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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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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0节

    话多的小树什么都聊,就是不会告诉容嫣外面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现在栖川宫在忙些什么,更不会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此时正掀起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以容嫣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长途迁移。

    终于在将近一个礼拜之后的某天黄昏,消失了数日的栖川宫真彦重新回到了容宅。一向整洁的亲王殿下看上去疲惫不堪,唇边起了一圈淡青色的胡子。他没有直接和容嫣说话,简单的向李小树问了问他的情况后,就下了立刻收拾东西,随军转移的指令。

    于是容嫣又被小树抱到轿车上,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上海,前往南京。

    到达南京的时候是清晨。

    容嫣从摇摇晃晃的车里醒来。从车窗看出去,天空是瓦灰色的,远处不知什么地方还在燃烧,袅袅的升起几股黑烟,像一条条的破布。

    「小树,我们到哪里了?」容嫣问。

    「南京。」

    「南京?也沦陷了?」

    小树没有答他。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说来也奇怪,街道看上去竟然很清洁,除了破败的房屋,不大看得出战火硝烟的痕迹。他们当然不知道目前车队行进的这条路,是日本军队专门整理清洁出来的几条要道之一,是精心安排出来,请外国领事传媒参观拍照用的样板路。偶然有几个中国人走过,都是穿着新衣,面容惨澹。

    「奇怪,」容嫣靠在小树的怀里,喃喃道:「街上的人怎么那么少?」

    「二爷,侬累了,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吧。」小树轻轻的拍打着他,像哄个孩子。

    他们被安顿在一间很大的旧式住宅里。看得出来主人家以前绝对是南京的豪门,因为逃得匆忙,什么家私都没带走,所以警卫兵们打扫一番就可以住进去。此时已是冬天,栖川宫担心容嫣畏寒,又连夜赶装了暖气。一进门就觉得暖意扑面。

    将近午夜的时分,容嫣被压低的谈话声吵醒。

    「一路上还顺利吧?」

    「还好,二爷都在睡觉,没有发毒瘾。」

    「今天有没有多吃一点东西?」

    「早上的时候喝了一点米粥,中午的时候喝了小半碗鱼羹,还加了点果汁,比昨天多吃了点。」

    「你下去吧。」

    「是。」

    然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容嫣打了个寒颤。

    终于要来了,他逃不过的那一关。他感觉到那个人站在他的床前,俯视着他。容嫣紧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不愿面对他。

    但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暗自纳闷,就听见栖川宫的声音:「还是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容嫣知道自己装睡被识破了。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数日不见,栖川宫真彦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他的脸在黑暗中显得非常苍白,侧影看起来很单薄,像刀锋一样既轻且硬。薄削的嘴唇令整个面容显得非常冷酷。

    栖川宫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容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退。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本来是想轻抚他的脸,此时只是帮他摁了摁被角。

    栖川宫笑了一笑,说:「别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行了,继续睡吧。」然后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哼,」容嫣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别装好人了。」

    「什么?」

    「想怎么对付我就快来吧,你这样反而让我害怕。」

    「你想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只想你好。」

    这么多年以来,容嫣第一次被逗笑了。他像听了个最好笑的大笑话。栖川宫沉静的看着他。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笑了以后,容嫣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栖川宫的手放在门柄上,不说话。

    「既然你不想要我,为什么不干脆放了我?」

    栖川宫静静的说:「我是很想要你。但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碰你。」

    「如果你真的是要我好,那就放了我。」

    「不行。」

    「哼哼,日本狗。」

    「只有在我身边,我才可以保护你。」

    「我不要你的保护!」容嫣突然激怒起来:「日本狗!你要不杀了我,要不放了我!」

    栖川宫的手握住门柄,转动:「对不起,这一条我办不到。我可以忍受你的无礼,可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一只茶杯从他背后飞了过来,容嫣虚弱的手臂没什么力气,所以没能击中目标。

    李小树进了房,抢上几步:「二爷侬伐要动气!唉哟二爷,侬好不容易好点了,千万别……」

    栖川宫心情沉重的回到自己的房间,警卫就来报告:「殿下,柳川队长有电话找您。」

    「说我睡了。」

    「是。」

    睡衣也没有换,栖川宫真彦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

    他早已厌烦透了在军部里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来到遥远的异国行军打仗。在家族里的表哥东久迩宫亲王,舅父伏见宫亲王等都纷纷来到中国以图建功立业为皇族争光之时,作为栖川宫唯一的继承者,为了家族的荣耀,他不得不来。来了以后才发现,原来远征军是这样一个疯狂、封闭、混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圈子,他们排除异己,争功夺名,划地为王。而在军部里,他甚至找不到一个真正效忠于自己的人。除了柳川──但柳川严格说起来,是国会而不是军部的人。

