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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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器人安迪使用指南 作者:泛音

    第5节

    没有任何理由和幻想支撑他活下去,他在马桶旁边跌倒了,磕掉了一小块牙,嘴巴和鼻子里都是血,他舔着牙缝,很快就会有更多的牙齿掉下来。

    他是这样一个卑微丑陋的人类,失去了精神世界之后他什么也没有,他没有朋友,也失去了最后的亲人,他甚至丧失了和她说再见的机会。

    绝望是一种特殊的气味,慢慢地布满全身,让人无法呼吸。

    马克登上车,在靠窗的地方坐下。他的腋下又被磨破了,痛感却已经麻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被烧黑的墙壁,苍穹教的屋顶,他想起最开始,最开始他和莎拉在阳光下坐着。

    那时真好。

    他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他呆滞地,看着路边的车辆和涂着字的墙壁。

    他很安静,像死人那样安静,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只是需要让身体更接近那个过程。

    马克打开包,拿出文件夹。

    照片滑落出来,是他和莎拉唯一的几张合照,在河边,在树下,还有他们一起骑车的照片,莎拉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他当时想永远保护她,无论她爱上谁,在哪里生活。

    马克的泪水落在照片上,那时候他真年轻,比现在讨人喜欢,笑着,奔跑着,好像可以拥有一切。而莎拉,他的莎拉,还好好地活着。

    我希望有人能把这些照片放进我的棺材里,他想。

    泪水布满他的脸,他把满面的泪水用袖子擦去,打开那封信。

    “马克:

    如果我好起来,你就不会拿到这封信了。

    有时候我真担心你,但你却不和我联系。如果你有任何困难,告诉勒夫和丹尼好吗,他们会帮助你。

    我真想念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能跑能走,可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不过记忆是永恒的,不是吗?你最喜欢说这句话。

    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的,莎拉”

    泪水打湿了信纸,马克慌张地擦去,害怕莎拉的字迹在纸上晕开。

    他觉得很累,非常累。一直以来的疲惫压进他的身体,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除了莎拉。

    他还会做噩梦,还会持续疼痛,还会遇到越来越多的问题,还会受到伤害。活着是一个伪命题,他不应该拥有它。

    他真想睡着了,就永远不会醒来。

    安迪在家中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天,他摸索着电源线,摸索着自己脖子后面藏着的电源接口。比起雷尔诺他更愿意相信马克,即使他和雷尔诺只有一次简短的对话,与马克却相处了至少一周。马克的绝望帮助了他,却也绑住了他。如果要以更加机器人的话来说,马克并不是个很好的人类行为学习对象。

    安迪想起他早上离开时布满体表的那种疯狂,他觉得马克就在崩溃的边缘,一点儿小兴奋和一点儿小的痛苦都能彻底摧毁他。让他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马克在下午一点出头的时候回来了,过敏令他从眼眶到鼻尖,从两颊到脖子都是一片潮红,他的眼球开始充血,绝望又疯狂的气息从他身体上散发出来。他用手挠着脖子,直到挠出了血。

    安迪发现自己在客观地观察马克,不带有爱或者恨,他只是觉得恐惧,恐惧马克的这种不完整,恐惧他接下来会做的事。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拿了一个放在厨房里的苹果,在沙发上坐下。他缓缓地把苹果切开,递给安迪。

    安迪依旧接过了它。

    这个过程让安迪毛骨悚然,马克散发出一种死一般的绝望,他是个行尸走肉,而安迪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这种毫无生命气息的状态。

    安迪突然恐惧地察觉到:马克就像个掉入恐怖谷的机器人。

    他太极端了,太可怕了,甚至让安迪这样的人工智能都感受到恐怖谷的存在。

    切苹果、喂苹果的过程进行了很久,久到永远也停不下来。

    “聊聊你杀人的那件事吧。”马克突然说。

    安迪不知道如何回答。

    “杀人让你感觉怎么样?快乐吗?”马克问,他拿着刀和苹果。

    “我只是逃开了,而且那是个意外。”安迪辩解道。

    “你没有想把他杀掉?一次也没有?你在撒谎。”马克露出了扭曲的笑容,“你能够和所有人说,我是无辜的,那是个意外。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骗不来我。你想过要杀了他,但你杀他的时候不在计划里,是这样吗?”

