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WAV > 耽美 > 西北有高楼 > 正文 第21节

正文 第21节

推荐阅读:临时夫妻(nph)两情相厌(伪骨科,狗血文)如何在柯南世界成为海王nph演技的正确运用(非1V1注意)日日皆好(NPH)草粉gl记忆之场麦元《玉壶传》【bg】【古言】【骨科】【结局不定】位面风俗店经营指南

    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第21节

    「沈部长,这位就是刘先生。」

    那位刘先生已经站了起来,高材十分高大,他向沈汉臣露出笑脸:「沈部长,久仰久仰。」

    他们两人握了手。刘先生的手坚硬有力。

    三人坐下以后,刘先生开始寒暄:「沈部长可是难得的才子,我常常在报纸上拜读您的大作。」

    「哪里,哪里。」

    「今日一见沈部长风采,如此亲切随和,更是难得。只是,」刘先生语调一转,压低了声音:「以沈先生的人才文采,何必委屈自己为日本人做事呢?」

    沈汉臣心里格登一声,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觉得非常诧异,想不到渗透工作竟然做到自己身边来了。

    刘先生道:「日本人屠杀我国民,已经激起世界公愤,自古兵书有言,兵不仁,必败。沈先生如此人才,又何苦跟着一支必败之师,为眼前一时虚荣,自毁前途?就算沈先生为自身计,也要早做打算才是啊。」

    沈汉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先生左右看了一看,推心置腹的说:「我今日来见沈先生,也没打算隐瞒。我是为共产党工作的。」

    「共产党?」

    「没错。不瞒沈先生说,现在日本军队节节逼进,国民军守土无能节节败退,受苦最深的是我们中国的百姓。我们共产党就是为了解救这些百姓为理想而奋战的,必要的时候,我们甚至愿意抛弃党派之见,与国民党携手抗日!我们大家都是中国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打跑日本人,还我中国河山!」

    「我只是一介文人,于战争有什么用呢?」

    「沈先生此言差矣。我们共产党,最尊重知识份子!现在抗日活动,更是需要像沈先生这样才高八斗,又受日本人重视的知识份子!只要沈先生愿意,一定会在抗日战斗中尽到自己的力量,成为护国功臣!」刘先生的眼神诚恳得铁人也会融化:「沈先生,我听说您的母亲因为不理解您为日本人做事,所以郁郁而终,难道您不希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洗清这段历史,来证明您是个真正爱国的中国人,来令老母含笑九泉?」

    想不到他们连这段历史都调查过了。沈汉臣皱起眉头,那自己和容嫣的事一定也瞒不过他们的耳目。肖碧玉的事呢?只怕他们也清楚。

    刘先生巧舌如簧,动之以情晓之以民族大义,沈汉臣就是不置可否。反正老母已经死了,再怎么做,都已经无法挽回那段遗憾。想用这种话来打动沈汉臣,基本无效。

    「沈先生到底还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如果沈先生是担心自己的待遇问题,我在这里可以向您保证,在抗战胜利以后,我们党和人民,是绝不会忘记您的。」

    沈汉臣目不转睛的看了刘先生一会儿。你们会容忍一个喜欢男人的文人汉奸?

    他笑了一笑:「刘先生,您一番盛情,本来沈某实难推却,无奈一则事发突然,二则沈某生性胆怯软弱,不敢贸然应允什么。请您给我些时间考虑如何?」

    「沈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势如此,您一定要衡量清楚啊。这不但是为了国家民族,也是为了您自己的一生前途。」

    「是。刘先生提醒的是。」

    然后沈汉臣站了起身:「程副官,我们走。」

    刘先生在他们身后道:「沈先生,请记得,回头是岸啊。」

    沈汉臣微笑不答。

    回了车上,沈汉臣坐在后座,盯着前面开车的程副官的后脑勺。想不到身边这个不声不响看起来满可靠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日本军部一直大力防范的特务份子。

