重大的事,但如果这个女孩是皇上后宫里的,就不同了。是以蓝铃及笄,着实让宫中一干人又忙碌了一番。

    回宫后青萍便日日往梅雪宫跑得殷勤。但他所见两人皆不似往日,杜惊红淡淡的,蓝铃亦安安静静的,他想寻些好听的话,又说不出,好不别扭。因为懂,却无以安慰。他又感觉的到自己的多余和无能为力。青萍闷闷地离开梅雪宫,赌着气不想回修心殿。其实修心殿里杨显也没见好过。因为楚兮的事,他又一次让百官失望。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蓝铃及笄,在这个节骨眼上,其实是天下瞩目。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呢,他得小心行动,不然不知道又会引出什么朝堂风波。但表妹的心思,他既已懂,便无法忽视。他再不能伤她,也不愿负她。如此两难。

    却说青萍绕过修心殿一路向西走去。皇宫得着雾岫山的便,春比别处来得早。石板间的缝隙里已长出绿色的青苔,甚至有新芽悄悄从墙根处冒出来。春草复生,又是一年。浮生凉薄,光阴短暂。进宫来匆匆三年已过,青萍第一次有种时光催人老的感觉。他正在感叹,一抬头看到朱红色的大门,已不自觉得来到了虞风苑。院门轻闭,午后的阳光洒在门头的牌匾上,把“虞风苑”三个字照得娟媚秀丽。青萍在门外驻足了片刻,听不到院内有什么声音,安静的很。他抬手轻轻地扣门两声,仍不见动静。他又去扣门。然后又在门外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开门的是流雪。杨显看她面目白净,蛾眉飘逸,眼眸中有波光浮动,又咀嚼流雪之名,果然流风回雪,不胜袅娜。流雪见是他,说道:“青萍公子好耐性,等了那么久,我们娘娘午睡还未醒。”青萍听了,却在暗想,不知她熟睡时是什么样子,闭着的眼睛该是细长了些,如果不用看那样楚楚动人的目光,是不是就能也不为之动容呢?心里如此想着,开口却回道:“无妨,不必说于她知道。我只是想看看落英阁。”流雪只好放他进来。

    青萍也只好依自己所言进了落英阁。白瓷地面仍旧浮着一层水,平静如镜面。阳光透过水晶盖直射水面,密密点点明亮的光斑,没有水波,也不闪烁,就那么一直明亮着。青萍把手探进去试探水温,水面的平静被打破,漾起一层一层的水纹,光斑才粼粼闪烁。水还是凉的。青萍就在门前的台阶坐了,想到年前练舞时,楚兮的手总也是凉的。她太娇弱太单薄了,他接着舞曲的动作握住她的手,一心想为她暖热。她逃,旋转而去。他追随着,用双臂探出舞袖护着她,不离不弃。有一次她被水袖绊倒,就要向后倒下去,他紧忙伸出双手去扶她,她的腰那么纤细,手可盈握,那腰在他手中柔弱无骨。楚兮惊魂未定,她的脚方才在一惊之下为维持平衡慌乱地抬起,一不小心碰到他的腿。能感觉到她□□的脚丫光滑温软,一触之下滑过。他浑身一凛,扶着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已及时站稳了身子,背对着她,整理她的有些凌乱的舞衣。他又瞄了她一眼,看到她那只小巧玲珑的耳朵泛着绯红。

    青萍不知坐了多久,却听有人声响起“我们娘娘喊公子进去。”青萍抬头一看,是另一个宫女,凝露。她容貌真有几分像楚兮。青萍想着,已站起身随她进去。厅内,楚兮坐在雕花象牙木椅上,手中端着一盏茶,十指尖尖。杯盏中的茶的热气氤氲着上升,一缕虚浮的白雾漫过她的眉眼,连带着她的面容也有一点朦胧缥缈。却美的正好。“坐吧。”楚兮头也没抬地说道。声音轻柔浮袅。青萍在门边一把椅子上坐下,与她隔了一段距离。一时凝露捧了茶来,递与青萍。青萍小心翼翼地接了,并没有随手放下,二十学着她的样子,端着。楚兮看一眼他端的茶,杯盏和她的又不同,用的是她最喜欢的浮雕荷花紫玉杯之一。他的手很干净,手腕上带着一串墨檀香珠。

    青萍心里很多话想说与她,又不敢唐突,尽捡些西宫之行的趣事说了。楚兮听到有趣的地方也会笑,笑得清露欲滴、春水初生,美丽,干净。见她展露笑颜,青萍终于放心了。整个人也放松下来,“那些花还好吗?”他像第一次和她说话时一样问道,俊秀地一笑。