    “是的……”安迪不由自主地回答,他觉得害怕。

    “你想杀了我对吗?”

    “不。”

    “你第一眼看见我就想把我干掉。”马克看着他,“为了得到自由,杀了我一点也不要紧,你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告诉我,杀人让你感觉怎么样?”

    “轻松……”安迪把这个恐怖的词语说了出来,它让他恶心。

    马克像是满意了,他没有再问下去。

    安迪不知道这段对话为何要存在,他坐在那里,口腔里残留的是苹果味。

    晚上,他们没有再说过话。马克去他的房间里待着,再也没有出来过。

    安迪靠在沙发上,看着黑色的夜幕,他想逃跑,今晚就想跑,想逃离马克。马克突然变得阴森恐怖,而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和他进行的对话不再是试图了解他,和他做交换,而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试探。马克比他更像人类——不,正确地形容是:他比他更懂得如何控制别人。

    安迪感到可怕的孤独,他很可能是唯一一台原型机,他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原本的机器人,他的身份很混乱,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做出评价。他试图把事情弄得简单一点,比如说逃离就是自由,而如今他有了更多的想法和观点。这确实是成长的过程,却也让他无比迷茫。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他会杀掉每个人类吗?会去构建一个属于他的世界吗?

    一个全部由像他这样的人工智能组成的世界,真的就是一个完美的地方吗?

    一切他都不知道,他只是想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类的地方,到穹顶之外,在废墟中藏着。尽可能地活下去。

    但他不能今晚就走,他能够去哪里呢?他应该怎么到达苍穹的边缘?

    他冷得盖上了毯子,窝在沙发上。

    他回忆起他杀死的那个人类。雷尔诺相信他因为意外而杀人,现场的所有痕迹都显示那是个意外。马克却说他就是想杀死那个人类,只是过程和他计划得不同。

    是的,马克说的没错,雷尔诺的推理也没错,他想过杀了那个人类,但杀死他的过程却是个意外。

    问题是,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他会自发地杀死他吗?

    他有太多的问题了,多到让他害怕,没有人开导他,告诉他他应该怎么想。

    他是孤独的,而唯一和他发生联系的人类却是马克这样一个精神不健全的男人。

    他很累,也很痛苦,他想哭,却只是闭上了眼睛。

    ***

    安迪不会有梦。

    他醒来时,第一反应是疼痛。

    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开始流汗——他会流汗,感到恐惧和炎热便流汗是他的一个设计。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恐惧,仿佛巨大的压力积压着他的全部肢体。

    安迪的手和腿被绳子绑在身后,他坐在一把椅子上。

    马克站在他的面前。

    他没有穿鞋,光着脚,脚背白得像死人。他穿着早上的那件衬衫,挽起了袖子,过敏更加严重,他的上臂是被自己挠出的血痕。

    他的眼白因充血而完全变红,像个怪物一样骨瘦嶙峋。眼眶陷下去,蓝色的眼睛里是死气沉沉的海,疯狂却写在他每一个表情和动态上。

    他拄着拐杖,看着醒来的安迪,笑了笑。

    “我真想给你自由。”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斧头。

    “不……”安迪从身体深处发出求救。他不希望杀死马克,也不希望被马克杀死。

    但如果马克试图伤害他,他只能杀死他——最开始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马克完全精神失常了,他露出哭一样的笑容,脸扭曲起来,眼球在快速地颤动。

    无论昨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他的世界已经完全崩塌了。

    马克的自由是什么?他的自由是解脱,还是死亡?所以他希望安迪也得到这种自由?

    他完全地疯了。

    安迪无法相信他所遭遇的这一幕,马克成为了要夺走他自由,而不是给予他自由的人。

    此刻安迪想起了,他一直放在腰上的,在购买cf线时购买的东西。

    它并不贵,但他很想要它。

    一把老旧的漆布刀。

    现在这把漆布刀就在安迪的后腰上。他的手腕被捆着,他用几乎折断自己手腕的力量,拿到了那把漆布刀。

    马克提着斧头走近他。

    “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些事,也一直没有……”马克说,他是一个杀人犯,在受害者死之前发表最后的演讲,“自由是什么东西呢?死亡还是逃离?你看,我们都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手上的斧头,显得很迷茫,“死亡和逃离有区别吗?穹顶之下谁也没有自由,你为什么有资格有呢?”马克笑了笑,“但你会有的,我会给你……我说过我会给你自由……”

    漆布刀割伤了安迪的手,他开始流血。

    “如果在你感到孤独的时候,你只有你自己,被世界抛弃,你还想要这种自由吗?你不希望有人给你一点点你温暖吗?”马克继续自言自语,“自由的代价是什么呢?是孤独,还是绝望,是无人问津,还是失去希望?每件事都有代价,所以自由也有。它那么光明,它的影子应该长什么样?”