    好像是猜到沈汉臣在想什么一样,小程笑了笑说:「沈部长,我并不是什么敌军特务。只是,我到底是中国人,不得不为自己留条后路。现在日军虽然一直在胜利,但已经明显露出疲态,而在中国的战线如果不能迅速结束,日本的将来一片黯淡,相信您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沈部长难道不想为自己将来打算?说实在的,现在很多在为日本人工作的中国人,都有这个心思,万一日本人不行了,我们在中国人这边也可以将功折过。您说呢?」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抓起来?」

    「您不会这么做的。这么做对您一点好处也没有。您以为日本人真的就那么相信我们中国人?如果我在口供中攀扯上您,日本人会绝对的信任您?而且您这边也惹恼了中国方面的同志。他们的报复,是您永远也想像不到的手段和时机。您愿意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今后一直就生活在惊恐里?」

    沈汉臣冷笑不语。

    「别担心,只是见个面而已,我们绝不会勉强您做任何事。」程副官道:「毕竟这是您自己的选择。沈部长,古话说狡兔三窟,总不会有错。」

    沈汉臣没有再说话。回了办公室,他立即打了电话给日军司令部,要求撤换程副官。理由是程副官懒惰成性,不听使唤。很快那边就答复将会派任一个新的副官过来接手工作。

    他相信程副官说的是实话,他不想惹麻烦。所以他没有把程副官抓起来带走。也因为同样的理由,他也不能容忍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狡兔三窟,听起来是不错。但沈汉臣压根儿不相信中国人所谓的承诺或保证。关于这方面的教训,他相信的反而是鸟尽弓藏之类的古话。

    沈汉臣淡淡一笑。他根本就不想变得好一点。不如就索性恶到底。

    第九章 柳叶杏花恨未休

    北起内蒙、太原、北平、天津,南到上海、杭州、南京,华北与华东地区,已经全部沦陷。

    华连成躲着日本军队,四处兜兜转转,走投无路,最后不得已回到上海。可回到上海一看,从前的丹桂第一台已经在战火中夷为废墟。正好此时许稚柳收到从前认识的一个北平剧院老板的邀请,又只好从上海辗转往北平。

    沦陷后的北平和上海差不多,民生艰难,饿殍遍地。有时在街头看得到喝醉的日军开车追撞中国人取乐。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在夹缝中求生。

    许稚柳一行人被剧院经理安顿在什刹海边的一个小院子里。住下的第二天就看到有人自沉水中的惨景。许稚柳只想快快完成这次的合约离开这里,尽量约束自己的手下,避免为戏班子惹来无妄之灾。

    像这样东一个地方西一个地方的跑码头,收入大不如从前,许稚柳再怎么努力维持,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底下人的收入减少,再加上生活越来越艰难,怨言自然就增加。此时,卖容家老宅的那一箱黄金,又被旧帐重提。

    那黄金是许稚柳亲自收藏的,到底在哪里,他谁也没有说。

    庚子鼓动了一帮子人,围着他非要他交待出来,大有逼宫之势。

    无论对方如何来势汹汹,反正许稚柳说来说去只有那一句:「那是容家的东西,将来是要还给二爷的。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放屁!」庚子啐了一口:「这种鬼话,哄三岁小孩儿去吧!什么还给二爷!要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二爷,那不都成了你柳儿的囊中物?快点交出来,别想全部私吞!」

    许稚柳坐在书桌后,悬肘提笔,握一支细竹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临兰亭:「这话我就不懂了,怎么会找不到二爷?」

    「我呸!现在这兵荒马乱的,说不定二爷早就……」

    喀的一声脆响,那支细长的竹笔,在许稚柳手中折为两段。

    周围起哄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许稚柳抬起眼,那双幽深闪烁的眸子盯着庚子,那眼光吓得庚子把要说的话全咬在了舌尖。

