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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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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7节

    「这件事,我们必须上报给国会,等待国会的决定。」重光葵坚持说。他将忧虑的眼光投向柳川:「柳川总领事,你的意见呢?」

    柳川注视着三本端成:「如果我说我反对这个计划的话,有用吗?」

    「计划已经启动,无法停止。」石原莞尔面无表情的代答。

    「那你们到这里来告诉我,是什么目的呢?」

    「你毕竟是驻上海的总领事,程序上我们觉得必须通知一声。」

    「你们根本就不是来征求我的意见的,是吗?」

    「是的。」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柳川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已经明确的表示了我的反对,我将它记录在案。并且我会向犬养首相源源本本的汇报这件事,等待他的决定与指示。希望你们不会介意。」

    「当然,你尽你的职责。我们军人,也在尽我们军人的职责。」三本端成淡淡的说,他站起身来。其余的几个军人也都随即站了起来。

    「告辞了,柳川总领事。」

    双方互相鞠躬之后,石原莞尔第一个迈着军人的大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柳川尽做主人的职责,送他们直到门口。

    荒木光略略放慢了脚步,与柳川正男走在最后,并肩而行。

    「为什么?为什么不支持我们,柳川君?」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问。

    「我的支持或反对,根本不重要,不是吗?」柳川也没有看他。

    「是的,可是……」荒木光望着别处:「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是很重要的。」

    柳川身子微微一震。但随即他恢复了常态,只是那一抹微笑带上了点讥诮:「是吗?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他们停止了谈话。短短的路程,很快就来到门口。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冬夜万籁俱静,只有领事馆门前的电灯照亮了夜色中的路径。一阵阵吹来的夜风冷得让人发抖。

    柳川在门口站定,看着三本端夫和石原莞尔钻进了小轿车里。落后在他们后面的荒木光下了几步台阶,突然转过身来:「柳川君,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梦想和追求呢?」

    柳川带了一个淡淡的笑,看着他没有回答。

    从那个角度看过去,他们彼此的眼中的对方,面目依稀,只看得见一个阴影深重的轮廓。他们的中间,隔着如潮水般深不见底的浓黑夜色。

    三辆军用小轿车的灯光远去。

    柳川站在寒冷的石阶上有点发呆。

    重光葵从背后走到他身边。

    「我也要告辞了,柳川总领事。」他咳嗽了一声,说。

    柳川恍然惊醒:「是,已经夜深了,请早点休息。」

    重光葵望着那几辆车远去的方向,缓缓的说:「他们都是『一夕会』的人。」

    柳川当然知道「他们」是指的哪些人。

    「柳川总领事听说过一夕会吧?」

    「当然。」柳川回答:「目前日本少壮派士官成立的各种秘密组织里,以一夕会最为着名,势力也最大。」

    「军部现在已经形同虚设。主导军部决定的,已经根本就是这些秘密帮会组织。」重光葵穿上助手递上的厚呢大衣:「这些在外统兵的将校,根本已经不把政府和国会的命令放在眼里。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收拾不了的时候就切腹自尽。」

    「政府不是已经明文规定了,不准日本军人参加秘密结社吗?这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一纸空文。」重光葵苦笑摇头:「眼下我们的政局啊,政府控制不了军部,军部控制不了驻军部队,而驻军部队又控制不了这些少壮派的军官们。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再加上东三省的胜利刺激,全国民上下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只知道对他们盲目的崇拜与跟从,他们的气焰更是不可收拾了。」

    柳川沉默不语。

    重光葵转过头来看着他:「特别是像你这样年轻能干的高级官员,曾经到欧洲留过学,再加上深得犬养首相的信任,从来都是一夕会争取发展的目标啊。」

    柳川笑了一笑:「我在欧洲学的是音乐,恐怕对他们没什么帮助。而且……我是犬养首相直接任命的,只是听命于他一个人而已。」

    重光葵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微笑:「那就好。现在我们日本,实在是太需要多一些像你这样目光长远,头脑冷静,又真正忠诚的人了。」

    「过奖了。」

    重光葵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表面上看,我们的军队的确控制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可是事实上,他们同时也控制了我们的国家。」

    柳川脸色凝重,没有说话。

    一阵夜风吹来,重光葵用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夜风太大了,您还是早点回府休息吧。」柳川说道。

    「好的。好的。」

    两人相互鞠躬之后,重光葵沿着石梯往下走去,嘴里还在自言自语一般的叹息:「连至高无上的『临参命』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军人,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它?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驯服它?」

    柳川独自站在寒冷的夜色之中。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那永远礼节性的保持在嘴唇的微笑消失了,他好像在回想着什么事情,他回忆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在某一瞬间,他的眼底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第六章 命如琴弦