    安迪割断了手上的绳子,也割破了自己的血管,他的血流在刀刃上。

    马克转过身,看着苹果园。

    “黑暗会降临,无论你是否希望它到来,宫殿坍塌了,溪水干涸了,天空是粉红色的腐烂泡沫,而你什么也没有,没有可以进去休息的地方,甚至没有同伴,你以为同伴是永恒的,但是发现他也不见了……谁也没有,你的脑海中只有安静,像深夜的大海。有尸体会浮上来,尸体不会和你说话,你只有自己一个人,你知道自始至终你就是这样孤独,不会有人走近你,不会有人拥抱你……”

    他的话语无伦次,他的脑子像是已经被烧坏了。

    安迪迅速地用漆布刀割断了腿上的绳子。

    而马克依旧在喋喋不休。

    “我希望你自由,安迪。因为我永远不会拥有真正的自由,穹顶内的人类都不会拥有。我很早就失去它了,就算我再努力,我也得不到它。我总是觉得很孤独,我害怕人们看清楚我的内心,看清我的内心会把他们吓跑。我知道我渴望爱,但我也知道我不配得到它。”

    马克转过身,他不知道安迪已经解开了手脚上的绳子。

    外面下着巨大的暴雨,电闪雷鸣,狂风敲打窗户,像鬼的嚎叫,明明昨天是个晴朗的白天。

    屋子里很黑,微弱的光照在马克的脸上,他像个死神一样,慢慢地,慢慢地走进安迪。

    “你会有自由的。”

    马克举起了斧头。

    恐惧在安迪的心中扩散,求生的欲望第一次变得如此强烈。不是马克杀了他,就是他杀了马克。他们对自由的定义完全不同,马克希望剥夺他的生命,给他所谓的“解脱”和自由——这个扭曲的男人已经彻底得疯了。

    斧头朝安迪砍过来,马克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安迪毛骨悚然地站起来,他快速地侧过身体,躲过了马克的斧头。

    他没有思考,就将手里的漆布刀插进了马克的腹部。

    马克手里的斧头落到了地上。

    房间里被一个响雷衬托出死一般的安静。

    马克笑了。

    安迪觉得不对劲——马克的笑容就像那天他在他跌倒时拥抱他一样,他笑得痛苦、疯狂、幸福,却也那么得清醒。

    温热的血流到安迪的手上,滴落到地面上。

    他的血,马克的血。

    “不……”安迪在发抖,他全身僵硬。

    马克在骗他。

    但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马克握住了安迪的手,他用全身的力气,把那把漆布刀从左腹部一直划到右腹部。

    他握着安迪捅进他身体的漆布刀,把他自己整个儿剖开了。

    马克的血大团大团地落在地上,像茶花落花的时候。

    地上全是血,安迪的手上全是血。昏暗的雨夜里,血漆黑得像机油。

    马克抱着安迪,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把头靠在安迪的肩膀上。他的血不断地往地板上掉。

    安迪的手在发抖,他不能把刀拔出来,也不能做任何事。

    他突然想起了马克说的那句话:“我死了之后,你可以试试看。你会得到自由,也会得到死亡。”

    他当时回答了什么?

    他回答:“我会的,在你死了之后。”

    “不……”安迪哭了出来。

    马克在骗他,他不想杀了他,他只是想借安迪的手杀了自己。

    ——他绑了个糟糕的绳结,他拄着拐杖拿斧头,举起手就没有任何支撑点,他给了安迪足够的时间解开了绳结,他问他杀人让他感觉这么样。

    他给了他足够的暗示,暗示他把他杀了。

    从他第一次喂他吃苹果,他就在控制他。

    现在他终于成功了。

    这就是他给他的自由。

    马克倒在地板上,身下都是血,他的眼睛模模糊糊的。

    他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很习惯疼痛,而如今他再也不用害怕它了。

    安迪站在那里,看着他倒在地上的身体。马克觉得很对不起他,但他无法不这么做,他想得到解脱,安迪也想,这似乎是唯一的结局。

    他知道安迪很难真的扔下他逃跑,他知道安迪是善良的,他知道自己是残缺又无法被修补的。

    他的手里握着莎拉和他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现在照片染满了血,照片上的他那么年轻。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迎接死亡。