    许稚柳缓缓的说:「二爷一定会回来的。」

    他环视众人:「下次再让我听见什么混帐话,不管是谁,立刻给我离开华连成。」

    庚子在许稚柳那里受了气,又越来越怕他,发作不得,只得跺跺脚走了。那些起哄的人看着领头的没了,也一个个灰头耷脑的散了去。

    庚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出来,正撞见含杏托着新沏好的茶往许稚柳房里去。

    含杏看了庚子,点个头:「庚子叔。」脚也不停的往里走。

    庚子回头冷笑:「傻丫头,你就巴巴的往上凑吧,人家心里可半点没装你,你傻吧你?」

    含杏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巴巴的往上凑?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嘿,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成天柳叔前柳叔后的。你死了那条心吧!」

    含杏恨自己,干嘛要多嘴和这个讨厌的家伙说话,不理他了,一扭身就走。

    庚子在她背后笑道:「我告诉你,人家心里可是只装着一个二爷!」

    含杏手一震,茶泼了一盘子。

    「含杏,以后别怪我庚子叔没把话说在前头,你那柳叔是个兔儿爷!你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吧,等他的二爷回来了,看他提不提赏你,给他们俩做个铺床丫鬟!」

    含杏来到许稚柳房门前,定了定神,换上一副笑脸才走进去。

    「柳叔,还没练完?来喝口茶。」

    许稚柳其实早没写了,只是拿着断笔发呆,此时也才回过脸来:「谢谢你,含杏。」

    含杏过来:「哟,笔怎么断了?我给你换一支。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买不到什么好笔,都是乡下人自己做的,也不至于写断了呀?」

    许稚柳苦笑。

    「柳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我来的时候碰到庚子叔了,一看见他就准没好事儿。是什么事气得柳叔把笔都折了?」

    许稚柳喝着茶不说话。

    含杏见许稚柳不答,只好换了个话题:「柳叔的字真是写得越来越好了。」

    许稚柳道:「我这算什么,我师父才写得好呢。」

    「你师父?」

    「就是容二爷啊。」许稚柳道:「你也知道,我本来是个小叫花子,是他教我唱戏,读书,写字,做人。二爷临的神龙本,那真是文如其人,行气爽朗,笔法媚丽……」

    许稚柳只顾自己说,没留意到含杏的粉脸已经沉了下来。

    「柳叔!」含杏打断了他:「你什么都说是二爷好,我却偏偏觉得柳叔好!」

    许稚柳一怔,笑了起来:「傻姑娘!你那是没福气,没见过二爷。从前二爷在那会儿,多少闺秀小姐们迷他得要死要活的,又往台上抛花又抛金刚钻的,还死堵在后院只为了见他一面。等你见了他,只怕也就记不得柳叔是谁喽。」

    含杏涨红了脸:「哼,我才不稀罕见!」

    赌气收了茶具,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恨:「柳叔真蠢!柳叔真是个大笨蛋!」

    许稚柳望着含杏的背影,笑容慢慢的敛了,轻轻的叹了口气。

    含杏越来越大,越来越美丽,他竟然开始有点怕她。他怕她对自己那热切的好,怕看她那双亮晶晶的直望着自己的眼睛,他怕那双眼睛后带着某种期盼的等待,也怕她会在年轻热情的支配下冲口而出对自己说一些他不想要听的话,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给出回应。

    本来许稚柳给戏班子里的人下了死规定,如无必要的应酬,夜晚绝对不许外出。就算应酬也一定得同去同回,不许落单。特别是女孩子,更不许独自出门。但那天唱完了戏,含杏破天荒没有和大家一起回家,反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出去了。据说是北平哈尔飞大戏院的彭老板来捧含杏姑娘的场子,完戏以后专登到后台来接她去吃饭。许稚柳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他不相信含杏也会像一般的女艺人,终于受不得荣华虚浮的诱惑,出去认干爹拜大哥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用过晚饭,含杏还没回来,许稚柳只觉得心火一阵阵往上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到大门口晃晃荡荡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叫孙三备了车出门去找人。

    许稚柳先去找了这次请他来的吉祥戏院的郝经理,问了哈尔飞大戏院的电话,再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在哪里馆子吃饭,许稚柳心急火燎的赶到那里,却得知彭老板已经请完客回家了。许稚柳立时给家里打电话,却得知含杏还没回去。那时许稚柳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忧心如焚。