    柳川已经打过无数次电话来找栖川宫亲王。栖川宫知道他所为何事。他就是不想听这个电话。

    虽然非常疲乏,但一点也不想睡。刚才和容嫣的对话也让他极不愉快。他没有什么卑躬屈膝的经验。从来没有人敢像那样对他说话,除了容嫣。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忍气吞声,并且低声下气。

    他的床头,放着一尊奇怪的雕塑。是一个法国领事送他的礼物。那是一个类似人头的东西,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头有三张不同的面孔。一张微笑,一张严厉,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

    那领事说:「这代表了人的多面性。一张代表别人眼中的你,一张代表你真正的内心,而另一张,则是失去了一切的时候的你──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栖川宫真彦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于是将它从众多的礼物中挑选出来,放在床头。他常常凝思,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另外两张脸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因为他知道不管是在别人眼中还是自己眼中,他都是严厉而毫无人缘的。

    此时看到这雕塑,他不禁想,他认为他在容嫣面前展现出微笑的那一面,而容嫣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

    第七章 几家深院海棠红

    第二天清晨,刚开始用早餐的时候,侍卫就来通报:「柳川队长求见殿下。」

    栖川宫叹了口气。柳川正男不找到他是不会死心的。

    他把红茶的杯子放在一边。

    「让他进来。」

    「柳川君,连夜从上海赶过来,还真是辛苦。」栖川宫真彦不动声色的说:「应该还没有用过早饭吧?」

    「不必了。」柳川向他行礼:「真想不到,殿下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看报纸喝红茶。」

    栖川宫抬起眼:「为什么我不可以看看报纸,喝喝红茶?」

    「难道殿下不知道吗?上海派遣军的情况现在已经完全失控!」柳川道:「他们这是在逼着中国与我们决一死战!现在我们和中国结下的仇恨,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指望和谈来化解!」

    停了停,柳川又说:「我曾经去求见朝香宫殿下。」

    栖川宫把茶杯端到唇边。

    「我想请求他约束军队,可是他拒绝见我。我想,如果是殿下的话,他应该……」

    沉默了良久,栖川宫放下杯子。

    「对不起我做不到。」

    「为什么?」柳川愕然。

    「我做不到。因为我……」栖川宫真彦顿了顿:「我的军权也被解除了。」

    柳川怔住了。

    栖川宫真彦疲倦的用手抚过额头:「对不起,柳川君,这一次我真的无能为力。」

    在很久以前,那时候还未获亲王封号的真彦,从小在贵族子弟中就很出名。少年的他皮肤雪白,眉清目秀,很受贵族妇人所宠爱。他永远衣冠整洁,谈吐端庄,所以很多贵妇都以他为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孩子,动不动就对自己的孩子说「你为什么不学学人家真彦」或者「你要是能像真彦那样」之类的话。从柳川认识他起,他就是个模范儿童。就从来没见过他喜欢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讨厌什么。他天资聪颖,学音乐、学西洋画、学柔道,成绩颇优秀,但从来不像柳川一样为某物而痴迷。

    但柳川的母亲并不喜欢他。她总说:「真彦太奇怪了,那么小,却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他总是那样的一本正经,老气横秋,从不和谁游玩。

    等到后来,他到欧洲学绘画那几年,正好柳川也在欧洲学音乐,他们两人才多了些交集。柳川慢慢对他有些了解。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贵公子其实很不快乐。他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给他的。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想要而去追求过什么。他什么也不缺少,所以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生活对他来说,没有目标。没有人理解他。他的苦闷别人以为是斯文,他的茫然别人看来是骄矜,而他的礼貌在别人眼中是冷淡。

    但有一点柳川很了解他,那就是他内心的骄傲。不管做什么他都希望自己绝对优秀。他也学过小提琴,但当他听过柳川的琴声之后,便立刻放弃了。他就是那么不服输的人,如果他认为自己在某个领域绝对无法再超越,那他宁可选择停止。

    所以,当他揉着额头说无能为力的时候,柳川就知道再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这还是第一次,柳川看见他露出挫败的表情,也是第一次,他亲口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

    沉默了一会儿,柳川道:「容先生呢,他还好吗?」

    栖川宫有点诧异柳川改变了话题:「并不算太好,但总算开始吃东西了……怎么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放了他。」

    栖川宫吃惊的看着柳川正男。

    「殿下,我们和他们……请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们在一起会有好的结果。」

    「可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我现在放了他,就是等于杀了他。」

    「让他死,或让他恨你,你选哪一样?」

    栖川宫真彦直直地望着柳川,直直地望着他。

    柳川避开了他的目光。毕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此时真彦的心情。这大概是这位亲王人生第一次遇到他真正渴求的东西,可是自己却在建议他放弃。

    「殿下,现在还不算太……」

    「我绝不会放弃。」栖川宫冷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我要他活着。我要他留在我的身边。既然我找到了他,我就绝不会再失去他。」

    柳川无言的行了礼,退下。

    在转身的某一刻,他很想说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是愚蠢。但接下来的那一秒,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点说不清的感情,他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所有的事重来一次,他会选择怎么做呢?如果当时他有这样不顾一切的横蛮决断,结果会不会变得更好?