    北风吹了两日,气温一降再降。眼看着满天的阴云密布,就有一场大雪。

    在这样的天气,容老爷子起了身,只觉得头昏气喘,心上像重重的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放弃了每早例行的散步,靠在床边喝完了盏热茶,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问:「大少爷昨晚睡了吗?」

    在一旁侍侯的丫头环儿摇头:「没,今朝早张妈入房给大爷换热洗脸水,才知道昨天夜里送去的晚饭都放在一边,连碰都没碰过。张妈说,大爷还抱着他的琴,坐在窗边发呆。」

    容修长叹一声。

    这大儿子自前日从清音桌回来之后,就像中了魔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只玩命似的弄琴,在他那把西洋琴上,拉出奇异的长长短短的调子。只是容雅拉得异常生涩,常常皱了眉头,停了弦,抱着琴苦苦思索,一出神就是大半个时辰。

    容修去他屋里看过他几次,坐在他面前,容雅根本毫无察觉;跟他说话,容雅也不答,好像完全听不到。只是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喃喃自语,好像在问着谁,又好像在默算着什么。有时想得实在苦了,将额头抵在琴弦之上,深深叹气。

    「大少爷怕不是中了什么邪?」张妈斗胆,偷偷对容老爷说:「怕不是那日本人,给阿拉大少爷下了什么东洋降头?」

    容修摇头,不去理会这无知妇人。

    他私底下已经问过柳儿当时在茶楼上的情况。当听到那叫柳川的日本领事在大儿子面前一展高妙琴技之时,容修心里明白了个七八分。

    「你说,他拉的曲子,可正是大爷回来以后,在琴上拉的这个?」

    「……柳儿听着,是有几分似,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大爷只听过一次,就想凭记忆把它默出来……」柳儿抬头看了看容修的脸色,没有再说下去。

    容修一辈子都在梨园这一行,自然知道,所谓天才可遇不可求。

    容雅小的时候,没有请任何人教他玩琴,可是这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胡琴的调音和拉所有他知道的曲子。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哼一句曲调,他立刻就能拉一个一模一样的调子出来。一个小孩子,把拉琴当成玩游戏,有时自己坐在小椅子上拉着玩,随心所欲,兴之所至,拉出来的曲子却也抑扬顿挫,悠扬动听。

    容修起初不愿承认,看得久了,也不得不同意,这孩子不是唱戏的料,却会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琴师。

    除了对乐器太过痴迷这一点外,容雅自小听话懂事,容修倒也没有替他操过什么心。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一件事,像影子般藏在容老爷子心深处,挥之不去。平时只是尽量不去想它,偶然一记起,也立即抛开。

    丫头环儿侍候容老爷起身更衣,到了饭厅八仙桌旁坐了,又去端了一碗白果香米粥,一碟白面馒头,另有几小碟是酱小黄瓜、凉拌笋丝、香油豆干。都是容老爷平常爱吃的清爽小菜。

    容修见到偌大的八仙桌,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饭,老怀禁不住又是一阵感伤。

    慢慢喝了半碗白果粥,忽见张妈的女儿秋萍急急慌慌,似乎有什么急事,冒失进得门来,却见到老爷在用膳,又吓得退了出去,神情间十分为难。

    「秋萍,什么事?」容修放了筷子,问。

    「老爷,大少爷、大少爷病了!」

    容修只觉心里一突。

    「刚才,我妈去给大少爷送早饭,见大少爷俯在桌上,探手一摸,大少爷全身好像都被火烧起来一样烫。」

    「你们,快,扶我去看看!」

    天色阴沉沉的,屋里开着白炽灯,容修只见儿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唇色惨白,憔悴已极,不由得心疼万分。

    张妈正端着热水从门外走进来:「老爷,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侬伐要太担心,侬自己的身体保重要紧啊。」

    儿子突然病了,容修心烦意乱,看到张妈一双眼红红的,像是才哭过,知道这老妇人一向把自己两个儿子当亲儿子般疼爱,小少爷走了,大少爷又病了,她心疼难过不会亚于自己,不由得再次长叹,只得把满腔的烦躁勉强压了。他从张妈的手中接过热毛巾,亲自给容雅擦脸。

    热毛巾擦过容雅的额头,容雅从昏昏沉沉中略睁了睁眼睛,也不知他认出眼前人是谁没有。

    他在儿子身边坐了一会儿,对身边众人道:「有我在这儿陪着大少爷,你们都下去吧。」

    握了儿子的手,那白皙修长,指节突出的成熟男子的手,可在容修眼里,它们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么脆弱,无助,需要父亲的保护。