    含杏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有手在轻抚自己的脸颊。

    她轻轻的动了一动:「柳叔……」

    有个热热的气息喷在耳边:「含杏姑娘,是我啊,是你的彭大哥。」

    含杏听得声音不对,努力睁开醉眼,只见一张红得像猪肝的油脸凑在眼前,眉开眼笑的看着自己,立时吓得惊叫了一声。

    「含杏姑娘,都说你骄傲得像孔雀,今天,却这样赏脸垂青于我,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含杏口齿不清:「走……走开!」

    那人却不走开,一双手在她肩头抚摸起来。

    含杏拚命往后缩,背却抵上硬硬的墙。她惊恐的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里?」

    「含杏姑娘,别害怕,别害怕。这是在我家。放心,没别人在,我家那只母老虎一早跑到重庆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

    油胖脸说着张开双臂就来搂她:「我的小亲亲,要是你高兴,将来这就是你的家。」

    含杏拚命推开他,但手脚发软,而那个男人又力大无穷:「小亲亲,乖,让我抱抱。」

    「不要,柳叔,柳叔!」

    含杏这才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只有发抖哭叫的份儿。

    突然一阵拍门声传来:「老爷,老爷!」

    「什么事!」彭老板抬头怒吼。

    「郝三爷突然来了,在大厅说要见您呢。」

    「就说老子不在!」

    「他说他知道您在,还说知道含杏姑娘也在,他说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去见见他。」

    「娘的!」彭老板翻身坐了起来:「这郝老三在搞什么鬼?破坏老子的好事!」

    「还……还有两个人和三爷一起来的。」

    「还有两个人?」

    「一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周会长。」

    彭老板这才一惊,妈的,连剧院同业工会会长都惊动了,这个人情可不小。

    他扔下含杏,整了整衣服,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一到前厅,他立时认出了那第三个人,正是上海第一名旦,华连成的当家许老板。

    含杏缩在屋角,哭得全身发软。

    突然又听见门开的声音,她把脸藏在手掌里,含糊不清的尖叫:「走开,走开,走开!」

    「是我,含杏,是柳叔啊。」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头,许稚柳关切的脸就在眼前。

    「含杏,你没事吧?」

    「柳叔!」

    含杏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将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前,如此温暖安心。

    「柳叔,柳叔柳叔柳叔!」

    「没事了,含杏,没事了。」许稚柳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发抖的肩头,一遍又一遍低语。

    「柳叔,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好,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另一个房间里,郝三爷对彭老板道:「彭老六,这次你忒不地道了。明知道他们是你三哥请来的客人,居然也打起主意来!那含杏可不比一般的小戏子小明星,那可是华连成许班主的掌中珠心头肉,要是糊里糊涂被你一口吞了,你看他肯和你善罢甘休?」

    眼看煮熟的鸭子就飞了,彭老六气呼呼的说:「不善罢甘休又怎么样?要不愿意直说嘛,是她自己同意和我出去吃饭喝酒的,可不是我强逼的!」

    郝三爷道:「算了吧,老六,左右不过是个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小姑娘没有,何必为这个得罪海派的同行呢。那小姑娘肯和你出去喝酒,你还看不出来?她那是故意在让许老板着急呢!这小花娘的手段高明啊,我还真从没见过许老板急成那样儿的。」

    彭老六恍然道:「娘的,原来我是被那小花娘利用了?」

    一直不作声的周会长突然微微一笑。

    郝三爷道:「周会长你笑什么?」

    周会长道:「看样子,华连成快有喜讯传出来了。」

    马车摇摇晃晃,含杏伏在许稚柳的怀中,紧闭着眼,眼角还泪迹未干。

    「对不起,柳叔,含杏给您添麻烦了。」

    许稚柳温言安慰:「别说傻话了,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以后含杏再不敢了。」

    「嗯。」

    含杏从许稚柳的怀中抬起眼,看着那清瘦挺秀的面颊轮廓,她多么想伸手去抚摸。

    「柳叔……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一个贪恋虚荣的女人?」

    「怎么会呢?」

    「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和那彭老板出去吃饭?」

    许稚柳转脸看着马车外黑漆漆的街道。

    「我就是气柳叔,气你一直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彭老板来请我吃饭,送我花,说我漂亮。在柳叔眼里我是孩子,可在他们眼里我是女人。」含杏哽咽道:「我就是想让柳叔知道,我是女人,人人都说我漂亮的女人!」