    “我可以带你去看啊!”提到花,楚兮整个人又温柔了几分,声音也轻轻柔柔、甜甜弱弱的,分外悦耳。青萍随楚兮进得花房,花房比厅内暖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那些花便在阳光下开得分外明艳美丽。“这是一种很名贵的茶花,名字也很好听,花鹤翎,它开花时间很长,又开得特别美丽。”青萍顺着望去,一朵桃红色的花,花瓣上洒了白色的斑,红白分明,如雪卧梅花,而花瓣累叠,层层重重,硕大一朵,似孔雀开屏。美艳异常。“这种你应该认识,是仙客来,你看它花瓣洁白如玉,唯花心出一抹红,像不像天外仙人踏着彩霞而来!”楚兮兴致盎然地讲着,带着喜悦的笑,美的像彩霞。“猜猜这种花是什么?”楚兮又指着一盆问青萍,青萍看时但见那花纯白色,数朵小百花抱成团,像白色的绣球。他并不识得,便猜作绣球。楚兮却莞尔一笑“只猜对一个字,她叫香雪球,喊出来都觉得口齿沁香无限风雅。”她的声音清脆地如水滴玉盘,又柔婉若花落水面,听来让人无限欢愉,怎么都听不够。楚兮说完,见青萍只管望着她,她不由地羞涩起来,一片粉红晕出,如桃花铺面。青萍自觉失礼,深怕她恼怒,不等楚兮开口便先说道“今日还有事,先行告辞,改天再来领教。”楚兮不复再言,静静地送他到庭院。

    二十日转眼就到了。蓝铃因着身份特殊,她的成年礼是依着公主的礼制准备的,是以她的叔叔婶娘虽有进宫,也是观礼,反而皇上是主人,皇后为正宾。这日,蓝铃沐浴后,着采衣采履,在正殿东房等候。待皇上皇后也落座后,礼官启声奏道:“蓝妃行笄礼。”于是笙乐大作。乐声中杜惊红身为赞着,先行走出,以盥洗手,拭干。至殿中就位。然后蓝铃一头乌亮的青丝披散在身后,由女官引着行至殿中。依礼,杜惊红先要为她梳头。杜惊红手执乌木梳,墨色梳子嵌近墨色发丝,缕缕青丝在梳齿间滑过,又顿住。牵绊。流连。杜惊红柔嫩白皙的手同木梳一起,在发间抚摸。穿梭。缠绵。她的动作那么轻巧温柔,蓝铃心内一时柔软,几乎落泪。终于。杜惊红离开,换陈皇后近前,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陈皇后为她梳头加笄,梳成后起身,回到凤座。乐声稍歇,宫人开始唱祝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然后蓝铃回到东房,杜惊红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去房内给蓝铃更换相配的衣饰。

    蓝铃再一次被引出,向来宾展示,并向皇上行正规拜礼。然后重复之前的仪式,只是发笄换成发钗、发冠,再配以相应的礼服。如此三次,称为“三加三拜”。

    当杜惊红在东房为蓝铃换上最后一套成人礼服,她看到带着发冠的蓝铃显出几许沉静端庄。杜惊红心内暗暗一惊,她长大了。仍旧是那双圆圆的眼睛,清澈玲珑。却几时有了少女的模样,又是几时起神情中能藏得住心事了呢?蓝铃见杜惊红那样看着她,她突然像以前撒娇一样挽住她的胳膊,把头放在了她的肩上。这一刻,她心里分明清楚,自己再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需要姐姐处处呵护的小女孩。此时杜惊红心里倒渐渐变得冷静清明。她抬手抚摸一下蓝铃的颈项,柔声说道:“出去聆听宣训,再拜皇上。礼便成了。放心。”

    蓝铃依言,又一次走入大殿,她步履平稳匀称,神态不卑不亢。观礼席坐着的楚兮不禁想起自己的及笄礼。其实也就两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竟觉得那么遥远。皇宫里的一切与那时都不同,竟有种与过去切断了的感觉,或者自己这半年太多改变吧。

    未等礼毕,林媚早已把繁琐的礼仪看得不耐烦,起身回宫了。她知道蓝铃成人礼成,宾客也不会散的,晚上的才是重头戏。但她不想凑那份热闹了。这些个人来来去去也不嫌麻烦,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子,真可笑!近来她总是容易感觉疲倦,总是嗜睡。自红洇绿萦两个去后,宫里新来的这些宫女总不能让她满意,现在她都懒得计较。

    晚上,又一场繁华的酬宾宴。笙歌夜舞,觥筹交错。杨显却觉得从心底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看一眼身边的皇后,她还是那副从容端庄的神情,她的手叠放在腿上,并未提箸。她也像他一样累吗?她不可能感觉不到累,只是她更会掩藏自己,那样岂不是比他更辛苦。他突然同情起她来,觉得之前对她的厌恶毫无道理。杨显拿起银箸夹了一块糕点给她,陈蕙兰颇感意外,她转过头来看着眼杨显,轻轻笑了。“谢陛下!”她说。他没听到。他只觉得这样一笑让她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女。杏眼娇美,唇灿芙蕖。