    「南琴,爸说过,爸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可你怎么让老爸爸这么担心啊?」

    容雅沉沉昏睡着。

    容修隔了一会儿,又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性子古怪,还是奶娃娃的时候,无论哭得多么厉害,一听见琴声,就静下来,那时候,你妈常抱着你,到后台来听我们唱戏,有时候曲子有趣,你就嘻嘻的笑。我想,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所以,我给你取的名字,也带一个琴字。再大一点,你懂事了,不爱玩也不爱闹,总是静悄悄的。你妈生前就跟我说过好几回,说这儿子是怎么回事呢,性子这样孤僻,和你弟弟青函可完全两样。后来你吵着要学胡琴,我想难得看到你喜欢什么东西,就由着你去了,现在想来,我都还不知道当时这么做,是对是错。」

    容雅紧闭着眼睛,黑色的睫毛,一丝一丝,轻轻覆盖在消瘦的面颊上。

    容修望着儿子,长发散在枕边,露出他那消瘦的苍白的脸,清秀得隐隐不祥。

    「南琴,你可还记得张尚音张伯伯?他是谢宝云的弟子,一把嗓子明亮苍秀,那时候,你不是最爱听张伯伯唱戏吗?后来他突然出家做了道士。人家都说他是研习易经研疯了。可是在他出家之前,梨园弟子谁不知道张老板识阴阳、断八字,梨园弟子谁不想请张老板帮自己指点两句,趋吉避凶。你弟弟七岁那年,我请了张老板到家里吃饭,本也想请他给青函赠言两句,谁知你张伯伯不是沉吟不语,就是顾左右言其他。」

    那顿饭后,张尚音本已经客客气气地告辞,容修夫妇虽然心中失望,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他送到大门口,可就在此时,大儿子容雅的琴声远远传来,张尚音闻音抬头,专注地倾听了片刻,道:「敢问这是谁在拉琴?」

    容修在此时也耍了个心眼:「哦,也许是华连成新请的琴师在调音,怎么?」

    张尚音脸有忧色,竟说了八个字:「琴音若此,命不久长。」

    站在他身后的妻子脸色顿变。

    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那一幕容修记忆犹新。

    张尚音神色凝重,向容修道:「音色香味,不过是过眼烟云。琴本玩物,可是此人竟然如此竭精尽神,命如琴弦,甚可忧也。」

    「妇道人家到底小气,你妈从此就生了张老板的气。我们两家的往来也更少了。后来就听说他出家的消息。」

    容修用毛巾擦了擦儿子冷汗淋淋的鬓角。

    「命若琴弦。这么多年来,这四个字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青函就这么扔下这个家走了,南琴,你如今又这样,你让老父我……你让老父我……

    「南琴,爸如今,最担心的就是你。咱们唱戏的人家,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儿,俯仰由人。爸不能眼看着你为了一个玩意儿这样胡乱糟蹋自己的身子。青函已经走了,我的身体又一天不如一天,要是有一天,老父去了,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好?」容修说到此处,语声哽咽。

    容雅此时只觉得如身处在烈火炉中,五内如沸,全身又干又痛。隐隐约约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在低低的抽泣。一个接一个,他做着昏昏沉沉的梦,梦里时而一片黑暗,时而出现金色的火焰,火焰中传来音乐,一双狭长的眼睛,看透人心似的注视着他,那双眼睛眨了一眨,却是弟弟青函,高高地坐在白色的石阶上,衣襟随风飘动,仿佛在唱着什么。听不清,有音乐,古怪的音乐。白色的石阶摇摇晃晃,随时快要颠塌,他追着青函,又仿佛是追赶着那隐密的音乐,那里很危险,他拉住弟弟的手,快下来,青函回过头,脸孔变长了,眼神也改变了,弯弯的嘴角带着古怪的笑意,容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是那个日本人。他的琴声。就像忽然吹起的风,籁籁扰乱他所有的感觉,他以为已经消逝的声音,转瞬间又异常接近,有时好像在远处,有时就在耳边,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脑子里,无法停止。它在引导着他,它同时也在逃离他。它逃离他,幻化为身边嘈杂的人声,开门关门时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水的感觉,黑暗的感觉,以及突然寂静的空气。

    容雅睁开眼睛,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积蓄了数日的一场风雪终于降下来了。

    先是雨,冷得出奇的雨,淅淅沥沥,跟着就变成了清雪,在混沌的灰色天空里,柳絮一般乱飘着。不到傍晚,远远近近的屋顶上都积了一层白色,满园的枯枝、败叶梢上,也都挂了白霜。

    柳川慢慢踱到会议厅的窗边,往外看去。他觉得隐隐有些头疼。因为是冬天,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又坐了一屋子的人,空气混浊,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三友实业社的暴乱之后,已经开了三天的会了。

    没完没了的谈判,没完没了的汇报,既得应付军部的人,也得应付国会的人。一夕会的那一群野心家们,他们其实根本没为自己留下谈判的余地,可是自己却像个小丑一样,不得不在这个纸糊的舞台上一本正经的扮演可厌的角色。

    上海的吴市长同样也是精疲力尽。他们两个人,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他们是在打一场根本没有意义的疲劳战。一个以为自己是在争取和平,另一个却只是在为战争的准备拖延时间。

    只是柳川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该死的任务偏偏落到自己头上?日本海军造出的事端,让海军自己去解决不是最好吗?