    本来一直轻轻抚摸着她头发的动作停止了。那只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含杏仰起脸,环腰拥抱着许稚柳:「我就是想看看,柳叔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许稚柳呆了半晌:「傻丫头,我当然在乎了,你就像是我妹子,我女儿,我怎么能够眼看着你吃亏……」

    「柳叔!」

    含杏尖叫着打断了他。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了话。

    车厢里出现一段长长的,极尴尬的沉默。含杏还是伏在许稚柳膝上,但整个动作都僵硬了。过了一会儿,含杏道:「柳叔,今天晚上,我等你。」

    许稚柳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他吃惊的看着含杏。

    含杏眼望着另一个地方,秀丽的面颊,那一丝丝的柔发,都透出一种雕塑般的坚定。

    「你心里爱着谁,想娶谁,我都不在乎。哪怕就是一晚上,我也想柳叔抱我,把我当个女人来抱我。日后就算再怎么,有这一晚也值了。就算死了也不后悔。」

    马车停在什刹海边上的小院前。

    含杏直起身,紧紧的握了一握许稚柳的手:「我求你了,柳叔。你一定要来。」

    「想不到你会来北平,真彦。」

    清酒倒进淡青色的薄磁杯里,一个三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将杯子递给栖川宫真彦。

    「只是路过罢了。」真彦双手接过酒杯。

    「你最近变得很出名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子自己也斟了一杯,对他挤挤眼睛。

    真彦皱起眉头:「你是说?」

    「当然是你和那个支那刺客的事。」小胡子男子嘻嘻笑道:「贵族们中间都传遍了。左大臣的女儿听说你喜欢男人,伤心得自杀了好几次呢。」

    真彦微微一呛。

    「不过,我这个做表哥的也稍微放心了。真彦这样年轻,长得又这样可爱,却完全没有绯闻,根本不正常嘛。男人也好,只要真彦喜欢就好了。」

    「可爱?」真彦皱起眉头,嘟嚷了一句,不太满意那人对自己的容貌的评价。男人应该是英武,神气,或者威风凛凛之类的形容词吧?

    「我真好奇啊,究竟是怎样的美男子,让我们真彦王都动了凡情?」小胡子靠近了些,涎着脸说:「喂,小彦,什么时候把他也带出来让我看看嘛。」

    小彦?栖川宫后背一寒:「不。」

    「小气鬼!」小胡子叫了起来:「只是看一看,又不会少块肉!」

    「不──」

    小胡子无奈:「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还信不过我?我只是好奇罢了,听说他从前是石原康夫的宠妾啊。石原康夫号称是男色专家,能够在他身边固宠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想起来就令人神往。」

    真彦喝着酒不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父亲收藏了一块来自中国的晶石,天然的形状颜色像一块五花肉,非常罕见,你说你想看,我拼着被父亲责打也偷出来给你,你还记得吗?」

    「那又怎么样?」栖川宫无动于衷:「容先生又不是块石头,更不是五花肉。他不是收藏品,也不是生来让人看的。你若想看观赏品,这里不是有个故宫嘛,里面的东西可以让你随便看个够。」

    「你叫他容先生?我的天,这可不像两个相爱的人哦。」

    真彦开始怀疑,经过北平,一时心软,来和这个同样来中国督军作战的表哥见面敍旧,是一种错误。

    东久迩宫本彦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真彦从小严肃端正,而本彦则从小嘻皮笑脸,没个正经。但真彦知道这家伙表现出来的和他的本质是完全两样的。他的头脑聪明,心思过人,有时真彦觉得他那种毫无自尊心般大大咧咧的作风其实都是一种掩饰他胸中城府的手段。而且这次在中国战场上的他,表现出来的好勇斗猛,令一向激进的关东军都为之侧目。这大概是为什么军部放手让他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并负责进攻武汉重镇的原因吧。