    五年前的旧伤,传来隐隐的疼痛。

    一开始时美沙酮显现出的神奇疗效,在一段时间之后失去作用。

    戒毒越到后期,容嫣越是痛苦。

    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撕扯自己的衣服,在地上滚来滚去,哭泣,尖叫,嚷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把自己全身都抓出一条一条的红色血印。他谁也不认识,乱砸东西,连伺侯他的小树手上脸上都挂着彩。

    栖川宫真彦每天都会定时去看看他。有时隔着门就听到他像野兽一样的嚎叫,栖川宫紧蹙眉头,站在门口迟疑着,心中隐隐作痛。

    有时他发作过了,清醒一点,靠在小树的怀里喝水,喘息。看到栖川宫,他咬牙切齿:「你就是要折磨我,对不对?你就是要让我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不对?」

    有一次毒瘾发作的他,看到栖川宫,竟然向他爬过来,抱着他的腿,哀求他给他一针海洛因,他苦苦哀求,声泪俱下。那情景只让栖川宫想起四个字:惨不忍睹。栖川宫弯下腰,伸出手想扶他起来,容嫣拉住他的手,突然翻过手腕,一口狠狠的咬下去。栖川宫痛极大叫,李小树吓得尖叫一声扑上前来,却怎么也拉不开容嫣。他咬住了就是不松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白色衬衣的袖口。门口的警卫听见亲王的惨叫声,冲了进来,一枪托把容嫣打得歪到一边。想不到亲王殿下怒吼一声,反手一耳光将那警卫抽到地上。容嫣满口是血,趴在地上疯了一样的大笑。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我们正在给他逐渐减少美沙酮的份量。熬过了这一段,毒瘾也可以慢慢根除。」斋藤医生说。

    「谢谢你,医生。」栖川宫皱紧眉头。

    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折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这天栖川宫真彦去的时候,容嫣总算比较安静。

    小树说:「二爷今天下午喝了点燕窝粥,就一直睡。」

    栖川宫俯视着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正打算收回手,容嫣睁开了眼睛。

    但这一次容嫣没有发怒。他的眼神很平静的望着栖川宫,他的神智看起来也很清醒,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他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栖川宫真彦的手。

    真彦怔住了。

    李小树见状,屏息静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容嫣的手顺着栖川宫的手臂往上移,像软藤一样攀爬上他的肩头。栖川宫只觉得心跳加速。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栖川宫已经不由自主的俯下身,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在彼此的气息中接触到唇,容嫣的嘴唇柔软而冰凉。他张开口,将湿润温热的舌头吐进他的口里,栖川宫笨拙的回应着他,紧张得像个初吻的孩子。容嫣收紧双臂,将栖川宫拉向自己。栖川宫拥抱着他,全身滚烫而动作僵硬,仿佛下一步不知该如何是好。容嫣的手指伸进他的衬衣,接触到他发烫的皮肤,他抚摸过他光滑的背脊,他的手指滑过的地方,都起了一层鸡栗。栖川宫打了个激灵,呼吸越来越粗,吻突然变得狂热起来。他还是不太会吻,看来这亲王殿下没什么与人接吻的经验,但就像初动情欲的少年一样激扬而鲁莽。他好像要把容嫣一口吃下去一样的亲他,发狂的亲他,用发抖的手指去抚摸他,急不可耐的想脱掉两人之间的衣服,他渴切的需要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却只会拚命的挤压他,压得容嫣呼吸困难,好像如此就可以融入对方的身体。

    在他最意乱情迷的时候,容嫣在他的耳边说:「给我……给我……」

    栖川宫真彦沙哑的嗯了一声。

    容嫣道:「……答应我,给我海洛因……」

    一开始真彦并没有听清容嫣说的是什么。那三个字在脑子转了几遍,突然一下他明白过来。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真彦错愕的抬起头,近距离的望着容嫣的脸。