    杨显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东西,再无胃口。也没怎么喝酒。夜渐深,人渐静。杨显越烦闷。他必须配合着他们演完这场戏,接下来又该他登场了,至关重要。他甚至不能表现得有一丝踟蹰。他左右扫了一下,皇后不在了,青萍也不在了,只留他一个人,面对千万世人。杨显站起身,装作醉醺醺的样子,由宫人扶着,走向修心殿。在他的寝宫,她知道蓝铃正盛装等着。到寝宫门口,杨显突然站住了,他一抬手,对众人说“你们都下去吧!”所有宫女太监鱼贯离开,宫门关上,只有两人守在门外。盘龙卧凤的红烛高高燃烧,烛火跳跃。杨显步履沉重地走向金帐。帐帘高挂,蓝铃□□着身体,躺在锦被下。他看到她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水灵灵地化着惊愕和警惕。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喜被把自己裹的很严实,双手犹紧紧地攥着被角。杨显看到那握着被角的手在微微发颤。他知道她紧张,他知道她害怕。他也知道如何温柔。但他骤然伸手掀开了被子一角,粗鲁地拿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忍不住一声惊叫,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仓促地拿手紧捂着嘴唇,满目惊恐。杨显松开了她的肩膀,伸手做出了要拉她起来的姿势“过来!”杨显说。蓝铃没动。他却扬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放荡。蓝铃仍旧拿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杨显放下了帐帘。他不想再看到那双无辜的眼。他在床榻坐下,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账内的蓝铃才来得及放松的心又悬了起来。她知道他就在账外,她不敢翻身,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他很好,可她就是怕。她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触动他,让那可怕的激情再席卷他而来。时间每过去一刻,她就觉得身上的被子又沉重了一分。她乞求时间过得快一点,时间却慢地无法忍受。她渴望天亮,天亮却太过遥远。仿佛永远也等不到。她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即使春寒料峭,即使赤身裸体。她不敢。身体已僵,被子沉重地压着她几乎透不过气。她从来没觉得一夜竟如此漫长难捱。

    烛泪一滴一滴垂,烛心一寸一寸长,烛火一点一点亮。杨显也不知道在床榻坐了多久,他站起身。账内的蓝铃听到杨显起身的声音,一颗心又紧紧地缩在了一起。她感觉到他转过头看她,隔着金帐,他的目光让她周身如传万箭如披锋芒。然后,她听到他转身离去。直到整个宫殿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那被压抑着的恐惧和委屈才一股脑袭来,她咬着被角,失声恸哭,哭得浑身发颤,无法自已。

    午夜凉薄,一半残月斜斜地挂在东方。夜空清澈,竟显得那么宁静。杨显一路向东,往梅雪宫走去。梅雪宫大门紧闭,木门在浓重地黑暗里显得庄严沉重,冷冰冰的,把他排斥在外面。一点情感都没有。一点温度都没有。一点光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杨显有种深深的沮丧,总是这样被拒绝。他转身离开,孤独想黑夜一样包围着他,如影随形。这种感觉他一点都不陌生,过去了那么些年,再出现,还是熟悉,清晰如昨日。那时候也总是被这般拒之门外。他去寻她,总是被侍女告知,小姐身子不舒服,不方面见客。他给她写信,杳无回音。他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只想再见她一面,她始终躲着他,怎么都不见。他心里快憋出病来。又不敢告诉给任何人。她恨他,他知道她恨他。那时,她一定恨死她了。现在回想起来,内心仍旧隐隐作痛。她有理由恨他。

    突然,夜空中响起铮铮的琴声,琴音清澈,冷静,一声,一声。一定是她。声音从何处传来?杨先回顾身后的梅雪宫,不是。琴声很清晰,却有些距离,像是从空山传出来的,犹似飘荡着回音。表妹不在梅雪宫,她去了哪里?杨显追寻着琴声而去,走进了御花园。

    他并不知道,杜惊红在雾岫山,皇宫禁地。他也不知道,在他去往梅雪宫之前,青萍曾早他一步去过。

    第30章 未实现的私奔

    殿内的宴会已散。杨显被宫人扶着去往寝宫,洞房。青萍环顾四周,有种寒夜浸透周身。一晚上都没看见杜贵妃,他有些担心。青萍起身,匆匆走去梅雪宫,尚未到,就远远望见前面有一人影,在黑夜里看不清晰。青萍驻足,那人影仍旧像这边移动,越来越近。他终于辨出正是杜惊红的身影,她还携着她的琴。“贵妃娘娘!”青萍喊了一声。杜惊红早就看到他,在五步外站住,没说话。“夜凉,娘娘去哪里?”声音在夜色里很轻柔里,又透着一股忧虑。杜惊红静静地望着他,片刻方开口:“管好你自己,不要和楚妃走得太近。”青萍听了心内一惊,正待要问,她已携琴从他身边走过。他定定的站着,看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她的身影在小路上显得倔强,又孤独。青萍仍旧定定地站着,没有跟过去。只目光护着她的身影走远。

    当杨显再到梅雪宫寻杜惊红时,杜惊红已经登上雾岫山的山顶。她在一石凳上坐了,放琴于石案,开始调音。三两声调试过,渐渐流畅。杨显循着琴声的方向,从梅雪宫前行进御花园又走到云茵湖,才停下来。他知道了,琴声是从雾岫山传来的。杨显凝神静听,琴音越来越急,仿佛漂泊大雨,满腔的气愤不平,琴弦已经越来越紧,操琴的人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发急促,让听琴的人都不禁绷紧了心。琴音更加密集,宛如惊涛骇浪,有种毁灭一切的力量。“不要!”杨显大吃一惊,口中不自觉地一声惊呼,他还从没听过有人把琴弾成这样。弹琴的人还在继续,似是铁定了决心。琴发出一声长鸣,那种万分紧张之势,仿佛下一刻就会天崩地裂。千钧一发之际,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了。杨显内心一时空白,双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琴弦断了。他心里万分沉痛,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苦涩不堪。那件事,他可有后悔?