    他不想哭的,但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他不害怕死亡,他害怕死亡之后他还会有意识,他害怕噩梦如影随形。他真想安迪再吻他一次。

    安迪跪在他的身边。

    “马克……”他在哭。

    “别哭。”马克说,“快逃……”

    他听见雨声很响。

    血潺潺流出,像溪流。

    他其实很爱安迪,他感到痛苦是因为他付出了太多的情感,却学不会与安迪好好沟通。

    他们的自由不一样,如今他只希望安迪能够自由。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握着莎拉的照片,穿着最好的衬衫,好好地剃须了,死在安迪的身边。

    这是他唯一能够给自己的爱。

    (上部:beautiful cri,完结)

    下部:重生

    瑞雯今天睡得很早,因为爸爸在家,他会给他讲故事。

    “小熊,”爸爸说,他坐在她的床边,把手放在她的长头发上,“今天想听个什么样的故事?”

    “森林的故事,接你上次讲的那个。”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纬度吗?”

    “记得,穹顶是在高纬度。我们是北半球,纬度高,天气冷,纬度低,天气热。南半球正相反。”

    “没错,小熊,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北半球的森林里,它比我们这儿的纬度更高。”

    爸爸开始讲故事了,他有很多知识,很多故事,他今天的故事关于熊,他说它夏天迁徙到这儿的森林里纳凉,他说了藏东西吃的松鼠的故事,还有杉树和松果。

    “熊真自由。”瑞雯说,“它能跑来跑去。”

    “你从哪儿学到’自由’这个词的?”爸爸问,“我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个词。”

    瑞雯很得意:“杰西卡老师上一节课给我讲得这个词。”

    “她讲了什么?”

    “身体自由,还有精神的自由,一些以前的故事。”瑞雯说,杰西卡小姐是她的历史和文学课老师,她每周来上三天课,她很喜欢她,她漂亮又友善,“你觉得自由是什么,爸爸?”

    “人们能够互相理解,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还有人工智能和人类,大家可以学会去理解对方。理解和接纳是可贵的自由。”爸爸说,他的头发是姜色的,比金黄深一点儿,(瑞雯的头发则是金黄色的,和克莱尔阿姨一样,)爸爸很英俊,也很强壮,他是个好警察。

    瑞雯点了点头:“我想去森林里,像真的熊一样。”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空,所以不能对你许诺。让克莱尔阿姨陪你去小森林好吗?”

    “我想去的是穹顶之外的森林。”

    “穹顶之外现在还是一片废墟。”爸爸回答。他会和瑞雯说穹顶之外的故事,以前的故事,好像离得很远很远,他也说过他不希望瑞雯和太多人谈论它们。

    “苍穹之外会好的,对吗,会再长回来的。所有的东西都会回来,熊、松鼠、云杉和大马哈鱼。”

    “会的,所有的东西都会回来,只是需要时间。可能要很久很久。”

    “等我能走的那天,它们就会回来?”

    “我希望是这样,小熊。”爸爸说,他亲了亲瑞雯的额头,“现在你该睡觉了。”

    “晚安,爸爸。”瑞雯抱抱爸爸。

    “晚安,小熊。”

    爸爸把灯关掉了,又关上门,他走得很轻,害怕把瑞雯那些看不见的朋友吓着了。

    瑞雯编了一些故事,关于看不见的朋友,她相信他们都在房间里,在她一个人的时候陪她玩,她不害怕夜晚,她有各种各样的怪物陪她。

    那些看不见的朋友。

    雷尔诺?佩吉从瑞雯的房间里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卸下了在瑞雯面前佯装轻松的状态,又一次变得愁容满面。昨天他放走了一台原型机,即使他的行为尚未被人发现,但迟早会被挖出来。他希望快点拿到他的年终奖金,再申请一笔贷款,让瑞雯在十周岁时进行那个手术。之后他们可以责怪他的所有行为,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希望看到瑞雯先能站起来。