    那精美的像玩偶一样的面孔,刚刚吻过而显得湿润发红的嘴唇,半阖的眼眸中涌动的欲望──但这不是对他的欲望,而是对海洛因的渴望。

    满腔沸腾的血刹时间都冷了。

    「怎么了?不好吗?你给我我想要的,」容嫣的手指顺着他赤祼的胸膛一点点的往下滑,最后停留在皮带上:「我就给你你想要的。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真彦瞪着眼看着他说不出话。

    容嫣用手臂半支着身体,抬身去吻他的嘴唇:「放心,我的技术还不错。」

    真彦迅速的侧过脸,避开了他。

    他已经气得全身发抖,如果可以,他真想狠狠的给容嫣一个耳光。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推开容嫣,跳下床穿衣服。

    「装什么装?」容嫣露出讥讽的笑意:「你也好,石原康夫也好,你们想要的不都是这个吗?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我只要你给我海洛因!」

    「住口!」栖川宫真彦猛地转过身来:「我和石原康夫不一样!」

    容嫣挑起眉,打量了他一下:「哦,是啊,你比他年轻,长得也比他好看。如果是你,说不定我也会有点快感。」

    真彦低低的,咬牙道:「请你停止再侮辱我,也侮辱你自己!」

    「侮辱你?」容嫣大笑:「我还想杀了你!你把我关在这儿,和他的手段有什么两样?」

    「别再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你听到吗?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就像杀了石原康夫一样!」

    「不一样。」栖川宫握紧拳头:「我和石原康夫不一样。」

    他脸色惨白,近乎绝望的说:「我是真的爱你。」

    南京沦陷之后,战事稍稍平静。戏班子已数月没开工,许稚柳又是最公道的一个人,班子里每个人该多少银子还按从前照发。只是这坐吃山空着实让帐房吃力。没办法,上海第一戏班子也只好随大流、跑码头,到处唱戏赚钱。

    上海现在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四大达人的势力顿减,再加上容修已死,华连成现在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许稚柳带着戏班子东泊西荡,少不了应酬的人是形形色色,宪兵队长、商会成员、日伪员警、地痞流氓、乡下土财。当初滴酒不沾的少年,现在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是常事。每一次喝醉了回来,都是含杏帮他擦脸换衫,安顿他乖乖躺到床上。

    含杏机灵俏丽,戏是越唱越好。现在已经靠着叶上蝶老板后面挂的三牌。走到哪里,指名要含杏姑娘应酬的人是越来越多。因为她是女孩子,许稚柳只怕她吃亏,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派人跟着她,帮她挡酒挡驾。华连成上下谁不说含杏是许稚柳的心肝宝贝。秋萍这些老资格的丫头有时还取笑含杏叫她「柳嫂」。含杏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儿,对这些打趣又气又笑,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去撕秋萍的嘴。许稚柳有时看到几个女孩在院子里追着笑的疯玩,只道她们天真可爱,完全不知事情的原委。

    玩笑归玩笑,该怎么疼柳叔还是怎么疼他,含杏才不怕别人说嘴呢。

    华连成来到一个叫皂市的小镇,预计在那里演出一个星期。初到宝地免不了去拜见当地镇长,商会之类的。虽然许稚柳的酒量已今非昔比,但几番车轮战下来,回到华连成时已经头昏眼花。哪知大师兄带队去拜会戏院经理的弟子们,连庚子春儿都已经回了,含杏却被硬留在那里没回来。许稚柳一听,酒醒了一半。他气得一跺脚,叫孙三备了马车立时去那间会仙楼找含杏。

    孙三人生地不熟,兜兜转转找到那酒楼,许稚柳急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楼去,老远就听到一堆人的大笑大闹声。

    「含杏姑娘不但戏唱得好,个性也泼辣啊!好,这酒泼得好!」

    「张老哥这次没脸了吧?」

    「含杏姑娘不喝老张的酒,我蔡某人的面子总要给吧,来来──」

    许稚柳用力推开门,只见含杏被挤在一堆油光满面的男人们中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好像快要哭出来了,面前的酒盅子还在不停的递过来。

    听到推门声,她猛地抬起头,所有的人都望这边看过来。

    许稚柳面带微笑抱拳:「各位爷好,敝姓许,许稚柳。」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许老板呀,这边请。」

    错愕之后,这些人的兴趣暂时转移到许稚柳身上。

    「不好意思,」许稚柳一边走到含杏身边,一边微笑:「适才本应在下亲自带队前来拜会,谁知鲁镇长已经先一步设下小宴,非要小弟作陪不可,所以才来晚了,还请各位老板见谅见谅。」