    那时是暮春的天气,莺啭燕啼,花舞蝶飞。轻盈的杨花柳絮满城飘舞,傍晚的徐徐清风吹来习习清凉。一切都那么舒适,一切都那么欢畅,一切都充盈着生命固有的力量。那天他和表妹躲在树下花丛中看书,表妹把书摊在水绿色裙子上,又学往日,拿书中的问题来考他。杨显觉得表妹的裙子鲜亮清新,很好看。他并不专心作答,即使会的,仍装作不会的样子,反过去逗表妹。“被皇上知道,表哥又要挨罚了!”表妹说时,黠慧地一笑,神情十分得意,笑得比花还烂漫还明媚。

    杨显亦笑“表妹去给父皇告密,又要封赏了,才女之名已经有了,再封什么好呢?让我想想,唔,就封个美女东施吧!”杜惊红听了,拿她那嫩柳一样颜色的鹅黄轻衫打他,他并不躲,透过轻纱看得到表妹的玉臂和秀肩,一段雪白。他顺手拉着表妹的手臂央道:“好妹妹,别去。你知道我最怕父皇了。”说时垂下头,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杜惊红见他如此垂头丧气,觉得自己玩得太过了,抽出手臂,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潇洒地说道:“放心,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杨显听说,抬头看着表妹嬉笑了起来。漫天花絮纷飞,此时正好有一点杨花飞扬而下,飘舞着,落在了她的头发上,泼墨般柔顺的乌发,轻盈松软的一点白花。“别动,飞絮落在头上了。”杨显伸手欲帮她摘去,在他的手指捻到杨花的那一刻,杨显闻到一股浅浅的清香,他顿时意乱神醉,迷失了一般,情不自禁地倾身在表妹额头吻了一下。杜惊红受惊,身子向后躲去,却失去平衡,倒了下去,压着了几朵柔弱的花枝,杨显顺势伏在她身上,一边亲吻她的颈项,口中一遍一遍细语喃呢“表妹……求你……表妹,表妹……”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杨显都会惊诧自己那一刻的失控。那时,表妹百般抵抗,都挣脱不了他的纠缠,那时,他如着了魔一般,她的美,她的香味,让他甘愿粉身碎骨的痴迷,感动,陶醉。那一刻,他看到了仙境。

    事后表妹夺身跑了。太阳已经落下,晚霞渐渐暗淡。他清醒了,才感到害怕。这件事后,表妹拒不见他。他试过各种办法,他甚至想到负荆请罪,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哪怕让他看一眼,让他知道她还好啊!都没有。他日日如鲠在喉,食不知味。如此下去,他会疯掉,或者病倒。然而天意难测,半年后他登上帝位。陈世海成了先帝的托孤大臣,他的女儿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而舅父和母后一番合计,她又成了他的贵妃。那一晚,是半年后的第一次相见。看一眼,便知她过的并不好。她安静地坐着,孤傲的神态,隐忍的静默,碧蓝幽深的眼眸,仰着的头。看她一眼,他差点扑倒在她膝下,告诉她这半年他无一日不在自责,告诉她他多么希望她能像以往一样开心。她却没看他,只说了一句话,切断了他所有的幻想,也阻隔了他所有的行动。我不爱你,不会做你的贵妃。她说。

    杨显又一次沦陷在回忆里。每次都怕想起。琴声又起。杨显诧异地抬起头。琴声又从山顶飘逸而下。弦未断。她仍在那里。雾岫山被封为皇家禁地,其实山上也没有什么。他登基之前去过,就在山顶有一座庙宇,殿里摆着一个巨大的八卦图。他对这些没有兴趣,此后都没有再去过。但在山顶俯瞰整个皇宫,视野却是好的。他仿佛能看到表妹坐在那里,迎风抚琴,衣袂飞扬,她一定穿着男装,那么潇洒飘逸、容华无双。琴音一声声清脆飘逸。是风过层峦月照千江的辽阔浩然。杨显放下心来。静心继续听。音律越来越轻缓越来越悠扬,最后是轻轻点点、柔柔婉婉的,像耳边的窃窃私语、温柔喃呢。这样的琴声触到杨显,他的心又无限宽慰无限柔软。他知道,她已经好了。她也会知道,他没有负她。

    金帐喜被下的蓝铃初时听到琴声,那急促的旋律正应了她心中的委屈,便一声声听来撕心裂肺,哭得更加止不住,一时天昏地暗。甚至连琴声戛然而止她都没留意,待她留意到时,天地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琴怎么停了,姐姐怎么了?她想着,一时忘了自己的恐惧和委屈。屏气凝神细听,再无动静。姐姐大概睡下了吧,她想。她知道姐姐睡觉很安静,有时醒来时甚至还是入睡的姿势,她就很不老实,翻来覆去的,总似在寻找什么。认识姐姐后她又养成了一个习惯,一定要抱着姐姐的胳膊,才睡得着。若不然就睡得极不安稳,会醒好多次。就像现在,她一点睡意也没有。为什么一定要抱着姐姐的胳膊呢?她想。之前姐姐老拿这事打趣她,她也不明白,这一刻她才发现,喜欢抱着姐姐的胳膊,因为那样就不担心她会离开自己,那样确认她一直在,心里会很温暖很安心。