    东久迩宫还在那里罗罗嗦嗦的说:「……只是真想不到,小彦令人意外的是个好男人呢!」

    栖川宫有点反感:「什么叫真想不到?」

    「因为你从小都是那种乖宝宝,我还以为你长大了也会乖乖的听从宫里的安排,娶个王公贵族的女儿做老婆,半年或者更久一点进行一次性生活,生下一个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乖宝宝,动作和微笑都像皇室模范机器人。」

    「机器人?我小时候是那样的吗?」

    「不是小时候,你一直都是。」本彦皱起眉:「不过这一次见到你,觉得你有些不同了,好像多了人情味儿。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他随即引颈高歌:「啊──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撒哟啦啦──再见吧机器人──」

    「本彦王,你喝醉了。我告辞了。」

    「唉唉唉,别走嘛真彦,和你说话太愉快了,多留一下嘛。」

    愉快?他根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在逗着他玩嘛。真彦沉着脸不说话。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会觉得栖川宫亲王这个表情很可怕,但东久迩宫亲王满不在乎。

    本彦笑着说:「听说你的美人从前也是唱戏的?北平最近也新从上海请来一队唱中国戏的,听说很出名哦,有没有兴趣带你的美人去看看,散散心?」

    「哦?」栖川宫说:「我的时间很紧,恐怕没有那种闲情。」

    「听说那个班主姓许,没准你的美人还认识。」

    栖川宫怔了一怔,抬起眼看着本彦。

    「怎么啦,小彦,怎么从刚才起就不说话了?」

    真彦忍无可忍:「东久迩宫亲王,可不可以请你停止用一些肉麻的称呼来叫我的名字?」

    「有什么关系,小彦比较可爱嘛。我从前这么叫你,你都没有生气过?」

    「你说的那是二十年前。」真彦沉着脸:「还有,也请你停止用可爱之类的词放在我身上。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不觉得啊,要是小彦偶尔肯这样说一下我的话,我是会很高兴的。」

    「东久迩宫亲王殿下,和您再次见面谈话很愉快。但我想我真的应该告辞了。」

    栖川宫整理了一下和服,站了起来。

    「真彦。」

    栖川宫微侧过身。

    「你是真的喜欢那个支那男人?」

    栖川宫没有回答。这是他和容嫣之间的事,他根本无需对第三者解释。

    「那就好好珍惜吧。在战火中的爱情,可是很容易熄灭的哦。」本彦笑眯眯的说:「我支持你,小彦。」

    栖川宫看了他一眼,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彦接着说:「要是真彦喜欢男人的话,那些王公贵族的女儿们的芳心一定全碎了。安慰这些破碎心灵的任务就非我莫属了,实在是太好了!」

    这个家伙!果然一点没变,不会安什么好心。栖川宫悻悻的拂袖而去。

    平时如无意外,栖川宫多数会陪容嫣一起用餐。容嫣吃什么他也吃什么。除了想多花一点时间和容嫣在一起的心情之外,栖川宫也有点担心,军部的势力渗透到自己身边,也许会在饭菜里下毒之类的。谁知道呢,容嫣现在可是军部的眼中钉。就算买通个死士毒杀了容嫣,大不了再让那人切腹谢罪罢了。

    只是这天,栖川宫回来得很晚,还一身的酒气。容嫣那时候刚洗完澡,身上还裹着浴袍,小树正在帮他擦头发。

    栖川宫突然闯了进来,非常简单的对小树说:「你出去。」

    容嫣道:「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栖川宫已经将他连同大浴袍一起,整个人抱在怀里。

    容嫣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以为他会藉醉行凶。但栖川宫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对不起,容先生,突然很想抱一抱你。」他把头埋在他湿漉漉的颈窝里说。