    「许老板既然来迟了,理应罚酒!」

    「是,是,在下这就自罚三杯!」

    说着许稚柳当真拿了含杏面前的杯子,满了三杯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向四周一照。

    「许老板既喝了,含杏姑娘也当赏脸才是啊。」

    「何必为难这孩子,好,含杏那三杯,也由我代喝,这位仁兄意下如何?」说着又是三杯落肚。

    含杏抬脸看着许稚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许稚柳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意在叫她宽心。

    然后情势大逆转。许稚柳由挡酒变为敬酒,以一对六,一轮一轮的向这些地头蛇们发起攻势。偶然离席,许稚柳尽量脚步稳便,来到门外已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吐完了,用手帕擦擦嘴,又像没事的人一样回去继续喝。

    那一夜,席间五六个壮汉全都醉了。醉了还在拍着桌子大叫:「许老板好酒量!」

    「许老板咱们再喝过!」

    「柳叔,你没事吧?」含杏扶着许稚柳。

    「没事,」许稚柳强忍着反胃,道:「咱们快走。」

    孙三远远的见状,飞跑来扶。

    上了马车,一路上许稚柳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半靠在含杏身上。含杏紧紧握着许稚柳的手。回到家,进到屋里,含杏忙把许稚柳扶到床上。许稚柳皱着眉头,缩着身子。

    「柳叔,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稚柳不答。

    只是捂着胃,身子微微颤抖。

    「柳叔,喝口水──你是不是胃疼?」

    许稚柳喝了口水,酒气上涌,翻肠倒胃的呕起来,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含杏忙拧了湿毛巾来给他擦脸,一边哭道:「柳叔,对不住,都是为了含杏让您受苦了。」

    许稚柳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微微喘气。

    好久没有这样醉过了。他已经不太清楚身边的人是谁。昏昏沉沉的好像又回到少年时,二爷就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二爷。

    许稚柳低低的哭泣起来。

    含杏第一次看见许稚柳的眼泪,吓坏了。

    他用力的拉着自己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柳叔,你……你别哭……」含杏用发抖的手臂将许稚柳揽进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背,不知该如何劝慰。

    许稚柳紧紧的拥抱着她,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

    含杏努力的听着,听清了。

    他在说:「二爷,二爷。」

    第八章 紫陌红尘拂面来

    栖川宫真彦低头坐跪在席位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淡绿色的清茶,不过他连碰也没有碰过。从一进屋到现在,他一直在被眼前这个男人滔滔不绝的训斥。

    「……陛下命我们前往中国,并不是叫我们来这里寻欢作乐。我们的一举一动无不关系着整个皇室的声誉和形象。就连一些不太优良的场所,例如高级军官会所之类的地方都应该尽量少出入,更何况你还收养了一个支那男妓在室内!成何体统!」

    「容先生并不是什么男妓。」栖川宫真彦低低的,清晰的回答:「他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

    「荒唐!现在还在无用的辩护!支那人不过是卑贱的猪而已!更何况,我听说他还是一个刺客,一个凶手,他残暴的杀害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高级将领!你做为一个亲王,栖川宫家族的继承者,竟然包庇纵容这个凶手住在你的亲王府里!」说话的男人肥胖的身子气得颤抖,让他面前的低茶几也跟着摇摇晃晃起来:「你怎么对得起信任你的陛下,怎么对得起为陛下,为日本牺牲生命的出征将士!难怪陛下要解除你的兵权!你的品格如何让人信服?你难道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可到如今,你竟然一点没有这种觉悟!太让我失望了!」

    真彦闭上眼睛,深深伏低身子:「对不起。」

    「若是沉迷于肉体的欢乐,就会对品行造成严重的影响!但你毕竟是年轻人,远在这落后沉闷的他乡,会有迷失,我也能够表示体谅。如果有时间要追求生存的快乐,还是多看一点文学书藉,或是写写新诗,俳句之类高尚的精神娱乐,如此方不失我皇族亲王的威仪……」

    「是。」

    伏见宫是裕仁天皇的叔父,也是他的叔父,很受天皇陛下信赖。目前红极一时,权势炳赫。

    作为晚辈,他没有丝毫的资格可以和这位亲王对抗。会见已经进行了快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以来他基本上都在说对不起和是是是,脚已经跪坐得有点发麻。不过幸好,看样子,叔父大人冗长的训话快要结束了。

    「您远道而来,还请多注意休息。那么我就告退了。」真彦行礼后准备退出。

    伏见宫亲王细缝似的小眼睛锐利的盯着这年轻的侄子:「那个支那男妓,你必须处理掉!」

    真彦动作一滞。

    「如果你不忍心,那就把他交给我。这个男人绝对不可以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对不起,舅父大人,」真彦仍然低着头,声音依然和顺:「我无意冒犯,但也绝不想欺骗于您。只有这件事,我无法做到。」