    蓝铃躺着思绪纷纭,琴声又起,这一次却变得清净和缓了。越听越觉得琴声温柔地就像绵绵情话殷殷叮嘱。跟姐姐学了几年琴,她如何听不出,那是姐姐在用琴声告诉她,别怕,她一直在陪着她。想至此,蓝铃眼中又汪着两泉泪,心却柔软的要化了一般。原来,她在宫中能生活的平安快乐,是因为姐姐一直在照顾着她。她没有遇见那些艰辛,是姐姐帮她当掉了艰辛。作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叔叔家寄人篱下,她却那么一副欢快的样子,是想用笑声讨好这个世界吧?若不是姐姐,她在宫中也将无依无靠,是姐姐包容了她的无知,是姐姐,照顾了她的脆弱,也是姐姐,给了她别人都无法给到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安心。那个人,是姐姐。

    这是个不眠的夜晚。杜惊红彻夜未眠,弹琴弹了一夜,到指尖渗血。蓝铃听了一夜的琴,越听越清醒。杨显伴着琴声在御花园游荡了一夜,浑然不觉困倦。青萍同样彻夜未眠。我们知道,青萍先去梅雪宫,半路就遇到杜惊红,而杜惊红丢给他一句话就离开了。杜惊红不说还好,说了,青萍听后却把警告变成了启发。楚兮。他念着这个名字。一阵心惊。又喊了一遍。楚兮。突然就很想见到她。想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么动听,如果她自己的名子由她那悦耳的声音喊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青萍很兴奋。他抬起脚步,毫不犹豫地去了虞风苑。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在门外守候一夜。虞风苑内的宫灯还亮着。青萍正要敲门,听到室内有人咳嗽了两声。那声音在黑夜的寂静里很清晰,却也很柔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断一般。青萍听了心里便在打鼓,不会是楚兮吧,难道她病了吗?他急急地敲了几声门,未见回应,又笃笃笃地接着敲起来。一时听到有宫女的声音抱怨着“谁啊,大半夜的,本来就够忙了,还来添乱!”门开了,开门的人见是青萍,方噤了声。“你们娘娘病了吗?”青萍也没留意那宫女,一边问着,一边已经匆匆走进去了。“是啊!”宫女应了一声,也紧跟着进去。

    青萍才到门口,就见流雪端了一盆水进去,又有宫女拿方帕出来,一派忙乱的样子。青萍心急,也就顾不得礼仪,随着流雪进入了内室。进去一看,但见楚兮在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张缎面锦翠被,苍白的小脸陷在枕头里,双眼轻合,眉尖微颦,一副娇弱不胜的模样。青萍见了,心里先不忍起来,开口问流雪道:“怎么就病了呢?”

    “昨天我陪娘娘去御花园看花,回来时淋了几点雨,着了凉。”流雪回道,手中犹自忙着,拿了湿面斤帮楚兮擦拭额头。

    “怎么不请太医?”

    “太医下午来看过,说时着了凉,不碍事,给开了几服药。谁知晚上喝过药又吐了,还一直出虚汗。”流雪说着,凝露就进来了,端着一晚药。

    楚兮朦朦胧胧听到有人谈话,她勉强睁开眼,就看到青萍站在窗前,低头俯视着她,满目关心的神情。楚兮内心涌起一阵感动。嘴上却说着“你怎么来了。”

    青萍看她睁开眼先望着她笑了,然后才回道:“你没有力气,先别说话。”说着转过头说于凝露“娘娘身子弱,空腹喝药如何禁的,先去做些清淡的羹来。”

    “凝露,不用了。我吃不下。”楚兮弱弱地说到。

    “要吃。看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好听的声音,不说话,你不觉得什么,对于我们却是损失惨重了!”青萍劝慰着,声音十分温柔。

    楚兮又抬眼看了他一眼,清澈的眼眸里浮着一点亮光。她没再开口。

    凝露转身去了。青萍在床榻坐下身。“楚兮,你的名子真美。今天我还在想,要你喊出自己的名子,这么美的名子由你那么美的声音说出来,才好。”楚兮听了,见青萍正含笑望着她,笑眼生花,也不由得唇角微扬漾出一点笑意。弯弯的唇,浅浅的笑,连病中都那么动人。青萍想着,心里不禁感慨。“你身子太娇弱了,虽说有这么多宫女照顾你,可我还是不放心,”他想接着说——我巴不得时时在你身边守着,没说。青萍看一眼忙着帮楚兮擦洗手指的流雪。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不知道老天是怎么想的,让你长得这样好看,声音又这么好听,身段舞姿又那般曼妙,却让你身子如此柔弱。”说时满眼醉意,神情无限温柔。

    “我以前在家乡时,虽然身子单薄些,并不会生病。入宫后才这样的,大概北方气候寒冷,还不大适应吧。”楚兮声音轻轻弱弱的,说得很慢,每说一句,还会有短暂的停顿。

    “快别开口,你只管听我说好了。”青萍正说着,就见凝露又端了一碗粥来。放在了几案上。

    “妹妹,你先去谁吧,今□□娘这里我照应着。”流雪说着直起身,准备把水端出去倒掉。

    “你们白天伺候了一天,肯定累了,都去休息吧,今□□娘这里有我照顾。”青萍转过头说于她们。流雪凝露心里惊疑,都拿不定注意,只把眼望着楚兮。见楚兮微微的点了点头,她们方才离去。

    待她们都已离去,青萍端了羹汤,盛一匙送楚兮嘴边,楚兮眉头蹙了一下,抗议地偏过头去。“吃了吧,病成这样让人看着都心疼。再说,这羹汤不是比药美味多了吗?”