    他想起那个曾经有着明朗笑容的短发少年,有点无奈,事情还是和过去一样,他从来都是这样率性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自己永远乖乖的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收拾残局。

    谈判桌旁的数个中国人,上海的市长、秘书长、外交官,个个面如死灰。

    面容浮肿、脸色铁青的吴铁城无意识地一遍遍看着自己手里的档,他的神经已经达到临界,日本人的步步紧逼、惩凶、道歉、赔款,根本无中生有的罪名,无理至极的要求,早已经超过中国人可以承受的底线。谈判进行得如此艰难,可每当他们几经周折,终于在某个问题上几乎要取得共识的时候,日本人立即得寸进尺,永无止境。三天来,他们就是如此一再地原地兜圈子,一再地走入死胡同。他已经快绝望了,这些日本人到底想怎么样?

    一个身着警卫制服的年轻人,穿过正在开会的众人,来到柳川的身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柳川收回远眺的目光,神色看起来有点意外。

    警卫把头微微前倾,靠近着他,等待他的决定。

    柳川略一踟蹰,转向仍然在各个细节纠缠不清的中日双方谈判代表:「对不起各位,今天的会议就到此结束吧。吴市长,你再好好的考虑一下我们的条件,我想,我们大家都需要时间理清思路。」他微微一鞠躬:「我很累,先失陪了。」

    说着打开侧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谈判还未完成,总领事已经头也不回离开了。

    吴铁城眨着疲惫的眼睛,喃喃道:「妈的,小日本鬼子又在卖什么关子?」

    他身边的助手小声道:「难道是以退为进,想逼咱们就范?」

    柳川一路穿过会议室、会客厅、前厅,来到前廊。

    他走得很心急,来到大门口时,他猛地止住了脚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很清楚地看到,在大门外,那一片凌乱的白色冰泞的街道上,呆呆站立的,那个修长的人影。那人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了,雪花积在肩头,沾湿了石青色的长袍。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的面庞雪白,在这纷乱的世界中,宛若新雪般不染纤尘。

    警卫员追到柳川身边,撑开一把雨伞:「外面雪大,请柳川总领事当心。」

    柳川恍若不闻,凝视着街对面的那个人影。

    塔蒂尼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他得到了恍若另一个世界的秘密般的魔鬼的颤音。

    容雅……你将把什么出卖给魔鬼?你的骄傲?

    柳川从警卫手中接过伞,向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过去。

    他站在容雅的面前。

    容雅有点困惑地眨了一眨眼睛,微微抬起脸,仿佛不明白为什么飘飘而下的雪突然停了,或者是在困惑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柳川的眼光投在容雅的脸上,他在这一刻为之震撼──他的脸色是如此苍白,他柔薄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反常的艳红,原本意志坚定的眼睛此时恍惚迷离,他微带困惑的神态让这整张脸显现毫无抵抗力的脆弱──这瞬间的华彩,令柳川为之震惊。

    柳川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忘记了该说什么。

    他只觉得容雅的身子好像在向自己倾斜,越来越靠近,他的头垂了下去,就在快要接近自己肩头的那一瞬,他整个人往地上滑落,柳川本能地扔掉伞,用小提琴家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扶住他。

    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柳川才醒悟,那慑人心魄的艳色源自于病态。他怀抱中的这个昏迷的人,额头与呼吸就好像火一样滚烫。

    「警卫!警卫──」柳川侧过头大叫。大使馆门前的警卫笨拙而又慌张的跑过来帮忙。

    「他需要医生!快找一个医生来!」

    张妈端着刚煎好的药,走向大少爷的房间。

    房间里静悄悄的,光线极暗。

    不知道秋萍跑哪儿去了。她一定是看着大少爷睡觉了,就偷偷溜出去,和孙三或者郑大傻子偷情调笑去了。这个死丫头,知道大少爷脾气好,从来不会为难她们下人,所以才纵得她无法无天,如此放肆。张妈一边暗骂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开了灯:「大少爷,醒一醒,咱们喝了这碗药再……」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大少爷!大少爷呢?」

    容雅的床上被褥凌乱,却空无一人。

    琴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琴声。

    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八月的秋天,透风而来的桂花香味,当你穿过夜的空气,它就在你左右,当你停下脚步寻找的时候,它就消失无踪。