    「什么!」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决定他的命运,那就是我。除非我要他死,否则,没人可以伤害他。」真彦深深的鞠躬行礼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伏见宫的脸气得更加苍白,臃肿的身体随着呼吸不断起伏。

    最难挨的时间总算过去了。

    减低药性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容嫣的毒瘾发作次数越来越少,而且痛苦程度也大大减轻了。虽然南京已经来到初春,但仍然寒冷。被毒品掏空了身子的容嫣又染上了风寒感冒,一个星期持续发烧。随军的医生好不容易治好了他的风寒,但接下来又出了一点状况──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

    「容先生有数年的吸毒史,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再加上戒毒时可能造成声带充血,病毒性的感冒细菌乘机入侵……」斋藤医生说:「原因是很多方面的。值得庆幸的是,正常谈话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如果要再唱戏嘛……」

    真彦非常的犹豫。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把事实真相告诉容嫣。这两天容嫣好不容易才正常一点,乖乖的吃药、打针、吃饭、睡觉。他真的有点害怕再刺激他。

    有时候他去看望他,只见容嫣躺在床上,举着自己的手细细的看,他的手,那双风华绝代的手,在屋顶上投下放大的阴影。

    「小树,为什么这两天你都不唠叨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没有。」

    「……我的嗓子哑了好多天了,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够好起来?」

    「二爷,侬放心,医生说这是暂时的,等二爷的病好了,就好了。」

    容嫣总是这样追问小树。可谁也不敢把真相说给他听。

    日军继续挺进,深入中国内腹。

    本来真彦不必随军亲征,但因为伏见宫亲王留在南京,所以他决定离开。一来他不想和这威严的叔父太接近,二来伏见宫曾经威胁要除掉容嫣,这件事一直沉甸甸的压在真彦的心头。他知道伏见宫亲王绝不是开空头支票的人,所以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安全。

    部队行进到一个叫皂市的地方。那里应该曾经有支那的军队驻扎过,不过不久以前已经撤走了。一路上还可以看到灰黑的墙壁上刷着粉白的标语口号:「誓死保卫祖国!」、「与日本鬼子抗战到底!」之类的。墙壁破败不堪,多数标语已经被雨水冲刷得一条一条的了。

    完全没有任何抵抗,他们一直前进到市里,部队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真彦的副官下车问。

    前车的保卫人员回答:「是这里的镇长、商会的人前来欢迎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队。」

    果然,敲锣打鼓的喧哗声远远的传来,越来越清晰。

    栖川宫皱着眉头往车窗外看去,一些穿着黑马褂,抬着大红花的中国人闹哄哄的向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还放着鞭炮。他们不停的点头哈腰,笑容可掬,希望如此讨好献媚可以博得皇军的欢心,所以搞了这样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欢迎仪式,敲锣打鼓的与皇军一同行进。

    士兵们进行例牌扫荡。

    这个镇子的人已经少了许多,想来可以逃跑的都跑了。国民驻军踪迹全无。日军走过的地方,总看得到一些抱着包裹的姑娘在慌乱逃跑。

    栖川宫真彦的车队来到镇子中心。当地的中国人并不知道这队车队里的人物是谁,但总之是皇军就一律敬菸敬酒的鞠躬作揖。

    打开车窗,红鞭炮的火药味刺鼻,栖川宫皱起眉头对副官说:「我们只是过境,不要太扰民,让他们散了吧。希望天黑之前可以行进到天门。」

    容嫣本来没精打采的缩在车里,路边有什么东西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直直的盯着那个方向。那种非常专注的神情,引得小树也好奇的往那个方向看去,他看的是一所外国人修的教堂,上面还挂着教育女子读书的标语。

    「二爷,教堂有什么好看的?咱们上海多了去了。」

    容嫣突然敲打着车门:「停车,停车!」

    司机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

    等不及司机开门,容嫣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往那教堂直走过去。小树莫名其妙的紧跟在他身后:「二爷,这外面冷,风大,您的病才好……您小心……」

    前车的真彦突然看到容嫣下了车,也立即命令停车。而这满街来欢迎的中国人,突然看到日本人的车上走下来两个地地道道的中国男人,也全愣了。

    容嫣根本不管别人诧异的目光,他紧紧的盯着前方,直往前走。

    那是一幅贴在教堂墙上的大海报,一个白衣素衩的古装美人像,旁边有一行大字:《白蛇传》──上海第一名戏班华连成当家红旦许稚柳拿手名曲,另还有几行小字,写着二旦,小生,武生的名字。