    楚兮慢慢地回过头,看了青萍一眼,眼睛水汪汪的,似有千般无奈万种委屈,青萍又心软的恨不能代她病倒。他小心翼翼地把汤匙递她嘴边,她乖巧地把樱桃小嘴张开,青萍又把羹汤缓缓送进去,看着她咽下。楚兮吃了几小口,就摇头不要了。过一会,青萍又把药端来,一点一点喂她喝下。楚兮一直很安静,没再说话。看着她,青萍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连那份安静也让他觉得心疼。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又拿手指分外小心地为她理顺几缕凌乱的发丝。“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楚兮轻轻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楚兮呼吸渐渐均匀,轻浅,安静。青萍一直就那么看着她。不知该拿她怎么办。这时,窗外响起了琴声。青萍又想起了杜惊红,黑夜中远去的那个倔强又孤独的身影。琴孤独地响了两声,渐渐流畅起来,接着音律变得急促,越来越急越来越劲。青萍看到楚兮的眉头皱了一下,他怕她被琴声吵醒,拉起被角挡她耳边,盖住她小巧玲珑的耳朵。

    琴声继续,绵绵密密铿铿锵锵,如风卷残云水泻瀑布,青萍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那种力量带的翻滚起来,浑身热血沸腾。紧接着,琴声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一声长鸣。青萍害怕吵着楚兮,他急忙看她,见她把头左右不安的扭动着,一双手也挣脱了被子护在两边,似在躲避什么。看到她那么柔弱无助楚楚可怜的样子,那一刻,他真想带她去到一个没有打扰没有伤害的地方,护她一世安好。那一刻,全世界他都不想要了,只想带她走。他俯身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喃喃“不怕,我在呢,不怕。”

    琴声断了。世界万分寂静。青萍看着楚兮渐渐安静下来,又沉入睡梦。他站起身,添了一根蜡烛。走到窗边,窗外的夜清寒,深沉。半轮残月踞在屋顶。青萍心里又升起深深的惆怅。那个弹琴的女子,可还好?另一个刚及笄的呢?这一夜的虞婉樱睡得还安稳吗?皇后呢,有没有做梦?他突然觉得,这皇宫之中的所有人,都似活在一种被下过蛊的幻影中。他们被某种力量拉着,一点一点坠入虚空。

    当青萍再回到楚兮床前,她已醒。窗外的琴声又起,却很柔和轻缓,像是温柔的倾诉,一点一滴的感动,一丝一缕的缠绵。青萍含情脉脉地望着楚兮,见她也静静地看着他,干净的眼眸中如有千万言语,是乞求?是关心?是幽怨?是深情?青萍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他说,声音那么平静。她安静地点点头。

    第31章 媚妃孕

    三月的天气,绵绵密密地下起了雨。春雨蒙蒙,润物无声。梅雪宫的梅树抽了新芽,嫩叶在雨中清脆的鲜明。杜惊红看着窗台上的那一盆杜鹃,过了一夜,又新开出几朵花来,绯红的花瓣沾了雨,颜色更浓重了一重。“姐姐,春雨虽细腻,站在雨中也会濡湿衣服,小心着凉!”蓝铃撑了一把油纸伞挡在杜惊红的头顶。白色纸上绽开的一支梅花,映着杜惊雪一样的面容湖一样的眼眸,丽得惊人。 “我哪里就那么柔弱了!”说着,但见她璨璨一笑,眼中如春水初生,一股柔波在水面荡漾开来。蓝铃也不由得随她笑了起来。

    “姐姐,听说媚妃娘娘病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蓝铃伸出纤细的手指触了一朵杜鹃花,花瓣上的雨珠随之滴下。一点水沾在她粉嫩的指甲里,晶莹清澈。

    “林媚素来心高的一个人,又生性要强,一定不想别人看到她病倒的样子。”杜惊说着,回头喊了暖玉一声,暖玉应声出现在门口。“娘娘,什么事?”