    容雅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周围摆放着一些西洋的家俱。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夜晚,室内点着灯,但光线极暗,一点柔和的小灯,温暖地发出桔色光芒。

    他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床单和枕头都散发出洁净的气息。他的头昏昏沉沉的痛,他试着动了一动手臂,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有琴声。

    这一次非常清晰,绝不会是他的幻听。优雅,低回,和谐韵律。

    容雅痴痴的听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振起身体,向发出琴声的地方望去。原来这间屋子并不是只有他单独一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坐在房间的另一角,几乎要与角落的阴影连为一体。优美的琴声,就是从这个人的手中发出来的。

    容雅认出他来。他就是那个日本人。那个用华丽的琴技迷惑了自己的人。

    有一个问题几乎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容雅还没来得及开口,柳川正男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欧洲的古老传说中,弓弦乐器,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神送给人类的珍贵礼物。」

    他低低的声音伴随着幽深的琴声传来。

    「……可是,人们却不知如何使用它,一直到有着许多神赐的年代过去了,人们才用乌龟壳制作了第一把弦乐器,最初它是用笨拙的手指弹奏……」

    疑问在容雅的唇边消散了,容雅惊讶的发现,他在期待这个日本人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人们发现弓可以振动琴弦,才有了第一把真正的弦乐器。人们终于用弦乐唤起了,当初碎落在山川万物之中,女神恩赐之物的永恒之声。」柳川正男说:「虽然我不知道在中国有没有类似的传说,但是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会将美妙的音乐称之为『』。因为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文化、艺术、爱情……总是相通。」

    琴声婉转回旋。

    「很美吧?」柳川道:「这是ozart的降b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容雅一怔。

    「也许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可他在欧洲却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他三岁的时候开始弹琴,六岁的时候就能作出优美的歌曲,八岁的时候写下了第一部交响乐,十一岁的时候便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部歌剧,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指挥乐队,完成了那部歌剧。你知道什么是歌剧吗,容先生?」

    容雅迟疑着,摇了摇头。

    「它其实和你们中国的戏剧,有一点相似,」柳川微笑了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音乐生涯的,容先生?」

    容雅没有回答。

    琴声产生变化,华丽的颤音之后,速度开始加快。

    「这位天才的音乐家,也许他太早的在音乐中开始自己的人生,所以他很年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五岁。他死的时候疾病缠身,贫困潦倒。在他离世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是用于葬礼的安魂曲。」

    容雅慢慢地放松,将身体靠在床头,无言地听他低述,在遥远的欧洲发生的,关于一位陌生的音乐天才的故事。

    「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都相信,借着这样的音乐,可以抚慰痛苦的灵魂,让死去的人得以平息,让活着的人永远怀念。容先生,你相信,关于音乐可以安慰灵魂的传说吗?」

    音乐……与苦难的灵魂。

    渐渐的,容雅觉得头开始沉重,倦意阵阵袭来。

    琴声渐渐又转回低回,节奏变慢了,慢了,回到最初的旋律。

    「有些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给人间创造美妙而存在。可是在所有的艺术之中,音乐是最不确定的一种,因为它只存在于创造它的瞬间。一旦弓从弦上离开,琴声就消失不见。还有什么,是比音乐更难以把握,难以拥有的呢?」柳川低声道:「也许……除了人的心……」

    容雅再次沉沉睡去。

    柳川收起了琴和弓弦。他来到他的身边,俯视着他沉静的睡颜。

    头发稍长,漆黑顺泽的散在枕畔,洁白的脖子,纤秀的下巴,略显得单薄的侧面轮廓。他轻轻的托起他的头,让他好好的睡在枕头里。真是一个倔强的人啊。如果不是高烧四十度,已经意识模糊,只怕他也不会来到这里。看样子,适才医生为他注射的安眠药已经发生效力了。医生说,病人体力严重透支,需要好好的休息。

    柳川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后,房间一片静寂,就连一声叹息仿佛也不曾存在过。只有那盏屋角的小灯,温柔地向着黑暗,发出微弱的桔色光芒。

    第七章 愿将绛叶点双心

    容雅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一片光明。

    一个黑发的少女,正在自己的上方,脸对着脸地望着自己。

    看到容雅睁开眼睛,她被吓了一跳,一张雪白的小脸顿时涨红了。但随即,这张粉红的小脸上漾开一个喜悦的笑容:「容桑!你……醒!」

    容雅记得这是柳川的妹妹。

    她的脸离自己是这么的近,少女如兰气息柔和的抚面而过,容雅不由得也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到他醒来,真理子十分开心。她转身跑到小桌边,拿起水晶的水瓶,倒了一杯水,又嗒嗒嗒地跑回来:「容桑,你的,渴的,不渴?」