    只是抱一抱就好。

    容嫣皱起眉头。

    栖川宫的举止实在令他困扰。他为什么要这么温柔呢?这样的温柔,实在比鞭子或者漫骂,更让他难以承受。

    第十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马车驶到吉祥戏院前方的小街,在转角处停了下来。

    容嫣有些不安的动了一下:「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栖川宫真彦今天一反平常,穿了一件中国式啡色绸缎长袍,像一般中国读书人一样围了条长围巾,戴了大礼帽,看起来就像个北平旧式有钱人家的子弟。

    栖川宫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你,是不是很想见那个人?」

    「谁?」

    「……那个画上的人。」

    容嫣突然醒悟过来:「柳儿?」

    他只觉得心跳都快了。

    过了一会儿,容嫣颤声道:「你,找到他了?」

    「是的。」栖川宫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容嫣闻言一怔。他仔细的看了后巷围墙里的建筑顶一会儿,突然有点领悟。他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春天的风充满了潮湿的气息,还有隐隐的花香,是从远处传来的。让他想起某些名贵的花牌,是用真正的鲜花堆叠而成。像这样的铺张浪费,从前他一点都不陌生。

    栖川宫也下了车,向他走来。

    「难道……」容嫣问。

    「没错。他在这里唱戏。你从前的那个戏班子,他是头牌。」栖川宫低声道:「如果你想见见他的话,或许,我们可以……」

    「是的,我想见他。」容嫣毫不犹豫的说。

    栖川宫看了他一会儿。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唱戏。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你们见面。我……我害怕……」栖川宫非常艰难的说出害怕这两个字。他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害怕?」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栖川宫凝视着容嫣。他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容嫣移开了视线:「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你的。」

    栖川宫黯然一笑:「我知道。」

    戏票已经准备好了。

    今天的戏是《贵妃醉酒》。进门口的地方,许稚柳那三个金色的大字耀得人眼睛发痛。

    检票的是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胡须上挂着一丝长长的涎水。

    容嫣不认识他。想来应该是吉祥戏院的人。老眼昏花的他既没认出容嫣来,也没发现另一位斯文的穿长袍的公子是日本人。他收了票撕了一半,还给他们。

    他们的位置是比较中间的地方,既不靠前,也不是最后。想来栖川宫在位置上也精心的考虑过了。

    容嫣呆呆地坐在位子上。茶水声,招呼声,卖瓜子的吆喝声,戏台后场面的试弦声,人们的谈笑聊天声……一片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他。

    前后左右不时听到有人提起许稚柳的名字。卖弄与他熟识的,赞扬他一把好嗓子的,散布他的小道消息的,然而没有人提到容嫣,一次也没有。他被遗忘了吗?许稚柳早已经不是容嫣的弟子了。他只是许稚柳,华连成的许老板,海派第一名旦。他真的很红,就像容嫣曾经说过的那样,简直红透半边天。容嫣只觉得自己是个鬼魂,似乎完全透明的坐在这些人中间,谁也不认识他,甚至看不见他。他感受着从前熟悉的气息,自己却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远远的有个铁塔似的身影走过。容嫣的心又剧跳起来。

    郑大傻子!

    容嫣紧紧的盯着他。

    ──看我啊,看我啊,郑大傻子,我在这里!

    突然手一紧。

    栖川宫的手握紧了容嫣的手。

    「不要让我后悔带你来这里。」栖川宫低声道:「我说过,我可以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失去你。」

    容嫣慢慢的转过头,盯着栖川宫真彦。

    郑大傻子走了过去。

    「我知道我爱得很自私。」真彦的脸色苍白:「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容嫣淡淡一笑。