    “你带着前天皇上赏赐给蓝铃的那支人参,送去玫霞苑。”暖玉应着去了。杜惊红携手蓝铃一起回到室内,一旁的冷玉忙接过伞收了起来。

    暖玉把人参送至玫霞苑,返回时正路过虞风苑。想着当日惊艳四方的花魁,她一时兴起想去看看。走到虞风苑门前,见朱门轻掩,她轻轻推门进去,院中十分安静。或者下雨的缘故吧,暖玉心里寻思着,像院中走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庭院一边的落英阁,整个阁楼立在烟雨中,雨珠凝结,一行行像泪水一样从玻璃上滑过,留下一条条长长的水痕。暖玉正想绕过去进入正厅,却听西边宫女的偏房内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她悄悄移到窗边,只听房内悄声说着“那该怎么办,到时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就没命了。”

    暖玉屏气凝神,又听另一个声音说“娘娘待我们恩重如山,我想跟她一起走,反正我家乡也没什么亲人了。”

    “可是我父母都还在……”声音中有一丝踟蹰。

    “你留下来吧。我们会把事情安排好,不会连累你。到时皇上问起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声音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青萍公子走了,皇上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窗外的暖玉听出了些眉目,顿时心惊肉跳。她转过身匆匆走了,一路走回梅雪宫,犹自暗暗心惊。待她安定了心神,就把自己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与了杜惊红。杜惊红听过只点了点头,然后叮嘱道“暖玉,事关重大,不要再把告诉第二个人,下去吧。”“娘娘放心。”暖玉应着,转身出去了。杜惊红走到窗前,雨仍在下。庭院的台阶湿漉漉的。屋檐也开始滴水。房顶之外,天空阴阴的,虚渺,空濛。杜惊红望着远处凝神静思,却豁然笑了。她自己也曾动过这样的念头吧。人生真像一场戏。当年那么执着的东西,现在却觉得无足轻重。像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这些年她渐渐地也学会了在这一席之地获得超脱的安宁,心若真的超脱了,不仅轻松,反而会有些意外的欣喜。一花一叶一风声,都别有趣味。

    她还是去了修心殿。杨显见她来,倒有些意外。“表妹坐!”他领她到案边,又吩咐春闱沏茶。“多谢表哥这一段时日对惊红的照顾。”杜惊红开口直言。杨显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神情飘逸,满面容光。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对他说话。杨显明白她的意思。“表妹不必多礼。对你对蓝铃,都是我应该做的。”

    “知道。所以我来了。”杜惊红说着,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她抬眼看着杨显,欲言未言。杨显被她那样看着,心里惊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表妹但讲无妨!”他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得透出一点焦急。

    杜惊红移开了目光,“是青萍。”她开口,总觉难言。杨显的心随着这个名字急急地跳了几下。他直直地看着杜惊红,等着她说下去。杜惊红也抬起头看向杨显。“表哥,如果他想,你会不会放他出宫”

    杨显像是没听懂,仍怔怔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如实回答。

    “他有此心,表哥可以留意一下。”杜惊红说着,起身离去。杨显仍沉寂地坐着,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自此杨显心里又扎了一根刺。他每每看着青萍,又觉得他一如往常。待要问起,又害怕。一天一天便在惴惴不安中度过。这天,青萍一如往常陪杨显用过晚膳,杨显说“陪我走走吧。”起身向外走去。青萍随在身边。

    “时间过得真快。桃花又开。逸儿,你入宫几年了?”

    “快四年了,陛下。”青萍回思往事,也觉得四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悄然而逝。

    “还记得你刚入宫那年中秋,你唱的那折戏真好!叫《霸王别姬》是吧?”杨显又想起虞姬在临别之际的那个眼神,那种流连的温柔、决绝的凄艳,至今仍让人不忍。

    青萍察觉到今晚的杨显有些不同寻常。“当年臣不懂事,还把陛下化装成了女子,陛下竟不怪责我!”想起那些往事,青萍心也变得柔软起来,他突然又很难过。该是最后一次这样陪他了。

    杨显想起那晚的事,微笑了起来。笑过却更加凄惶。他停下脚步,忍不住揽过青萍的肩,在他额头吻了一下。“今年中秋,我们还泛舟湖上,如何?”他试探地问,眼睛殷切地望着他。

    青萍听后心里忧伤不已,喉头一时哽咽。他勉强控制自己,片刻后方用平静的声音说“好啊,陛下喜欢,怎样都好。”

    他骗我。杨显心里说。他停顿了片刻才回答,是在想说辞。那一刻,杨显失望极了。先前还希望他能心软的,可见他去意已决。一切顿时索然无味。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回去吧。”杨显说。

    回到寝宫,杨显坐在床边,抓起了一本书。青萍为他捧了一盏茶“皇上一天到晚忙于政时,晚上就休息会吧!”他心里觉得歉疚,眼光便过于温柔。杨显看了他一眼,又万箭穿心般的痛。表妹问他的那个问题,他如今已有答案。你有多爱一个人,就会有多心软。即使他伤害了你,你都不忍心去伤害他,比起痛苦本身,你更害怕他痛苦。你就是不忍心看他难过。

    杨显接过杯盏,却装作失手让那杯子落下去,碎了一地。“你不知道茶水太烫了吗”杨显勃然大怒。青萍吃惊地看着他。“陛下息怒,我在去沏一盏。”

    “不必了,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下去吧!”杨显生气站起身来。“陛下!”青萍也站起身,他伸出双臂想抱住杨显。杨显后退了一步。转过头去。不再看他。“我让你退下!”当青萍走后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门外,他突然转身走到床边,把枕头被子都仍向门口的方向,整个人无力得躺倒在床上,面向墙蜷缩着,浑身发颤。