    她这么一说,容雅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又饥又渴,嘴唇都裂开了。

    他用手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稍坐了起来,少女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臂环扶着他,另一只手端着水杯,直送到他的嘴边。

    容雅大窘:「不,不,谢谢你,我自己来。」

    真理子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松开了手,让容雅接了杯子。

    容雅只觉得那少女的半个温软的身子还靠在自己身边,略略的侧了侧,避过尴尬,一口气将水饮尽了。他喝得急,不免洒了些出来,正欲抬袖去擦,突然只觉得脸颊嘴角触觉轻柔,原来是那少女已伸出纤纤手指,为他拭去水渍。

    容雅像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往后一缩。

    「容桑,怎么?」少女睁着圆圆的黑眼睛,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容雅望进她的眼睛,只见她一对眸子黑白分明,清如秋水,没有丝毫放荡或淫秩之神色。不禁暗酌,不知是这少女太过天真单纯,不知男女有别,或是东洋番邦礼仪不到,教化不开,没有中国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

    「这是什么地方?」容雅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往屋角那个角落望了一眼,昨夜的琴声和人语宛若幻境:「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理子中文水准有限,虽然勉强能听说一些,但要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就远远不够了。她又是打手势,又是做动作,再加上简单的中文,容雅听得吃力,有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时真理子就不知如何是好,气恼得跺脚,若是容雅明白了一个词,她就受到莫大的鼓舞,又是拍掌又是笑,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十分可爱。

    连猜带比的说了半天,容雅大概也明白个所以。对他来说,除了震惊,还有羞愧,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琴声所惑,主动来到日本人这里!虽说那时他正在发高烧,意识不清,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听真理子说完,容雅发了一阵呆,掀开被:「谢谢你,可是我……我一定得要走了。」

    真理子急道:「为,为……什么?」

    容雅掀了被子,又是一愣,他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此时袍襟松开,露出些象牙色的胸膛与肩头。少女乌溜溜的眼睛,甚是灵活,已经转到他的身上。容雅只觉得一张脸像火一样烧起来。赶紧缩回床上,拥被而坐。

    「我的,我的衣服呢?」容雅生平未曾如此狼狈。

    真理子满眼都是关切,道:「容桑,你的脸,为什么,红?你的,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伸手来探他的额头。

    容雅无可奈何,想不到今天居然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不知所措。

    「我为什么,穿的是这个?」容雅扯起睡袍,指指:「我的衣服呢?」

    真理子明白了。

    「衣服的,湿……」她做了个洗衣服的动作:「哥哥让我,给你,换的……」

    「你……给我换衣服?」

    「是!」真理子大力点头:「阿镜,在擦身的,时候的,也有帮手哦。」

    容雅抚额,靠回床头。他已经不想去知道阿镜是谁了。

    真理子好奇的看了他一会儿:「容桑,你的,为什么的,不高兴?」

    容雅摇摇头,不说话。

    真理子想了一想,「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阿镜,擦背的,给你?」

    容雅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

    真理子眼泪汪汪:「那……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我?」

    容雅听到她声音有些变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小嘴扁扁,好像要哭了,一时不忍:「不是的,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我们中国,像给陌生的男子更衣擦背之类的事,不应该让女孩子做……」

    这一次真理子居然听明白了!

    「不,紧要的!」她摇头,用乱成一团的中文说:「容桑,你的,不是的……你的,是朋友,我见你过,你记得?在,日本的,这些,是女孩子的。」

    正在这里鸡同鸭讲,说个不清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低笑声。门打开了,穿着黑色西装的柳川满脸笑意的走了进来。

    「你醒了,容先生,」他招呼说:「感觉好些了吗?」

    「哥哥!」真理子扑进他怀里:「你来了就好了,容先生好像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他急着要走。」

    容雅扯了扯睡袍的衣领,尽量正襟危坐:「柳川总领事。」

    「容先生难得来我这里做客,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柳川先对容雅鞠了一躬。

    容雅脸上一红,道:「哪里,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你才是。」

    「容先生,我这个妹妹还不懂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儿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真理子在她哥哥身边,使劲点头,看样子,她是大概知道她哥哥在说什么。

    这模样比起中国女孩子的斯文娟秀,更多了一份可爱开朗。

    容雅与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目光微触,脸上一热:「哪里,我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才是。」

    真理子突然大声道:「容桑,我的名字的,叫蒸梨子。」

    容雅一愣。

    柳川已经忍俊不禁,笑了出声:「傻瓜,什么蒸梨子,是真理子。」

    容雅明白过来,也不禁一笑。

    「快出去吧,蒸梨子,」柳川拍拍她的头,用日语笑道:「哥哥和容先生有话要说,你去叫阿镜准备一点清淡的食物,容先生睡了一天一夜,想必已经很饿了。」

    真理子答应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哥哥,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的跟容先生说哦,一定哦。」