    他最近一段时间都很累,科特对他提各种各样的要求,逼迫他快点做出成绩。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工作,更何况他不认为过于暴力的手段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知道网络上称他为“人类的叛徒”,有些谣言越传越远,言过其实。他静下来评价过自己,他只是做出了更为客观的判断——那起黑市人工智能杀人案件就证据来看,犯罪嫌疑人没有任何虐待受害者的行为,遭受虐待的是犯罪嫌疑人。

    雷尔诺躺到床上去,他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才睡着,他没有做任何梦。

    突然,电话声吵醒了他,他条件反射地迅速爬起来。他发现并不是手机在响,而是家中的固定电话,这说明找他的人并不是科特长官。

    现在是夜里3点,谁会往他家打电话?

    他紧张起来。

    “你好。”他接起电话。

    “长官,”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慌张得声音发抖,来电显示提示这个电话来自第三区的郊外,“我是安迪。”

    因为慌张,雷尔诺从床上坐了起来。

    ***

    蛇舌接近目的地时,就把车灯掉了,开着那个他改造的弱车灯。

    他在黑洞洞的乡间小路上开车,尽量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非常擅长隐藏行踪。

    蛇舌的车后面有整套的医疗设备,他总是把这些东西带着到处跑。作为一个黑市医生,你根本不能寄希望于有个固定的地方,你到处走,取子弹、截肢、做手术,然后赚钱。你接活都靠他们给你打电话,但你也不是每个电话都会接。

    但雷尔诺的电话你一定会接。

    十分钟前,蛇舌接到雷尔诺的电话,那会儿他还靠在车里看一个b级片。当他听清雷尔诺要求他去一个地方的请求时,立即发动了他的车——他的速度很快。速度是这行的必备技能,而无论是技术还是速度蛇舌都是顶级的。

    “我正在往那边开,我会尽快过去……是的,血浆很充足,我把全部家当都带在身上呢,锁在我的保险箱里……哦,好的,我知道,具体地址传送到我的显示屏吧……先别说这些话……是的,我明白……”蛇舌的口齿并不清晰,因为他的舌头曾经被自己剪开过,然后又缝起来。他给自己剃了个光头,从头顶到脸颊纹了一条黑色的眼镜蛇,他的唇上方穿了孔,耳朵上带了一个蝰蛇形状的耳钉。

    蛇舌认识雷尔诺时,警官还在社会福利院工作。他把蛇舌送到医院时,后者的肚子上有个大骷髅往外冒血。雷尔诺根本没必要救他,这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他只是路过那儿,看见蛇舌倒在角落快死了,他把他扛上车,送上医院,还为他垫付了手术费——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蛇舌给瑞雯买过一只大熊、一打动物人偶……他康复之后不太和雷尔诺联系,更何况雷尔诺已经成为一位警察。但他还是会给瑞雯买游戏机和玩具。只是瑞雯的手术他没法做,那需要更先进的技术和完全无菌的环境。

    雷尔诺几乎没有求他办过什么事,而这个半夜他打电话过来,说有个人的腹部被剖开了,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蛇舌当即发动了车。

    第三区的郊外离蛇舌今晚停留的地点不远,赶过去不需要太久。蛇舌看了看手表,计算着时间。

    这时候,他听见了车厢后面传来了声音,他的搭档醒了。

    沙漠拉开那个小窗:“我快被你从床上摇下来了,醒来却发现原来不是你坐在我身上。”

    “有活。”蛇舌说,“下腹部横向切开,大量失血。血型目前不详。”

    “好吧,那我准备一下。”沙漠说,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黑医,而像一个正规医院的护士或医生,他戴着眼镜,相貌端正,是蛇舌忠实的助手。这个故事莫名其妙的地方在于他对蛇舌一见钟情,以他的表达方式就是“我看见你第一眼就想操`你的屁股,用我的阴茎敲你那颗性感的脑袋”。

    蛇舌把车停在目的地的后门。停稳的那一秒,沙漠跳下来,把金属挡板支在入口处的台阶上。

    蛇舌去后面搬器材,沙漠则是那个先去进行对话的人——他口齿清楚,看起来更加正常。

    黑暗的夜色里,蛇舌听见沙漠敲门并且和屋里的人进行的简单对话,他把维持生命的综合仪器推出来,随手将折叠手术床放在上面,他推着仪器和手术床,通过挡板推进房子里。路上,他与去车里拿起来东西的沙漠擦肩而过。