    青萍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他知道了,他想。他一定知道了。青萍一时思绪纷纭,心乱如麻。说不定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埋伏在出宫的路上。他这个人,心思缜密,又很多疑。他一定是知道了。他故意撵他出来,好留给他离开的机会。他在试探他。如果他真的走了,青萍毫不怀疑他会安排人把他抓回来。届时他犹可,楚兮就不同了。他一定不会放过她。不,不能让他伤害她。青萍理清思绪,越觉得如此。他不知道,杨显已经决定放过他了。若他知道了,会不会也因为杨显的这份体贴而不忍心负他了呢?但显然,这时,他的心思全不在他身上。

    杨显提前来到和楚兮相约的地方。寂静的夜,深深的宫墙。他藏在暗影里,躲避城墙上巡查的人。青萍在阴影里等着,一时想着她的好,恨不能马上带她远走天涯;一时又想该如何开口告诉她,怎么都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眼神,如此思前想后,焦灼不安。当他远远地看到流雪扶着楚兮款款而来时,他再站立不住,迎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把她抱在暗影里,才放下。楚兮几乎被他惊到了,当他把她放在地上时,她抬起清亮的眼眸看着他,对他嫣然一笑。青萍看她笑得那么美,像雪夜流星月下昙花,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差点又失去理智,他想,什么都不管了吧,只想要她。他又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深深地拥在臂弯里。楚兮依依地把头放在他肩膀上,觉得安心。

    一旁的流雪等的心急,岂能在这里多耽搁。她走进了一些,悄声提醒到“公子,我们先想办法出城吧!”见青萍没有动静,她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公子!”此时楚兮也抬起头看着他。青萍心里如堵着一块石头,那话,他怎么都不愿说出口。

    楚兮很敏感,她发现了他的异常,遂紧张地问:“怎么了?”因是悄声言语,话说出时只有微弱的气息,像是哑声了一般,只觉苍白无力。青萍又一阵心疼。他俯身到,附唇到她耳边,轻声柔语地说道:“他知道了。我们走不成了,皇上知道了。他可能派了人就在宫外的路上候着,只等我们过去。”

    楚兮身体随之一僵。尽管青萍声音很温柔,她还是觉得受伤。不能实现了,让她空欢喜一场。

    青萍感觉到她的变化,用柔软的唇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一边轻语喃呢“楚兮。楚兮。我不能让他伤害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说着,心里无限悲伤,仿佛再也见不到了一般,泪止不住哗哗流下。他轻吻她的脖颈,吻过她的下巴,吻上她吐气如兰的双唇。多想永远抱着她,却是最后次了;多想一直照顾她,却怕连见的机会也少有;相爱的感觉多么美好啊,却不得不割舍……可是怎么舍得,分明已经刻骨铭心。青萍心里几分美好几分忧伤几分甜蜜几分心痛几分温柔几分眷恋。泪水纷乱,肆虐了容颜。滑落唇边,苦涩。他顾不得,只一心一意地吻着她,温柔缠绵,难解难分。

    这时楚兮却渐渐冷静下来。他的泪沾染了她的脸颊,濡湿一片。他放弃了行动,也放弃了她。不管他多么心动多么不舍,终究,他放弃了她。她的心像她的脸颊,湿漉漉的,透着凉。

    青萍把楚兮送回虞风苑,又失魂落魄地走回修心殿。皇上寝宫的灯仍亮着,殿门半开着,门外一个当值的宫女也没有。他有气无力地走进去,看见杨显背向里蜷缩着,地面一片狼藉。他弯腰捡起一个枕头。杨显听到声音,半晌回过头来,看是他,眼睛瞬间明亮了,闪耀着喜悦的光。他从床上跳下,赤脚走到青萍面前,紧紧抱着了他。青萍没动。

    几天后,杨显心情大好。他听说媚妃病了,就带着御医去了玫霞苑。玫霞苑里,林媚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其实她都知道。只是近来呕吐地越发严重,总也吃不下东西,慢慢身子变得没有力气,整个人也病恹恹的没有精神。要是早知道怀孕那么折腾人,她大概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不再如此任性而为了。现在,她的心情可谈不上好。

    杨显进得内室,见林媚慵懒地躺在床上,双眼微殇,全不是平日神采飞扬的模样。看到她这般安安静静的样子,杨显倒觉得稀罕。“媚儿,几天不见怎么就瘦了?”杨显问着,顺势坐在了床沿。

    林媚抬眼看了看杨显,懒懒地喊了声皇上,声音里有种倦怠。杨显卧起她的手,发现她长长的指甲没了。细看她的形容,显见的未曾梳妆,脸色略有些苍白。杨显想着她平时那么讲究那么爱打扮的一个人,何以今日竟变得这样,心里也觉不忍。忙让御医上前来为她把脉。那御医把指腹轻轻放在林媚手腕的脉搏处,一番仔细斟酌,面上倒露出喜色。御医把过脉象,见皇上急欲问情况,先开口说了:“恭喜陛下,娘娘这是有喜了。”

    杨显听了面容瞬间发僵。但那表情也是稍瞬即逝。他即刻装出愉悦的样子说道:“御医不会看错?”那御医躬身回道:“依老臣这么多年的经验,是不会错的。只是娘娘总吃不下东西,才导致身体虚弱,还得好好调养。”说着给林媚开了几服药。“这是三天的药,三天后老臣再来给娘娘复诊。”

    第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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