    柳儿就像是他的孩子,不,他的分身,他身体还残存的另一部份,他怎么会害他呢。

    「你放心。」容嫣轻声道:「我没打算回华连成。我也没脸回去。」

    容嫣笑了笑:「难道要让他们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是日本人身边的玩物吗。」

    他嘲讽的口气刺痛了栖川宫真彦。

    幸好,小开门的前奏响了起来。

    戏很快开场了。

    随着一声清扬婉转的「摆驾──」

    容嫣见到了他。

    这是从前那个小柳儿吗?容嫣简直不敢相认。

    他成熟,艳丽,光华夺目,容嫣竟然双目刺痛,莫敢逼视。

    他幻想过很多次与他的重逢,每一次梦里都有说不完的话,抚慰不尽的唏嘘。却没想到,真的见了面,竟然是他在台下凝望,他在台上献唱,一个戏里,一个戏外,一个醉酒是假,一个惊梦是真。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那一场堂会,第一次听他登台,娇怯怯的少年,用尽全力模仿心中的偶像。那时他很气他,气他抄自己,可是现在,现在他真的恨不得,他就是自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许稚柳边唱边做,说不出的百媚千娇。他已经不需要模仿任何人了,他已经完全成熟,焕然一新。

    这就是许老板的风格,许老板的唱腔,许老板的韵味。此时此刻,他就是独一无二的杨贵妃。只是回眸一笑,已教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长腔未了,身后突然响起暴雷似的一声叫好,紧跟着鼓掌声叫好声起伏不绝。

    容嫣用一只手抓紧胸前的衣襟,只觉得已透不过气来。

    他唱得好,他唱得真是好。毫无瑕疵的嗓音,无可挑剔的身段,就怕是当初的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完美无缺的表演。

    这孩子,他才是天生唱戏的苗子。

    容嫣曾经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唱戏。此刻突然明白,他之出生,他之唱戏,也许是老天安排,来成就眼前这个孩子,成就这孩子此时的辉煌──另一个人的戏梦人生。

    还有什么比这个领悟更让人椎心刺骨。

    许稚柳唱:「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容嫣终于泪如雨下。

    眼泪无声无息的夺眶而出,在脸上奔流,一滴滴的又滴在衣襟上,而他毫无知觉。

    他才是离了月宫的嫦娥,下到凡间,轮回六道,历尽劫苦。他爱错了人,他认错了命。如今的他已被红尘的浊气侵染,碧海青天,他却再也回不去了。离了月宫的嫦娥──从离开月宫的那一天起,他就在一寸一寸的死去。

    琴声靡靡下沉,笛声宛如风动。

    许稚柳的唱腔在拔高,拔高,银线般的喉咙往上扬去,像流星一般掠过前尘往事。在戏里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南琴的一生。他相信爱情,而南琴相信理想。他们各自的道路,各自的方向,各有各的血与泪,各有各的沉寂与飞扬。然而最终的最终,也不过是虚空。

    繁华盛锦的戏,流水一般从容嫣的眼底淌过。他的眼中渐渐荒凉。

    他看到了,这个大时代,所有戏子的梦与悲哀,他们钟灵毓秀,他们心比天高,吃过多少苦头,挨过多少艰辛,只迷恋那一瞬间的无限光华。只可惜,他们都和自己一样,生于乱世,生不逢时。

    活着是多么的辛难。这人生一世,为什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悲凉?

    容嫣在无声的恸哭。

    不必看他,真彦也感觉得到。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也没有办法安慰。柳川正男的话又悠悠回响。

    「让他死,或者让他恨你,你选哪一样?」

    栖川宫握紧了拳。

    「殿下,二爷。」

    小树迎了上来,怯怯的叫他们。

    栖川宫的脸色很不好,然而容嫣更差,神色恍惚。

    「二爷,侬是怎么了,见了想见的人吗?他好不好?怎么不开心呢?」小树扶了容嫣,小心翼翼的和他聊天。

    容嫣勉强一笑:「他很好。我,我很开心。」

    栖川宫道:「我用你的名字,订一只花篮送过去。你,要不要顺便给他写封信,报个平安?」

    「……其实,你不必为我这么做。」

    栖川宫不说话。

    「我不会感谢你的。」

    「我知道。」

    许稚柳洗了脸出来,正撞上换衫上场的含杏。

    许稚柳向她微笑:「含杏。」

    第21节

    恋耽美

本文网址:https://www.7wav.com/book/30830/5705035.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https://www.7wav.com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