    柳川笑着答应。

    容雅在一旁看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看得出来柳川极疼爱这个妹妹,兄妹感情相当亲昵。

    「我妹妹很喜欢您,容先生。」柳川一边说一边把手中一个黑色的盒子放在身边的桌上:「您的衣服,已经全被雪弄湿了,所以差人去洗了,很快就给您送过来。」

    容雅一时拿不准日本人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盒子中就藏着,那奇异的,发出美妙魔音的琴。

    容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虽然我很感谢贵兄妹……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一定得告辞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柳川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琴盒,拿出一把沉金色的小提琴:「我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容雅一眼就看出这是另一把琴,与前两次柳川在自己面前展示的那一把蜂蜜色的不同。

    柳川把琴架在肩头与下巴之间,试了试,调了调音。

    容雅灵敏的耳朵,立即可以听出这一把琴与那一把琴的不同之处。那一把琴的音色华丽圆润,几乎是完美的;而这一把的音色细腻婉转,一样毫无瑕疵,如果说一个宛若雍容的贵妇,另一个则是纯洁的美少女。

    柳川背对着容雅,拿起了弓弦,非常轻巧的拉了一小段舞曲的开头。

    醉人的琴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的……」容雅像自语般的低声道。

    「哦?」

    「我……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

    柳川转过身,看着他。

    「我也有一把这样的琴,可是,我却无法演奏那样的乐曲。」容雅侧过头,望着另一边:「听过你的琴声以后,我问我自己,那魔鬼的颤音……演奏那样的曲子,究竟需要怎样的才华?世上怎么会有人,拥有如此的才华?」

    「你错了,容先生。」柳川道:「演奏那样的曲子,需要的是很高的技巧,而不是才华。」

    容雅一怔,抬起眼,迎上柳川的目光。

    「技巧往往会伪装成才能,而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如此的微乎其微。所以人们常常把技巧误以为是才华。」

    容雅看着柳川。

    「虽然听众无法察觉这一点,可是对演奏者来说,这却是决定他们各自命运的天渊之别。」柳川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让我感受到,真正才华横溢的人,只有一个。」

    他拿着琴走向容雅,递给他:「那就是你。」

    容雅看着他。

    「不要把你的那一把琴与这把相提并论。相信你一定听得出来这其中的差别有多么大。」柳川说:「这把staer非常珍贵。它是在我考上欧洲克里特音乐学院的那一年,我的义父送给我的小提琴。这多么年来,它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的老师,在他去世前将他自己使用过的那一把stradivari制作的『goldan』遗留给我。goldan的音色,你已经听过了。希望这一把staer在你的手中,能够焕发出它最美的音色,远胜于我。」

    容雅的目光,缓缓地落在这把如同泛着淡淡黄金质感的琴身上,没有伸手接。

    「容先生,你缺少的不是才华。而是一个老师。我想,事实上,是我被你的才华所吸引才对。」柳川轻声道:「所以,虽然明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的时期,明知道你对我们日本人怀有极深的成见和敌意,可是仍然不由自主的……」

    小提琴在无声的呼唤着,如此强烈,几乎在与他的心共鸣。

    「容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暂时把一切都抛开,哪怕只是短短的时间,忘记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只记住,我们都是音乐的儿子,我们拜倒在同一位女神的脚边,同时亲吻她的裙袍?

    「容先生,我曾经对你说过,音乐,是不分国界的,在它的面前,我们都是相同的追逐的人,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的尽头,追逐天人合一的无限境界。那,就是完美。

    「用我们的手指,创造出无限的,最完美的音色。

    「一个人的生命……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难道不是创造出瞬间的光芒,让人类的灵魂最美最善的某一点,达至不朽?」

    容雅的眸中,渐渐发出亮光。

    缓缓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接过琴,当手指触到琴栓,容雅打了个激灵。他轻轻的抚摸了一下琴身,就像少年第一次抚摸恋人的身体。就像有另一个人,在瞬间进入了自己的灵魂,一个神秘的精灵,一个封禁在小提琴中的精灵,在他振动琴弦的那一刻,才得以释放,与自己合而为一。

    认真的学起琴来,柳川实在是个很严格的老师。

    他教容雅怎样正确地使用肩架,如何握弓,保持正确的姿势。有很长一段时间,容雅觉得自己是在用一种异常别扭的,几乎可以说是畸形的方式在拉琴。

    「就算你觉得这样子没办法拉琴,也没关系,你必须适应。保持这种姿势,绝不要动。」柳川如是说。

    容雅毫无怨言,只想自己的身体尽快适应这看似自然实则艰难的姿势。每天他完成了华连成的戏份后,会到这个日本人的领事馆来,学琴两个钟头。然后回家以后继续练习。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可是他每天都会拉琴六七个钟头,甚至更多。