    看来已经贴过一段时间了,海报被雨水阳光侵蚀得有些褪色,其中一角已经松脱,在风里卷来卷去的。

    容嫣瞪着眼睛看着这张海报,像变成了石头。

    在他身边的小树也沉默了。栖川宫也慢慢的走上前来,在一旁站定。三人都看着这海报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容嫣伸出一只手,像是想去抚摸海报上许稚柳的面容。

    他低低的唤道:「柳儿,柳儿。」

    他的嘴角抽动,那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声音沙哑,鼻音浓重的说:「柳儿,他来过这里。」

    栖川宫真彦注视着容嫣。

    然后他走上前去,亲手撕下了那张旧海报递给他。他转过身:「小树,带容先生上车。」

    一整晚上,容嫣都看着那张海报发呆。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海报上的人已经不是那个柳儿,是一个有点陌生的男子,更艳丽成熟,那几乎就是自己的分身。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世界的另一处继续唱戏生活。

    他突然很想喝酒。

    自从被石原康夫囚禁以来,好多年都没有喝过真正的中国酒。

    容嫣感冒才好,小树担心酒会伤身。但容嫣很固执,小树没办法,只好向栖川宫请示。真彦想了一会儿,同意了。他想容嫣此时的心情一定很需要喝一杯。如果说酒会损坏喉咙,那已经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军队驻扎在天门市。栖川宫亲王突然表示要一瓶好酒,手下的士官们立即找到送上。

    最上等的高粱白酒,一开封已经酒香扑鼻,喝了一口,热辣辣的感觉顺着喉咙下肚,腾起一股熟悉的温暖。

    容嫣就望着眼前那海报上的许稚柳,一杯接一杯,喝得眼圈都红了。

    「二爷,侬伐要喝那么多了……」

    容嫣笑了起来。

    「别担心,小树,这一点酒,还不算什么。」他笑:「你知道从前他们叫我什么吗?千杯不醉!」

    「可是……」

    一只手拍了拍小树的肩头,李小树回头,栖川宫真彦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他用眼神示意他退下,亲自拿起酒杯,为容嫣满了杯酒。

    容嫣拿起酒杯,送到唇边:「小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前……可爱喝酒了。我喜欢酒的香味,喜欢酒顺着喉咙热辣辣的下去胃里的感觉,喜欢喝醉了以后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可是我哥,总是管着我,不许我喝酒。他说我的嗓子要紧,酒最坏嗓子。你知道我怎么说吗?我说我天生就是唱戏的命,百毒不侵,哈哈,百毒不侵!」

    低低的,沙哑的笑声,说不出的古怪。

    容嫣笑道:「不过后来我发现了,比酒更过瘾的东西。那也不是我发现的,是被人绑着,用针头硬塞进我血管里去的。一开始难受极了,就像作恶梦一样,又想吐,又想发狂,但说也奇怪,后来我渐渐就爱上那东西了,离了它一天也活不下去。」

    栖川宫一怔,慢慢的,皱起了眉头。

    「后来我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唱戏的命,我天生就是被人作践的命!

    「只要有那东西,我可以脸也不要,命也不要,心里明明恨得要死,还可以闭着眼睛让那人骑在我身上……」

    一个人从他的身后拥抱他,容嫣错愕抬头。

    真彦将脸埋进他的头发:「不要再说了,容先生,不要再说了。」

    容嫣挣扎了一下,但那个人拥得更紧。

    过了一会儿,容嫣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的回答我。」

    栖川宫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我的嗓子坏了,对不对?」

    「……」

    「你不说也没用。我的嗓子坏了,我早就知道了……」又是那种古怪的笑声:「我早就知道了。很久以前,它就不行了,再唱不了,哈哈,其实我比谁都清楚。」

    「容先生!」

    「我也是一直在假装不知道而已。我一直在假装,我还是从前的容嫣,我还想回华连成,我还想唱头牌,我扔下的那半出戏……」他就是忘不了,那就是他的命。

    容嫣笑得全身发抖:「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做梦。我还在骗自己,总有一天我能再回去,总有一天我能再唱戏……」

    「这不是你的错。」真彦将容嫣紧紧拥在怀里:「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容嫣闭上眼睛:「这是我的错。我爱错了人,也生错了命!」

    两行眼泪顺着容嫣的面庞往下滴。

    「今后,让我来保护你。」真彦抚摸着他的头发:「你再也不会吃那些苦,再也不会被人欺负……」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容嫣惨然道:「我已经一无所有。」