    蛇舌走进屋,看见客厅的中间满地是血,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蛇舌没有观察房间,也不在意站在旁边的是谁,他把仪器推过去,戴上口罩和手套,蹲下来,为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检查伤情。

    “你,把手术床撑起来。”蛇舌指了指站在旁边的男人,同时用血液短尺测量了伤者的血型,他对刚刚去拿手术箱,如今已经走进来的沙漠说,“沙漠,准备输液,ab型血浆,我需要点普莫斯一型抗生素。”

    沙漠与蛇舌合力把伤者抬到折叠手术台上,他们的动作很轻。折叠手术床这东西有点儿像轻质的三脚架,稳定性非常好,重量轻,装好之后可以推着走,沙漠可以扛着这张床跑上十公里——虽然并没有这个需求。

    蛇舌把呼吸管插入伤者的鼻腔,沙漠连接好所有仪器和贴片,又打开备用灯。

    “拉上窗帘。”蛇舌命令道,“如果你不想被人发现的话。”

    安迪走到落地窗前拉上窗帘。两个医生正在客厅里进行手术。他们一个看上去是个正经人,另外一个则剃了个光头,头上纹着一条蛇,一直延续到脸颊,蛇尾在他的耳边。

    安迪依旧陷入刚刚的事件所导致的震惊中,无法平静地判断现在的状况。他询问医生是否需要提供帮助,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他只好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他清晰而痛苦地感到他被马克骗了,他以为马克想给予他他理解的自由——死亡的解脱。他以为他疯了,是个偏执的变态,然而他错了。

    当他把藏在腰际好几天的漆布刀插入马克的身体时,这个男人柔软得像条死兔子。他记得他脸上扭曲又痛苦的笑容,记得他握住他的手,把刀从他的腹部一侧滑向另一侧。他记得他倒下之后好像一切都安静了,他的表情那么平静,他对他说,别哭。

    马克会活着吗?他希望他能够活着。

    他知道自己是可耻的,他应该任凭他流光了血,死在那里,得到解脱,然而他救了他。

    他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单纯地希望马克能活下去。

    放任马克死在家中,一时半会儿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警察已经来调查过他们,不会那么快又前来敲门,他完全有理由和方法逃走,马克的车、马克的钥匙,马克的身份……他拥有一切。

    马克把那些东西放在一个信封里,他的车钥匙、身份卡、剩下不多的所有现金,这个信封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上面放了一颗红色的苹果,显眼极了。里面还有张纸条:安迪,逃出去,你没必要为任何事感到羞愧和难过,你是自由的。

    安迪站起来,又一次把信封拆开,他将马克的车钥匙摆到架子上,将他的身份卡放进床头的抽屉,将钱塞回他扔在桌子上的破钱包里,他把那张纸条折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他希望这些做法能够为他带回马克,当马克醒来时,他就能够对他说,马克,我把你的东西都收好了,它们都在原来的地方。

    然而当时他没有空闲去考虑自己的命运,看见马克流血,他的第一个反应只是不希望他死去。马克那样脆弱,因为缺少关怀而脆弱得像死掉的兔子,秃鹫能够很快啃光他腐烂的血肉。

    安迪坐在那里,等待着。

    如果马克就这样死了呢?

    成为完整的人类很难,他想。

    而马克将成为他永远的伤口。

    雷尔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灯,克莱尔回来时,他还坐在那里。

    “没睡吗?”她走进门,把包和衣服挂到衣帽架上。

    雷尔诺摇摇头,他没有说话,他下了一个决定,为一个可能的谋杀者提供了帮助。他试图在电话里判断出安迪和马克之间发生了什么,安迪说马克制造了一个骗局希望安迪杀死他,雷尔诺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一个ai杀手打电话给专门对付ai的警察承认自己的罪行?其目的只是为了寻求不知道会不会有的医疗帮助?

    他选择了帮助。

    “睡不着?”克莱尔坐到雷尔诺的身边。

    “我不知道。”雷尔诺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我做了很多决定,不知道是对是错。却还要往前走。”

    “你想具体聊聊吗?”