    在容雅反反复复做最基本的练习的时候,柳川会和他聊天。聊得最多的,是他从前的故事,记忆中的童年。

    「我第一次听见小提琴,是我故乡的一间小教堂里。那是一个西方的传教士,用小提琴拉出的弥撒曲。

    「那时候,我只有六岁。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完完全全的被这种声音所迷惑。我朝那个传教士走过去,他看着我微笑,而我则像个傻瓜一样在他身边蹲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我母亲焦急万分的找到我,把我从他身边拖走。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想要做什么,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做的是什么。」

    当然,通常只有柳川一个人说,容雅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来这里学拉小提琴的,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和这个日本人有更深入的接触。

    但柳川并不在意。

    「我出生在京都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虽然我的父亲有世袭的爵位,而我的母亲也算得上是天皇母亲的远房亲戚,可是我们家庭的荣耀,在我父亲那一代已经式微。再加上父亲很早的时候就过世了,而贵族的身份地位,又限制了我们家族的人,有很多事是不屑去做也不能去做的,所以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一家的生活,都非常的艰难。要学小提琴这个愿望,几乎可以说是妄想。」

    他几乎像自言自语一样,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但是幸好,我有一个严厉而慈祥的义父。他是我父亲生前的好朋友,在父亲过世后,一直照顾着我们全家的生活。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他送了一把儿童用的小提琴给我。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我的愿望,也许是我母亲告诉他的。为此,我一直对他和母亲深怀感激。我还记得生日那天夜里我一夜没睡,抱着我心爱的玩具,琢磨它的每一根弦是怎么用的,夜里很静,我不敢尝试拉动它,怕惊醒了我的母亲和佣人。我拚命的回忆那天看到的那个西洋人,他是怎么拉动琴弓的,他的手指是怎样动运的,小提琴的声音,就在我的心里一直回响。

    「第二天,我就拿着我的琴,跑去找那个传教士,请求他教导我拉琴的方法。」

    柳川看着容雅,略显苍白的皮肤,从额头垂下的黑发,全神贯注的神情。那种完全沉浸在音符之中的专注,一如当年的自己。

    「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很不习惯,我跟他学了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都是在练习怎样用身体去适应小提琴,让这把琴就好像是从我身体里面长出来的,让那硬木成为我的骨头,而琴弦就是我的神经。」

    柳川停了下来。

    「容先生,你的右拇指,不要太用力,中指也是,否则会让你右手紧张的。在弓根的部分,因为弓的力量已经太重,所以必须用小指去压弓杆,把食指拿起来,以抵消过重的力量。」

    容雅按照柳川的话去做了,的确,琴声改善了许多。

    在这里,音乐被分割成不同频率和长度的声音,一再重复,一直到达至最最精确。

    从赫利玛利音阶到沃尔法特练习曲,从一号手型到四号手型,容雅的领悟能力惊人。他对手的极强的控制能力也令柳川惊叹不已。

    「你的手指,天生就是小提琴家的手指。」某天,在容雅完成了一组极复杂的跳音练习之后,柳川不禁感慨:「你手指与神经的敏锐,是每一个学音乐者都……嗯,做梦也想要拥有的。」

    容雅抬手将长发抚向脑后,舒了口气,眼睛闪闪发光。

    「这……有点像拉二胡。」容雅突然开口说。

    「嗯?」

    「对于学二胡的人来说,一开始的姿势也非常重要。不注重姿势,就难以达到最好的琴声,不注重姿势,拉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停滞,无法再进步。」

    「哦?」

    「拉二胡时的左手拇指,只有一点点弯曲,不可以竖起来,也不可以往下紧捏住琴杆,右手持弓,手指头既要松动自然,又要有一股内在的劲……」容雅不自觉地将小提琴弦比划给柳川看:「假如这就是弓,食指与拇指在弓的根部捏住弓杆,小指是放在弓毛的下边……」

    柳川面露微笑地看着他。

    容雅忽然注意到柳川脸上的笑意,他猛地停住了说话。

    「你知道吗,容先生,这么多天,你还是第一次和我聊天。」柳川微笑道:「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刚才那一刹那,我几乎感觉到,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容雅收起弓:「柳川先生,对于你百忙中每天抽出这几个钟头教授琴艺,容某人是非常感谢的。今天就学到这里吧。」

    柳川收了笑容,正色道:「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才是。」

    客厅的门打开,真理子跑了进来。她在门外等了好久了。

    第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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