    「……你难道真的不懂?」真彦只觉得心都抽紧了。

    容嫣摇了摇头:「你白费力气。」

    在石原康夫被刺以后,伪政府宣传部部长一职由沈汉臣正式担任。

    在攻下南京以后,日本人一直在对占领区进行文化方面的宣传和洗脑,所以沈汉臣的工作一下子吃紧起来。

    他不是没有听说容嫣被捕的消息,说他完全不心痛、不难受,是不公平的。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那一夜他大醉了一场。

    就像第一次石原康夫从他身边夺走容嫣时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幻想自己能像水浒传中的好汉,突然奋起,带一把枪冲进军营,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抢进牢去救出容嫣;或者也能够像西方中的悲剧人物,就算救不出容嫣,至少也可以凄凉的和他同上断头台,血流在一起。但他也只是喝醉了酒以后这样想想而已。不要说他已经不是十八岁的热血少年,就算他是十八岁,他也不会那么做,永远也不会那么做。什么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都是胡扯。写这句诗的人现在出出入入起码有一个班的警卫跟着他,随便去哪里都还带着私人医生,比谁都怕死。死了还有什么意思,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现在活得也像条狗,但至少还活着。

    喝得醉醺醺回到家,等待他的是满怀仇恨的肖碧玉。

    当年那个一双桃花眼的俏公子已经完全变了形。他不梳头不洗脸,下巴上胡子稀疏,满面戾气,仿佛用作践自己的外表来报复沈汉臣的霸占。每个星期至少有一次,沈汉臣得叫个卫兵来将他绑在椅子上,给他剃须洗脸,强逼他洗澡换衣服。每次这种时候,肖碧玉一脸的麻木,完全当自己是个活死人来任人摆布。偶尔也会有那么一次,沈汉臣临幸他,在他洗干净以后。沈汉臣满腔的苦闷与敌意,毫不怜惜的干他,干得这个活死人也眼泪纵横,口里塞着毛巾,喉间发出哦哦的声音,像某种兽类的悲鸣。

    在知道石原康夫的死讯后,沈汉臣也曾经动过念头,是否把肖碧玉放回家。但他看到肖碧玉那阴沉沉的,满含怨毒的眼光,立时就把那一时慈悲的念头打消到九霄云外。他越恨他,他越要折磨他。这辈子就和他耗着。他要他明白,他才是那个驯兽师,这辈子他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没多久又传来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据说那个年轻的栖川宫亲王亲自带兵去重囚室带走了刺杀石原康夫的凶手。但随即军部严正否认这个说法。

    沈汉臣听到这个消息呆了三分钟。

    那个年轻的,英俊的,不可一世的亲王殿下,救走了容嫣。他的青函,在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脱离石原康夫之后,又辗转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中。

    沈汉臣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他是否应该为容嫣庆幸?也许他更希望容嫣就此处决?到底对容嫣来说,死比较痛苦,还是活下去比较痛苦?而对于沈汉臣自己来说,哪一样比较容易接受?容嫣如果不在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用那样穿透人心的眼光看着他,这世上永远也不会再有人提醒他想起,他曾经多么窝囊、胆怯与自私。

    如果说用容嫣来换取日本人的高官厚禄的那一刻,是他与这个尘世的恩断义绝。但真正杀死他的,是与容嫣重逢时他看着自己的那种目光。承受过那样的目光,只教他的一颗心已如天地不仁。

    那天沈汉臣是因为有心事,又在军官俱乐部里喝到半醉,回到家,一则是想发泄心里的郁火,二则也是酒劲冲上来,化作了情欲,所以也才破例,不等卫兵将眼前那个邋遢男人洗刷干净,就将他按到床上胡乱的剥着衣裳。肖碧玉依然是一身雪练似的白肉,耀得人眼花。沈汉臣骑着他,一只手脱了自己的外衣,不提防肖碧玉凑过头来,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头。沈汉臣仰头惨叫,捏住肖碧玉的脖子,直捏到他面孔发紫,眼睛突出,松开了嘴才丢手。肖碧玉躺在床上拚命喘息,沈汉臣低头看自己的肩头,牙印渗出血来。妈的,他真的养了头狼在身边!他骂了一句,将肖碧玉翻了过来,掐住他的后颈,扯下他的裤子。

    肖碧玉的脸被深埋在枕头间,透不过气来,又发出那种呜呜的声音,像哭泣又像是嗥叫。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副官小程神秘的约他到一间小茶楼喝下午茶。说是想介绍一位姓刘的先生给他认识。沈汉臣觉得好奇,便和小程一起去了。

    那是一间地处偏僻的小茶楼,楼下来往的人不多,客人更是少,只有一个穿灰色布衫戴礼帽的大个子坐在一角。

    小程迳自向着他走过去,那人抬起眼来,容长脸,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一看就不是等闲。

    第2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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