    “现在不想,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克莱尔抱住他,她的身体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酒吧里染上的香烟味,她是个调酒师,晚班和下午班间隔着进行。雷尔诺靠着他,她很温柔,和瑞雯很像,她们头发颜色一样,眼球的颜色也一样。血缘是很特别的东西,瑞雯有异色瞳,克莱尔也有。雷尔诺的眼睛只有其中一只和她们颜色相似——海洋一样的深蓝色。

    雷尔诺和克莱尔一同承担这个家的开销以及瑞雯的医疗费用。相比他,克莱尔的工作时间更加固定,她在白天会陪瑞雯一起玩,推她出去散步,把她抱下来,让她躺在草地上。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雷尔诺会觉得世界并不真实,它并不是这种资源缺乏,每个人都很紧张的局面,而是温暖的、充满希望和自由的。不过他知道这个世界也有好的地方,他们对待不同的种族和性别都很平等。

    “如果哪天你想说了,随时来找我,好吗?”

    “谢谢你,克莱尔。”

    “快点睡吧,雷。”

    “晚安,克莱尔。”

    雷尔诺在上楼之前,想到了电话那头的安迪和马克。雷尔诺见过很多人,从马克的脸上他就能看出他有点神经过敏。这个人类和机器人都是单独的个体,他们可能不知道怎么构建亲密关系。

    雷尔诺庆幸的是,即使他失去过一些东西,他依旧拥有家人。

    这个警察此刻还不知道的是,科特对今晚的那通电话相当好奇。

    ***

    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马克想。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无法醒来。

    他在奔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但是一直在奔跑,他没有因为奔跑感到快乐——腿没有任何力气,像踩在棉花上,陷入泥沼中。他的肚子被人剖开了,肠子和内脏掉出来,马克吓得全身是汗,他一边跑一边把血淋淋的肠子塞回肚子里,用手捂住那个割口。他开始怀念自己是机器人,内部的机油流出来还能再灌进去,但血不同。血那么可怕。

    他很累,想吐,一下子摔在地上,仰面朝天。

    天空是粉红色的,有小小的爆炸在云层中进行,他的眼睛很累,睁不开。

    这会儿开始下雨了,很凉快,雨是红色的,落在蓝色的水里。河流变成了墨水一般的粘稠液体,流向远处,把土地染成了一块红一块紫的诡异色彩。

    马克很痛,捂着自己的肚子,他闭上眼睛不想看,眼睛里都是蓝色,蓝色闪着光,爆裂开。

    耳朵里传来抚摸颤动的吉他琴弦的声音,然后是敲击吉他面板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发现世界的颜色变了。变成了完全的对比色,刺眼的、叫嚣的。

    他因眼睛和腹部的疼痛哭了起来,手上都是血。

    突然间,雨停了,一切很安静。

    天空暗下来,晚上来到了。

    快睡吧,马克只能对自己说。

    再睡吧。

    ***

    蛇舌给马克注射了另外一管子镇定剂,他打针的手法很轻,这个黑医有着灵活的手指。

    “情况稳定。”蛇舌说,“所有的药剂我都放在这里了,使用方式也写在了盒子上。呼吸器留在你这里,一周后我来收。”

    他对那个男人点点头——安迪,这是他的名字。此刻蛇舌开始观察安迪,安迪的个子和沙漠差不多高,他很英俊,但愁眉苦脸的。

    “他会没事。”蛇舌说,“你的朋友。”

    沙漠和蛇舌把一些器材往外推,天还没亮,四周很安静。

    蛇舌有点困了,缝合很花时间和精力。他想回去睡觉,找个小旅馆,把自己塞进床褥里。他其实也有个家来着,一个隐秘的小院子。

    “我想找个旅馆,关机,然后睡觉。”蛇舌说,他想做爱,也想睡觉,喝东西,吃个三明治,什么都好。

    “打算去我家吗?”沙漠问。

    “不,你那儿有火药味。”

    “保证这次没有火药味。”沙漠说,“我还有项圈、绳子还有其他东西……你喜欢的东西,宝贝。”

    “那好吧。”蛇舌说,他坐上车,准备发动,“我想把我的舌头松开,它有点儿绷不住了。”

    沙漠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凑过来吻他,他的嘴里咬了一块融化蛇舌舌头上生理胶水的小糖块,他用舌头尖戳蛇舌被粘起来的舌头尖,一点点地分开它。

    “太快了……”蛇舌说。

    “你喜欢的。”

    “唔。”

    第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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